03 格子布

尼爾斯只覺得頭重腳輕，暈暈乎乎，好長一段時(shí)間之后才猛然驚醒。風(fēng)呼嘯而過，重重地拍擊著，翅膀扇動(dòng)、羽毛摩擦的聲音轟然猶如狂風(fēng)暴雨。他的身邊環(huán)繞著十三只大雁，個(gè)個(gè)都揮翅振翼、引吭高歌。尼爾斯眼前一陣繚亂，耳朵里嗡嗡作響，不知道到底飛得有多高，也不知道要飛向何處。

又過了一會(huì)兒，尼爾斯的腦袋終于清醒了些，覺得終歸還是得弄清楚，自己到底要被大雁帶到什么地方去。不過這可不容易，因?yàn)樗峙聸]有勇氣往下看。要是瞥上那么一眼，他肯定得暈過去。

其實(shí)，大雁飛得不高，因?yàn)樾录尤氲幕锇樵诳諝庀”〉母呖绽飼?huì)透不過氣。為了遷就雄鵝，大雁飛行的速度比往常要慢一些。

后來，尼爾斯總算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往地上瞄了一眼，覺得下面的大地上像是鋪著一塊龐大的地毯，上面滿是一個(gè)個(gè)大大小小的格子，數(shù)量之多叫人難以置信。

“我現(xiàn)在到底在哪兒啊？”尼爾斯思忖著。

除了格子，還是格子，其他的什么也沒看見。有的格子是寬寬地鋪展著，有的是窄窄地縮成了細(xì)條，但全都是方形的，一個(gè)圓形的也沒有，更見不到曲里拐彎的形狀。

“下面這些大大的格子布，到底是什么東西啊？”尼爾斯自言自語，原本沒指望有誰回答。

但那些飛在旁邊的大雁，卻立刻叫著回答他：“耕地和牧場。耕地和牧場。”

這下尼爾斯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大大的方格子，就是瑞典南部的平原地帶。他也想明白了格子五顏六色、形狀由何而來了。他先是認(rèn)出了那些淺綠色的格子：那是秋季里種下的黑麥田，在冬天的積雪之下也保持著綠色。那些灰黃相間的格子是殘梗地——去年夏天收割過莊稼之后，茬根就留在那兒了。褐色的格子是老苜蓿地，黑色的則是冬季里光禿禿的牧草地，或是犁過的休耕地。而那些棕色的、鑲著黃色邊邊的格子，肯定就是山毛櫸林子了。因?yàn)樵谶@樣的林子里，大樹大多長在中央，冬天落光了葉子，小樹則沿著邊緣生長，干黃的葉子掛在枝頭，留待春日的降臨。

有些格子，顏色暗暗的，中間夾著灰色。那都是已經(jīng)建成的大莊園，四周環(huán)繞著小房子，茅草屋頂干枯發(fā)黑，石頭鋪成田畦，隔開了一塊塊的耕地。還有些格子，中間綠，四邊棕，這就是果園了：草地已經(jīng)泛起綠意，但果樹和灌木籬笆卻還光溜溜的，露著棕色的樹皮呢。

看到一切都是那么四四方方的，尼爾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大雁聽到他笑，便不無責(zé)備地叫起來：“豐饒的土地！肥美的田疇！”

尼爾斯臉上的笑意已經(jīng)沒了。他想：“你呀，省省吧，誰都碰不上的倒霉事兒叫你碰上了，虧你還笑得出來。”但他只嚴(yán)肅了一小會(huì)兒，就又笑起來了。

尼爾斯越來越習(xí)慣騎在鵝背上，也習(xí)慣了急速的飛行，可以想一想“別摔下去”之外的事兒了。他留意到天空里到處都是往北飛的鳥兒，熙熙攘攘，你呼我喚，叫聲此起彼伏。“呦，你們今個(gè)兒也飛過來啦？”有幾只叫道。“沒錯(cuò)，”大雁們回答說，“你們說，今年春天的光景如何呢？”“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湖里的水還涼冰冰的呢。”鳥兒們答道。

每經(jīng)過一處有家禽閑庭信步的地方，大雁們就會(huì)叫著詢問：“這地方叫啥名字？”公雞們便仰起頭答道：“今年它叫‘小田園’——去年也叫這個(gè)名兒，去年的去年也叫這個(gè)名兒。”

在斯科訥一帶，有個(gè)風(fēng)俗，那就是農(nóng)莊大多以主人的名字來命名。不過，公雞們可不愿中規(guī)中矩地管它們叫什么“比爾·馬蒂森莊園”“烏拉·布森農(nóng)莊”，而是按著自己的想法，給這些地方起了更加名副其實(shí)的綽號。那些住在小農(nóng)場、窮主人家里的，就說：“這農(nóng)莊名叫‘沒余糧’。”而那些住在最窮苦的棚戶人家的公雞，就說：“這地方叫‘吃不飽’‘吃不飽’‘吃不飽’呀！”

那些寬敞、富裕、日子紅火的大農(nóng)莊，公雞們也給它們起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帧裁础靶腋５亍崩玻暗俺潜ぁ崩玻巴梁敬濉崩病?/p>

不過，那些住在貴族莊園里的公雞，則又高傲又得意，不屑于講這種俏皮話。其中有一只公雞，便興致高昂地用盡全身的力氣來叫喚，好像要叫太陽也能聽見似的：“此乃迪比克先生的莊園，去年也叫這個(gè)名兒，去年的去年也叫這個(gè)名兒。”

再飛過去一段路，另一只公雞也在高唱：“此乃天鵝洲莊園，全世界都該知道！”

尼爾斯?jié)u漸發(fā)現(xiàn)，大雁并不是筆直地朝前飛，而是一會(huì)兒向東彎、一會(huì)兒向西拐，在整個(gè)南部平原上空翱翔，仿佛他們很樂意重返斯科訥，而故地重游嘛，便要到各個(gè)場院、莊子去問候一番了。

他們來到一處龐大的建筑區(qū)，大樓又高又笨重，煙囪高高的、粗粗的，四周還環(huán)繞著小房子。“這是約德伯亞糖廠。”公雞們叫道。尼爾斯渾身一震，立刻在鵝背上挺直了身子。他怎么沒認(rèn)出這地方呢？糖廠離他家可不遠(yuǎn)，去年他還來這兒放過鵝呢。當(dāng)然啦，此刻這里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同，肯定是從空中俯瞰的緣故。

想想看，嘿，想一想吧：去年一起放鵝的小伙伴，他們都怎么樣了？小姑娘奧薩，還有小馬茨。尼爾斯很想知道，他們是不是還在這一帶活動(dòng)。要是他們得知，自己正從他們的頭頂上飛過，又會(huì)說些什么呢？想想就覺得好玩兒！

約德伯亞糖廠漸漸在視野中消失了，他們飛向斯威達(dá)拉和斯卡伯湖，然后又折回布里恩格修道院和海克伯亞的上空。這一天里周游斯科訥所到的地方，比男孩兒長這么大到過的所有地方加在一起還要多。

大雁碰到家鵝時(shí)，是最開心不過的了。他們慢悠悠地飛著，朝下方叫道：“我們向著高山飛。你們也來嗎？也一起來嗎？”

但是家鵝們說：“這里還是冬天呢，你們啟程得太早啦。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大雁放低高度，好讓家鵝聽得更清楚：“來吧！一起來吧！我們會(huì)教你們飛上天、下水游！”

家鵝們氣瘋了，一聲不吭，再也不肯答一個(gè)字了。大雁們卻飛得更低——幾乎要挨著地面了，然后又猛地直沖九霄，猶如電光石火。他們裝作嚇壞了的樣子說：“哦，哦，哦！這些家伙才不是家鵝，只是綿羊，只是綿羊！”

地上的家鵝們氣得直跳腳，他們憤怒地尖叫著：“等著挨槍子兒吧！哼！全都挨槍子兒！全都挨槍子兒！”

尼爾斯聽到這一通嘲弄拌嘴，忍不住開懷大笑。他想起自己正遭受的不幸，不禁吭吭哧哧地哭了起來。可過了一會(huì)兒，他就破涕為笑了。他從不曾以這樣的速度疾飛，也不曾騎在鵝背上遨游——盡管他一向喜歡不管不顧、魯莽行事，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高高的天空里飛翔，聞著下方泛起的松脂與泥土的香氣，竟然會(huì)如此酣暢淋漓，如此爽快愜意。他頭一次知曉，原來，離開地面，在高空里翱翔，是這樣的感覺——仿佛所有的悲傷和憂愁、所有的煩惱和麻煩，全都隨風(fēng)掠過，拋在身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