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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活有了變化

腳夫的這匹馬,我想是世界上最懶的馬了。它一直耷拉著腦袋,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蹭著,仿佛它喜歡讓那些收包裹的人久久等著似的[19]。我真的有一種幻覺,有時候仿佛聽到它為這一念頭發出咯咯的笑聲,但是腳夫卻說,它只是患了咳嗽病。

腳夫也像他的馬一樣,一路上一直耷拉著腦袋。他在趕車時,總是昏昏欲睡地朝前弓著身子,兩條胳臂分別放在兩個膝蓋上。我剛才說他“趕車”,其實我覺得,這輛車即使沒有他,也照樣到得了雅茅斯,因為馬本身就會做到這一切。至于談話,他根本就沒有這個念頭,他只會吹口哨。

佩格蒂的膝蓋上擱著一籃點心,即使乘這同一輛車去倫敦,這一籃點心也夠我們吃的了。一路上我們吃得很多,也睡得很多。佩格蒂總是把自己的下頦擱在籃柄上睡去,她一直抓著籃子,從不放手。她打鼾打得厲害極了,要不是我親耳聽到,簡直不能相信,一個弱女子竟會有這么大的鼾聲。

我們往小路上拐了好幾次,為了把一副床架送到一家酒館,又花了很長時間,另外還去了幾個地方,鬧得我都厭煩透了;后來終于看到雅茅斯了,我才又高興起來。當我往河[20]對岸那一大片平整單調的荒灘望去時,我覺得這地方看樣子相當潮濕、松軟;而且我不禁感到奇怪,要是世界真像我的地理書上說的那么圓,那為什么這地方到處都這么平呢。不過我想,也許雅茅斯正位于兩極中的一極吧;這樣就可以解釋通了。

我們走得更近一點了,看到相鄰的景物全都形成一條直線似的,低低地平攤在天空下。這時我對佩格蒂暗示,要是有一座小山丘什么的,這地方也許就比較好了。如果陸地跟大海再分開一點,城鎮和潮水不像水泡面包似的混在一起,那就更好了。可是佩格蒂用比往常更堅決的口氣說,不管遇到什么情況,我們都應當能適應。以她自己來說,能被人叫作“雅茅斯熏鯡魚”[21],還覺得挺得意呢。

我們來到了街上(這種街道讓我感到相當陌生),魚腥、瀝青、麻絮和焦油味撲鼻而來,只見水手們在到處走動,叮當作響的車子在石子鋪成的路面上來來往往,這時我才覺得,剛才我實在冤枉了這樣熱鬧的一個地方。于是我又對佩格蒂說了我的想法,她聽到我說的很高興,非常滿意,并且告訴我,大家(我想這是指那些有幸生為“熏鯡魚”的)都知道,雅茅斯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

“瞧,我家的阿姆在這兒哪!”佩格蒂叫了起來,“長得都不認得了!”

沒錯,漢姆正在酒館里等著我們;他像個老相識似的,問我一路可好。一開始,我并不覺得像他認識我那樣認識他,因為打從我出生那夜之后,他就沒有再來過我家,我自然就不記得他了。可是當他把我背在背上,馱我回家時,我們之間就變得親密起來了。他現在已是個身高六英尺、魁梧強壯、身闊肩圓的小伙子了。不過他有著一張堆滿憨笑的娃娃臉,還有一頭淡色的鬈發,這使他顯得像只綿羊。他穿著一件帆布短上衣,一條沒有腿在里面也能獨自立住的硬邦邦的褲子。你與其說他戴著一頂帽子,不如說他像一座老房子上蓋著一個漆黑的屋頂似的。

漢姆背上背著我,胳臂下夾著我們的一只小箱子,佩格蒂則提著我們的另一只小箱子。我們穿過了幾條撒有碎木片和堆著小沙堆的小巷,經過了幾家煤氣廠、制纜廠、小船廠、大船廠、拆船廠、堵船縫廠、船具廠、鐵匠鋪,以及許多類似這樣的地方,最后終于來到了我打遠處就已看到的那片單調的荒灘。這時漢姆說:“大衛少爺,那就是我們家的房子!”

我朝那片荒灘的四面八方看去,盡量往遠處看,一直看到海,看到河,可是我什么房子也沒看見。在不遠處,有一條黑乎乎的駁船,或者是別的什么報廢的船,扣在稍高處的干燥地面上,上面伸出一個鐵漏斗似的東西當作煙囪,正在舒暢地冒著煙。可是除此之外,我再也看不到有任何可以住人的地方了。

“不會是那個吧?”我說,“那個像船一樣的東西?”

“正是那個,大衛少爺,”漢姆回答說。

即使是阿拉丁的宮殿[22],或者是大鵬鳥的蛋[23]什么的,比起住在船里的古怪主意來,我想也不會使我更著迷。船幫上開有一個很有趣的門,還有屋頂,上面還開著幾扇小窗。而它之所以讓人著迷,在于它是一條真正的船,無疑下過數百次水,從來沒有人想到會有人把它擱在旱地上當房子住。我覺得,這就是它讓我著迷的地方。要是它本來就打算用來住人,我會覺得它小了點,不太方便,而且也太冷清了。可是,由于從來沒有打算做這樣的用途,它就成了一個完美的住處了。

這船屋里干凈得讓人喜愛,要多整齊有多整齊。里面有一張桌子,一只荷蘭鐘,一個帶抽屜的木柜,柜子上擱有一只茶盤,茶盤上繪著一個拿陽傘的女人,帶著一個小軍人模樣的小孩在散步,那小孩正在滾鐵環。茶盤用一本《圣經》擋著,免得它翻滾過來,因為要是翻滾過來的話,就會砸破放在《圣經》周圍的許多杯子、碟子和一把茶壺。墻上掛著幾幅鑲嵌在玻璃框里的普通彩色畫,畫的都是《圣經》故事。打這以后,每逢我看到小販手里拿著這種畫兜售時,我的眼前就會再次出現佩格蒂哥哥家里的情景。這些畫中最引人注目的有兩幅:一幅是穿紅衣服的亞伯拉罕要拿穿藍衣服的以撒祭神[24],另一幅是穿黃衣服的但以理被投進綠色獅子坑中[25]。在那小小的壁爐臺上方,掛著另一幅畫,畫的是在森德蘭[26]建造的一艘叫作“莎拉·詹思號”的斜桁四角帆帆船,它粘有一個真正的木雕小船尾,這是一件融畫家的技巧和木工的手藝于一體的藝術作品,我認為這是一件世界上最令人羨慕的佳作。房頂的椽子上還釘有一些鉤子,至于它們派什么用場,我當時并不清楚。另外,還有一些柜子、箱子之類的東西,也可以用來坐人,以補椅子的不足。

這都是我進門后第一眼看到的東西——按我的理論,這是孩子的特點——接著佩格蒂打開一扇小門,讓我看了看我的臥室。這是我見過的最完美、最讓人喜歡的臥室了——它位于船尾,有一扇小小的窗子,這原本是伸出船舵的地方。墻上掛著一面小鏡子,鏡框上鑲著牡蠣殼,鏡子掛的高度正好適合我。房間里有一張小床,大小剛好夠我睡。還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只藍色的大杯子,里面插著一束海草。墻壁刷得像牛奶一般白;碎布拼成的床單,鮮亮得使我的眼睛都發痛了。在這座有趣的房子里,引起我特別注意的有一件事,那就是魚腥味;它簡直無孔不入,就連我掏出衣袋里的手帕擦鼻子時,我發現手帕的味兒也像包過一只龍蝦似的。當我悄悄把這一發現告訴佩格蒂時,她說,她哥哥是販賣龍蝦、螃蟹和小龍蝦的。后來我才發現,在外面一間放有缽缽罐罐的小木屋里,經常可以看到一大堆這樣的海貨,它們彼此有趣地聚集在一起,不管鉗住什么,就再也不肯松開。

來時,我們受到了一位系著白圍裙的、很有禮貌的女士的迎接。當我還在漢姆背上,離船屋還有大約四分之一英里時,我就看見她立在門口,朝我們行屈膝禮了。跟她一樣行禮的,還有一個戴串藍色珠子項鏈的、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或者說我認為她挺漂亮)。我走上前去想吻她一下,她不肯讓我吻,跑開躲起來了。接著,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有清蒸比目魚、黃油醬和土豆,還專為我做了一份排骨。后來,進來一個毛發濃密、滿臉和氣的漢子。因為他管佩格蒂叫“小妞”,還在她臉上來了一個親熱的響吻,從她對他的一般禮數來看,我斷定這人定是她的哥哥。果然是這樣——佩格蒂對我介紹說,他就是這一家的主人佩格蒂先生。

“見到你很高興,少爺,”佩格蒂先生說,“你會覺得我們粗魯的,少爺,不過你也會發現我們還是挺爽快的。”

我向他道了謝,同時回答說:“我確信,在這樣一個讓人喜歡的地方,我一定會很快活的。”

“你媽媽好嗎,少爺?”佩格蒂先生說,“你離開她時,她高興嗎?”

我對佩格蒂先生說,她高興極了,她還要我代她向你問好——這是我自己編造的一句客氣話。

“多謝她的關心,說真的,”佩格蒂先生說,“啊,少爺,你要是能跟她,”他朝他妹妹點了點頭,“跟漢姆,還有小艾米莉,一塊兒在這兒待上兩個禮拜,那我們就覺得太有光彩啦。”

佩格蒂先生用這樣殷勤的態度表示過自己的地主之誼后,就到屋外用一壺熱水洗了起來,一邊說冷水是怎么也沒法洗掉他的污物的。沒過多久,他就回來了,外表已大大改觀,不過臉卻紅得厲害,使得我不由地想到,他的臉在這點上竟會跟龍蝦、螃蟹和小龍蝦一個樣,放進熱水時黑不溜秋,出來時就紅不棱登了。

吃過茶點后,關上屋門,一切都安排得舒舒服服(此時屋外的夜晚,寒風陣陣、霧氣沉沉),我似乎覺得,這兒是人類所能想象出來的最宜人的隱居之所了。耳聽著風從海面上刮起,意識到霧氣正爬過外面荒涼的海灘,眼看著壁爐中爐火熊熊,心想著附近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人家——而這家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住的是一條船。這會兒,小艾米莉已經克服了自己的羞怯,和我并排坐在一只最低、最小的柜子上,柜子安放在壁爐的一邊,我們兩人坐在上面正合適。系著白圍裙的佩格蒂太太坐在壁爐的另一邊,在編織。佩格蒂在一旁做著針線活兒,只見她用起繪有圣保羅大教堂的針線匣和那塊蠟頭來,跟在家里時一樣順手,好像從來沒有想到已把它們帶到另一家人家。漢姆給我講全四牌[27]打法的基本知識,接著又想用那副骯臟的牌給我算命,可是他自己已記不清怎么算了。他翻遍了所有的牌,每張牌上都留下了帶魚腥味的拇指印。佩格蒂先生則坐在一旁抽著煙斗。我覺得這是聊天和談心的時候了。

“佩格蒂先生!”我說。

“少爺。”他說。

“你給你的兒子取名漢姆,是因為你們住在像方舟[28]一樣的船里嗎?”

佩格蒂先生好像覺得這個問題很深奧,不過他還是回答說:“不,少爺。我從來沒有給他取過名字。”

“那么是誰給他取的這個名字呢?”我問道,我這是用《教理問答》[29]的第二問來問佩格蒂先生了。

“哦,少爺,是他父親給他取的。”佩格蒂先生說。

“我原以為你是他的父親呢!”

“我的弟弟喬才是他的父親。”

“喬是不是不在啦,佩格蒂先生?”我恭敬地沉默了一會兒,試探性地問道。

“淹死了。”佩格蒂先生回答。

聽說佩格蒂先生不是漢姆的父親,我大為驚詫,因而開始懷疑,我是否把他跟這兒所有人的關系都搞錯了。我很想知道這一切,所以就打定主意要從佩格蒂先生嘴里問個清楚。

“小艾米莉呢,”我朝她看了一眼,問道,“她是你的女兒吧,是嗎,佩格蒂先生?”

“不,少爺,我的妹夫湯姆才是她的父親。”

我忍不住又問了。“湯姆也不在了嗎,佩格蒂先生?”我又恭敬地沉默了一會兒,試探性地問道。

“淹死了。”佩格蒂先生回答。

我感到不便再問下去了,可是事情還沒有問到底,不管怎么樣,總得問到底才是呀。于是我又問道:“你一個小孩也沒有嗎,佩格蒂先生?”

“是的,少爺,”他笑了笑說,“我還是個單身漢呢!”

“單身漢!”我大為吃驚,說,“那么,那是誰呀,佩格蒂先生?”我指了指正在編織的那個系白圍裙的婦女。

“那是葛米治太太。”佩格蒂先生說。

“葛米治,佩格蒂先生?”

可是剛說到這里,佩格蒂——我說的是我自己的那個佩格蒂——就對我使了個讓人敬畏的眼色,要我不要再問下去了,使得我只好呆坐在那兒,看著默不作聲的大伙兒,直到睡覺的時候。到了我自己那間小小的臥室中,在沒有外人在場時,佩格蒂才告訴我說,漢姆是佩格蒂先生的侄子,小艾米莉是他的外甥女兒,他們從小就父母雙亡,無衣無食,我的東道主先后收養了他們;葛米治太太是他同船干活兒的一個伙伴的寡婦,那伙伴死時很窮。佩格蒂說,佩格蒂先生自己也是個窮人,可是心地好得像金子,純得像鋼——這都是她打的比方。她還告訴我說,惹得他發脾氣或詛咒的唯一事情,就是提到他的這一慷慨俠義行為;要是他們當中有什么人提到這件事,他就會用右手往桌子上使勁一拍(有一次把桌子都拍爛了),狠狠地詛咒說,有人如果再提這件事的話,他要是不一走了之、一去不回,那他就該受到“天誅地滅”。當我進一步追問時,我發現,沒有一個人說得清這個可怕咒語的基本意思,不過他們都把這看成是一個最嚴重的詛咒。

我深深感到招待我的這位主人的善良,聽到女人們到船屋另一頭像我這間一樣的小房間里去睡了,還聽到他和漢姆在我先前見過的屋頂的鉤子上掛起了兩張吊床,我感到心情非常舒暢,睡思則使心情更加舒坦。當睡意漸漸朝我襲來時,我聽到風在海面上咆哮,又兇猛地掠過海灘,使我對夜間海上的大潮巨浪產生了幾分恐懼。不過我又想到,我畢竟是在船上,再說即使有什么事情發生,有佩格蒂先生這樣的好人在船上,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然而,除了晨曦降臨,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幾乎是晨光剛一照到我房內鑲有牡蠣殼的鏡框上,我就起了床,跟小艾米莉一起跑出門外,到海灘上拾小石子玩了。

“我猜,你也是個了不起的水手吧?”我對艾米莉說。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作這種猜測,不過我覺得,得對她說點什么,這是一種禮貌;而且就在這時,有一張閃閃發亮的船帆向我們靠近,在她那明亮的眼睛中映出一個很美的小影子,因而使我想起這么說。

“不,”艾米莉搖著頭回答說,“我怕海。”

“怕?”我裝出一副勇敢的神氣,看起來勁頭十足,對著大海說,“我不怕!”

“哦!海可是兇著哪,”小艾米莉說,“我親眼見過,海對我們一些人可兇呢!我親眼看到,它把一條像我們的房子那么大的船撕成碎片。”

“我希望那條船不是……”

“我爸爸在上面淹死的那條?”艾米莉說,“不,不是那條。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條船。”

“也沒見過你父親?”我問她。

小艾米莉搖搖頭,“不記得了!”

這真是太巧了!我立即對她說,我也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父親;我跟我母親一起生活,日子過得非常幸福,過去這樣過,今后還要一直這樣過下去;我父親的墳就在我們家附近的教堂墓地里,旁邊有一棵樹遮著;早晨天氣好的時候,我就在樹下散步,聽樹上的鳥兒唱歌。不過艾米莉的孤兒生活跟我有所不同。她在失去父親之前就已失去母親;他父親的墳在哪兒,沒有人知道,只知道在海底的什么地方。

“除了這個,”艾米莉說,一面四下里尋找著貝殼和小石子,“你爸爸是個上等人,你媽媽是位太太;可我爸爸是個打魚的,我媽媽是漁夫的女兒,我的丹[30]舅舅也是個打魚的。”

“丹就是佩格蒂先生吧,是嗎?”我問道。

“丹舅舅——就在那兒。”艾米莉回答說,往船屋那邊歪了歪頭。

“對,我說的就是他。我想,他一定是個非常好的人吧?”

“好!”艾米莉說,“要是我有一天當了闊太太,我一定要送他一件有鉆石紐扣的天藍色外套,一條紫花布長褲,一件紅色天鵝絨背心,一頂卷邊三角帽,一只大金表,一只銀煙斗,外加一箱錢。”

我說,我毫不懷疑佩格蒂先生完全應該得到這些珍貴的禮物。不過我得承認,我覺得很難想象,他這個感恩報德的小外甥女兒提供的這套行頭,他穿戴上會感到很自在;我特別表示懷疑的是那頂卷邊三角帽,不過我并沒有把這些想法說出來。

在說著這些東西的時候,小艾米莉停下腳步,仰望天空,仿佛這些東西是一種光輝的幻景。我們又朝前走去,撿拾著貝殼和小石子。

“你想當一個闊太太嗎?”我問道。

艾米莉看著我,笑著點了點頭,意思是說“是的”。

“我很想當。那樣一來,我們全都成了上等人了。還有舅舅,還有漢姆,還有葛米治太太。那樣,遇上暴風雨天氣,我們就不用擔心了——我的意思是說,不用為我們自己擔心了,可我們當然還是要為那些可憐的打魚人擔心的,要是他們有難,我們就會拿錢幫助他們。”

我當時覺得,她描繪的是一幅令人非常滿意,因而絕不是不可能的圖景。我表示對這個想法非常喜歡,小艾米莉受到鼓勵,羞答答地說:“這會兒,你還覺得你不怕海嗎?”

這時風平浪靜,足以讓我放心,但要是有個大浪襲來,我相信,一想到她那些淹死的親人,我一定會撒腿就跑的。然而,當時我還是說“不怕”,而且還加上一句,“你雖然嘴上說你怕,其實你好像并不怕。”——因為我們正走在一條舊防波堤或者是木頭堤道上,她走得如此靠近邊緣,我真擔心她會掉下去。

“我并不怕這個,”小艾米莉說,“可是在夜里刮起大風,我一驚醒過來,就會哆嗦著想到丹舅舅和漢姆,我相信我聽到了他們的呼救聲。就因為這個,我才想當闊太太。不過這個我并不怕。一點也不怕。你瞧!”

她一下子從我身邊跑開,跑上一根從我們站立的地方伸出去的凹凸不平的木頭,它高懸在深水上面,沒有一點遮攔。這件事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要是我是畫家,我敢說,我現在還能把那天的情景,一點不差地畫出來。小艾米莉帶著一種令我永遠難忘的神氣,面對著遠處的海面,朝她的死亡之地奔去(當時我覺得是這樣)。

艾米莉那輕盈而勇敢的小小形體,飄然地回來了,平安地回到了我的身邊。我立刻因為自己的害怕和發出的驚叫而笑出聲來。反正叫喊也毫無用處,因為附近一個人也沒有。可是打那以后,在我的成年期中,我曾經多次想到,在那個女孩突如其來的魯莽行為中,在她那狂野的遠望神氣中,是否也和那些神秘事物的可能性一樣,可能有一種仁慈的吸引力,把她吸向危險,并經她死去的父親允許把她吸引到他那兒,使她哪天有機會結束自己的生命呢?打那以后,有一個時期我曾老是納悶,要是她將來的生活能展示出來讓我看上一眼,按照一個孩子可以充分理解的樣子展示給我,而她的生命只要我一伸手就能得救,那我是否應該伸出手去救她呢?打那以后,我有過一個時期——我不敢說這時期很長,但是有過這么一個時期——我曾經拿這個問題問我自己:要是那天早上,小艾米莉遭到滅頂之災,是不是會更好,我曾經回答:是的,會更好。

我這話也許說得過早了,也許我說得太快了。不過由它去吧。

我們走了很長一段路,一路上撿了許多我們覺得稀罕的東西,還把一些擱淺的海星小心翼翼地放回水中——直到現在我還不太了解這些東西,無法斷定我們這樣做,它們會感激我們呢,還是相反——然后走上回佩格蒂先生家的路。走到堆蝦的那個棚屋的避風處,我們停下來天真地相互親了一下,然后我們才滿懷健康和歡樂的心情,進屋去吃早飯。

“真像一對小繡眼鳥。”佩格蒂先生說。我知道,用我們本地話來說,這是說像一對小畫眉,所以我就把它作為夸我們的話接受下來了。

我當然愛上了小艾米莉。我敢說,我當時對那個小女孩的愛,跟后來長大成人時那種高尚的、深沉的愛,同樣真誠,同樣親切,但更加純潔,更加無私。我相信,我的想象力已生出某種幻覺,籠罩在那個藍眼睛小女孩的周身,使她變得輕靈飄逸,把她變成了一個天使。假如,在某個晴朗的上午,她在我面前展開那對小翅膀,飄然飛去,我想,我是絕不會感到太出人意料的。

我們總是相親相愛地在雅茅斯那片凄迷蒼老的海灘上,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閑逛。日子由著我們消遣,仿佛時光自己還沒有長大,也是一個小孩,成天玩個不停。我告訴艾米莉說,我非常喜歡她,她要是不承認她也非常喜歡我,那我就只好拿刀子自殺。她說她也非常喜歡我。我完全相信,她的確是非常喜歡我的。

至于什么不是門當戶對,兩人都還太年輕之類的想法,或者別的什么阻礙我們的困難,小艾米莉和我全都沒有這類煩惱,因為我們根本沒有想到過未來。我們不為長大做更多的打算,正如我們不為年紀變小了做更多的打算一樣。我們是葛米治太太和佩格蒂夸贊的對象。每當晚上,我們倆親密地并排坐在小柜子上時,她們常常悄聲說:“喲!多美的一對呀!”佩格蒂先生口銜煙斗朝我們微笑著,漢姆也整晚咧著嘴,什么都不做。我猜想,他們看著我們所感到的歡樂,就像看著一個好看的玩具,或者是看著一個古羅馬圓形劇場的袖珍模型時一樣。

我不久就發現,葛米治太太雖然寄住在佩格蒂先生家,但是她并不總是像人們所期望的那樣討人喜歡。葛米治太太的脾氣太容易煩躁,在這么小的一個屋子里,她經常哭喪著臉怨這怨那的,弄得別人都很不舒服。我很為她感到難過;我想,要是葛米治太太自己有一間可供退避的小房間的話,她就可以待到心情好轉時再出來,那時別人就會舒服一些了。

佩格蒂先生有時去一家叫作“樂意居”的酒館。這事是在我來后第二天還是第三天的晚上發現的。那天晚上,他不在家;八點多鐘的時候,葛米治太太抬頭看了看那只荷蘭鐘,跟著說,他一定又去“樂意居”了,她還說,她早晨就知道他要去那兒。

這天,葛米治太太整天都不高興;上午,壁爐往外冒煙,她就哭了起來。“我是個孤苦伶仃的苦命人,”這是葛米治太太遇到不順心的事時常說的一句話,“什么都跟我過不去。”

“哦,煙很快就會散去的,”佩格蒂說——我說的仍是我的那個佩格蒂——“再說,你知道,這煙不僅讓你難受,同樣也讓我們難受呀!”

“我覺得它更讓我難受。”葛米治太太說。

那天天氣很冷,刮著刺骨的寒風。在我看來,葛米治太太專用的那個爐邊位子,似乎是最暖和、最舒適的地方了,她的那張椅子無疑也是最舒服的了;可是那一天,什么都讓她不順眼。她老是埋怨天氣冷,埋怨冷風鉆進她的背脊,她把這說成“像蟲子在爬”。最后竟借口天氣冷而哭了起來,又說自己“是個孤苦伶仃的苦命人,什么都跟她作對。”

“沒錯,是很冷,”佩格蒂說,“大家都覺得冷呀!”

“可我比別人更覺得冷。”葛米治太太說。

吃飯時也是這樣;因為我是貴客,優先給我上菜,緊跟著總是給葛米治太太上。那天,吃的魚個兒小,刺很多,土豆也有點煮焦了。我們大家都承認,覺得這頓飯吃得有點掃興;可是葛米治太太說,她比我們更覺得掃興,于是又哭了起來,非常傷心地把前面說過的那句話又說了一通。

所以,當佩格蒂先生在晚上九點來鐘回來時,這位苦命的葛米治太太正十分傷心痛苦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編織。佩格蒂則高高興興地在做針線活兒。漢姆正在補一雙下水時穿的大靴子。我呢,身邊坐著小艾米莉,在讀書給他們聽。葛米治太太除了可憐巴巴地唉聲嘆氣之外,什么話也沒有說,打從吃茶點的時候起,她就不曾抬起過眼睛。

“喂,伙計們,”佩格蒂先生一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一面說,“你們都好嗎?”

我們大家都說了點什么,或者用表情,對他表示歡迎。只有葛米治太太,一面顧自在編織,一面直搖著頭。

“出什么事啦?”佩格蒂先生雙手一拍說道,“高興起來吧,老小妞!”(佩格蒂先生的意思是老女孩)

葛米治太太顯得好像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她掏出一塊舊的黑色綢子手帕,擦了擦眼睛;可是她沒有把它放回口袋,而是放在外面,接著她又拿它擦了一會兒眼睛,擦完仍舊把它放在外面備用。

“出什么事啦,嫂子?”佩格蒂先生說。

“沒什么,”葛米治太太回答說,“你是從‘樂意居’來的吧,丹尼爾?”

“哦,是的,今晚上我在‘樂意居’待了一會兒。”佩格蒂先生說。

“我很難過,把你趕到那兒去了。”葛米治太太說。

“趕?我才用不著趕呢,”佩格蒂先生老實地笑著回答說,“我自己就巴不得上那兒呢。”

“巴不得,”葛米治太太搖著頭,擦著眼淚說,“是的,是的,巴不得。我很難過,這全是因為我,才使你巴不得上那兒。”

“因為你?絕不是因為你!”佩格蒂先生說,“你千萬別往那方面想。”

“是的,是的,是因為我,”葛米治太太大聲說,“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是個孤苦伶仃的苦命人,不僅什么都跟我作對,我也跟所有人作對。是的,是的,我比別人想得更多,我也表露得更多。這是我的不幸。”

當我坐在那兒聽著這番話時,真禁不住心里想,除了她葛米治太太之外,這不幸已經擴散到這家人家其他一些人身上了。可是佩格蒂先生并沒有作這樣的反駁,他只是求葛米治太太高興起來,以此作為回答。

“我本不想這樣,可我沒辦法,”葛米治太太說,“我太由不得我自己了。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的不幸讓我覺得什么都不順心。我總覺得自己苦命,這使得我感到事事都不順心。我盼望自己不覺得命苦,可是辦不到。我也希望自己能夠堅強起來,可是也不成。我把這一家人都弄得不得安寧,我毫不懷疑,我已經使得你妹妹整天都不愉快了,還有大衛少爺。”

聽了這話,我的心一下子軟下來,心里感到很難過,禁不住大聲說:“不,你沒有使我不愉快,葛米治太太。”

“我這樣做,太不對了,”葛米治太太說,“我不該這樣來報答你。我最好還是進救濟院,死在那兒算了。我是個孤苦伶仃的苦命人,最好別在這兒煩人。要是事情都跟我過不去,我就一定會鬧別扭。還是讓我回到自己的區里去鬧吧。丹尼爾,我最好還是進救濟院,死在那兒算了,免得在這兒連累人。”

葛米治太太說完這番話,就起身離開,睡覺去了。佩格蒂先生除了表示深切的同情之外,沒有流露出任何別的感情;葛米治太太走了之后,他朝我們大家看了看,滿臉帶著仍使他激動的深切同情,點著頭低聲說:“她這是又在想那個老頭子了!”

我不太明白,他認為葛米治太太在想念的那個老頭子到底是誰。直到佩格蒂送我上床睡覺時,她才對我解釋說,那是已經去世的葛米治先生;每逢葛米治太太鬧別扭的時候,她哥哥老拿這句話來作為公認的理由,而且這總讓他深受感動。那天晚上,他在吊床上躺了一些時候,我還親耳聽到他對漢姆說:“可憐的人!她這是又在想那個老頭子了!”在我們待在那兒的余下時間里,每逢葛米治太太發生類似情況時(發生過不多的幾次),他總拿這句話來打圓場,而且總是帶著最深切的同情。

兩個星期就這樣匆匆地溜過去了。在這段時間里,除了潮汐的變化外,一切如常。潮汐的變化改變了佩格蒂先生出門和回家的時間,也改變了漢姆的工作時間。當漢姆不工作時,他有時就和我們一起去散步,指給我們看那些小船和大船,還帶我們去劃了一兩次船。我不知道為什么人們對某個地方的印象會比對別的地方尤其深,不過我相信,大多人都會這樣,特別是在他們童年時代留下的印象,更是如此。每當我聽到或談到雅茅斯這個地名,就會想起一個星期天早晨在海灘上的情景,喚人去教堂祈禱的鐘聲,靠在我肩上的小艾米莉,懶洋洋地往水里扔石子的漢姆,遠方海面剛從濃霧中透出的太陽,讓我們看到海面上的船只,像影子似的船只。

回家的日子終于到了。告別佩格蒂先生和葛米治太太,我還能忍受,可是跟小艾米莉分離,我內心的痛楚真是如同刀割。我們手挽著手一起走到車夫落腳的酒館,路上我答應一定寫信給她(我后來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信中用了比通常手寫出租招貼還要大的字)。我們分別時心中都非常難過;在我的一生中,如果說我心中有過空虛失落的話,那一天就算一次。

當我在外做客期間,我幾乎背棄了我的家,我很少或根本沒有想到它。可是當我一旦朝回家的方向走去時,我那帶有責備態度的幼小的良心,仿佛就用一個現成的手勢,朝那個方向指了。當時我覺得,特別是在我情緒低落時更覺得,家才是我的安樂窩,我母親才是我的貼心人,我的好朋友。

隨著我們一路前行,我心里愈來愈感到這一點。因而我們離家愈近,我們路過時見到的景物愈熟悉,我就愈急于要回到家中,投入母親的懷抱。可是,佩格蒂不但沒有我這種急切的心情,相反還要加以抑制(雖然態度很溫和)。看上去她好像心慌意亂,神不守舍似的。

然而,不管她怎么樣,只要腳夫的馬肯朝前走,我們終歸會到達布蘭德斯通的鴉巢的——果然到了。當時的情景,我記得太清楚了,那是個寒冷陰沉的下午,天色昏暗,眼看就要下雨的樣子。

門開了,我半笑半哭,懷著高興激動的心情,心想見到的一定是我母親。可是不是她,而是一個陌生的仆人。

“這是怎么回事,佩格蒂!”我懊喪地問道,“我媽還沒回來?”

“不,不,大衛少爺,”佩格蒂說,“她已經回來了。等一下,大衛少爺,我有……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佩格蒂當時心慌意亂,加上她下車動作本來就笨拙,結果把自己弄得像一只奇特的彩球,不過當時我感到非常茫然、奇怪,顧不上告訴她這一點了。她下車后,牽著我的手,把驚惶不安的我領進廚房,然后關上了門。

“佩格蒂!”我非常吃驚地說,“出了什么事啦?”

“沒出什么事,我的寶貝,親愛的大衛少爺!”她裝出一副快活的樣子回答說。

“我想,一定是出什么事啦。媽媽在哪兒?”

“媽媽在哪兒,大衛少爺?”佩格蒂重復說。

“是啊,為什么她不到大門口來?我們為什么跑到這兒來?哦,佩格蒂!”我眼中充滿了淚水,感到我仿佛馬上要摔倒了。

“哎呀,我的乖孩子!”佩格蒂叫了起來,一把摟住了我,“這是怎么啦?快說,我的寶貝!”

“別是她也死了!哦,她是不是死了,佩格蒂?”

佩格蒂用驚人的聲音大聲說了個“不”字,接著便坐了下來,開始直喘氣,還說我使她吃了一驚。

我緊緊抱了她一下,給她壓壓驚,或者說使她恢復正常,然后站在她面前,帶著急切的探詢神情看著她。

“你瞧,親愛的,我本該早就告訴你,”佩格蒂說,“可我老是沒有機會。也許我應該創造一個機會,不過這事我實哉”——在佩格蒂的詞語中,“實哉”老是用來代替“實在”的——“不愿意做。”

“說下去,佩格蒂。”我說,比先前更加害怕了。

“大衛少爺,”佩格蒂一面用一只顫抖的手解開帽帶,一面上氣不接下氣似的說,“你猜是怎么回事?你有一個爸爸了!”

我聽了這話立刻全身顫抖,臉色變得煞白。一種跟教堂墓地的墳墓,以及死人復活有關的東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或者是怎么回事——仿佛像一股毒風似的,撲到我的身上。

“一個新爸爸。”佩格蒂說。

“一個新爸爸?”我重復說。

佩格蒂喘了一口氣,仿佛在吞咽什么很硬的東西,接著伸出手來說:“來,去見他。”

“我不想見他。”

“——還有你媽媽呢。”佩格蒂說。

我不再向后退縮了,我們徑直來到那間最好的客廳;到了那兒,她就留下我走了。壁爐的一邊坐著我的母親;另一邊,坐著謀得斯通先生。我母親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兒,站起身來,但我覺得她顯得畏畏縮縮的。

“哦,克萊拉,親愛的,”謀得斯通先生說,“要鎮靜!克制住自己,永遠要克制自己!大衛,孩子,你好嗎?”

我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跟著,猶豫了一會兒,我便過去吻我母親。她也吻了我,還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隨后便重新坐下來干活兒了。我不敢看她,也不敢看謀得斯通先生,因為我非常明白,他正在看著我們母子倆呢。于是我便轉向窗口,朝外面看去,只見那兒有幾株小灌木,在寒風中垂著頭。

一到我可以躡手躡腳走開時,我便悄悄地溜到樓上。可是我發現,我那間親愛的舊臥室已經變了,我被安置在一個離這兒有一段路的地方。于是我又溜到樓下,想看看是否還有保持原狀的東西,因為看上去好像一切都變了樣了。我溜進了院子,可是很快就從那兒出來了,原先那個空狗窩里被一只大狗占據了——跟“他”一樣,叫聲深沉,皮毛漆黑——它一見到我就大發脾氣,沖到窩外,朝我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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