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一個民族的靈魂肖像,是一個民族共同的記憶。大潮洶涌時,其中之人若無逆流觀瞻或于險急處注目的勇氣,是無法看到大潮真相的。所以,文人自古就是一個危險的職業。文人命運多舛,歸結為不愿順流合污,性子烈,骨頭硬,脾氣倔。人們對文人投注仰慕和尊重,認為是正氣、良知的代表,皆因為文人可以舍身為天地立言。
從世俗的角度看,文人多半是一些有個性和乖僻的人,常人難以理解。但從文人的角度看,好的文人就是那些一生忠實于個性和癖好不改的人。比如嵇康清高、陶淵明淡泊、李白狂傲、柳永風流等。文人的標準不是完美,而是獨特、有趣。大凡人做得周正規矩,文也不會有特色。站在文的角度看文人,文人的職責有兩個,一個是破壞規則,另一個是建立規則。按文法寫作的文人大多是二流、三流文人,好的文人是那些敢于破除一切既有規則的人。文人若沒有這個氣量,就不能算作文人,只能算作文客。客者,外人也。外于獨創,外于個性,外于別樣。不破不立,獨特別樣的創作才是文人所為。文人要寫得與眾不同,也必活得與眾不同。文人生活有些出格的舉動是正常的。蘇軾拜訪王安石時,王安石說過一句話:“禮數豈是為吾輩而設!”什么時代,文人行為不出格,可以肯定這樣的時代文學不會有多大成就。同樣,一個時代如果能夠寬容、接納文人的出格行為,也表明這是一個開明、開放的時代。
文人在古代泛指知識分子,社會給予文人更多參與發揮自身才智的機會。文人的價值不僅用作品來標志,也用參與社會工作的成就來標志。比如參政、著史、教學等等。文人的個性因從事的工作性質和影響而得到更廣泛的延傳。其中文人的品格、性情和遭際成為文人除作品之外遺留給后人的寶貴財富。今天,我們懷念、敬仰歷史上一些有成就的文人,不是因為他們曾身居顯貴,而是因為他們正直、忠誠、智慧、灑脫的人品與精神。
但文人的價值主要體現在其文學創作成就上。文人的價值不是靠權貴裁定的,而是靠時間裁定的。因此,我們得以看到很多不為權貴勢力所推崇的文人,甚至遭到權貴迫害、排擠的文人,日后卻名留青史。文人的這一特點助長了其自身的放任,一代又一代文人相繼傳承了不為五斗米折腰、不畏權勢、不媚世俗的傲骨和傲氣。文人的這種價值堅持是建立在道德批判和個性自由選擇之上的。從漢代潘岳著《閑居賦》開始,甚至更早于戰國,莊子著《莊子》開始,文人的精神自覺就已經形成。正是對個性和自由的信賴和崇尚,文人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和權貴生活相對立,和投機逢迎相對立。如果說權貴和逢迎代表主流生活的話,那么文人更愿意選擇別樣的生活,即在物質和精神的獲取上,更傾向于精神上的恣肆放逸和縱情。
由于文人選擇別樣的生活,不從眾、不媚俗,所以文人有與眾人不同的幸福感和存在感。一個自足的文人一定是自安的、自為的、自在的。陶淵明就是最好的例證(我說的文人不包括文人中不齒的人,這些人我都當他們是文客)。文人在對抗權貴生活的同時,也在努力讓自己有別于其他文人。蘇軾有一次就對著朋友說:“我比柳永如何?”杜甫在語言的精工細巧上要比陶淵明有更大的貢獻,同時,相對于陶淵明的自娛而言,杜甫有更大的悲憫情懷。杜甫內心是有做中國歷史上最“牛”詩人抱負的,所以他會寫下“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詩句。現代詩人廢名縱觀古今文人皆慕名聲,遂要做一個特別的文人,給自己起了“廢名”的筆名。中國文學不是起于行吟文學,因此,中國的文人并不追求流浪的生活。相反,在追求個性和自由方面傾向于“隱”。“隱”不是逃避的方式,而是安居的方式,包括身安和心安。中國文人也不是尼采所贊賞的生命揮霍型的,而是精神修煉型的。他要做的不是揮霍生命和才華,而是守護與聚合,守護的是自身品行的獨特與純潔,聚合的是天地浩然正氣。
文人在今天特指從事文學創作的人。從知識分子的構成上看,文人占知識分子的比例越來越小(詩人中民間與知識分子之爭,代表了部分詩人要和知識分子劃清界限的意愿)。隨著社會分工的變化,文人已不占據社會意識形態的制高點,漸漸成為社會邊緣化的群體。文人的價值在今天面臨全面的重估。首先,文學的不朽性(經典)正被網絡文化和消費文化顛覆,文學作品的可替代性增強。文學作品的產出量是驚人的,在浩如煙海的作品中,哪一部卓爾不群、出類拔萃?實在不易辨析和遴選。另外,文學出版印刷商業化行為,也讓文學的獨立價值受到影響,商業化參與的文學作品也必將在其呈現上兌換掉它需要償付的商業利益。這使得文學的永恒性被當下的收益所稀釋和取代。文人在巨大的商業利益推動和裹挾中,想要獨善其身是艱難的。絕大多數文人選擇適應,特別是年輕文人,他們甚至徹底拋棄傳統的文人精神,而以新人類的姿態搶占屬于他們的文學領地,比如網絡文學。古人有言,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今天,能獨領風騷幾天已是不易。
從生存的角度看,今天留給一個純粹文人生存的空間并不大。一個文人如果不從事與文學無關的工作就很難活下來。文人的安身方式不如古人自在了。文人需要在不安中安身。文人在不安的工作中必然會耗損掉一部分屬于文人的才華和純粹性。這給文人的創作帶來了新挑戰,意味著文人不能把文學當作自己生命的全部,而只能是部分,甚至作為業余愛好來對待。由文人的邊緣化到文學在文人心中地位的邊緣化,我們自然發現今天文人要較古人活得更為艱難。古人可以把文學當作歸宿,安居其中,自娛自樂;今天,文人把文學當作拯救的方式,在自己滑向平庸的時候,通過文學讓自己恢復個性和本色。當然,也不是全部文人都是如此,比如官方文人、網絡寫手、知名作家、暢銷書作家以及電視劇編劇等,這些人正從文學中大獲其益,名利雙收。
消費時代的特點就是永恒價值不存在了,一切都可以標價消費掉。文學也不例外。這是我們必須警醒的。有的文人自視甚高,自認為作品是寫給500年以后的人看的,這樣的人今天真的要被人笑話了。時代發展加速了,過去500年是500年,今天說500年,可能只是5年,甚至50天。不是你的作品是否有保留的價值,而是你在層層新作品的掩埋中被翻找出來的概率幾乎為零。每個文人都必須做好接受被遺忘和淘汰的準備。文學的狂歡已是文學的沒落。在狂歡現場,個人的聲音是微不足道的,充斥耳際的是所有人的尖叫、合唱和群舞,文學被細品的時代過去了。今天,文學正面臨瀏覽式閱讀,它是消遣式的,是一種無聊時的陪伴,人們通常不再深究作品深層的問題,而是滿足于好奇、窺秘和娛樂。所以,有深度、復雜的作品很少受到普遍歡迎。讀者思維的平面化是導致文學膚淺的原因。生活的快節奏是導致閱讀碎片化、浮光掠影的原因。當然,我們也不能否定由電視行業、報業出版集團、網絡平臺等構成的文學消費的產業鏈,正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原則,而不是文學本身的目的操控著文學的走向。
但不管怎樣,仍有文人——傳統意義上的或新人類意義上的文人。固守傳統文人精神的人會繼續活在他的世界里。文人憑借對文學的熱愛,正以可能的方式,而不是唯一的方式,完成他的文學遠征。對凡是不能斷定的問題,我們都需要給予寬容和觀察。文人正在努力形成他們本有的精神氣質和文學氣象。這是文學賦予文人的使命,也是文人命定的選擇。有人會成功,有人會失敗。文人已經攜帶他們的全部家當出發了。他們在路上,在抵達各自目標的征途上。這是一群單純而執著的人,他們身上最大的負擔就是夢。因此,也可以說這是一群輕裝簡行的人,他們需要的并不多,也不奢求豪華、富貴的生活,但他們都秉持一顆高貴的心。他們認真地邁出每一步,感受腳踩在大地上的堅實,感受大地的寬容與風暴的殘酷,感受著人的饑餓、疲憊、絕望、痛苦,他們以誠實的語言告訴世界他們的體悟,告訴他們飛行時的快感,僅此而已。博爾赫斯曾告誡自己:不過是一介文人。這樣的告誡是明智的,也是必要的。文人當知道要做什么,清楚屬于文人必須遵守的底線。在文學的路上,每個文人都是孤獨的行者,盡管朋友們經常聚會、縱酒,但死的時候,每個文人都是躺在自己道路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