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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識世事

當我回顧久遠的過去,追憶起自己童年那段渾噩歲月時,首先出現在我面前的清晰形象,一個是滿頭秀發、體態仍如少女的母親,一個是毫無體態可言的佩格蒂。佩格蒂的眼睛黑極了,黑得幾乎把整個眼睛四周的臉都映黑了。她的雙頰和兩臂則那么結實、紅潤,因而使我感到奇怪,為什么鳥兒不來啄她,而偏愛去啄蘋果呢。

我相信我還記得,她們兩人都在與對方相隔不遠處俯下身子或跪在地上,讓我看起來覺得她們已變矮小,我則搖搖晃晃地從這一個走到那一個跟前。佩格蒂慣常伸出一個食指讓我攥著,由于常做針線活兒,那食指磨得像豆蔻擦子[13]般粗糙,這種接觸的感覺,在我腦子里留有一種印象,我怎么也無法把它和回憶起來的實際景象區分開來。

這也許只是想象,不過我認為,我們大多數人的記憶,都能回溯到比通常人們所想象的更為久遠的年代。我還認為,有許多很小的孩子,他們觀察起事物來,既全面細致又驚人地準確。其實,我認為大多數在這方面特別出色的成年人,與其說是他們后來學會了這種本領,不如說是他們沒有丟掉這種天賦,這樣說也許更為適當。當我每每看到這些說人朝氣蓬勃、和藹可親和性格樂觀時,更覺得如此,這些也是他們從兒時保留下來的傳統啊。

停下正文來說這個,我本該感到不安,我這是又在“東拉西扯”了。但繼而一想又不以為然,原因是我的這些結論,其中一部分是根據我自己的經驗得來的。要是我在這本傳記里寫下的東西中,有什么表明我是一個觀察力敏銳的孩子,或者是一個對童年時代有著強烈記憶的成人,對這兩個特點,我是毫無疑問會直認不諱的。

正如我前面所說,在我回憶起自己孩提時代那段渾噩歲月時,不免感到事物紛紜,但超乎這一切之上,最先讓我想起的是我的母親和佩格蒂。我還記得別的什么呢?讓我來想想看吧。

在一片朦朧中出現的是我們家的房子——對我來說,它并不陌生,而是很熟悉,仍是最初記憶中的那個樣子。底層是佩格蒂做飯的廚房,與后院相通,在后院正中的一根桿子上,有一個鴿子棚,可是里面并沒有鴿子;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個大狗窩,可是也沒有什么狗。那兒還有一群我覺得高得可怕的家禽,它們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擺出一副兇猛的樣子。其中有一只老是飛到柱子上去打鳴的公雞,當我從廚房的窗子里看著它時,它似乎特別注意我;它非常可怕,嚇得我直發抖。側門外面還有一群鵝,每當我走過那兒時,它們就伸長脖子,搖擺著身子使勁追我。我連晚上做夢都夢見它們,就像一個四周被野獸包圍的人,晚上會夢見獅子一樣。

還有一條很長的過道——我覺得它真是幽深極了!——從佩格蒂的廚房一直通到前門。在過道的一邊,有一間陰森森的儲藏室,那是一個夜間經過時得跑著過的地方。因為要是沒有人拿著昏暗的燈進到里面,讓那股發霉的空氣沖到室外來,我都不知道在那些盆盆罐罐和舊茶葉箱之間會藏著什么;在房里的那股發霉的空氣中,混雜著肥皂、泡菜、胡椒、蠟燭和咖啡的氣味。屋子里還有兩間客廳,一間是我們晚上常坐的,母親、我和佩格蒂三個人——佩格蒂做完工作,我們又沒有別的客人時,她常和我們在一起——另一間是我們星期天才坐的較好的客廳,很闊氣,但是并不那么舒適。我覺得這間客廳里有一種悲傷的氣氛。因為佩格蒂曾對我說起過——我記不得是什么時候,但顯然是在很久以前——有關我父親的葬禮,以及穿著黑色外套的人們。有個星期天的晚上,我母親給佩格蒂和我念了拉撒路死而復活的故事[14]。我聽了以后害怕極了,鬧得她們后來只好把我從床上抱起來,指給我看臥室窗外安安靜靜的教堂墓地,證明在肅穆的月光下,死者都靜靜地長眠在墳墓中。

不管在哪兒,我都從未見過有什么東西有那教堂墓地里的草一半翠綠,沒有東西有那兒的樹木一半蔥郁,也沒有東西有那兒的墓碑一半寧靜。在清晨,當我從我母親臥室套間里的小床上跪起來,朝那兒看時,看到有羊在那兒吃草;還看到照耀在日晷上的紅光,于是我心里想:“日晷又能報時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為這感到高興呢。”

還有我們家在教堂里的座位。那座位的椅背多高啊!旁邊就有一扇窗子,從窗子里可以看到我們家的房子。在做早禱的時候,佩格蒂朝我們家的房子看了許多次,她要盡可能地弄清楚,我們家有沒有遭到盜竊,有沒有著火。不過,盡管佩格蒂的眼睛可以四處張望,要是我也那么做了,她就會非常生氣;我站在座位上時,她就朝我直皺眉頭,要我看著那個牧師。可我不能老看著他呀——他就是不穿那套白衣服我也認識他,而且我怕他會覺得奇怪,為什么我老是這樣盯著他,說不定會停下禮拜來問我什么——那我該做點什么呢?打呵欠是很不好的,可我總得做點什么呀。我看我母親,可她裝作沒有看到我。我看過道里的一個孩子,他朝我做鬼臉。我看穿過前廊從敞開的門口照進來的陽光,看到那兒有一只迷了路的羊——我說的不是罪人[15],而是宰肉吃的羊——它好像正猶豫著有點兒想進入教堂。我覺得,要是我再朝它多看一會兒,我也許會忍不住高聲說出什么來。那樣一來,我會變成什么樣子啊!我抬頭看墻上的那些紀念牌,試著想到本區新近去世的鮑杰斯先生,當他久受病痛折磨,醫生束手無策時,鮑杰斯太太會有什么感想呢。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請過齊利普先生,是不是他也無能為力;如果是這樣,這事每星期都會讓人想起一次,他會怎么想呢。我把目光從戴著禮拜天領巾的齊利普先生身上轉到講壇上。我心里想,這個講壇用作玩耍的地方多好啊,可以當作一個很好的城堡,由另一個孩子沿樓梯往上進攻,在上面的人可以拿帶穗子的天鵝絨墊子往他頭上扔。想著想著,我的眼睛漸漸地閉上了,開始好像還聽到牧師熱情地在唱一支催眠曲,之后就什么也聽不見了,直到我咕咚一聲從座位上跌了下來,然后佩格蒂把我這個半死不活的人抱到了外面。

現在我又看到我們家房子的外面了。臥室的方格子窗全都敞開著,讓新鮮的空氣透進房內,那些殘破的舊鴉巢,仍在前院盡頭的榆樹上搖晃。現在我來到了后園,來到有個空鴿子棚和狗窩的庭院后面——我現在還記得,那兒真是一個蝴蝶保護區,有一道高高的圍籬,還有一扇門,門上掛著鎖。那兒的樹上掛滿成簇的果子,一直比任何園子里的果子都長得多,而且更成熟。我母親把一些果子采摘下來放進籃子,我就站在一旁,偷偷地把醋栗塞進嘴里,囫圇吞下,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陣大風刮起,夏天一下子就過去了。我們在冬天的暮色中玩耍,在客廳里跳舞。當我母親喘不過氣來,在扶手椅上坐下來休息時,我看見她往自己的手指上纏繞發亮的秀發,還把上身的衣服拉平整。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她喜歡自己顯得漂亮、精神,并為自己長得如此美麗而自豪。

這是我最早留下來的一部分印象。除此之外,我和母親兩人都有點怕佩格蒂,大小事情大部分都聽從她的調度,這也是我最早的一個看法——如果說這些可以叫作看法的話——這看法是我目睹了種種事實后形成的。

一天晚上,剩下佩格蒂和我兩人坐在小客廳的壁爐前。我給她念了一篇有關鱷魚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過于清楚了,要不就是這可憐的人聽得過于認真了,因為我記得,待我念完以后,她竟然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認為鱷魚是一種蔬菜。這時我已經念得很累,困極了。可是,這次作為一種特別優待,我已得到母親允許,可以坐到她從鄰居家串門回來——當然啦——我寧可坐在這兒困死,也不愿上床去睡。可我當時實在困極了,只見佩格蒂變得越來越大,大得都不成樣子了。我用兩個食指使勁把眼皮撐開,堅持著看她在那兒做針線活兒,看她那一小塊用來擦線的蠟頭兒——它已經用了很久了,渾身上下全是皺紋!——看她那碼尺“住”的草頂“小房子”,看她那繪有圣保羅教堂景色、(有一個紅色的圓屋頂)帶滑蓋的針線匣子,看她手上戴的銅頂針,看她本人,我覺得她非常可愛。我當時簡直困極了,我知道,要是有那么一會兒什么都看不見的話,那我就完了。

“佩格蒂,”我突然問道,“你結過婚嗎?”

“天啊,大衛少爺,”佩格蒂回答說,“你怎么會想到問起結婚的事來的呢?”

她回答時顯得這般吃驚,把我都給嚇清醒了。接著,她停下手中的針線活兒,看著我,把針都拉到線兒盡頭了。

“你到底結過婚沒有呀,佩格蒂?”我說,“你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不是嗎?”

當然,我認為,她和我母親的風格不同;不過從一種審美角度來看,她是一個很好的典型。在我們那間舒適的客廳里,有一張紅色天鵝絨面的腳凳,我母親在那上面畫了一束花。依我看來,那腳凳的底色跟佩格蒂皮膚的顏色是一樣的,雖說凳子的表面光滑,而佩格蒂的皮膚粗糙,不過這沒有多大關系。

“說我漂亮,大衛!”佩格蒂說,“啊喲,沒有的事,我的寶貝!可你怎么會想到問起結婚的事來的呢?”

“我不知道!——一個人一定不能同時嫁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是嗎,佩格蒂?”

“當然不能!”佩格蒂立即斬釘截鐵地回答說。

“可要是你嫁給一個人,而那個人死了,那你就可以再嫁另一個人了,這可以嗎,佩格蒂?”

“可以那樣,”佩格蒂說,“要是你想那樣做,親愛的。這是一個看法問題。”

“那么你的看法是什么,佩格蒂?”我問道。

我一面問她,一面還好奇地看著她,因為她也這么好奇地看著我。

“我的看法是,”佩格蒂猶豫了一下,從我身上移開了目光,繼續做起針線活兒來,然后接著說,“我自己從來沒有結過婚,大衛少爺,我也不想結婚。有關這件事,我只知道這一點。”

“我想,你沒生氣吧,佩格蒂?是嗎?”我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后,問道。

我真以為她生氣了,看上去她對我很冷淡,可是我大錯特錯了,因為接著她便把針線活兒(她自己的一只襪子)放到一邊,張開雙臂,把我滿是鬈發的頭使勁抱了一下。我知道她一定使了很大的勁,因為她很胖,穿上衣服后,任何時候只要稍一使勁,她的長外衣背后的紐扣就會繃飛幾顆。我記得,那天她摟抱我時,就有兩顆紐扣一直飛落到小客廳的那頭去了。

“現在你再給我講講‘鵝魚’的故事吧,”佩格蒂說,她連鱷魚的名字還沒能完全說對,“因為我還沒有聽夠呢。”

我不太明白為什么佩格蒂的神情那么奇怪,為什么她這樣急于要聽鱷魚的故事。不過我還是振作精神,開始重新念起那些怪物的故事來,念到我們讓鱷魚把蛋留在沙子里,讓太陽去孵化;然后就躲開它們,一直在它們周圍繞圈子,用這來捉弄它們,因為它們身子很笨,轉彎很不靈活;我們還像土人一樣下水追它們,用削尖的木棍捅進它們的喉嚨。總之,我們對鱷魚進行了一切懲罰。至少我是那么做了。不過我對佩格蒂有點起疑,發現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用針扎自己的臉和手臂的各個部位。

我們講完了鱷魚的故事,就開始講起鼉來,這時前院的門鈴響了。我們急忙跑到門口,是我母親回來了。我覺得,她看上去比往常更漂亮了,跟她在一起的還有一位長有好看的黑頭發和黑胡子的男士。上個星期天,他曾陪我們一起從教堂回來。

當我母親在門旁彎下身來摟著我親我時,那位男士說,我是一個比君王更有特權的小家伙——或者是類似這樣的話;后來我漸漸懂事了,才領悟他這句話的意思。

“這是什么意思呀?”我隔著母親的肩頭問他。

他拍拍我的頭;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不喜歡他和他那低沉的聲音,我忌妒他的手摸我時碰到我母親的手——他的手確實已碰到。我盡力把它推開。

“哎,大衛!”我母親阻止說。

“是個乖孩子!”那個男人說,“他這樣愛自己的母親,我不會感到奇怪的!”

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我母親臉上有這樣美麗的顏色。她只是溫和地責備我有失禮貌。她把我摟著,緊貼在自己的披肩上,一面轉過身去感謝那位男士不怕麻煩送她回家。她一面說著一面朝他伸出手去,他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這時,我覺得她朝我看了一眼。

“讓我說‘再見’吧,我的好孩子。”那男子把頭俯到——我看到了!——我母親的小手套上時,對我說。

“再見!”我說。

“好!讓我們成為世上最好的朋友吧!”那男人笑著說,“握握手!”

這時,我的右手正握在母親的左手中,我便朝他伸出左手。

“哦,伸錯手了,大衛!”那男人笑了起來。

我母親把我的右手拉到前面,可是由于前面所說的原因,我打定主意不把右手伸給他。我還是朝他伸出了左手,他也就帶著親熱的樣子握了握這只手,還說我是個勇敢的小家伙,接著便走了。

這時,我看見他在花園里轉過身來,用他那雙不吉利的黑眼睛朝我們最后看了一眼,隨后關上了門。

一句話沒說、一個指頭也沒動的佩格蒂,這時立即上去鎖了門,然后我們都進了小客廳。我母親與她平常的習慣不同,沒有走向壁爐的扶手椅,而是留在房間的另一頭,在那兒坐下,顧自唱起歌來。

“希望你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太太。”佩格蒂說,她手里拿著燭臺,像只圓桶似的直挺挺地立在屋子的正中間。

“多謝你,佩格蒂,”我母親用一種快活的聲音回答說,“我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夜晚。”

“有個生人什么的,換換胃口,總能讓人開心的。”佩格蒂暗示說。

“是啊,換換胃口,真讓人開心。”我母親回答說。

佩格蒂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間,我母親就又唱起歌來。我睡著了,不過睡得并不熟,還能聽到聲音,只是聽不清她們說些什么。當我從這種難受的瞌睡中朦朦朧朧地醒過來時,發現佩格蒂和我母親兩人都在一面哭,一面說話。

“不應該找這樣一個人,要是能讓科波菲爾先生說話的話,他也不會喜歡的。”佩格蒂說,“這是我說的,我就是這么說!”

“哎呀!”我母親叫了起來,“你要把我給逼瘋了!有哪個女孩像我一樣受自己用人的氣的!我為什么要糟蹋自己,把自己叫作女孩呢?難道我沒結過婚嗎,佩格蒂?”

“上帝知道你結過婚,太太。”佩格蒂回答說。

“那你怎么敢——”我母親說,“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怎么敢,佩格蒂,而是說你怎么忍心——把我弄得這樣難受,對我說出這樣讓人傷心的話來;你很清楚,出了這房間,我連半個可以求助的朋友都沒有了啊!”

“正是因為這樣,”佩格蒂回答說,“所以說更加不行。不!不行!不行!怎么也不行!不行!”我覺得,佩格蒂準會扔了那燭臺,她說話時,那么使勁地用它來加強語氣。

“你怎么能這樣夸大其詞,”我母親說,哭得比先前更厲害了,“說話這樣不講道理!我已經對你說過許多遍了,佩格蒂,我們沒有超出最普通的一般交際分毫,你太狠心了,你怎么還老是這么說,好像全都已經成為定局,全都安排停當了呢!你談到愛慕的事。這我有什么辦法呢?要是有人犯傻,硬要濫用自己的感情,這能怪我嗎?我問你,我有什么辦法?難道你希望我削光頭、涂黑臉,或者是用火燒、水燙等等辦法來把自己弄丑嗎?我敢說,你希望我那么做,佩格蒂。我敢說,你很高興我那么做。”

我覺得,佩格蒂聽了這番冤枉她的話,傷心極了。

“我的寶貝孩子,”我母親走到我坐的扶手椅前,摟住我喊著說,“我的小大衛!這還不是對我暗示,說我對我的小寶貝缺少愛心,說我不疼愛這個最可愛的小家伙嗎!”

“從來沒有人暗示過這樣的事情。”佩格蒂說。

“你就是那么暗示的,佩格蒂!”我母親回答說,“你自己明白,你說的話的意思。除此之外,還會有別的意思嗎?你太損人了,你跟我一樣清楚,完全為了這孩子,上一季我連把新陽傘也舍不得買,雖說那把綠色的舊傘整個邊都磨破了,穗子也全都不成樣子了。這你都知道,佩格蒂,你不能否認。”接著,她溫柔親切地轉向我,把自己的臉貼到我的臉上,說,“我是個壞媽媽嗎,大衛?我是個討厭、狠心又自私的壞媽媽嗎?說呀,說我是這樣一個媽媽,我的孩子。你說‘是’吧,寶貝,那樣佩格蒂就會疼你了,那樣她就會比我更多地愛你了。大衛,我一點也不愛你,是不是?”

說到這兒,我們三人全都哭了。我覺得,我是其中哭得最響的一個,不過我相信,我們的哭全都發自內心。我自己就感到傷心極了,恐怕在非常激動時,還罵過佩格蒂“畜生”。我記得,那個忠厚老實人聽到我這樣罵她,感到萬分痛苦;當時,她的紐扣一定全都一粒不剩了。因為她跟我母親和好后,又跪在扶手椅旁跟我和好,于是她的那些紐扣便像排槍似的,紛紛繃飛了。

我們上床睡覺了,但心里仍非常難過。我不斷被抽噎驚醒,很久都沒能睡熟。當一次非常劇烈的抽噎把我驚醒,使我從床上坐起時,我發現我母親正坐在被子上,俯在我身上。后來她就抱著我,我才在她懷中睡著,睡得很熟。

我再次見到那個男人,是在接下去的一個星期天還是過了很久,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從來不敢自夸自己擅長記日子。不過我又看到他來到教堂里,然后跟我們一起步行回家。這一次,他還進了我們家,看了擺在我們家小客廳窗口上一盆極好的天竺葵。我覺得他并不怎么在意那盆花,可是在臨走之前,他要求我母親送他一朵花。她請他自己選摘一朵,但他不肯那么做——我不懂這是為什么——所以我母親便采了一朵,交到他的手中。他說他要跟這朵花永遠、永遠不再分離。我當時想,他一定是個十足的傻瓜,連這花兒一兩天就會凋謝都不知道。

晚上的時候,佩格蒂不像先前那樣常和我們在一起了。我母親事事對她言聽計從——我覺得比以前更聽她的了——我們三人本是很要好的朋友,不過跟以前相比,還是有了不同,我們相處得不再像先前那樣融洽愉快了。有時候我猜想,也許佩格蒂反對我母親穿衣柜里那些漂亮衣服,或者是反對她老往那個鄰居家跑。不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找不出能使自己滿意的答案。

漸漸地,我對那個長有黑胡子的男人也看慣了,不過我并沒有比剛見到他時更喜歡他,對他仍抱有同樣不安的妒忌心。我對他的憎惡,完全出于一種兒童的本能,而且總認為,我母親擁有佩格蒂和我已經足夠了,不再需要別人的任何幫助。除此之外,即使我還有什么理由的話,也絕不會是我年紀大一點時所能發現的那種理由。當時我根本就沒有那種想法,類似的想法也沒有。要說的話,我也只能零零星星地看到一些事。至于要把這些零零星星的事連在一起,織成一個網,把什么人網羅其中,那是我還沒法做到的。

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和母親正在前面的花園中,這時謀得斯通先生——現在我已知道他叫這名字——騎著馬來了。他見了我母親便勒住馬,向她問了好,并說他要去洛斯托夫特看幾個朋友,他們那兒有一條游艇。他滿面春風地向我母親提議,說要是我想要騎馬的話,可以坐在他前面的馬鞍子上,把我帶了去。

那天天氣非常晴朗舒適,就連那匹馬,自己也像很喜歡讓人騎似的。它站在花園的門口,又是噴鼻,又是刨蹄,引得我也非常想去了。于是我母親便打發我上樓去,讓佩格蒂把我打扮一番。這時謀得斯通先生便翻身下馬,把馬韁攏在胳臂上,在薔薇圍籬外慢步來回走著,我母親則在圍籬里邊陪著他走來走去。我記得,佩格蒂和我從小窗子里往外偷偷看著他們。還記得,他們倆一邊溜達,一邊仿佛非常仔細地在察看他們之間的那些薔薇。這時,佩格蒂原來那天使般的脾氣,突然變得粗暴起來,猛地使勁梳我的頭發,還梳錯了方向。

謀得斯通先生和我不久就出發了,沿著大路旁的青草地,騎馬一路小跑前去。謀得斯通先生毫不費勁地用一只胳臂摟著我;我認為,我往常并不是一個好動的孩子,可是那一天,我沒能定下心來乖乖地坐在他的前面,而是不時地轉過頭去朝上看他的臉。他有著那種顏色淺淺的黑眼睛——我很想找到一個合適的字眼,來說明那種看上去沒有深度的眼睛——當它出神的時候,似乎由于某種光線特殊的關系,變成了斜眼,有時看上去仿佛像整個五官都不端正似的。我偷著朝他看了好幾次,一看到他的這種樣子,就產生一種畏怯的心情,而且心里納悶,他想得這么出神,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頭發和胡子,現在從近處看,比我原先認為的更黑、更濃。他的臉的下部成方形,他那每天都刮得光光的濃黑胡子的碴兒,使我想起大約半年前來我們附近展覽的蠟像,以及他那兩道整齊的眉毛,還有他那顏色豐富的白色、黑色、棕色的膚色——他那該死的膚色,一想起他來,就要罵他該死的!——使我覺得,雖說我對他存有疑慮,他還是個很英俊的人。我相信,我那可憐可愛的母親,也是這樣想的。

我們來到海濱的一家旅館,那兒有兩位先生正在一個房間里抽雪茄煙。他們兩人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把椅子;他們都穿著寬大的粗呢短大衣。在房間的一個角落里,放著一堆外套和海員斗篷,還有一面旗子,全都捆在一起。

看到我們進去,他們兩人都懶洋洋地翻身站了起來,并且說道:“哦,謀得斯通!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

“還沒有呢!”謀得斯通先生回答說。

“這小家伙是誰呀?”兩人中有一個拉住我問道。

“這是大衛。”謀得斯通先生回答說。

“姓什么?”那人問,“是大衛·瓊斯?”

“不,是大衛·科波菲爾。”謀得斯通先生說。

“什么!是那個迷人的科波菲爾太太的小累贅?”有一位先生叫了起來,“那個標致的小寡婦的?”

“昆寧,”謀得斯通先生說,“請你說話留點神。有人的耳朵可尖呢!”

“誰呀?”那位先生笑著問道。

我趕快抬起頭來看,急于想知道是誰。

“不過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16]罷了。”

聽說不過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我也就放心了,因為開始時,我還真以為說的是我呢。

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這個人,似乎很有讓人可笑的地方,因為當時一提到他,那兩位先生就都縱聲大笑起來,謀得斯通先生也非常開心。笑過一陣之后,叫作昆寧的那位先生問道:“對正在進行的這樁買賣,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的意見怎么樣?”

“哦,我想眼下布魯克斯對這件事懂的還不多,”謀得斯通先生回答說,“不過,總的說來,我認為,他對這件事是不大贊成的。”

說到這里,大家又笑了起來。接著,昆寧先生說,他要按鈴叫人送點雪利酒來為布魯克斯干杯。他這么做了;當酒送來后,他要我也就著餅干喝一點;在我喝酒之前,他還要我站起來說“為布魯克斯的失敗干杯!”。這一祝酒詞引得大家一陣喝彩和縱聲大笑,使得我也跟著笑了起來。我這一笑,他們笑得更加厲害了。總之,我們全都非常開心。

這以后,我們就到海濱的懸崖上散步,在草地上閑坐,以及用望遠鏡看遠處的景物——可是當望遠鏡放到我的眼前時,我卻什么也沒看見,但我假裝說看見了——后來我們就回到旅館吃午飯。我們在外面的時候,那兩位先生一刻不停地抽煙——我心里想,從他們那粗呢外套上的氣味來看,打從這兩件衣服從裁縫鋪里拿回來穿上起,他們就一定在不斷地抽煙了。我還不該忘記,那天我們還去乘了游艇。在游艇上,他們三人全都下到船艙,在那兒忙著擺弄一些文件。我從敞開的天窗往下看,只見他們一個個都很賣力地在工作。在這段時間里,他們把我交給一個很和藹的人照顧。那人的腦袋很大,滿頭紅發,頭上戴一頂閃閃發光的小帽子,身上穿著一件斜紋布襯衣或背心,胸前用大寫字母印著“云雀”兩個大字。我原以為這是他的名字,因為他住在船上,沒有街門可以掛姓名牌,所以他就把名字標在衣服上。但是當我叫他“云雀”先生時,他卻說,這是那條船的名字。

據我一整天來的觀察,謀得斯通先生要比另外兩位先生嚴肅、穩重。那兩位先生整天嘻嘻哈哈、無憂無慮的。他們兩人相互之間經常隨隨便便地開玩笑,可是很少跟謀得斯通先生逗趣。我覺得他比起他們兩人來似乎更精明、更冷漠。他們看待他,也有一點像我一樣的味道。我注意到,有一兩次,在昆寧先生說話時,他一邊說,一邊斜眼看著謀得斯通先生,好像要弄清會不會惹得他不高興似的。還有一次,當帕斯尼吉先生(另一位先生)高興得忘乎所以時,昆寧先生踢了踢他的腳,還使眼色暗暗警告他,要他留神正顏厲色地坐在那兒、默不作聲的謀得斯通先生。那一整天,除了那個謝菲爾德的笑話外,我不記得他另外還曾笑過——而那個笑話,順便說一句,那是他說的。

我們晚上很早就回家了。那是個非常晴朗美好的夜晚。母親打發我進屋去吃茶點后,她又和謀得斯通先生去薔薇圍籬旁散步。他走了之后,我母親就問我那一天的經過情況,他們說了些什么。我提到了他們說她的話,她笑了起來,并對我說,他們真不要臉,凈在胡說八道——不過我知道,他們的話讓她高興。我當時就知道得跟現在一樣清楚。我趁機問她,她是不是也認識那個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但她回答說不認識,不過她猜想那一定是個制作刀叉之類的人。

雖然我有理由說,我記得的是她已經改變了的容顏,我也知道那容顏已經不在人間,可是就在此時此刻,那容顏卻出現在我的面前,和我想要在擁擠的街道上尋見的任何一副容顏一般清晰。所以,我怎么能說她的那副容顏已經消失了呢?現在,她的那股美的氣息,仍和那天晚上一樣,直撲我的面頰,我怎么能說她天真的少女般的美已經凋謝,已經不復存在了呢?既然我的記憶,正像剛才說的那樣,使她復活了過來,而且記憶中的青春,比我或任何人所鐘愛的青春更為栩栩如生,能把當時所珍愛的一切牢牢保持,那我怎么能說她已經改變了呢?

我們作了這番談話后,我就上了床,這時她到我床前來道晚安,現在我寫的就是她來我床前的情景。她淘氣地跪在我的床邊,雙手托著下頦,笑著說:“他們說些什么,大衛?再給我說一遍,我不相信。”

“那個迷人的……”我開始說。

我母親用雙手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

“他們說的絕不是‘迷人的’,”她笑著說,“他們絕不可能說‘迷人的’,大衛。這會兒我知道了,絕不是這么說的。”

“不,是這么說的。‘迷人的科波菲爾太太’,”我理直氣壯地重復,“還有‘標致的’。”

“不,不,絕不會是‘標致的’。不是‘標致的’,”我母親又把手指放到我的嘴唇上,插嘴說。

“是這么說的,‘那個標致的小寡婦’。”

“這些不要臉的傻瓜!”我母親叫了起來,笑著用手捂住自己的臉,“這班可笑的男人!是不是?親愛的大衛……”

“嗯,媽。”

“這話你可別告訴佩格蒂;她聽了會對他們生氣的,我自己聽了就很生他們的氣;我想還是別讓佩格蒂知道的好。”

我當然答應了;接著我們一次又一次地互相親吻,然后我很快就睡熟了。

我現在要說的,是佩格蒂對我提出的那個驚人的、大膽的建議,由于年代久遠,我覺得這仿佛就發生在我和母親那次談話后的第二天,可實際上這大概是過了兩個來月后的事。

一天晚上,我們像先前一樣,一塊兒坐著(我母親又到鄰居家去了),旁邊放著襪子、碼尺、蠟頭、蓋上繪有圣保羅教堂的針線匣子,還有講鱷魚的書。這時,佩格蒂一連看了我幾眼,又張了幾次嘴,像要說話的樣子,可是又沒有說——我當時以為她只是要打哈欠,要不我一定會吃驚的——最后終于用哄我的口氣說:“大衛少爺,我帶你去雅茅斯[17]我哥哥家住兩個星期,你說好嗎?那不是很好玩嗎?”

“你哥哥是個有趣的人嗎,佩格蒂?”我隨口問了一句。

“哦,他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佩格蒂舉起雙手喊了起來,“那兒還有大海,有大船、小船,有打魚的,有海灘,還有阿姆[18]跟你一起玩——”

佩格蒂說的是她的侄子漢姆,這我在第一章中已經提到過,可她在這兒把他說得像是英語語法的一小部分了。

她扼要地說了這么些有趣的事,我興奮得臉都紅了,于是便回答說,看來那兒確實很好玩,可是我母親會怎么說呢?

“我敢拿一個幾尼打賭,”佩格蒂看著我的臉說,“她一定會讓咱們去的。要是你愿意,等她一回家,我就問她。就這么辦啦!”

“不過,要是我們走了,她怎么辦呢?”我把我的小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提出這個問題來問她,“她獨自一個人沒法兒過的呀。”

如果說佩格蒂忽然要在那只襪子的后跟上找一個洞的話,那么那個洞一定小而又小,不值得補的了。

“我說!佩格蒂!她獨自一人沒法過的,這你知道。”

“哦,你這乖孩子!”佩格蒂終于又看看我說,“你不知道嗎?她要去格雷珀太太家住兩個星期。格雷珀太太家要來一大幫客人呢。”

哦!要是那樣的話,我就很樂意去了。我急不可待地等著我母親從格雷珀太太家(也就是前面說到過的那家鄰居)回來,以便最后確定,我們是不是真能得到許可,去實現這個了不起的計劃。然而并不像我預料的那樣,我母親幾乎沒有什么吃驚的表示,她馬上就同意了。當天晚上就安排好一切,我在這兩個星期中的食宿費用,一切照付。

我們動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甚至連我也覺得這日子來得太快了,而原來,我是迫不及待地盼望這一天快點到來的,還有點怕發生地震、火山爆發或者其他規模較大的自然災害,弄得我們走不成呢。我們乘的是一輛腳夫的馬車,車子在早飯后就出發了。要是允許我頭天晚上不脫衣服,戴著帽子穿著鞋睡覺的話,不管跟我要多少錢我都肯。

回憶起當時我怎樣急于要離開我那個快樂的家,想到我竟會一點沒有覺察從此我永遠離開了這一切,雖然敘述起來似乎很輕松,可直到現在,我心里還感到很難過呢。

我很喜歡回憶那段情景,當腳夫的馬車停在大門口,我母親站在那兒吻我時,對我母親,對這個以前從未離開過一天的老地方,一種感激依戀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使得我哭了起來。令我高興的是,我記得我母親也哭了,我還感到她的心緊貼在我的心上直跳。

我還喜歡回憶起,當腳夫開始趕起馬車時,我母親突然跑出大門,叫他停下,為的是她要再吻我一次。現在,我老是喜歡回憶她的臉貼上我的臉吻我時,她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親熱和慈愛。

當我們離開站在路旁的母親出發時,謀得斯通先生來到她的跟前,好像是在勸她不要這么動感情。我避開車篷向后張望,心里嘀咕,這跟他有什么相干。佩格蒂也從另一邊往后張望,她好像很不滿意;這從她帶回車中的臉色可以看出來。

我坐在那兒,朝佩格蒂看了一些時候,心里幻想著這樣一種假設的情況:要是她奉命把我像那個童話中的孩子一樣拋棄,我是不是能夠順著她掉落的紐扣,找到回家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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