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的床新搬進(jìn)的這間房間是個有知覺的東西，能為我做證，那我今天就可以請求它為我證明——現(xiàn)在是誰睡在那兒了呢，我真想知道！——那天我去那兒時，是懷著一種多么沉重的心情。我朝它走去，爬上樓梯，一路上只聽到院子里的那只狗一直沖我狂吠著。我茫然地呆望著這間屋子，就像這間屋子茫然地呆望著我一樣，我交叉起一雙小手，坐了下去，開始琢磨起來。

我琢磨的都是最古怪的事情。琢磨這屋子的樣子，琢磨天花板上的裂縫，琢磨墻上的墻紙，琢磨窗玻璃上那使得景物都出現(xiàn)波紋和漩渦的裂紋，琢磨那只東倒西歪的三條腿的臉盆架，它有著一副牢騷滿腹的神氣，使我想起那個懷念老頭子的葛米治太太。我一直哭，但是我除了覺得身上發(fā)冷、心里沮喪之外，我敢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為什么要哭。最后，在孤寂中我開始想到，我非常愛小艾米莉，可是我倆卻硬生生地被拆散，來到這個看來沒人需要我、關(guān)心我的地方。比起小艾米莉?qū)ξ业男枰完P(guān)心來，這兒的人連一半都及不上。想到這兒，我非常難過，我裹上被單的一角，哭著睡去了。

我被驚醒了，聽到有人說，“他在這兒呢！”接著從我滾燙的腦袋上揭開了被子。是我母親和佩格蒂看我來了，把我弄醒的就是她們中的一個。

“大衛(wèi)，”我母親說，“出什么事啦？”

她這樣問我，我覺得很奇怪，所以便回答說，“沒事。”我記得，當(dāng)時我把臉轉(zhuǎn)向一邊，藏起我正在顫抖的嘴唇；其實，這顫抖的嘴唇，才是給她的更加真實的答復(fù)。

“大衛(wèi)，”我母親說，“大衛(wèi)，我的孩子！”

我敢說，在當(dāng)時，她所有能說的話中，沒有這句“我的孩子”更使我感動的了。我把我的淚眼藏進(jìn)被窩，當(dāng)她要抱我起來時，我使勁用手把她推開。

“這都是你干的好事！佩格蒂，你這狠心的東西！”我母親說，“這事我完全清楚。你居然教唆我的孩子來反對我，還要反對任何一個愛我的人，我真想知道，你怎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這是存的什么心，佩格蒂？”

可憐的佩格蒂舉起雙手，兩眼朝上，只能用我飯后常背的禱詞般的話回答說：“愿上帝寬恕你，科波菲爾太太！但愿你永遠(yuǎn)別為剛才說的話真的后悔！”

“真把我給氣瘋了，”我母親喊著說，“我還是在度蜜月呢！哪怕是跟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會發(fā)點慈悲，讓我過上幾天安靜快樂的日子的。大衛(wèi)啊，你這淘氣的孩子！佩格蒂，你這狠心的人啊！哦，天哪！”我母親怒氣沖沖、任性地叫罵道，罵了我又罵佩格蒂，“這是個讓人多么受罪的世界啊！本來我還以為，我們完全有權(quán)盼望它要多愉快就有多愉快呢！”

我突然覺得有一只手抓住了我，我知道，這只手既不是我母親的也不是佩格蒂的。跟著我便滑下床來，站在床邊。原來這是謀得斯通先生的手，他一面抓住我的胳臂，一面說道：“這是怎么啦？克萊拉，我親愛的，你忘了嗎？——要堅定，親愛的！”

“我很抱歉，愛德華，”我母親說，“我本想好好說的，可我實在受不了啦。”

“哦！”他回答說，“這可是個壞消息，來得這么快，克萊拉。”

“現(xiàn)在把我弄成這樣，我說，這讓我太難堪了。”我母親噘起嘴回答說，“實在是……太難堪了……不是嗎？”

他把她拉到身邊，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幾句，然后吻了吻她。當(dāng)我看到我母親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胳臂貼著他的脖子時，我就知道，她的性格這么柔順，他能隨意地把它塑成任何樣子。正如我現(xiàn)在知道的一樣，他已經(jīng)做到這一點了。

“你下去吧，親愛的，”謀得斯通先生說，“我跟大衛(wèi)過一會兒就一起下去。”當(dāng)他又是點頭又是微笑，目送我母親走出門外，把她打發(fā)走以后，他就沉下臉來轉(zhuǎn)向佩格蒂，說，“我的朋友，你知道你的女主人姓什么嗎？”

“我侍候她已經(jīng)多年了，先生，”佩格蒂回答說，“我理應(yīng)知道。”

“這話沒錯，”他說，“可剛才我上樓時聽到，你稱呼她時，用的好像不是她的姓。她已經(jīng)姓我的姓了，這你該知道。你記住這個了嗎？”

佩格蒂什么話也沒有說，很不放心地朝我看了幾眼，便屈了屈膝，退出了房間。我猜想，她一定看出謀得斯通先生想要她離開，而且她也沒有任何留下來的理由。當(dāng)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人時，他關(guān)上了房門，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后拉著我，要我站在他的面前，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眼睛看。我覺得，我自己的眼睛也同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當(dāng)我現(xiàn)在回想起當(dāng)時我們面對面的那種情景時，我仿佛又聽到我的心在急促、劇烈地跳動。

“大衛(wèi)，”他說道，雙唇一抿，把嘴唇抿得薄薄的，“要是我有一匹不聽話的馬，或者是一條不聽話的狗，你覺得我會怎么對付它？”

“我不知道。”

“我會揍它。”

我剛才是憋住氣低聲回答的，現(xiàn)在我不說話了，才覺得自己的呼吸異常急促。

“我要讓它覺得害怕，覺得痛。我對我自己說，‘我要制服這家伙’，哪怕這會要了它的命，我也要這么做。你臉上是什么？”

“是泥。”我說。

他當(dāng)然像我一樣知道得很清楚，我臉上的是淚痕。不過即使他拿這句話問我二十遍，每問一遍都打我二十下，我寧愿讓我這顆稚嫩的心破裂，也不會那樣告訴他。

“你人雖小，心眼倒不少，”他說，帶著一副他特有的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你對我很了解。把你的臉洗一洗，少爺，然后跟我一起下樓。”

他一面用手指了指臉盆架（就是我拿它跟葛米治太太做比較的那只），一面朝我抬了抬頭，要我立即照他的話去做。當(dāng)時我就毫不懷疑，要是我稍有遲疑，他就會毫無顧忌地把我打倒在地。

“克萊拉，親愛的，”我照著他的吩咐洗了臉以后，他仍抓著我的胳臂，拉著我走進(jìn)客廳，對我母親說，“我希望，你再也不會不好受了。我們很快就能把這孩子的脾氣改過來的。”

我的天啊！要是當(dāng)時給我一句好話，我可能一輩子都改好了，也許這輩子就會成為另一種人。只消說一句鼓勵和解釋的話，說一句憐憫我年幼無知的話，說一句歡迎我回家的話，說一句安慰我、讓我感到這仍是我的家的話，我就不會表面上作假敷衍他，而會使我打內(nèi)心孝順?biāo)坏缓匏炊鴷鹁此Ｎ抑溃匆娢夷菢討?zhàn)戰(zhàn)兢兢、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子里，我母親心里一定很難過；過了一會兒，我偷偷地溜到一張椅子跟前，她的目光跟隨著我，神情顯得更加憂郁——也許是因為見不到我兒時的那種自由活潑的步子了——可是這樣的話沒有說出口，說這句話的時間已經(jīng)逝去了。

吃飯時，只有我們?nèi)嗽谝黄稹Ｋ坪鹾軔畚业哪赣H——我恐怕并不因此而更為喜歡他——我母親也很愛他。我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他的一個姐姐要來跟我們一起住，當(dāng)天晚上就到。謀得斯通先生本人沒有從事任何營生，只是在倫敦的一家酒行里有一些股份，或者說每年從那兒可以分到一些紅利；從他的曾祖父時代起，他的家族就跟那家酒行有關(guān)系了，他的姐姐在那家酒行中也有類似的股份。這一情況，是我當(dāng)時就發(fā)現(xiàn)的呢還是后來才知道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不過我可以在這兒提一提，不管它是真是假。

吃過飯以后，我們都坐在壁爐旁，我正在琢磨，用什么辦法既可以逃到佩格蒂那兒去又不冒偷偷溜走的危險，免得冒犯那位一家之主。就在這時，一輛馬車駛到我們家花園大門前，謀得斯通先生急忙出去迎接來客。我母親跟在他后面。我也提心吊膽地跟在她后面，在客廳門旁的黑暗中，她轉(zhuǎn)過身來，像從前常做的那樣緊緊摟住我，在我耳邊悄聲對我說，要我愛我的新父親，聽他的話。她這樣做時，表現(xiàn)得急急忙忙，偷偷摸摸，像是犯了錯似的，但是非常溫柔親切。她把手伸到自己的背后，緊握住我的手，直到我們來到花園里，走近他站立的地方，她才把我的手放開，伸手挽住他的胳臂。

來的正是謀得斯通小姐，這是個臉色陰沉的女人，像他弟弟一樣，膚色黝黑，聲音、面貌也非常像他。兩道濃眉，在那大鼻子上方幾乎連在一起，仿佛由于生錯了性別沒能讓她長胡子，因而以此來補(bǔ)償似的。她隨身帶來兩只堅實牢固、硬邦邦的黑箱子，箱蓋上用堅硬的銅釘釘著她姓名的首字母。在付車錢時，她從一只堅硬的鋼制錢包中掏出錢后，就把錢包放回到一只監(jiān)牢似的手提包中，提包則用一條粗鏈子掛在胳臂上，關(guān)上時像猛咬一口似的咔嚓有聲。在當(dāng)時，我從沒見過像謀得斯通小姐這樣完全如鋼似鐵的女人。

在一片歡呼聲中，她被領(lǐng)進(jìn)了客廳，在這兒，她正式承認(rèn)我母親是一個新的近親。接著，她看著我說：“這是你的小孩嗎，弟妹？”

我母親承認(rèn)我是她的小孩。

“一般說來，”謀得斯通小姐說，“我是不喜歡男孩子的。你好嗎，孩子？”

在這種受到鼓勵的情況下，我回答說，我很好，并且希望她也一樣。由于我這么說時態(tài)度不夠恭敬，惹得謀得斯通小姐用四個字就把我給打發(fā)了。

“缺少禮貌！”

她一清二楚地說過這四個字以后，就請求領(lǐng)她去她的房間，從此以后，那間屋子對我來說便成了一個凜然可畏的地方了。屋子里的兩只黑箱子，從來沒人看到它們打開過，也從來沒人見過它們不上鎖，在那兒（當(dāng)她外出時，我曾去偷看過一兩次），有不少鋼制小鐐銬和鉚釘[31]令人生畏地成排掛在鏡子上，這些都是謀得斯通小姐著裝時打扮用的。

據(jù)我看來，她已經(jīng)決定長住下來，不打算再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開始“幫”起我母親來，成天在儲藏室里進(jìn)進(jìn)出出，說是整理物品，其實是把原來的布置弄得亂七八糟。幾乎打一開始就引起我注意的事情是，在謀得斯通小姐的腦子里，一直疑心女仆們在宅子里的什么地方藏了一個男人。由于有這種錯覺，她往往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鉆進(jìn)堆煤的地窖，每次打開暗黑的櫥柜門時，總要砰的一聲再關(guān)上，一心相信，她已經(jīng)抓到那個男人。

謀得斯通小姐這個人，雖然周身毫無輕盈凌空的姿態(tài)，可是她在早起這點上卻十足是只云雀。家里的人都還沒有動靜，她就起來了（直到現(xiàn)在我都依然相信，她這樣也是為了要找那個藏著的男人）。佩格蒂的看法是，謀得斯通小姐就連睡覺時也睜著一只眼睛；不過我不能同意她的這種看法。因為聽了她的這一意見后，我曾親自做過試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是辦不到的。

她來后的第二天早晨，雞剛一叫她就起來搖鈴了。當(dāng)我母親下樓來吃早餐并準(zhǔn)備沏茶時，謀得斯通小姐在她面頰上啄了一下，這是她最接近接吻的舉動了，接著說：“我說，克萊拉，我親愛的，你知道，我來這兒，是為了盡可能替你解除所有煩惱。你太漂亮，也太不會動腦子盤算了”——我母親臉紅了，但是笑了笑，她好像并沒有為這種個性而感到不高興——“不該把我能做的事壓在你的身上。要是你不見外，親愛的，把你的鑰匙都給我好了，以后所有這類事，我都會替你料理的。”

打從那時候起，謀得斯通小姐白天就把那些鑰匙關(guān)在自己的小監(jiān)牢中，晚上則把它們壓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我母親也像我一樣，跟它們完全無緣了。

我母親對于自己的大權(quán)旁落，并不是沒有一點抗議。一天晚上，謀得斯通小姐跟自己的弟弟講了一些家務(wù)計劃，他聽了后表示完全贊同。這時我母親突然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她本來以為他們會跟她商量一下的。

“克萊拉！”謀得斯通先生嚴(yán)厲地說，“克萊拉！我沒想到你會這樣！”

“哦，你說你沒想到，這倒也是，愛德華！”我母親哭著說，“你對我大談堅定，這固然不錯，可你自己并不喜歡被那樣對待。”

堅定，我可以說，是謀得斯通姐弟倆用作立身處世的重要信條。然而，如果有人問我的話，我當(dāng)時是會表達(dá)對這一點的理解的：他們說的堅定，是專橫的別名，是他們倆共有的一種陰沉、傲慢、邪惡的性格。現(xiàn)在讓我來說的話，他們的信條是這樣的：謀得斯通先生是堅定的；在他的世界里，不得有人像他那樣堅定；在他的世界里，別人絕對不許堅定，因為所有人都得屈服于他的堅定。只有謀得斯通小姐是個例外。她可以堅定，不過只是由于血緣關(guān)系，而且她的堅定是低級的、附庸式的。我母親是另一個例外。她可以堅定，而且必須堅定；不過只能忍受他們的堅定，而且得堅定地相信，世界上沒有別的堅定。

“這太難堪了，”我母親說，“在我自己的家里……”

“我自己的家里？”謀得斯通先生重復(fù)道，“克萊拉！”

“我的意思是，我們自己的家里，”我母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顯然是嚇壞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愛德華……在自己的家里，有關(guān)家務(wù)事，我都一句話也不能說，這是很難堪的。我相信，在我們結(jié)婚以前，我管家還是管得很好的。這是有證據(jù)的，”我母親嗚咽著說，“你可以問問佩格蒂，沒人來插手時，我是不是管得很好？”

“愛德華，”謀得斯通小姐說，“這事就到此為止吧。我明天就走。”

“簡·謀得斯通，”她的弟弟說，“住口！聽你說這話，好像你不知道我的脾氣似的，你怎么敢這樣？”

“我確信，”我可憐的母親處于極為痛苦的境地，她淚流滿面，繼續(xù)說，“我并沒有要任何人走。要是什么人走了，我一定會非常難過、非常痛苦的。我并沒有過多要求，我也不是蠻不講理，我只要求有時能和我商量一下。對任何一個幫助過我的人，我都十分感激，我只要求有時候哪怕僅僅作為一種形式，也跟我商量一下。我記得，以前你還曾因我缺乏處世經(jīng)驗、孩子氣挺喜歡我，愛德華——我敢肯定，你這樣說過——可是現(xiàn)在你好像因為這個恨我了，瞧你對我這樣嚴(yán)厲。”

“愛德華，”謀得斯通小姐又說，“這事就到此為止吧。我明天就走。”

“簡·謀得斯通，”謀得斯通先生厲聲喝道，“你給我住嘴成不成？你怎么敢這樣？”

謀得斯通小姐像從監(jiān)牢里提審犯人似的，掏出口袋中的手帕，把它捂到眼睛上。

“克萊拉，”他看著我母親，接著說，“你真讓我吃驚！我沒想到你會這樣！不錯，我本來想，娶一個不諳世事、單純天真的女人，塑造好她的性格，給她灌輸一些她所必需的堅定果斷的信念，這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可是，當(dāng)簡·謀得斯通出于好意來幫我達(dá)到這一目的，為了我，甘愿處于一個女管家似的地位時，得到的卻是卑劣的回報……”

“噢，求你啦，求你啦，愛德華，”我母親喊著說，“千萬別指責(zé)我忘恩負(fù)義。我敢說，我絕不是忘恩負(fù)義，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我。我有許多過錯，但我絕不是那種忘恩負(fù)義的人。啊，別說了，我的親愛的！”

“當(dāng)簡·謀得斯通得到，像我剛才說的，”等到我母親不作聲時，他繼續(xù)說，“卑劣的回報時，我的那種感情冷淡了，改變了。”

“別那么說，親愛的！”我母親可憐巴巴地哀求說，“噢，別說了，愛德華！我聽了受不了。不管我怎么樣，我還是重感情的。我知道我是重感情的。要是我不能確定的話，我是不會這么說的。可以問問佩格蒂。我相信她一定會告訴你，我是個重感情的人。”

“一味地軟弱，不管程度如何，克萊拉，”謀得斯通先生回答說，“對我都毫無影響。你喘不過氣了。”

“求你啦，讓我們和好吧，”我母親說，“我無法在冷淡或不友好的氛圍中生活。我很抱歉。我知道自己缺點很多；愛德華，用你堅強(qiáng)的心智盡力來為我改正缺點，你真是太好了。簡，我一切都聽你的好啦。要是你想離開，我一定會很傷心的……”我母親難過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簡·謀得斯通，”謀得斯通先生對自己的姐姐說，“我想，我們之間是極少有什么難聽的話的。今天晚上發(fā)生這種不平常的事情，這不是我的錯。我這是受了別人的連累，才誤入了歧途。這也不是你的錯。你也是受了別人的連累，才誤入了歧途。讓我們倆都設(shè)法忘了這事吧。”他說了這幾句寬宏大量的話之后，又補(bǔ)充說，“再說，這種場面讓孩子看到也不合適——大衛(wèi)，去睡吧！”

我滿眼是淚，幾乎連門都找不著了。我為母親的痛苦和悲傷感到非常難過；不過我還是摸索著走出客廳，摸黑回到自己的房間，連對佩格蒂道一聲晚安，或者向她要一支蠟燭的心情都沒有了。過了個把小時后，她上樓來看我時，喚醒我對我說，我母親因身體不適已經(jīng)去睡了，坐在客廳里的只有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了。

第二天早上，我下樓來比平常早。一聽到我母親的聲音，我便在客廳的門外停了下來。她正在低聲下氣地懇求謀得斯通小姐寬恕她，那位小姐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雙方總算達(dá)到了完全的和解。打那以后，我從未見過我母親在請示謀得斯通小姐以前，或者是在設(shè)法探知謀得斯通小姐的意見以前，在任何事情上發(fā)表過一點意見。每當(dāng)看到謀得斯通小姐一發(fā)脾氣（她在這方面很不堅定），把手伸向提包，像是要掏出鑰匙，把它交還給我母親時，我就看到我母親嚇得驚恐萬狀。

謀得斯通家族血統(tǒng)中這種陰郁的病態(tài)，使得他家人的宗教信仰也帶上了陰暗沉郁的色彩，變得嚴(yán)酷、憤懣。打那時起我就想到，他們的宗教信仰之所以有這種性質(zhì)，是謀得斯通先生的堅定的必然結(jié)果，這使得他只要能找到借口，就決不允許任何人免除最嚴(yán)厲的懲罰。正因如此，所以上教堂時他們那可怕的面容，教堂里那種改變了的氣氛，我記得一清二楚。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仿佛那可怕的星期天又來到了；一隊人中，我第一個坐進(jìn)教堂里那個老位子，像個被押解去服苦役的囚徒。眼前又出現(xiàn)了謀得斯通小姐，她穿著那件像用棺材罩改做的黑絲絨長袍，緊跟在我的后面；然后是我的母親，再后面是她的丈夫。現(xiàn)在已跟先前不同，沒有佩格蒂了。我仿佛又聽到謀得斯通小姐在咕噥著應(yīng)答文[32]，帶著一種殘忍的快感，著重念出所有那些可怕的字眼。我又看到她在說“苦難的罪人”時，她那雙黑眼睛在會眾身上不斷掃視，就像在咒罵所有的會眾。我又朝我母親偷偷地看上一兩眼，只見她夾在他們兩人中間，膽怯地在動著嘴唇，每只耳朵旁都響著他們那悶雷似的咕噥聲。我又突然害怕起來，心里納悶，是不是我們那位善良的老牧師搞錯了，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是對的，是不是天國里的天使全是毀滅天使。我又覺得，只要我動一動手指，或者松一松臉上的肌肉，謀得斯通小姐就會用她的祈禱書捅我，捅得我肋部疼痛不堪。

是的，我又一次回想起，我們從教堂回家時，我發(fā)現(xiàn)有些鄰居看著我母親和我，在竊竊私語。我還想到，當(dāng)他們?nèi)送熘毂圩咴谇懊妫要氉砸蝗嗽诤竺婢従徸咧鴷r，我隨著一些人的目光也開始懷疑起來，覺得我母親的腳步，是不是真的不像我以前看到的那么輕盈了，她的美麗和歡樂，是不是真的被折磨得幾乎消失了。我還又一次想起，不知道鄰居們是否都還像我一樣記得，以前我們倆——她和我——怎樣一起走回家。每逢寂寞凄涼、令人憂郁的日子，我總是呆呆地回想著這些事情。

曾經(jīng)有過幾次談到送我去寄宿學(xué)校的事情。這是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先提出來的，我母親當(dāng)然同意他們的意見。不過，關(guān)于這件事一直都還沒有做出決定。這段時間我都在家里上課。

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些上課的情景！主持那些功課的，名義上是我的母親，實際上是謀得斯通先生和他的姐姐。她們倆總是在場，這正是他們向我母親進(jìn)行所謂“堅定”教育的好機(jī)會——這種“堅定”是我們母子倆生命中的災(zāi)星。我相信，他們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把我留在家里的。在只有我跟我母親兩人在一起住的時候，我學(xué)習(xí)得很好，也很喜歡學(xué)習(xí)。我還模糊地記得坐在她膝上學(xué)字母表的情景。直到今天，當(dāng)我看到識字課本上那些又粗又黑的字母時，它們那新奇迷人的樣子，還有O、Q和S這三個字母那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仿佛又跟從前一樣，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它們并沒有讓我感到厭惡或勉強(qiáng)。恰恰相反，我就像沿著花叢中的小徑散步似的，一直走到鱷魚書。一路上，有我母親溫柔的聲音與和藹的態(tài)度作鼓勵。可是現(xiàn)在接著學(xué)習(xí)的是些沉悶的課程，我記得，這對我的寧靜生活是種致命的打擊，它們成了令我難以忍受的日常苦役和災(zāi)難。這些功課又長、又多、又難——其中有一些我根本無法理解——我往往被這些功課弄得手足無措，我相信，我那可憐的母親也一樣。

現(xiàn)在，讓我來回憶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重現(xiàn)一下一天早晨的情景吧。

早飯后，我?guī)еn本、練習(xí)本和一塊石板，來到小客廳。我母親早已在她的書桌旁等著我。可是，在那兒等著的重要得多的人物，是坐在靠窗的安樂椅里的謀得斯通先生（雖然他假裝在看書），以及坐在我母親身旁串鋼珠子的謀得斯通小姐。我一見到他們兩人就開始感到，我費了那么大的勁裝進(jìn)腦子里的詞匯，一下子全都溜走了，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順便說一句，我實在不知道它們究竟去了哪兒。

我把第一本書遞給我母親。那也許是本語法書，也許是本歷史或者地理書。當(dāng)我把書遞到她手里時，我還要拼命朝那一頁最后看上一眼，趁著剛念過，趕緊用飛快的速度高聲背起來。我背錯一個字，謀得斯通先生就抬頭看著。我背錯另一個字，謀得斯通小姐便抬頭看著。我臉紅了，背錯了六七個字，最后完全停了下來。我想，我母親要是敢的話，她定會把書給我看，但是她不敢。她只是輕柔地說：“哦，大衛(wèi)呀，大衛(wèi)！”

“噯，克萊拉，”謀得斯通先生說，“對待孩子要堅定。別老說‘哦，大衛(wèi)呀，大衛(wèi)！’這是孩子氣。他的功課要么就是學(xué)會了，要么就是沒學(xué)會。”

“他沒學(xué)會。”謀得斯通小姐惡毒地插嘴說。

“我怕他真沒學(xué)會。”我母親說。

“那樣的話，你該知道，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回答說，“你得把書還給他，要他學(xué)會。”

“是的，是該這樣，”我母親說，“這正是我打算做的，我親愛的簡。哦，大衛(wèi)，再試一遍，別再這么笨了。”

我遵從這個訓(xùn)諭的第一部分又試了一遍，可是對它的第二部分，卻不怎么成功，因為我還是很笨。這一次，還沒背到老地方，也就是我原先背對的地方，我就背錯了，停下來動起腦子來了。不過我想的不是功課。我想的是，謀得斯通小姐的帽子的網(wǎng)紗是多少碼，謀得斯通先生的睡衣值多少錢，以及諸如此類與我毫不相干，而且也根本不想與之有任何相干的荒唐問題。謀得斯通先生不耐煩地動了一下，這是我早就預(yù)料到的。謀得斯通小姐同樣也不耐煩地動了動。我母親順從地朝他們看了一眼，合上書本，作為我的一筆欠債先掛著，待我別的功課都做完后，再要我償還。

沒過多久，我的這種欠債就有一大堆了，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我欠的債愈多，我也就變得愈笨。情況已到了毫無希望的地步，我覺得我正陷進(jìn)一個如此荒謬的泥潭，以至我已放棄從中掙脫出來的一切打算，把自己完全交給我的命運了。當(dāng)我一路錯下去時，我母親和我面面相覷的失望情景確實令人憂傷。但是在這些折磨人的功課里，最讓人難受的是，我母親嘴唇翕動，想給我一點暗示的時候（她以為沒有人注意她），這時，那位埋伏在那兒、一心等待時機(jī)的謀得斯通小姐，就會用一種低沉的警告的聲音說：“克萊拉！”

我母親嚇了一跳，兩頰緋紅，勉強(qiáng)微微一笑。謀得斯通先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拿起書本，扔到我身上，再不就用書扇我的耳光，接著便扭過我的雙肩，把我推出門外。

即便我把功課都做完了，也會有最壞的事情發(fā)生，就是讓人害怕的演算算術(shù)題。這是專為我想出來的，由謀得斯通先生親自對我口述，開始說：“要是我走進(jìn)一家干酪店，買了五千塊雙層格洛斯特[33]硬干酪，一塊干酪的售價為四個半便士，問共需多少錢？”——題目一說出，我就看到謀得斯通小姐為此暗暗高興。我為這些干酪傷透了腦筋，可是直到吃飯時依舊毫無結(jié)果，或者說毫無指望。這時石板上的灰塵倒鉆進(jìn)我皮膚的毛孔里，把我弄成一個黑白混血兒了。晚飯時，我只得到一小片面包，靠它來幫助我算出干酪的賬。那天整個晚上，我丟盡了臉。

時間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我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些折磨人的功課，好像大致情況都是這樣的。要是沒有謀得斯通姐弟兩人，我本來是可以學(xué)得很好的；可是他們姐弟倆對我的影響，就像兩條毒蛇對一只可憐的小鳥的著迷。即使這天上午我功課完成得較好，除了讓吃一頓飯之外，別的也什么都得不到；因為謀得斯通小姐決不甘心看到我沒有功課；只要我一不當(dāng)心露出點無事可做的樣子，她就會用下面的話來喚起她弟弟對我的注意：“克萊拉，我親愛的，沒有比工作更好的事情了——讓你的孩子做點功課吧。”這么一來，我就又立即被關(guān)進(jìn)新的功課里了。至于和別的跟我年齡相仿的孩子玩耍，那是很少有的，因為謀得斯通姐弟有一種陰郁的神學(xué)理論，把所有的小孩都看成是一群毒蛇（雖然曾經(jīng)有一個小孩站在圣徒們中間[34]），他們認(rèn)定，小孩會相互傳染毒素。

我認(rèn)為，六個多月來我所受到的這種待遇，結(jié)果自然是使我變得抑郁、呆笨和執(zhí)拗。而且這也使得我跟我母親一天比一天疏遠(yuǎn)。要不是有另一種情況，我相信我很有可能已經(jīng)變成一個傻瓜了。

情況是這樣的。我父親在樓上的一個小房間里，留下了為數(shù)不多的一批藏書。那間房間我可以自由進(jìn)入（因為它就在我的臥室隔壁），而家里則不會有別的人去那兒打擾。在那個給我?guī)須g快的小房間里，羅德里克·藍(lán)登、佩里格林·皮克爾、漢弗萊·克林克[35]、湯姆·瓊斯[36]、韋克菲爾德的牧師[37]、堂吉訶德[38]、吉爾·布拉斯[39]，還有魯濱孫·克魯索[40]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出來跟我做伴了。他們使我得以一直充滿幻想，使我對此時此地之外的某些東西抱有希望——這些書，還有《一千零一夜》和《神仙故事集》——對我都毫無害處。因為不管其中有些什么害處，對我都毫無影響。我可不知道它們有什么害處。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驚奇，當(dāng)時我得白費那么多精力在那些繁重的功課上，我是怎么找出時間來讀這些書的呢。處在那樣的小小苦難中（當(dāng)時對我來說這是大大的苦難），我居然還能把自己想象成書里那些我所喜歡的人物（像我當(dāng)時所做的那樣），而把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當(dāng)成書里的壞人（也像我當(dāng)時所做的那樣），以此來安慰自己。這讓我現(xiàn)在想起來，也覺得奇怪。我曾當(dāng)過一個星期的湯姆·瓊斯（是個叫湯姆·瓊斯的孩子，一個無害的人物）。我確信，我還曾一連整整一個月充當(dāng)過自己心目中的那個羅德里克·藍(lán)登。我對書架上那幾本有關(guān)航海和旅行的書——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記得是什么名字了——有著特別濃厚的興趣。我還記得，一連好幾天，我在我們家屬于我的地盤上走來走去，用舊鞋楦的中間一塊做武器——完全像個英國皇家海軍的某某艦長，在被野蠻人圍攻的危險中，決心以自己的生命來換取重大的代價。這位艦長決不會因被人用拉丁語法書打耳光而失去尊嚴(yán)。而我卻是那樣。不過艦長就是艦長，畢竟是一位英雄，不管世界上有多少種語言寫成的語法書，不管它們是死是活。

這是我唯一的安慰，也是我一直以來的安慰。現(xiàn)在只要我一想起它，當(dāng)時的情景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孩子們都在教堂墓地里玩耍，我卻坐在床上，拼命地看書。附近的每一個谷倉，教堂墻上的每一塊石頭，教堂墓地里的每一英寸土地，在我的腦子里，全都跟這些書有關(guān)聯(lián)，代表著書中某些有名的地點。我曾看見湯姆·派普斯[41]爬上教堂的尖頂，還曾看到斯特來普[42]背著背囊，在柵欄門邊停下來休息。我也知道海軍將領(lǐng)特倫尼恩[43]在我們村小酒館的客廳里跟皮克爾先生聚會。

現(xiàn)在，讀者該跟我一樣清楚，我現(xiàn)在重新回憶起來的那段童年生活是個什么樣子了。

一天早上，當(dāng)我?guī)е鴷咀哌M(jìn)客廳時，我發(fā)現(xiàn)我母親的神情非常焦急，謀得斯通小姐的樣子十分堅定，謀得斯通先生則在一根藤杖——一根柔軟的藤杖的頭上扎什么東西。我進(jìn)來后他就不扎了，而是把它舉起來在空中揮動著。

“我跟你說吧，克萊拉，”謀得斯通先生說，“我自己從前就經(jīng)常挨鞭打。”

“真的，是這么回事。”謀得斯通小姐說。

“你說得對，我親愛的簡，”我母親低聲下氣地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過……不過你認(rèn)為這對愛德華有好處嗎？”

“你認(rèn)為這對愛德華有害處嗎，克萊拉？”謀得斯通先生沉著臉說。

“這話說到點子上去了。”他姐姐說。

聽了這句話，我母親回答說：“沒錯，我親愛的簡，”說完就不再吭聲了。

我擔(dān)心他們的談話跟我直接有關(guān)，于是便偷看了一下謀得斯通先生的眼色，這時，他的目光正好跟我的目光相遇。

“嘿，大衛(wèi)，”他說——他說話時，我又看了看他的眼色——“今天你可得比平時加倍小心啊。”他又舉起那條鞭子，在空中抽打了一下。他已經(jīng)把鞭子準(zhǔn)備好，跟著便把它放在身旁，臉上帶著威嚴(yán)的表情，拿起書來。

這樣一個開端，對我的鎮(zhèn)定自若來說，真不愧是一服靈丹妙藥。我覺得，我功課里的字全都溜走了，不是一個一個，也不是一行一行，而是一整頁一整頁地溜走了。我極力想抓住它們，可是它們就像（如果我可以這樣打比方的話）穿上了溜冰鞋，刷的一下就溜走了，你根本別想攔住。

一開始就不妙，接下來更糟糕。剛進(jìn)來時，我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準(zhǔn)備得很好，本想露一手，但是事實證明，我的這一想法大錯特錯了。一本書又一本書，全都加到不及格的那一堆上了。謀得斯通小姐一直堅定地監(jiān)視著我們。當(dāng)我們最后做到那道五千塊干酪的算術(shù)題時（我記得那天他用的是五千條藤杖），我母親突然哭了起來。

“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用警告的聲音說。

“我覺得，我不大舒服，我親愛的簡，”我母親說。

我看到謀得斯通先生板著臉對他姐姐使了個眼色，一面拿起那根藤杖站起身來說：“哎，簡，今天大衛(wèi)給克萊拉惹了這么多煩惱和痛苦，我們是不能要求她完全堅定地忍受住的。那樣就成了斯多葛派[44]了。克萊拉已經(jīng)堅強(qiáng)多了，進(jìn)步多了，可是我們不能對她要求那么高。大衛(wèi)，你跟我上樓去吧，孩子。”

當(dāng)他拉著我走到門口時，我母親朝我們跑了過來。謀得斯通小姐一面喊，“克萊拉！你是個十足的傻瓜嗎？”一面攔住了她。這時，我看到我母親捂住了耳朵，聽見她放聲大哭起來。

謀得斯通先生板著臉，慢慢地把我拉向我樓上的臥室——我敢斷定，他一定為能進(jìn)行這場正式的施刑表演而感到快樂——我們剛一進(jìn)房間，他就突然把我的頭一擰，夾到他的腋下。

“謀得斯通先生，先生！”我對他喊道，“不要！求你了，別打我！我是想好好學(xué)習(xí)的，先生，可是你跟謀得斯通小姐在旁邊的時候，我就是學(xué)不進(jìn)去。我真的學(xué)不進(jìn)去！”

“你學(xué)不進(jìn)去，真的嗎，大衛(wèi)？”他說，“那我們就試試。”

我的頭被他使勁夾住，就像夾在一把老虎鉗中，可是我還是設(shè)法纏住他，攔住他一會兒，乞求他不要打我。然而我只是攔住了他一會兒，緊接著他就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就在這一剎那間，我抓住了他夾住我的那只手，把它塞進(jìn)我的嘴巴，放到兩排牙齒之間，使勁咬了一口，把它給咬破了。直到現(xiàn)在，想到這事，我還忍不住咬牙切齒呢。

跟著他就使勁毒打起我來，好像要把我打死才肯罷休似的。突然有一陣聲音壓倒了我們的鬧騰聲，我聽到有人哭喊著往樓上跑——我聽到了我母親的哭喊聲——還有佩格蒂。這時他走了，房門已在外面給鎖上。我躺在地板上，渾身火熱，傷口疼痛難當(dāng)，用我那孩子氣的方式發(fā)瘋似的哭叫著。

我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當(dāng)我漸漸安靜下來時，發(fā)現(xiàn)籠罩整座房子的，是一片多么反常的死寂！我清楚記得，當(dāng)疼痛開始漸漸減輕，激動的情緒開始漸漸冷靜下來時，我開始覺得，我真是太不應(yīng)該了。

我坐起來聽了好久，可是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我從地板上爬起來，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臉，竟是那么腫，那么紅，那么丑，這幾乎嚇了我一大跳。我這么一動，我的鞭傷處又變得疼痛難當(dāng)，使得我禁不住又哭了起來。可是這種鞭傷之痛比起我的負(fù)疚之感來，根本算不了什么。這種負(fù)疚之感壓在我的心頭，我敢說，即使我真的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也不會感到比這沉重。

天色開始漸漸地變暗了，我已經(jīng)關(guān)上窗子（我大部分時間都頭枕窗臺躺著，輪番地哭一陣，睡一陣，又茫然地朝外面看一陣），這時突然響起了門鎖的轉(zhuǎn)動聲，謀得斯通小姐開門進(jìn)來了，拿來了一點面包、肉，還有牛奶。她一言不發(fā)地把這些東西放在桌子上，同時帶著一種堪稱典范的堅定姿態(tài)朝我瞥了一眼，跟著便轉(zhuǎn)身走出，隨手又把門給鎖上了。

天黑后過了很久，我依然坐在那兒，心里一直在想，不知道是不是還會有別的人來。直到明白那天晚上顯然再也不可能有人來時，我才脫去衣服，上了床。躺在床上，我開始提心吊膽地猜測，不知道他們還會拿我怎么樣。我所犯的是不是一種罪行？我會不會受到拘捕，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我究竟有沒有被絞死的危險？

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的情景：剛醒來的那一剎那，我感到既高興又新鮮，可緊接著，便被那陳舊凄苦的回憶壓倒了。我還沒起床，謀得斯通小姐便又出現(xiàn)了，她告訴我說，我可以在花園里散步半小時，不能再多；說完這幾句話她就走了，走時讓房門開著，以便我可以享受那恩典。

我便那樣做了。在長達(dá)五天的監(jiān)禁中，每天早上我都獲準(zhǔn)去花園散步半小時。要是我能單獨見到我母親，我一定會跪在她面前，懇求她饒恕我。可是在所有那段時間里，除了謀得斯通小姐，我見不到任何人——只有在客廳里做晚禱時除外。在其他人都就位后，謀得斯通小姐才把我押解到客廳；我像個小犯人似的，單獨被安置在靠近門的地方；而在別人還沒從虔誠的祈禱姿勢中站起來之前，我就被“看守”嚴(yán)加看管地押回房間了。我只看到我母親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老是把臉背對著我，所以我一直沒能看到她的臉；我還看到謀得斯通先生的一只手用一大塊紗布裹著。

在那漫長的五天五夜中，我的心情實在無法向任何人訴說。這幾天在我記憶中所占據(jù)的地位，不是幾天，而是若干年。我仔細(xì)傾聽著家里能聽到的一切活動的細(xì)微聲響：門鈴聲，開門聲和關(guān)門聲，嘈雜的人聲，上樓的腳步聲；還有外面那說笑聲，口哨聲，歌唱聲，使我在那種孤寂和羞辱的心情中感到格外凄涼——時間變得毫無定準(zhǔn)，特別是在晚上，我醒過來時本以為已是早晨，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家里的人還沒就寢，漫漫長夜才剛剛開始——而我不斷做著傷心可怕的噩夢——上午、中午、下午、傍晚相繼到來時，孩子們在教堂墓地里玩耍，而我只能在房間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他們，我甚至羞得不敢在窗口露面，生怕讓他們知道我是個囚犯——老是聽不到自己的說話聲，使我產(chǎn)生一種奇異的感覺——有時見了吃的、喝的，似乎有過隨之而來的短暫歡快，可是立刻就會隨之消逝——一天晚上下起雨來，帶來了新鮮的氣息。后來，雨越下越急，傾注在我跟教堂之間，直到雨幕和越來越濃的夜色仿佛把我淹沒在陰暗、恐懼和悔恨之中——所有這一切情景，不是一天又一天，而是一年復(fù)一年地周而復(fù)始了若干年，它如此生動、如此強(qiáng)烈地刻在我的記憶之中。

在我被囚禁的最后一個晚上，我突然被輕喚我名字的聲音驚醒。我從床上跳了起來，在黑暗中伸出兩只胳臂，說：“是你嗎，佩格蒂？”

沒有馬上得到回答，可是隨后我又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聲調(diào)非常神秘，非常嚇人，要不是我突然想到，這聲音一定是從鑰匙孔里傳進(jìn)來的，我想我準(zhǔn)會嚇昏的。

我摸索著走到門邊，把嘴湊到鑰匙孔上，低聲說：“是你嗎，佩格蒂，親愛的？”

“是我，我的寶貝，我的大衛(wèi)，”她回答說，“你得像老鼠一樣，輕輕的，要不，‘貓’就會聽到我們了。”

我懂得，她這是說的謀得斯通小姐，我也了解當(dāng)時處境的險惡；因為她的房間就在近旁。

“媽媽好嗎，親愛的佩格蒂？她很生我的氣嗎？”

在她回答之前，我先聽到她在鑰匙孔那邊輕輕哭泣，也像我一樣，之后才聽到她回答說：“沒有，沒有很生氣。”

“他們打算怎樣處置我呢，親愛的佩格蒂？你知道嗎？”

“送你去學(xué)校，在倫敦附近。”這是佩格蒂的回答。我不得不叫她再說一遍，因為她第一遍說的話全進(jìn)了我的喉嚨了。原因是我忘了把嘴從鑰匙孔上移開，把耳朵湊上去了，因此她的話雖然把我的喉嚨弄得癢癢的，但并沒有聽清。

“什么時候呢，佩格蒂？”

“明天。”

“謀得斯通小姐把我的衣服從抽屜里拿出來，就是為了這個嗎？”她這樣做了，可我忘了提這事了。

“是的，”佩格蒂說，“還有箱子。”

“我能見到我媽嗎？”

“能，”佩格蒂說，“明天早上。”

然后，佩格蒂就把嘴緊貼在鑰匙孔上，說了下面這番充滿感情和誠意的話。我敢說，這是一個鑰匙孔作為傳話媒介傳遞過的最為熱情、誠懇的話。每一句短短的話，都是從那兒斷斷續(xù)續(xù)地迸出來的。

“大衛(wèi)，我的寶貝。要說近幾天來，我待你沒有像以前那么親，那可不是因為我不疼你。我還一樣疼你的，而且更疼你，我的寶貝。我這樣做，是因為我覺得，這樣對你更好，對另一個人也更好。我的寶貝，你在聽嗎？你聽得見嗎？”

“聽……聽……聽……聽得見，佩格蒂！”我嗚咽著說。

“我的寶貝，”佩格蒂無限痛苦地說，“我要對你說的是，你永遠(yuǎn)不要忘記我，因為我也永遠(yuǎn)不會忘記你。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媽媽的，大衛(wèi)，像從前照顧你一樣。我決不會丟下她走的。興許有一天，她會樂意把她可憐的腦袋，又枕在她那愚蠢、固執(zhí)的老佩格蒂的胳臂上的。我會給你寫信的，我的寶貝。雖然我沒上過學(xué)，可我要……我要……”說到這兒，佩格蒂就吻起鑰匙孔來，因為她吻不到我。

“謝謝你，我的好佩格蒂，”我說，“哦，謝謝！謝謝你！你肯答應(yīng)我一件事嗎，佩格蒂？你能不能寫封信給佩格蒂先生和小艾米莉，還有葛米治太太和漢姆，告訴他們，我并不像別人想的那么壞，代我向他們問好——特別是小艾米莉。求你了，你肯嗎，佩格蒂？”

這位好心腸的人答應(yīng)了，于是我們倆都用最大的熱情吻起鑰匙孔來——我記得，我還用手拍了拍那鑰匙孔，仿佛那就是她那老實人的臉——接著我們便分別了。從那一夜起，我心中便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說清的感情。她替代不了我母親，沒有人能替代得了，但是她填補(bǔ)了我內(nèi)心的一處空缺，我的心把她關(guān)進(jìn)里面了。我對她有了一種對別的人從未有過的感情。這也是一種有趣的感情；而要是她死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是好，或者說不知道該怎樣來演出降臨到我頭上的這場悲劇。

第二天早上，謀得斯通小姐照常出現(xiàn)了。她告訴我說，我要進(jìn)學(xué)校去了。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完全不像她所預(yù)料的那樣是則新聞了。她還通知我，要我穿好衣服后就下樓，去客廳吃早飯。走進(jìn)餐廳，我發(fā)現(xiàn)我母親臉色非常蒼白，兩眼通紅；我一下子就撲進(jìn)她懷里，滿懷悔恨痛苦之情，懇求她寬恕。

“哦，大衛(wèi)！”她說，“沒想到你竟會傷害我愛的人！你得學(xué)好啊，千萬要學(xué)好！我原諒你。不過我很難過，大衛(wèi)，你心里竟會有這樣不好的感情。”

他們已經(jīng)說服了她，使她相信我是個壞小子，這比我遠(yuǎn)離她更使她難受。我感到很傷心。我試著吃下我這頓離別的早餐，可是我的眼淚滴在了抹了奶油的面包上，流進(jìn)了我的茶里。我看見我母親有時看看我，隨即便看看嚴(yán)密監(jiān)視著我的謀得斯通小姐，然后低下頭，或者看往別處。

“科波菲爾少爺?shù)南渥釉谀莾海　碑?dāng)門前響起車輪聲時，謀得斯通小姐說。

我找了找佩格蒂，可是沒看到她。她跟謀得斯通先生都沒有露面。來到門口的是我的舊相識，上次那個趕車的。箱子搬到車子跟前，提到了車上。

“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用警告的口氣說。

“放心吧，我親愛的簡，”我母親說，“再見，大衛(wèi)。你這一去，是為了你自己好。再見，我的孩子。放假了，你就可以回來。做個好孩子。”

“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又叫了一聲。

“當(dāng)然了，我親愛的簡，”我母親抱著我回答說，“我原諒你了，我的寶貝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又叫了一聲。

謀得斯通小姐好心地把我?guī)У杰囎痈埃贿呑咭贿呥€規(guī)勸我說，希望我早日悔改，別落得個悲慘的下場。跟著我就上了車，那匹懶惰的馬也就拉著車走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