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西西弗斯，人們只看到了他在地獄里受苦的樣子。當然，看久了也不會有什么感覺。其實，受懲罰并不是關于西西弗斯神話的真正內涵。荷馬在西西弗斯神話的描述中，更多地展現了西西弗斯面對命運和天神的不公，敢于爭取自由，活出自己的勇氣、智慧和精神。這個悲劇帶有鮮明的古希臘悲劇特點，即人是命運的囚徒，智慧與抗爭只能使悲劇的結局更加慘烈。這是悲劇令人震撼和驚嘆的原因。西西弗斯本來是一個聰明而謹慎的人，時刻想著如何避禍，就是這樣的人最終還是惹上禍端。他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他被懲罰的唯一罪過就是他太聰明了。
悲劇的起因：嫁禍與戲耍
天神宙斯看上河神伊索普斯的女兒伊琴娜，不經同意，也不送聘禮就給搶走了。河神尋女心切，找西西弗斯幫忙。本來應該好言相求：聰明的西西弗斯，你一定知道我女兒的下落，請告訴我，我會加倍報答你。可是，河神恃神之威，威逼恐嚇，直接就說是西西弗斯搶掠了他的女兒。西西弗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就不得不實話實說，結果得罪了天神宙斯。宙斯自己犯錯不肯悔過，反倒把怨氣撒到無辜的西西弗斯身上，命令眾神懲罰西西弗斯。
在這個事件演化過程中，我們看到強權是如何通過嫁禍的形式遷怒并侵害無辜之人的，我們也看到所謂的天神其實是不善的，也是不公正的，相反，神比人更加為所欲為。在荷馬時代，神代表著特權，是權力不平等的象征，也是等級制社會最高權力的象征。這種不平等的權力支配關系源自人們生存的現實。按照神的邏輯和意志，一切臣民都該無條件地聽命于神的支配和安排。但臣民中總是會有聰明智慧的人，看穿神的一切秘密，這樣的人就成了神的心腹之患。神懲罰的理由可能非常簡單：你太聰明了，所以要受罰！因為聰明的人了解神的真相和秘密，而神的真相一旦被說破，神的權威和尊嚴就將徹底喪失。
西西弗斯就是這樣的人，因為聰明被迫害。需要說明的是這類迫害不需要合理性，也不遵循因果關系。從發生上來看，它是偶然的，甚至是無中生有的，有著發生的不確定性；從存在的形式上看，它是荒誕的，雖然毫無緣由，卻一切順理成章地發生了，并且事件一步一步被引導，最終誘惑人犯錯，在第二事實的基礎上，認定罪過成立。仿佛神和人開了一個玩笑，他將人間的悲劇變成他親手導演的一場游戲。
這個發現令我驚訝。我于是發現讓“低等生命”痛苦而獲得愉悅滿足的行為不僅存在于古希臘神話中，也普遍存在于人類現實生活之中。比如斗牛，人和牛本身是沒有仇的，但人想要和牛游戲取樂，就建造了斗牛場。當公牛被選中時，公牛的厄運就降臨了。公牛不知道厄運僅僅來自自己的強壯和野性，來自與眾不同。優秀是公牛厄運的始因。但進入斗牛場后，公牛和斗牛士就成了公開的角斗對象。從規則上來說，表面看是公平的，其實是不公平的。不公平處就在于，公牛勝與負都要被殺死。正如西西弗斯盡管曾遏制住死神的喉嚨，最終還是落入眾神之手，被罰下地獄。但為什么我們不對斗牛士的行為作善與惡的評價？因為人掌握著支配牛的權力。為什么眾神可以為非作歹？因為眾神掌握著支配人的權力。這是十分殘酷的現實，我們看到神因為歡樂的需要，讓人陷入死亡的恐懼；而人對此似乎也并不醒悟和反抗，而是如法炮制，因為要歡樂，所以玩殺死公牛的游戲。這可曾是宇宙生靈之間互為戲耍普遍存在的趣味？生物鏈上的等級制，每一個高等級生物都喜歡以死亡的方式游戲低等級生物為樂？
加繆說西西弗斯神話是荒謬的，他從一個人面對苦難和厄運應有的樂觀態度出發，一廂情愿地認為西西弗斯遭受苦役和懲罰也是快樂的，試圖用所謂的積極心理學觀點和自我目標價值設定來掩蓋受懲罰的不合理性。加繆的觀點我倒覺得真的荒謬。從根本上說，苦役何以成為苦役，這個根源加繆沒看到。西西弗斯的悲劇是權力之禍，權力是萬物不平等的根源。權力利用其不平衡和不平等性，粗暴地、隨心所欲地迫使人成為被統治者。西西弗斯神話是對人類依靠權力維系社會關系的高度凝練和寫照。
懲罰的根源：仇恨和報復
這就是古老的敵意，人與神的沖突與較量，基本權利和特權之間的較量；真與偽的較量。從西西弗斯神話中我們看到，正義和公平都不掌握在神手里，但神掌握著裁決權和懲罰權。一切非合理的懲罰都是迫害。宙斯派死神來懲罰西西弗斯就是對西西弗斯的迫害。死神被西西弗斯綁架，說明死神并不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和不可戰勝的力量，也說明人有了智慧和勇氣就能戰勝死神。人對死亡恐懼也是古老敵意的一部分。人每天都在和死神作戰。這種作戰從未停止過。有時人勝了，有時死神勝了，但最終是死神勝了。死神被綁架期間，人間沒有死亡，神感到不安。人若不死，人就會成為神，神不需要有太多的神與其同在，所以，神需要人死亡。只有死亡，才能讓人避免成為神，只有死亡才能讓人對神保持永恒的敬畏。死亡是神用來統治人類的一種工具和權杖。所以，宙斯一定要救出死神，盡管死神受人仇視。而綁架死神的西西弗斯，毫無疑問要遭到最嚴厲的懲罰：死而且永遠受苦！
從人與神的對立沖突結果上來看，人從未勝過。這是一個詭異的暗示，意味著真正勝利的天平始終都是操控在一只看不見的手里。在迫害西西弗斯的過程中，宙斯始終都沒有親自出手，西西弗斯太小了，不需要宙斯親自出馬，宙斯只需要調動手下的眾神就輕而易舉解決問題。神話中經常出現“西西弗斯的罪惡觸怒了眾神”的表述，這樣的表述帶有制造仇恨的味道。無論人與神，還是神與神，還是人與人，我們見證了這樣的事實，就是任何時候想要挑起沖突，制造仇恨都是最有效的手段。西西弗斯一開始就注定了罪責難逃，原因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在于眾神想要如何收拾他。眾神制造的仇恨和懲罰的理由，是不給受害方申訴權的。除了對西西弗斯施加苦刑以外，眾神也借助該案例警告所有的人不要犯西西弗斯的錯。尼采在《論道德的譜系》中指出，神也許并非懷著由衷的愛創造了世界，可能是懷著由衷的恨創造了世界。我覺得尼采就是第二個西西弗斯。
對抗權力的智慧：設置規則
照理宙斯是不講規則的，他需要的是強權。但強權在執行機制中存在權力衰減和失效的現象。這是因為，對于沒有至高權力的神或人來說，他們還相信規則，相信道理。正因如此，西西弗斯可以略施心計，騙過了冥后。這個過程表明，智慧在運用上并不一定要遵守善道，而是要遵守勝道。西西弗斯如果是善的，就不該欺騙冥后，甘愿接受懲罰。但面對不公正，他以謊言獲得解脫，似乎也不該受譴責。這是斗爭的邏輯和倫理，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冥后相信了西西弗斯的話，說明冥界的掌權者反而善良單純。真和善不是依據眾神所處的位置決定的，而是由他們的權力大小和心地決定的。
“一個沒有被埋葬的人是沒有資格呆在冥界的！”這是一個十分滑稽的理由，幾乎是西西弗斯針對自己設定的一個理由。但正是這個理由讓冥后答應了西西弗斯的請求：靈魂重新回到人間，履行尸體下葬和祭頌儀式。這說明，人世間的所有理由可能都是針對某個個別的訴求設定的。同時，設定理由讓一個走投無路的人找到了出路。講理成為一個人自救的手段，但前提是你必須在尊重理的人面前講理。而西西弗斯不僅講理，還有事實作為依據，即他提前叮囑妻子不要埋葬他的尸體。他的尸體沒有被埋葬，這個事實是支持西西弗斯講理的基礎。但從預謀的角度，我們也可以認為西西弗斯偽造了尸體沒有被埋葬的事實。我們也需要詢問一下，冥界是否真有此項規定：沒有被埋葬的人沒有資格呆在冥界？不管怎樣，這一段涉及規則，我們也可以聯想到古希臘的法律。在對付至高權力（神權）上，人們迫切需要一個公允的原則，即法律！
詩意的大地：美高過一切
西西弗斯到過冥界后知道一個沒有光的死亡世界是多么黑暗、冰冷和令人恐懼。當他再次來到人間，他被美麗的大地、陽光和蓬勃的萬物所吸引。這詩意的人間過去不曾珍惜，而如今他一下子被征服了。他不惜違背諾言，也不肯離開人間。此刻，他被美征服，也被美拯救。他找到了自己全新的生活：愛與美！在愛與美面前，最高的神宙斯拿他也沒有辦法，死神和冥府、道德和法律拿他都沒有辦法。他得以享受生命中的陽光和美妙，直到壽終。
西西弗斯在他能夠用智慧掌控自己生命的過程中，不妥協，不臣服，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這是自然賜予人的生活，而不是神賜予的生活，這是美的、真的生活，而不是虛幻的生活。盡管這種生活不像神擁有無邊的力量，但作為人來說，這是最理想的生活。
荷馬并非悲觀主義者，也不是神權的崇拜者，荷馬在這個神話里謳歌了人的智慧和活力，贊美了大地和生命的美妙。荷馬提醒我們，不要只看到他遭受到的苦役，西西弗斯曾經遏制住死神的喉嚨。西西弗斯是我們生存在大地上的人類的典范和精神原型。
最后的審判：對人性的恐嚇
西西弗斯死后還是受到了最后的審判。他被判入地獄，在那里做著徒勞、重復、單調、艱辛而無意義的事：將一塊巨石反復推向山頂。最后的審判是神展現自身權力修筑的最后的工事。這道工事堅不可摧，任何人不能逾越，每個人都不得不接受盤查、質詢和判決處置，然后，乖乖地按照判決書被送往各自應該去的地方。最后的審判在基督教誕生之前就已經存在，它是神權在維護自身權威時所共有的設置。人們要么遵從因果，要么相信最后的審判。誰懷疑這一點，誰就從根本上顛覆了神的權威。神依靠最后的審判保持它的合法性和權力的威懾力量。其實，這是神權對人性的恐嚇！
從西西弗斯所受的苦來看，這種懲罰是對一個智者的懲罰，他所做的每一項工作幾乎都和他活著時候的追求相違背。比如：西西弗斯熱愛光明和大地，死后他去了地獄（最黑暗的地方）并只面對一座山，這座山不僅荒涼，還遮擋他遠眺大地的視線；西西弗斯熱愛美，喜歡豐富多彩的生活，喜歡蓬勃的生命，而他死后不得不一直面對一塊巨大而冰冷的石頭；西西弗斯有智慧、有創造力，但死后不得不重復一種單調而無益的苦力；西西弗斯渴望生命在大自然中不斷新生，而死后他不得不讓自己的生命在原有的軌跡上永恒循環。從這些懲罰的設置來看，神處處要打擊人的智慧和欲望，要遏制人的自由和追求，要消磨人的勇氣、力量和信心。神通過設置這些懲罰來迫使有智慧的人臣服。盡管，荷馬認為西西弗斯是人類中最聰明謹慎的，就算是這樣的人也逃不過神賜予的最終厄運。
結束語
神話畢竟是神話，西西弗斯神話是人編出來的故事，我們可以從藝術上欣賞它。但我也感到好奇，荷馬這個小老頭兩眼失明，憑什么看得如此深遠，如此深刻？既然他知道聰明是禍端，自己為什么還說出史詩般智慧之言？莫不是他自己做好了下地獄、受懲罰的準備？特別是面對神的“恐嚇”，他似乎毫不畏懼。荷馬史詩都是英雄史詩，可見在荷馬心中更崇尚英雄。說不定荷馬也是把西西弗斯當英雄來寫的。荷馬除了贊頌那些勇武善戰、不懼犧牲的戰場英雄以外，也贊頌了一個思想者，一個富有智慧的文人英雄。難說荷馬在寫西西弗斯時內心想到的不是他自己。今天，我們已經告別了神統治的時代，但我們還生活在各種權力之中。就此而言，我們還有讀西西弗斯的必要。但別把目光靜止在那個拼命向山上推石頭的畫面上，別預先設定自己是那個苦役中的受害者。記住，西西弗斯曾扼住死神的喉嚨；記住，西西弗斯是在大地的懷抱、在陽光的懷抱、在萬物蓬勃生長的懷抱中壽終的。如果眾神不存在，地獄不存在，西西弗斯就是一個勝利者，一個人類榮耀的代表。
2018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