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紅姐的講述,紅巖陷入沉思。
老伴兒國慶瞅著他,調皮地一笑問:“想啥呢?怪深沉的。”
紅巖眨巴眨巴眼,說:“我在想甄俊杰這個人。”
我們三個都看著他。
他說:“我忽然從甄俊杰這個人,想到人的三種活法。”
我被他的話勾起興趣:“人有三種活法?說出來聽聽。”
他咧嘴一笑:“瞎說唄。第一種就像我這種,總體上說就是活著。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該干啥干啥。不操心,沒欲望,不看別人。這叫活在自己中,或者叫為自己活著。可以稱為‘常人’。”
“第二種,不甘心做常人,一定要弄出點驚天動地的事業。該吃飯不吃飯,該睡覺不睡覺。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事。都說老虎厲害,他就不服,偏要去騎。騎上了怪美,可就是下不來了。這叫活在事中,或者叫為事業活著。可以稱為‘忙人’。”
“第三種,想要出人頭地,又沒真才實學,只好思謀別的辦法。該吃飯時吃不香,該睡覺時睡不著。天天眼睛監視別人,心里琢磨咋把別人踩下去;天天看著別人的臉色,心里琢磨咋巴結別人爬上去。甄俊杰就類似這一號人。這叫活在別人中,或者叫為別人活著。可以稱為‘能人’。”
“第一種常人活得閑,第二種忙人活得躁,第三種能人活得累。”
“第一種人看似少心沒肺,其實已經活在未來;第二種人看似追求未來,其實僅僅活在現在;第三種人看似最精明,既要現在也要未來,其實兩個都沒有。”
我邊聽邊琢磨,不得不在心里感嘆:“大智慧啊!”
紅姐笑著拿眼翻他:“顯擺吧。”
國慶眨巴著眼從思考中出來,很認真地說:“精辟!老姐服你。”
紅姐看大家靜下來,就接著原先的話題繼續講:“反右派的事就這樣過去了。當時我們在山區,別的右派怎么樣我和紅星并不知道,照樣和以前一樣快樂地學習生活著。人生就是這樣,事情發生了,可是你并不知道是命運已經給你發出了警告,還在傻乎乎地樂顛顛地往前走。我和紅星就是這樣在不自覺中,從青梅竹馬的姐弟關系,逐漸走向了朦朧的情感之旅。這種朦朧的情感是上了初中以后慢慢產生的,而且得到了爸爸媽媽的默認和支持。爸爸媽媽那時也不知道,右派這頂帽子會這么厲害。如果早點知道,也就不會有后來的事了。”紅姐低下頭,想了一下說,“后來的事,還是讓紅星說吧。”
紅姐側過臉對我苦笑。我理解她的意思,點點頭說:“紅姐說得對,當時對于右派這件事,全家都沒太當回事,似乎沒過幾天就忘記了,小院很快又恢復了往日的和諧和快樂。后來我每每回首這段往事的時候,就會想人為什么把兩只眼睛長在前邊,就是叫你往前看別走錯路。動物進化真是很有意思,有的視力特別強,有的嗅覺特別強,有的進化出感知電波的本事,唯獨我們人類,給你一雙眼睛是讓你往前看的,可大家都喜歡老是看著腳下這一小片地方,看近不看遠,依照感覺和慣性糊里糊涂地往前走。等到某一天發現出錯了,再回頭去看,才突然明白原來是在某個地方走錯了。人要是能進化出感知未來的本事,能瞻前顧后該有多好,或許干爹當右派的事就不會發生,或者既然發生了,就不該讓我倆的關系再往情感方面發展……”
紅巖聽得極其認真,不等我說完,就激動地站起來,雙手用力一攤說:“所以嘛,人生閱歷這個東西很重要。啥是閱歷?就是人生經驗嘛!就是長了前后眼嘛!就是遇事能瞻前顧后嘛!所以得尊重人生閱歷,尊重人生經驗,這叫尊重人生!是不是?”這架勢,簡直像作大會報告。
作完“報告”,紅巖坐下來,自己灌了一杯酒,“撲哧”一聲笑起來:“當然了,人生就是這樣,要是人人都長了前后眼,知道了前生后世,也就不會有那么多陰差陽錯了。沒有陰差陽錯,也就沒有那么多奇遇巧合。沒有奇遇巧合,也就沒有了傳奇故事,也就沒有了咱今天兩家在一起說古論今。那樣的話,這世界就不豐富多彩,這人生就沒意思了。是不是?哈哈哈。”
看到紅巖一副超然的樣子,國慶也擺出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說:“剛才,同志們講得都很不錯。不過現在,我就想了解那個叫紅星的和一個叫紅旗的,后來在情感方面是怎樣發展的。”一邊說一邊調皮地用眼睛瞄著我和紅姐。
我回她一個微笑:“好吧,那兩個人嘛,后來的事情是這樣的——”
一
我和紅姐如期接到錄取通知書,要到縣城上初中了。
我們本來應該考更近一些的四中,但干爹干媽一定要我們去縣城考一中。當時縣里共有五所初中,分布在東西南北中五個位置。一中位于偏東北,離我家三十多里。偏東南是二中,偏西南是三中,五中在最東邊,當然更遠了。偏西邊的四中最近,不到二十里。一中規模最大,每個年級都有四個班。其余四所初中,三中是兩個班,另外三所二中、四中和五中都只有一個班。這三所都是以中心小學為基礎加上了初中班,所以就叫“戴帽”初中。干爹干媽說一中師資力量強,條件也好,所以一定要去縣城考一中。
考卷和考試時間當然是全縣統一的。考試那天,我們這一帶的學生,都去了四中,唯有我和紅姐要去縣城,心里還是覺得有點兒特別。那時候學生上哪個學校沒有硬性規定,事先干爹也為此請示過文教局。為了不讓我倆因趕路影響精力,干爹安排在考試的頭天下午出發,他騎車子送我們。因為那時的路坑坑洼洼很不好走,同時帶不動兩個人,干爹就先帶我走一段,然后再回去帶紅姐。就這樣一段一段騎進縣城。晚上安排紅姐住在曲局長家里,我和干爹則住在文教局的辦公室里。
第二天考完試,我和紅姐一起走出考場,等在外邊的干爹拿著一張空白卷同我倆對了對答案,說:“都對,回去等通知吧。”臉上笑得開了花。因為天晚已不能趕回家里,又在縣城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回家,干爹執意不在局長家吃飯,說:“誰家的糧食都緊張。”帶我和紅姐到街上的國營食堂,每人吃了一碗肉絲面,真香!至今我仍認為,這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香的飯。
開學后,縣城以外的學生就要住校了。紅姐家吃的是商品糧,國家發給糧票。紅姐拿糧票到學校食堂換成飯票,再拿現金換成菜票即可。我們這些農家孩子就不同了,需要從家里背面粉,白面和粗糧分開,到食堂稱好,換成粗細糧飯票。距離近的同學每周回家一次,除了背面粉,家里還給備三天的干糧,比全在伙上吃省一些。我家太遠,只能一個月回一次。這期間有幾次,是干爹騎車幫我送來的。
剛開始很想家,有幾次實在控制不住,就在晚自習后跑到廁所哭一陣。好在紅姐和我分在一個班,常常看到她,心里就好受些。
當時剛過了“三年困難時期”,吃的仍然很缺。從家里背來的干糧多是玉米面或雜面餅子,到了夏天,背到學校時就有了霉味,只好攤在窗臺、墻頭上讓太陽曬干,朝陽的一面正曬著,背陽的一面就已經長出了一片片的綠毛,趕緊翻過來再曬這邊。吃的時候用手掰不開,只好拿磚頭使勁砸碎。磚頭碰在石頭上,會掉下許多碎末子,有人找來兩塊不大的鵝卵石,用水洗干凈專砸干饃。把砸碎的干饃放在碗里,到伙房打一到三分錢的菜湯泡開,勉強吃個五六成飽就算一頓飯。直到現在,我還不時想起當年每到開飯前,大家排隊在寢室外面輪流用鵝卵石砸霉餅的壯觀情景,“啪啪啪”的聲音如同過年放爆竹。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到了二年級開學,情況發生了變化。干爹和干媽調回了縣城,而且就調到了我們學校。局長在文教局的院子里給他們安排了一間平房,還在門口搭了個小棚,用作廚房,所以并不像其他單身教師,在學校的集體食堂吃飯。紅姐仍然住校,說是來回跑著浪費時間,影響學習。每到星期天,干爹干媽就讓紅姐來叫我回家吃飯。我這時的飯量已經大了,雖然不敢推辭,但也不敢放開吃,回來再到食堂買個饃補進肚子,有時也借故推托不去。干爹干媽能看出我的心思,也不勉強,當然也不揭穿。
二
三年的初中生活,緊張而平靜,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唯一不同的,是我的感覺。不知從哪一天起,我覺得和紅姐的關系似乎有點異樣。我相信,紅姐的感覺也一樣。
在班里,我和紅姐的公開身份是親戚,姑表姐弟。我就公開叫她紅姐,她就直呼其名喊我紅星——不帶姓。我們那時,同學之間的男女界線是必須的,男女同學之間通常并不接觸也不說話,必須說話時,一定要一臉嚴肅并義正詞嚴地喊全稱——姓和名連在一起,就像班里點名的樣子,否則,就說明男女之間過分親密,有點什么什么意思,屬于不正常關系了,這可是犯了大忌,同學們的眼神和唾沫就能把你淹死,學校也會立即找你談話的。但我和紅姐就不同,是很近的姑表親戚,紅姐喊我時不帶姓,也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何況,我們說話時總是大大方方的。于是大家不僅理解,而且有點羨慕。
那么,我們之間的不一樣的感覺,就只能是通過日常一點一點的小事,日積月累而產生。哪些小事呢?
一中是一所極重視升學率的學校,當然各種考試很多。每一次改完卷子發下來,紅姐就會在我身旁沒人時跑過來,不叫名字,把自己的卷子背在身后問:“你多少分?”我問她:“你多少分?”她就說:“你先說。”我說出自己的分數后,如果她比我高,就會說“比你多一點”,然后遞過卷子給我看;如果分數比我低,就會紅著臉低著頭,把小嘴噘成扣子,說“沒你高”,然后不情愿地把卷子遞過來。我看看卷子,其實也就差一分兩分。好笑的是,她的樣子,完全不像個姐姐,倒像是個使性兒的小妹妹。
還有些小事,也使我感到有些不同,我的飯量大,飯票當然不夠吃。有一次拿著飯票去排隊打飯,旁邊的一個同學惡作劇,于是亂哄哄地鬧起來。排到我打飯時,突然發現手里沒了飯票,引起周圍一陣哄笑。紅姐站在旁邊女生的隊里,正好看見這一幕。當天下午下了自習課,大多數同學都出了教室,紅姐突然叫我:“紅星,代數第三題咋做呀?讓我看看你的作業。”我把作業本遞給她,不一會兒她就還了回來,說:“你做得也不太對,你再看看。”我急忙打開作業本,一下子愣住了:里邊夾了兩斤飯票。后來,紅姐多次送我飯票,不過不再采用秘密方式,因為她告訴過我:“我是你姐,給你就接住,推推讓讓反而讓人家覺得不正常了。”我笑著點頭說是,可仔細一想,不對了,這意思不就是說,她送我飯票本身就不正常嗎?
還有一件事,似乎讓紅姐不大高興。事情發生在初三放麥假前夕,學校組建文工團,利用麥假半個月時間下農村演出。所演出的節目,大部分是從各班之前的晚會演出中挑選出來的,都是表演唱、相聲、三句半、快板書等,再由文工團復排加工。但這些小節目湊不夠一臺晚會,再說去農村演出,沒有戲劇可不行,正好這時省戲校畢業班來我縣演出,帶來一出五十分鐘的小戲叫《小保管上任》。學校決定把它學過來,這樣就湊夠了一臺晚會。我當時在同學中唱戲有點名氣,自然就被選進文工團,在戲中擔任一個角色。演“小保管”的是四班的一個女生叫高國慶,長得很好看。在男生的心目中,用現在時興的話,可以和紅姐并稱兩朵校花。不過兩人也有很大不同:高國慶身材小巧玲瓏,紅姐則條直大氣;高國慶皮膚細白,紅姐則顯得紅潤;高國慶性格開朗活潑,紅姐則更沉穩矜持;高國慶有一雙圓圓的會說話的大眼睛,紅姐的眼睛既大且長,眼神中透出些許憂郁;高國慶眉毛稍細,彎彎的像個月牙,紅姐的則微微上翹且有個眉峰,有幾分英氣。總之,這個女生屬于那種很討人喜歡的女孩。
在臺上我倆有對手戲,合作順利,在臺下排練也相處融洽。我能感覺到,她很喜歡和我在一起。有一次排練結束后,她居然拿出幾何課本,讓我幫她解一道題。開始我并沒有感到什么,等講完之后,一看別人都走光了,偌大的會議室里靜悄悄的就剩下我倆單獨在一起,忽然就覺得有點不妥。
下鄉演出結束,學校開學,匯報演出大獲成功。我急急忙忙地卸了妝,從后臺跑出禮堂后門,心想紅姐一定會在這里等我,興奮地向我祝賀的,但是我失望了。這是紅姐第一次讓我失望,她不在這里。我在周圍找了半天,她真的不在這里。那會兒我真的急了,竟然不由自主地找到女生宿舍區,托人傳話讓我姐出來一下。
她出來了,低著頭很不高興的樣子,說:“你也不看都啥時候了,快要熄燈了,還找到這里,不怕別人說呀!”
我也急了,說:“我要不是著急,會找到這里嗎?到底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剛才我在臺上就看到你不高興的樣子。”
她用眼睛翻著我,雙手下意識地揪著衣角,猶豫了一下,說:“沒事,我去睡了。”她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返回來,吞吞吐吐地問:“你喜歡她了?”
“誰?”我大惑不解。
“就是……她呀——‘小保管’,我看你倆的眼神不對,你們排練時我就注意到了。”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呀,你都想哪兒去了?那不是演戲嘛!”
她翻著眼睛盯著我,半天才說:“我想著你也不會,回去睡吧。”說著,轉身向宿舍走去。
我一直盯著她走進大門,才轉身走回宿舍,心中卻蕩起莫名的激動:紅姐是擔心我“喜歡”別的女生啊,那不就是說,除了她,不允許我“喜歡”任何別的女生嗎!
或許就是這些小事,也或許是我們都長大了,反正,相互接觸時,就覺得有些不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