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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暗戀是一個人的流離失所

最好的運氣,莫過于在最寂寞的時刻,在最貧瘠的世界里,還有這樣美好的人在身邊。

其實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的全世界。

如果生命乏善可陳,就讓它永遠熱淚盈眶吧。

人所需要的只是虛無和亮光以及干干凈凈和井井有條。

踩著光滑的卵石,說遺忘的心事,

那些關于青春,傷而不悲的秘密。

這長長的時光中,你們來到我身邊,靠近我衰竭的心房,聽我的游絲余音。

幼薇把車熄火,停在酒店門口。她揚起表看了看時間,然后走出了車門。老板五十分鐘后結束會議離開這里。附近有一家荒廢已久的老人公寓,她決定去走走。

公寓在一條狹小的巷尾,有褪了色的單行道馬路。她每次抄近道開車經過這里,總是把速度減到最慢,直到尾隨的車子焦躁地鳴起喇叭。伸出墻外的白玫瑰、粉薔薇,看不出遲暮的年歲,依然嬌艷如昔。陽光有些活躍,她便輕輕仰起臉頰,讓它無聲而溫柔地落在面上。

門衛的移動房幾乎垮塌,沒有人看守。對面是一幢老樓,攀滿了爬山虎,花白的陽光下,葉子像鱗片般隨風翻涌。大門右側長出新生的雜草,高矮深淺,布滿了路道。踩在這荒廢的草叢上,可以看見一處簡單的八角亭,亭角仍然保留著它過去的別致。走過去便接近一池靜水,耐心觀看,偶爾能見到水中藏匿的金魚。

幼薇覺得這里很安靜,仿佛能聽見游云閑風的聲音。她坐在亭子里,再次想起自己的決定。

那天凌晨,幼薇在荒蕪的夜里醒來,看不到絲毫的微光,摸不到手機,身邊也沒有人。申浩仍然在書房里寫作。他們的時間是顛倒的。申浩作為一個沒有名氣的作家,每天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幼薇繼續睡,然后夢見一條兇猛的蛇向她發起攻擊,突然一陣恐懼驚嚇,再次醒來,天已大亮。申浩不知何時已睡在身邊。而她將開始新的一天。

她回憶起五年前的夏天,眼神走遠,嘴角浮起笑意。那時剛剛結束了大學生活,畢業生擠爆了學校附近僅有的幾個小飯店。大家變得瘋狂無忌,直到一場一場的聚會下來,熱情才開始消退,前途也變得叵測。

幼薇就是在最后一場聚會時看到了申浩的另一面。她和他之前都不怎么出席這種活動,直到班長通知,最后一次,誰也不許缺席。

熱鬧的餐桌上,申浩像一位循禮的神父,用餐布擦凈手,然后輕聲說:“我吃了。”那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被幼薇聽到。他仿佛在感謝這滿桌豐盛的食物,又好像在感謝身邊和他共餐的朋友。他穩重有禮,像一棵安靜的寶瓶樹。

幼薇看到他的手指,長而有力,指蓋末端有乳白色的月牙。他一定經常運動,身體康健。他細細地咀嚼每一種食物,心懷崇敬。

漸漸地,幼薇的表情和動作慢了下來,她看到他和自己曾經暗戀的羅逝十分相似。

羅逝,出現在她生命中最為寶貴的中學時代。幼薇和他還有另外兩個女伴一起迎接每一天的晨曦和日落。

他們學大人喝啤酒抽香煙,也學幼童捉迷藏過家家。他們偷跑出家門走在凌晨三點的馬路上;他們脫下鞋襪光起腳丫在黑夜下的月亮灣里游泳,在荒廢花壇的草垛里睡覺;也在無人的早點爐子里烤地瓜。那時家鄉的溫泉,夜晚沒有路燈,只有一個比一個寂寞的黑影。

即便羅逝每天與她們鬼混,上課仍然能精神飽滿,考試排名前列。他是多數女孩的暗戀對象,包括幼薇。她無數次在鏡子面前練習表白的臺詞。然而每一次都被自己的膽小嚇退。這份純凈的友誼真的很好,她很滿足。所以即使內心有洶涌的愛戀也只能任憑它激烈地席卷,她不敢破壞界面的平靜。她害怕點破后的疏遠、陌生、拒絕,害怕再也回不到從前。所以寧愿私藏著這種又痛又癢的暗戀,直至目送它最后退去。又或者,陪伴一生,永不退去。

一次游泳課后,在更衣室里,幼薇和兩位女伴討論各自中意的男生。對方講出來的,居然都是羅逝。其中一位決定告白。幼薇勸她,卻沒有成功。不久以后,羅逝和她之間便有了一種小心翼翼的躲藏,不再像從前那般瀟灑透明。

隨后明明滅滅,中學過去。羅逝去了上海的大學。幼薇去了北方。他們照常通信來電,攢夠了錢就坐午夜的廉價火車去看對方。只是,那份暗戀,依舊在心中膨脹、生長,成為支撐她努力學習和忍受孤獨的力量。

幼薇覺得自己和母親很像,年幼時就開始暗戀一個人,此后心隨他往,再也放不下。

母親在幼薇十四歲那年,和她暗戀的男人私奔了。幼薇和姑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又顛簸了七個小時的夜船。在海南三亞的某個小鎮上找到了母親。幼薇記得自己那天哭鬧了很久,她把院子里堆積成山的椰子推倒了一地。她把母親漂亮的衣裙撕成一片一片。她大聲罵那個男人“野豬”,男人最后扇了她火燎般的一巴掌。她從母親的身邊跑開,聞著海水的腥潮氣味。幼薇越來越接近海。

她沒有跳下。她知道自己深諳水性,知道自己會浮起來,像一只孤單的漂流瓶,沒有方向;她知道看熱鬧的人群里會有好心的人將自己救起。海邊有賣菠蘿的老人,她吃下一塊就潛進附近的公園,在單薄的石凳上放干眼淚然后躺下。她已經不記得在蟬蟲聲嘶力竭的深夜,母親是如何找到她又抱她回家的。

只是,她記得母親那句顫抖的話:“幼薇,等你長大了,你會懂我的。”

后來,幼薇懂得,原來每個人的內心深處,一定都有自己暗戀過的人。因為某些因素,不能天長地久,細水長流。

母親后來離開了那個男人。她臨走時含淚對他說:“我們再也,再也不要遇見。”幼薇從姑姑和大人的交談中知道,母親年輕時暗戀那個男人,原以為結了婚就可以忘掉,沒想到十幾年后,就在平日反復來回的巷口,居然戲劇般遇到。

幼薇此時并不知道,她重復著母親的生活,并演繹得更加投入和動容。

畢業后,幼薇在一家貿易公司做助理。老板是個嚴格的人,做事追求完美,瑕疵必究。她用了半年時間取得了他的信任。可以陪同參加會議,自由出入他的私人健身房,有資格詢問明日行程,能提出漲薪申請。

這個春節,到處都能見到腌制臘肉的人家,他們把臘腸咸魚曬在陽臺上、屋頂上,甚至電線上,所有一切最大可能汲取陽光的地方。趕集的家庭,車后堆滿了年貨。有手拿綁了長柄掃把拂塵的老人,有試穿新衣的幼童。公司也貼了對聯掛了燈籠,酒店推出最后的年夜飯預訂優惠活動。

幼薇沒有回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對新年的期待和興趣早已在成長的旅程中消耗得所剩無幾。過年應該是孩童和老人的事,孩童瞬長,老人速老,與其他人無關。從何時起,她變得不喜歡過年。

她買來紅酒和泡面,儲藏在公司提供的單身公寓里。一到年末,許多便利店就陸續關門。零星有私人經營的小賣部,價格也漲得很高。

她去跳蚤市場淘來禁書和老的碟片。她喜歡那些舊舊的東西,它們帶著耐心在熱鬧之中長久地等待著那些懂得賞析的顧主。被帶走或留下是它們的命運,沒有誰可以躲過。它們最高的榮光就是遇到善心的人帶走它們,進入另一種生活,或是被珍藏,或是被遺忘。

那個傍晚,空氣柔軟如緞,晚霞如帛。她像貓一樣窩在自己的空間里吃食睡覺。音樂流淌到每一個角落,淹沒了孤獨感。然后,她接到一個電話。傳來申浩溫暖的問候,以及濃烈的思戀和顫抖的表白。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的求婚。也許,她只是想成全申浩四年來的暗戀之苦,她知道他總是出現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又或許,她只是想找一個機會,一根稻草,可以依附然后忘掉另一個人。

幼薇和申浩結婚的時候,朋友發來各種祝福。羅逝說:“你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翅膀,希望你可以飛得更高更自由。”他托人從西藏送來一個紅木匣子,上面刻有龍鳳呈祥的圖案。幼薇的目光僅僅只是輕輕地碰到了這個匣子的緣角,淚水就噴薄而出。

她想起中學畢業那年,大家商量著結伴旅行,一同前往西藏。她還記得自己對羅逝說,她要去西藏找一種特殊的,像佛一樣神秘的匣子,用來盛放成親時的首飾。

大家那次喝了許多酒,吃了一籃子青梨。快要散場的時候卻不斷有人退出。因為各種怪異的因素,不能前往西藏。

幼薇看著不斷流失的伙伴,最后只剩下她和羅逝。彼此目光堅毅,決不退出。他們約定了出發的時間和地點。然后那一天終于來臨。幼薇收拾了行裝,整理了房間。但卻是和姑姑一起去海南找母親。

她當時沒有通知羅逝,事后也從未有過只言片語的解釋。她不敢說自己的母親和暗戀的人跑了,她要去找她。她也不敢問他最后有沒有去西藏,那個傳說中彩虹的故鄉。

這個猩紅的匣子像是有著生命,顏色鮮艷,質地瓷冷。幼薇把它擺放在日日可見的妝臺上,入睡前的最后一眼,清晨的第一縷光線都可與之眸碰。

大紅的綢緞喜被上,灑滿了濕潤輕柔的百合花瓣。輕輕一抖,便是一陣細膩的花瓣雨,一個關于百年好合的美夢。

身旁老實的申浩,對每一個勸酒的賓客都來者不拒。他每喝一杯,就感慨人生的大幸,竟擁得如此美麗的新娘。他開始每天安靜地躺在身邊,帶著已經凝固的笑意。

幼薇在房間里擺滿了植物。這是她曾經構想的家的樣子。有陽光,有綠意,有大的房間,有顧家的男人,有善良的妻子。她養了許多銀蕨放在露天的陽臺上。聽說這葉子的背面在夜里可以反射星月的光輝,發出銀閃閃的亮來,指引回家的路。

她不希望家里任何人迷路。自己、申浩,或是她收養的流浪狗。她既然擁有了他們,就不想失去。

申浩是個嚴謹而戀家的男人。寫作、做家務、喂狗。他白天看書,夜里寫作,越接近凌晨的時候,精力就會越加充沛,靈感不斷,毫無睡意。

他已經是一名全職作家。幼薇進入到他的生活里后,才發現作家原來算得上是一個慢性自殺的職業。因為要不斷抽空自己,孤立靈魂,進入瘋癲的狀態,才能提煉出上乘的文字。

這樣也好。可以有一個緩沖的階段,熟悉彼此的習性,習慣對方的生活。

幼薇給流浪狗起了名字,叫它木蘭。認識之前,它生了場大病,跌進蚊蠅成堆的胡同角落。它剛剛做了母親,生下三只沒有呼吸的幼崽。大野狗過來襲擊,它仍然奮不顧身,竭力保護懷中死去的小狗。發現它的時候,搏斗剛結束不久。它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幼崽身邊,眼角淌淚。幼薇把它帶回了自己的家。埋葬三只幼崽的時候,它也在場,一邊不斷地用受傷的前腳刨土,一邊嘶啞地叫喚。勇敢、堅強,是木蘭這個名字的含射。

幼薇把木蘭照顧得很好,清理傷口,幫它洗澡,清理脫落的毛。夜里,它就睡在臥室的窗臺底下,月光落在它的身上,如同一只憂傷的銀狐。

申浩常常要等到幼薇輪回好幾個夢后,才會從新完成的章節中抽離出來。他為她提起滑落的被子,親吻她的臉頰,然后迅速褪去衣物,緊貼著她的身體睡下。

申浩永遠是個彬彬有禮的丈夫。

他不侵犯她的專屬領地。她的抽屜、衣柜、信件、手機,甚至是她獨自發呆的時刻,他也從不介入。朋友交談,他會安靜耐心地傾聽,并偶爾附上文雅的儒笑。他對待動物,亦是懂得關愛。木蘭睡時,他便放輕腳步,有時遠遠望向它,有時留它獨自,成全美夢。

他寫作時伴隨的音樂不會凌越書房半步。那些止步的歌曲,就在不打擾別人的范圍內,和他一起發酵、流逝。

幼薇不許他碰木鐘下的薔薇,所以,即使花朵干涸,枝葉枯萎,他亦是不敢撤掉。

平日他會做家鄉的飯菜,味道清淡。他在雨天收進晾曬的衣物。他定時給木蘭喂食,給植物澆水,給房間除塵,讓家里通風。他如經文般,明慧妥帖地打理和享受一切,好像已經成為血液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他喜歡海明威的話:人所需要的只是虛無和亮光以及干干凈凈和井井有條。

陰沉的周末雨天,他突發了靈感,獨自在房間寫作。燈光像倒潑的牛奶一樣從底縫滲出,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溫暖。

幼薇放下手中的事,走到窗前,撥開紗簾,雨中的世界頓時在她的眼睛里清晰起來。風和雨不可分割,抱頭一直墜向這個陌生的世界。它們一同滋生,又共赴死亡。它們扒去世界虛假蒙塵的衣裳,露出清醒干凈的靈魂。這真是神圣而美麗的時刻。用旁觀者的心態觀賞一場雨。撐傘的男女陌生而游離,連綿的傘邊親密和離棄,像發生在小說里沒有結果卻又欲罷不能的一夜情。

她回身找出一沓干凈的信紙,一支派克鋼筆。信紙許久不用,仍然散發著香水百合的味道。鋼筆的筆尖依舊濕潤。這一刻,她望著書房那頭的燈光,覺得自己動心了。她感到柔軟、芬芳和橘暖的力量就在安靜的血液里來回蕩漾。

親愛的浩:

我決定愛你。

決定在日后的每一天,越來越與你的靈魂親近。

決定每天下一次臺階,直到抵達最深最靜的內心。

決定善待時刻,誠心微笑。

最后,只想貼近你的耳畔,說上一萬遍,銀蕨如卿,引我歸途。

幼薇把龍鳳呈祥的紅匣子騰空。把折疊的信紙放進去。然后她在滑動的盒蓋上貼了便簽,上面寫著:秘密。做完這些事,她細膩地笑了,并把附近的一盆銀蕨朝匣子邊挪了挪。

又是一次雨天,天空不斷劃下閃電,激烈潰震的雷聲仿佛誓要劈開天際,與這個世界分手決裂。幼薇待在房間學習日語發音。木蘭躲進敞開的衣櫥。申浩一處一處仔細檢查門窗和家電。

她放下手中的日語寶典,申浩的背影已經拐進廚房不見了。她輕輕地提起紅匣子的一角,發現那封情書還是以青蛙般的姿態躺著。一切絲毫未動。

她有些失望了。一個多月以來,每次她都以忐忑期待的心情掀開沉實的木蓋,投去一眼,總是落進一絲淡淡的被辜負的眼神。久而久之,這種情緒將會變得愈加濃烈,變成一股怨,一種恨。

在她眼里,作家都應該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對神秘的事物總是焦郁地投去內心的爪翼,率先探得冰山一角。一個放在光明公共之處被禁的物體,難道真的只是單純地表達自己不受侵入而無半點好奇之念嗎?幼薇突然覺得,他先前那些被視為尊重對方隱私的清高行為,一下子軟癱成為一種無視和無所謂。

女人的首飾盒里能有什么呢?最重要的不過是一枚細弱的戒指。既然她用“秘密”二字來告之主題,高高標榜,那么稍解人意的人都會理解出她的逆意。然而,他偏偏就是充耳不聞。

他永遠平和地微笑,與她相敬如賓。讓人看不到他絲毫的悲傷情緒。幼薇曾多次假想,有一天申浩會因為做錯了什么事,或遇見了什么人,于是收起笑容,神色孤單。然后她可以像母親那般為他抹去眼淚,撫平顫抖,把他的頭貼近自己的胸口,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然而,這樣的機會,她一次也沒有。

他只在自己的小說里展露個人的悲喜哀樂。他寫邂逅的年輕情侶,寫迷途的婚后夫婦,寫冷漠城市中的同性愛戀,寫邊遠收容站里的孤兒情誼,寫中國舊時的纏腳婦女,寫索馬里現在的割禮女童。他在文字里自由地操縱一切,一次又一次地體驗無窮。仿佛在那無數虛構的故事里,他才享有真正的人生,而在幼薇身邊,他只會做一個會笑的木偶。

幼薇和申浩生活的城市沒有冬季。情人節到來的時候,身邊開滿了嬌媚玲瓏的花。她整理完老板的合同行程就提前回了家。

木蘭乖順地立在門口,脖上掛著玫瑰編的花環,剃凈了刺。它姿態溫祥,神情明熠,好像懂得這天的意義。玄關附近有細長的木雕裝飾,上面擺有細頸的花瓶,里面插滿了金色的郁金香。往里走進房間深處,拐角地方總有大大小小的驚喜。不同色澤的花,簡短篇幅的曖昧祝福,女人偏執的巧克力,味道獨特的香水。

幼薇一下子覺得富有起來,她覺得這么多的驚喜和快樂應該小心翼翼地分攤開,一份一份地留在日后的每一天。她一遍又一遍詢問自己,他是不是已經打開了紅匣子,發現了里面的秘密?

她快樂地來到申浩面前,溫柔的眼神像是少女時代的第一次感動。她捂住他的眼睛,輕吻他的發際。她在他耳邊說“謝謝”,轉了個圈跌進他懷里。

晚飯的時候,她特意只開了壁燈,點了蠟燭,擰開結婚時藏好的紅酒。申浩不勝酒力,幼薇想起新婚夜里的那場宿醉。她決定換下紅酒,以從冰箱拿出的濃香橙汁取代。

申浩舉起杯子,綻放出旭日般的笑容。幼薇望向他,第一次徹徹底底地沒有想起羅逝。她迷人的眼瞳里,一面是眼前真實的他,一面是以后完美的他。

柔軟的雙人床上,申浩從背后抱住她,幼薇喜歡這樣的親密。她望著窗下木蘭好奇而嬌楚的眼神,內心幸福極了。她向后并去,用耳根貼近申浩的唇翼。她展開花朵一般的笑容,偷偷地在心底想,申浩一定會說些肉麻的情話,或是感人的詩章,或者只是她對他說的那嚴肅的一句:銀蕨如卿,引我歸途。

幼薇就這樣背著申浩,自己發笑,悄悄和木蘭對視。木蘭漸漸擱下搖擺的尾巴,并攏自己的前爪,它把身體彎得很曲,腦袋鉆離花環,眼睛不時越來越細然后突然打開又繼續閉緊,最后它完全靜滯了,身體和眼皮一動不動。

幼薇就這樣美美地看著它,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已隨著木蘭眼皮的起伏而隱現了多少次。最后,她終于覺得倦了。她小心抽開自己的身體,身后的申浩不知何時已如晚霞般進入了永夜。

從何時起,幼薇覺得自己竟一點也不懂得眼前嫁與的這個男人。他看起來就像是陽光底下的麥田,燦爛而美麗,卻沒有邊際。

他不喜煙酒,不愛熱鬧,略有潔癖,富有同情心,用情專一。他有自己的味道,混在人群里也易分辨。他不常做運動,不按時就寢,不和心愛的女子親密。他像叢林里的參天大樹,有著亦正亦邪的力量。他也像是這個城市的氣候,城市缺少冬季,而他缺少悲傷。

幼薇曾在他的文字里看到兩個少年對家庭的叛逆和他們彼此之間純純的愛。一號偷了父親的車和錢,開始一場沒有盡頭的旅行。二號在黃昏的時候出場,為一號修好了拋錨的車。兩人決定一起去旅行。二號是個孤兒,喜歡聽一號講關于家庭親人的故事,即使那個家永遠彌漫著硝煙戰火。兩人睡在同一張床上。不同的青年旅館里,二號都會為一號放好洗澡水,洗堆積如山的碗筷,為一號按摩肩膀,唱動人的民謠。最后兩人抱在一起,和暮靄一起沉沉地入睡。

幼薇喜歡他的這些文字,溫暖、自由,又充滿勃勃生機。她覺得他應該是一個細膩的人,既然懂得文字的喜怒哀樂,那么必會在人群里察言觀色。然而,他不是。他不懂得女子的心事,不懂得夸耀女子的可愛和美麗,不懂得你儂我儂,亦不懂得“秘密”二字背后的含義。

他這樣無趣,給人帶來一場又一場的累。

老板的辦公室在二十八樓。站在明亮的窗后,可以看見馬路上的萬家燈火和高樓里的黑色瞳孔。幼薇漸漸地下班很晚,她把心思都放在學習日語上,進步神速。老板偶爾也會帶上她見見那些喜愛彎腰極其客氣的日本客戶。

她在明亮如晝的街道中穿梭,看著從奢侈品店里出來的女子。臉色白皙,眼神落寞,留下一團濃稠的背影。她不知道何時才能學學她們,過一種閑適的生活,氣質內斂地走入那個異域特色的餐廳,吃一份七分熟的牛排,喝一杯正宗的法國紅酒,然后用一瓶依云和幾塊曲奇來結束一個恬靜的午后。

她看到路邊的海報上,印有激情的哈根達斯廣告:愛她,就請她吃哈根達斯。

回家的腳步有些無力,心情有些落寞。

夜風踢落幾片脆弱的銀杏樹葉,恰好落在幼薇的懷里,拂出秋的隱約面目。她想起自己答應申浩求婚的那天,徹夜不眠,用一夜的思考去構建自己的人生。她決定慢慢忘掉羅逝,就像年幼時一點一點成癮的暗戀,她需要循序漸進。她要移植自己的愛,放到另一個人的身上。他們有好的開始,相愛也并不會是一件難事。她向往用一個完美的家庭,來覆蓋小時候心靈的缺憾。

隔著遠遠的距離,幼薇看到窗樓上的銀蕨,銀光閃閃,仿佛斑斕的星辰。

這天夜里,風起云涌,木蘭望著朦朧的月色,似有心事。幼薇抱起柔軟的木蘭,望著它有些憂傷的眼睛,知道它一定是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幼崽。她輕輕地抱著它,撫摸它的身體,陪著它遁入夢鄉。

最后,幼薇來到申浩的書房,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想要一個孩子。”

望著這個城市的第一場雪,幼薇竟然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她最近容易疲倦,裹著披肩在陽臺上曬太陽的時候,望著陽光就會不知不覺地睡去。她帶一本周國平的書在身邊,看著那些自省的語言,跟著思考也會小寐起來。木蘭喜歡陪在她的身邊,一起安靜地看著落葉和路人,一起間隔地打盹。

她習慣了不適應:水腫、嘔吐、饑餓、勞累。她開始用溫暖的掌心撫摸自己突起的小腹。她感到內在無聲無息的生命力。她在安靜的時刻能感覺到體內小生命的躁動。她不時地想象他的模樣,有時男孩,有時女孩。

原來孕婦也會伴隨一些不安的情緒,擔心寶寶,時常感到冷熱不均,會做殘碎的夢。不愛喝水,喜怒無常。這些日子,她哪兒也不去,只愛和木蘭一起待在太陽照射到的陽臺上。讀書、聽歌、發呆、張望、瞌睡。

其實,她也有純凈如水的心境,有著張開雙臂擁抱的動作,有著感受幸福的體驗。只是,這所有微妙的時刻,總是被倦怠的情緒沖抵,以為自己都不曾有過。

申浩除了悉心的照料外,剩余的時間便是努力寫作,他有著旺盛的靈感和充足的精力。他在寫一部冗長的小說,完結的日子定在寶寶出生的時刻。這是獻給他的,祝賀他神圣地到來。

幼薇沒有告訴母親她快做外婆了,她想日后再把這個小生命帶到她的面前,讓她驚喜過望。自從母親那年和她一起從海南回來后,她發現母親老去的速度遠遠地超在了她成長的前面。浮出的白發,沉下的皺紋,一日甚于一日。

父親不可原諒地離開了她們,重新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小妹妹比她小十七歲。父親偶爾打來電話,談他的新家,說柴米油鹽的辛苦,妻子的霸道,小妹妹的聰明伶俐,模樣和她十分相像。后來,電話漸漸少了,關系便也越來越遠。

第二年的春末,白茶花凋謝。柳樹長成長發飄逸的樣子。她開始不能獨立地做一些事,不能彎腰,不能搓背,不能上樓,不能外出。于是,申浩開始給她洗澡。木蘭叼給她鞋架上的棉拖。

盛夏的清晨,世界只有微光。幼薇終于在醫院生下一名女嬰。她安靜地張開嘴,沒有發出哭聲。寶寶偏瘦,體重只有五斤一兩。申浩激動地對著她微笑,眉目之間,他看到了與自己的諸多相似。然而,這天使一般的嬰兒,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看一看自己的親人和這個接納她的世界,就在心臟跳了五分鐘后突然停止了呼吸。

因為孕婦懷孕期間的嗜睡、睡姿,還有長時間與動物接觸,導致嬰兒發育不良,呼吸薄弱。

幼薇在聽到這樣的診斷之后,感到強勁的寒流襲來,瞬間昏厥過去。身體和心理上的劇痛像是無法承受的天崩地裂,襲擊了她。眼縫里撐開的光,模糊而暗,看到申浩激烈地用拳頭掄在白凈的墻上,留下斑駁的鮮紅圖案。然后幼薇再也無知無覺。

她在醫院休養了一個多月,回家以后,木蘭已經不見了。它的小窩、糧食、玩具、照片統統徹底地消失,連同味道也一起清除,仿佛并未出現過。

她很快恢復懷孕前的習慣,不打擾申浩寫作,自己看書學外語,和植物交談。睡前看一部過季的電影,喝半杯牛奶,迅速安眠。

只是,她和他之間,話題愈加淺顯稀少,言語從不碰及孩子、木蘭、醫院這樣的字眼。

慢慢地,光陰低著頭陰郁地過了一圈,又回到了這樣炎熱無趣的一個盛夏。幼薇常常在月光明澈的夜晚,不開燈源,只在足夠看見輪廓的光亮里,靜靜抱著她的紅匣子發呆。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不然不會重復地想一件事,又確認它,肯定它,堅定它。她決定離開申浩,離開現狀,離開一切觸及記憶的人事。

陽光密集地打在薔薇花的花瓣上,無比真實不欺,容不下絲毫陰影。水池里一條金魚不知什么原因奮力地躍出水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后又沉浸在渾濁的底處。

幼薇從回憶中遠赴而來,重疊勞頓的思想仿佛這條金魚的騰躍只是為了制造一場響動,好把她拉回有力的現實。昨晚的夢仍然歷歷在目。在黑暗中醒來,沒有光源,沒有伴侶,沒有安全。兇猛的蛇積蓄了力量,仰起了頭,吐出了舌頭,發起猛烈的攻擊。

想到這里,她再也不用遲疑,離婚只是一道過場。他們毫無關聯地生活著,仿佛相安無事的鄰里。這樣淡漠的關系,應該早做了斷。

一年以來,幼薇始終把錯誤歸咎在自己的身上,因為自己的關系,才間接毀滅了那個她和申浩創造的生命。他原本不是一個喜歡孩子的男子。當幼薇伏在他的胸口,用認真而嬌嗔的口吻要求他賜予一個孩子的時候,申浩說,你一定要善待我們的孩子。然而她卻不能好好地對她。帶給孩子的,只是無盡的黑暗和孤立無援的掙扎。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釋懷這一段,有沒有走出陰影。但,她盡了力,用足了智慧在這頹然的一年里,做了無畏的盛放和無疾而終的凋零。她知道自己改變不了什么,也等不來什么。唯一可做的,就是解放兩個人的自由。

幼薇看了看時間,五十分鐘過了三分。她把呼吸調勻,迅速消失在公寓門后。

此刻酒店的旋轉門外,一個身材微胖,臉泛紅光的男人氣若閑鶴,瞇起眼睛等待在側。他看起來就像酒館里的大叔,沒有壓迫感,微笑的臉龐讓人感到親近。

幼薇鉆進車內,迅速掉頭,沖進候道,出現在老板的視野里。她向右探出身子,打開了右邊的車門。然后對那個大叔一樣的男人說:“老板,上車。”

在幼薇的婚后三年里,她都在這個男人手下做事。她做助理。老板讓她把英語再提升提升。一年后,日本的市場打開。老板說,你去把日語學出來吧。接著不久,她又應要求考得駕照。老板說,我不要另請司機,你就給我當司機吧。幼薇認為老板的想法是不停地撤換下屬,還不如干脆把她培養成自己心目中的樣子。盡管老板一再要求她,但她也總是能合格。沒有哪個老板談生意的時候喜歡帶上司機帶上文秘又帶上翻譯。所以幼薇覺得自己這樣也不錯,不斷地學習,不斷地進步,至少沒有被時代落棄。

男人彎腰鉆進車里。因為幾分鐘前談攏了一個項目,他顯得自在輕松,并沒有察覺到幼薇的一臉愁容。直到車輪差點碾在一條狗身上的時候,他才發現幼薇的眼淚已經彈在了方向盤上。

他真誠地說:“你的私事,本來我不應該插什么意見,但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希望你不要賦予愛情太多的意義。它其實很平淡,只是一男一女柴米油鹽的生活。”

幼薇吸了吸鼻子。說出了她在老年公寓最后做出的決定:“我決定離婚了,有一種很復雜的感覺,說不上來是輕松還是心痛你知道嗎?”

老板接著說:“我一直努力栽培你,是因為你像極了我的妹妹。她在十七歲那年選擇了自殺,沒有原因。你們都是這樣不自信,卻又是這般奮進。”老板用兄長般溫暖的眼光探進幼薇的心里,“如果你思考一件事,搖擺不定,如果這件事的結局,快樂自由的部分要大過痛苦,那就不必矛盾了。”

他說完這些把窗戶玻璃放了下來,流轉進來新鮮的空氣。他繼續說:“幼薇,你知道嗎?”

“每個人都只看到我離異后的孤獨,卻并不知曉我們曾經一起生活的昏暗。不管你做什么決定,我都給你一個月的假期。如果你不介意,希望你可以把我當成兄長。”

引擎重新發動,自由的白云迅速從車頂游去。她專心探路,他打片刻小盹,不再說話。幼薇看著他,輕輕笑了,覺得一身輕松。原來在他心里,一直把自己當成那個不能長大的妹妹。她繼續著那個女孩的生命,一路受傷,也一同成長。

過完夏天,陽臺上的許多花都謝了。花瓶里離開泥土生長的花也已凋萎,幼薇在一個令人心碎的雨天,平淡無奇地對申浩說:“我們離婚吧。”申浩沒有停下手中的筆,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好。”他們之間的這種默契,仿佛是妻子在催促丈夫吃飯,然后丈夫慣性地點頭應承。

幼薇慢慢關上門,把申浩的身影一點一點地留在了屋后。她什么也沒有帶走。撐開空空的行李箱,想要塞進來的東西太多,牽扯過去有關回憶的東西,包括這棟獨立的兩層小洋樓,她都想帶走。但最后,仍然空著箱體,唯一跟在身邊的,只是一雙穿了多年的匡威帆布鞋。穿著它,腳步從不覺得沉重,去往多遠,它也不會介意。

陽光在頭頂醒目地看著,它從來不是窺探者,它正大光明地掀翻每一處陰影。

三年來的陽光始終如一,幼薇卻只在無助的時候才會抬頭看一眼,她突然很想回家,想看看一直獨身的母親,看看有了新家的父親,看看曾經上學的地方。那些過去和感情占據了她心里重要而長久的位置。

有人說,故鄉是回不去的地方。幼薇對此有著更深徹的理解,故鄉是你竭盡全力都想回去,卻在最后不會回去的地方。

那時,出門前的防曬霜和回來時的修復露,現在全簡化為一頂帆布的漁夫帽。旅館的衛生間里,幼薇看著鏡子里的臉,笑起來,眼角長滿魚尾紋,顴骨處新添了幾處雀斑,毛孔變得粗大,皮膚干燥而粗糙。她恬淡地對自己說:“這才是我。”

下了火車,暢快地呼吸著故土的空氣,清新濕潤一如多年前。她給母親帶回一件駝色羊絨外套,給父親抱回一壇青梅酒,給素未謀面的小妹妹一罐糖果。可是她后來才知道,家里氣候溫暖,用不著穿這么厚的外套。父親早已查出糖尿病,不吃甜,不飲酒。聰明的小妹妹也聽父親的話,不喜糖果,只愛玩偶。

父親說,他現在的樂趣和希望全在小妹妹身上。他給她取名單獨一個順字,只是簡單地希望她這一輩子可以平平安安、順順利利。他準她在房間堆滿廉價的玩具,準她穿上旱冰鞋到處跑,準她和鄰居的孩子一起瘋鬧,但就是不許她吃太多甜食。他說小孩子應該健康地成長,甜膩的食物會敗了胃口。幼薇看到從沒在自己身上這樣傾心的父親,有些感動又有些失落。父親每天開著貨車,給超市酒樓供貨,沒生意的時候,喝幾口茶,啃兩個饅頭。然而回到家里,仍然是一臉的笑容。他說,這就是他的生活,他是一家的支柱。幼薇臨走時給父親留了些錢,她知道父親舍不得用。這是一個溫馨的家,只是她早已成為了一個局外人,插不進任何的悲傷與歡笑。

小妹妹喜歡笑,愿意示好,會把手中的玩具一樣一樣地遞給她。她們即使不曾見面相處,但血液里的神秘力量就是這般強大。她有些害羞,喜歡接近幼薇,用無邪的眼神望著她笑,一直笑,不說話。帶她去逛街,勾起她的手,她就緊緊抓住不放。離開的時候,她只是撇著嘴,不肯說“再見”。當幼薇最后一次回頭看去,她終于用聽不見的聲音叫出了“姐姐”。

母親的生活極有規律,五點起床,打理菜園,清掃房間,做早餐。她走長遠的路,只為買更便宜的蔬菜,順便鍛煉身體。中午兩碟小菜,用瓷盤蒸一碗蛋。那是她幾十年不曾變過的口味。她已經習慣了新事物,喜歡電磁爐微波爐的干凈省事。晚上熱了中午剩的菜,再加一個菜,獨自喝一杯清酒。平日里,喜歡在人群中和上了年紀的老人一同回憶往事,談論自己的子女。她眼睛不好,不看報紙,只聽收音機。偶爾做些剪紙的活,全是美麗的“囍”字,送給嫁娶的年輕夫妻。

母親知道她也離了婚,搖了搖頭,沒有多余的話,只把幼薇擁入自己的懷里。夜里看電視的時候,她有幾次看著看著就發現母親的臉上不知何時何故爬滿了淚痕,然后她像拂去蛛絲一樣輕輕地抹掉。

偶爾談及他的新家,幼薇講到父親的時候,她都會欣慰地笑,毫無怨恨。只是每每說起那個懶惰多病的女人,母親就會唉聲嘆氣,她說:“世間的事,早注定好了,一物降一物。父親待那個瘦弱的女人很好,承擔家務事,照顧孩子,外出掙錢,一副笑臉。”而曾經那個早已看不見的,幼薇生活過的家庭里,母親小心翼翼,打理所有的事,蒸好了蛋等男人回來動筷,卻只等來丈夫的滿臉不屑。

幼薇在母親身邊待了許多天,從早到晚,都喜歡跟在她的影子后面,和她說細微的瑣事。她睡在母親身邊,母親用手環著她,總是等她先入夢了自己才睡。幼薇偷偷地笑了,終于明白了一句話:孩子不管長多大,在父母眼里,還是孩子。

她開始贊美母親的手藝,小時候被她挑過毛病的口味現在都變成她深深的懷念。她給母親梳頭,把她的發髻綰成一朵花的樣子,白發隱藏不見。她搶著做家務事,讓母親在旁邊看著她嘮叨她,然后兩人相視發出幸福的笑聲。她挽著母親的手臂去屋外散步,見到鄰居會停留片刻,相互問好。她帶母親去泡溫泉,水汽升上來的時候,她發現母親臉上的皺紋,全部消隱下去。

幼薇喜歡并珍惜現在的時刻,然而她并不耽溺。一個月的假期很快就要過去了,她在最后的三天去了中學時代的學校。

學校門口的馬路已經擴建,最大的書店和文具店還是沒有變。那些進進出出的身影,和她曾經一樣青春玲瓏,或許還曾在同一個角落,看過同一冊書。奶茶店已經換了更先鋒更醒目的招牌,幼薇嘗了嘗口味,還是一般。小吃攤前,熱熱鬧鬧擠滿了背影,男生女生。明亮的精品店里,擺放著新款摩登和經典耐看的禮物,幼薇記得那時身邊只要有人過生日,她就會和朋友想破了腦袋去挑一件實用省錢、好看且不重復的禮物。

有擦身而過拿著零嘴吃的女孩,打了耳釘,化了濃妝。有染了長發穿著破洞牛仔褲的男孩,用中指頂著籃球,在指尖不停地轉動。有流動的商販,賣一些考試資訊、盜版小說、筆墨橡皮什么的。幼薇看著他們或新鮮或忙碌的身影,獨自笑了。這些學校繁多的人群中,他們不知道,總有一天,也會變得零零散散,落在天涯海角。然后在遠隔母校的地方,用盡余下的時間去追憶。

校門口有一條筆直寬闊的路,兩旁種滿了樟樹,和過去的日子一般葳蕤。茂盛的樟樹枝干上長滿了肥厚的苔蘚。兩側的墻壁,掛有校訓、校歌,和歷屆考上名校的尖子生名單。幼薇那時不會去在意這些,她甚至連校歌都不會唱。現在她緩緩地貼墻而走,慢慢看著這些官腔正式的言辭。她歷來不喜歡這種語言,現在卻又沉浸于此,并深深懷念那個叛逆的年代。

她是在櫥窗里看到羅逝的照片,上面有他考上復旦時發表的感想:

年華不復,旦夕之間,只想用有限的力量去追求無限大的可能。

照片的邊緣已經卷曲、潮濕、發黃。只是削弱不了那笑容和眼神。眼神如鷹,笑容如葵。那時他有消瘦的輪廓,留著漫畫人物的長發。記得拍完那張照片,他就剃成了光頭,成天戴一頂灰色的棒球帽,帽檐向后。

羅逝的奶奶是學校早年的退休教師,住在學校分配的老房子里。隨著這條大路,幼薇的腳步不知不覺停到了那里。一切都不曾改變,矮矮的階梯,集中的健身器械,盛開的梔子花,紅色的攀滿爬山虎的院墻,幾只不怕生的狗。

看著久違而熟悉的場景,幼薇突然恍惚了。

從那些單元里不時出來的面孔,幼薇一個也不認識。她只是站在原地,任人家從身邊走過。一對知識分子模樣的夫妻,一位提著菜籃的爺爺,戴一副厚底眼鏡的男孩,然后第四個男人出來了。遠遠地,幼薇聽見他的聲音。她突然驚慌了一下,轉過身體,開心和不安,迅速集中在她的心頭。

男人似乎在講電話,然后聽見他說“再見”的聲音,走近自己的時候,就好像一陣微風,輕輕地剛好揚起自己的碎發。他在身后靜止了幾秒,這幾秒鐘的時間里,他像是在確認某種信息,又像是在積蓄某種力量。最后,他在足夠近的距離,用欣喜顫抖的聲音問:“是幼薇嗎?”

幼薇猛然轉過臉,春意、秋色、朦朧、欣喜一并復雜地盯著他。他沒變,還和櫥窗里的臉廓一樣。當然,改變的,只是時間走過的腳步。

幼薇輕微一笑,用了五年來不曾有過的心情上前去擁抱他。大三那一年里,他突然就不坐廉價的火車、穿過二十七個隧道來看她了。幼薇想,他終究還是交了女朋友。

羅逝緊緊抱住她說:“終于又見面了,看到你真好。”

“是啊,沒想到會在這里。”幼薇笑了,想起中學時代,他住在奶奶家,一有時間,她便在這里等他出現。這應該算是一個經常見面的據點。

走在被教學樓遮擋住陽光的塑膠跑道上,羅逝和幼薇一圈一圈地走著,沒有起始,談起舊的記憶牢固的事。

講電話的男子依然以固定的姿勢用右手扶著耳邊的電話,他以陌生人蜻蜓點水般的微笑從幼薇身邊走去,擦身如同灰暗的落葉。

幼薇終于回過神來,看到眼前的一場虛空。除了她自嘲的臉,左右誰也沒有。然后,她又走了一遍學校的食堂、水房、電腦室、圖書館、宿舍。這過程中,仿佛過去的那一個自己又回到了現在,帶領腳步,整理記憶。

離開學校的時候,天色已經弱下來,太陽強烈的光慢慢地疲下去。回家的途中的士經過一片廢墟,幼薇讓司機停了下來,然后倒回了那里。

她記得這里曾經是一個小型的游樂場。有旋轉的木馬,曲折的滑梯,變形的哈哈鏡,天鵝模樣的碰碰車。那個年紀的孩子最開心最豐盛最持久的回憶應該都是集中在這里,現在它成廢墟了,和周圍幾棟被肢解的危樓惺惺相惜,用沉默代替了無用的哭泣。

傾塌的半面老墻上,長出幾株斜的太陽花,用薄弱的姿態向著廣袤的天空。墻后還有人,戴著安全帽,穿著藍色的格子襯衣,坐在一堆支離破碎的門窗鋼筋上,用筆在記錄著什么。突然從墻的那頭飛過來一只黑色的鳥,落在那男人身后,然后他回了頭。

他們就是這樣進入對方的視野里,沉淀了幾秒鐘,思想被掏空。羅逝和幼薇在廢墟之上長久地擁抱,誰也沒有多余的話,只是看著對方背后的天空,聽著彼此的心跳。

羅逝帶著幼薇去了鎮上新開的一家咖啡館,環境、格調、位置、味道幾大因素成為“昨日之心”經營取勝的優勢。這幾年里,不大的鎮上不停地被整改、規劃、試驗,仿佛是熱衷整容的女子努力尋找自己未來最美的一面。

羅逝心情很好,撥開咖啡,喝了許多酒。他說這幾年里都沒有這樣痛快地喝過,畢業后去了北京,在那個物質富饒精神荒涼的城市,羅逝說他是一只掉隊的狼,內心充滿了力量卻使不出絲毫的勁。然后他在兩年前回來了,成為一名普通的建筑設計師,就在曾經熟悉的土地上反復奔波,覆蓋和重塑它的模樣。

幼薇在溫暖的橘色燈光下看著他豐饒的臉,想起一句話。不成熟的男人希望為光榮的目標死去,而成熟的男人卻只想為真理謙卑地活著。她毫不眨眼地在羅逝的瞳仁里尋找自己,然后臉頰像花一樣無聲無息地綻放,微笑美極了,她卻不知曉。

“幼薇,你知道嗎?”羅逝突然悲傷地說,“我過去一直暗戀你,即使你結婚了,那份感情也不能減退。我選擇回到鎮上,只是為了更近一步親近回憶,仿佛這樣就可以離你越來越近。”

巨大的真相,擺在幼薇面前,她發現自己無處盛放。相互暗戀的兩個人,相處了那么久,竟原來是錯過了那么久。她想,他現在還愛嗎?幼薇于是問他,閃著晶瑩的淚光等著回答,如果他點頭,她便告知自己一刻也不曾忘記過去,終于一個月前,她離婚了。

羅逝的身體前傾了些,更近地看著幼薇,他的手一直沒有離開那只杯子,杯壁上被加了冰的酒凍出了霧。他收回目光,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此刻他的內心正經歷著千刀萬剮的痛。酒精真的不是一件好東西,他借著這股力量居然說出了多年來的秘密。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告訴幼薇。她已經有家了,能夠看著她幸福地生活下去,便是給這份暗戀最好的回饋。

羅逝不敢說自己還愛,但他更不愿意欺瞞說已經不愛。他打算憑借回憶繼續獨身過下去。他亦知道自己是個矛盾的人,一邊依賴家鄉帶給他的美好回憶,一邊又精力旺盛地想要改造它忘記它。

快要告別的時候,羅逝問她的生活。他想,如果她過得不好,他一定要推翻自己的信念,告訴她,他仍然單身。

然而幼薇看看表,平靜地笑了。她說申浩陪她一起回來探望母親,就在今年,他們打算要一個孩子。

羅逝再一次祝福她,接著把一杯岑寂的酒一飲而盡。他說:“幼薇,你也祝福我吧。我去年也結婚了,新娘很美。”

幼薇說著祝福帶笑的話,漸漸地,寒涼的內心已成一片冰原。離開的時候,他們仍然相互擁抱,只是很快就分開了。各自朝相反方向離去,留下彼此飛舞的淚在身后重逢。

這天夜里,幼薇把自己埋在床褥里,縱情地哭泣,任憑母親在身邊如何徒勞地安慰。等到第二天黎明,天空泛白,夜色褪盡,光亮像一張密集的網一樣,撲頭蓋臉,刺痛幼薇紅腫的雙眼。她沒有告別就走了,留下一張用母親身份證開了戶的存折,里面是她這些年的所有積蓄,放在床頭。院中繁盛的薔薇,用刺在幼薇的手上劃出了告別,她并沒有感覺到。坐在擁擠的火車廂里,她才感到火辣辣地痛,于是抽出露在背包外面的絲巾,纏繞在臂上。

火車中途經過南方的一座小鎮。一分鐘的停靠時間里,她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仿佛靈魂回身一般,迅速地下了站。列車在駛入小鎮邊緣的時候,從火車的明亮窗戶上,看到飄在天空上的云朵,耀眼的白色,莫測的形狀,優雅的飄移。于是,她愛上了這里。

幼薇給待她如妹妹的老板打去了辭職的電話,聽見那頭長長的一聲嘆息,然后說隨時歡迎回來。她在這座鎮上的角落安了家,租了貧民窟一般破舊擁擠的房子。套上銹跡斑斑的門鎖,她便外出尋找工作。一家私人外語培訓班里正好缺上課的老師,幼薇謊稱自己曾經代過課。憑借幾年的翻譯經驗,她得到了這份工作,只是待遇低得她只能寂寥地一笑而過。

她用了一周的時間去適應現在的生活。鄰人太多太雜,全然猜不出他們的工作。睡在暗潮的房間里,每天晚上都只做黑白兩色的夢。隔壁住著一老一少,小的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男孩常常在他們之間的墻角下撒尿,每次幼薇一出現,他便端起褲子躲進自家低矮的房里。幼薇搖搖頭只有把綻開的笑容又一瓣一瓣地收回去。

幼薇有天回來很早,路上買了幾只石榴和一斤栗子。男孩坐在自家門前,把作業攤在腿上冥思苦想,幼薇走到他的跟前也沒有發現。她遞給男孩兩只碩大的石榴,男孩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卻又很快暗了下去。幼薇把石榴穩穩地放在他的懷里便轉身走開了,身后聽見他欣喜的歡呼,一邊奮力地叫著外婆、外婆,一邊發出燦爛的笑聲。幼薇也快樂地笑了,她沒有想到兩只普通的石榴帶給孩童的樂趣竟是如此巨大。

晚飯過后,幼薇聽見細弱的敲門聲,打開來看見男孩害羞地立在一旁,手里豎著一只用筷子插穩的熱玉米棒。他說:“外婆讓我來謝謝你。”

幼薇一面把男孩迎進屋里,一面接過他手中的玉米棒說:“也替我謝謝你的外婆。”然后她把香甜的栗子遞給男孩,自己啃起熱乎乎的玉米來。幼薇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剝開一粒放入嘴中嚼了嚼,露出大喜過望的神色,于是輕松地去剝下一粒。

男孩告訴幼薇自己叫寶童,是外婆給起的名字。幼薇問他:“你的爸爸媽媽呢?”男孩聽見這個問題瞬間就變得低落,一直沒有回答。幼薇感到抱歉,覺得肯定問到了他的痛處,于是她又說起他的外婆,說她煮的玉米很甜。男孩這才慢慢地話多了起來,和幼薇零零碎碎地講些學校發生的趣事。

幼薇正要把啃完的玉米棒放在桌上,突然發現一只油光閃亮的蟑螂,她大驚失色,跳離了桌椅。男孩氣息平靜地跟蹤蟑螂去了墻腳,只聽見清脆的一聲,他俯身提起了蟑螂尸體的觸角。男孩頑皮地拿到幼薇的跟前,她大叫著躲避,男孩便滿屋子追著她跑。

一屋子歡笑過后,男孩也該回去了。幼薇為他開門,男孩剛出去,她便說:“等等。”只見她轉身從冷卻的玉米棒中抽出那根筷子遞到男孩的手里說:“這個還給你,別忘了幫我謝謝你的外婆。”

幾天以后,男孩再次出現。他的外婆拎著他,不停地道歉。原來男孩上次來這里的時候,看到躺在抽屜里閑置的戒指,便偷去送給了外婆。戒指是結婚的時候幼薇自己挑選的,離了婚雖然一直帶在身邊卻從不戴在手上。幼薇收回了老人擦拭干凈用碎布包好的戒指,原諒了他。

原來老人一生從未戴過戒指。結婚的時候丈夫來不及買就死掉了。每次她看電視,有些鏡頭放到戒指,她都會偷偷地流淚。所以男孩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送給外婆一只戒指。

他真誠地給幼薇道歉,并告訴她等以后掙了錢,再買戒指送給外婆。聽到這話,老人和幼薇一同因為感動而沉默。

下次見面,幼薇便開始喚他寶童。寶童也和她親近起來,她買零嘴給他吃,教他做作業,告訴他小便要去廁所,不能在昏暗的光線里看書。有天幼薇經過巷口,看見唯一的臭烘烘的廁所外,站著排隊的寶童,憋紅了臉,焦急地等待著。看到幼薇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地露出兩排天真的白牙。

幼薇欣慰地笑了,笑容被一陣矜持的風拂過。她知道寶童很聽話。他可以變得很優秀,只是一直沒有人耐心教導。她從周圍的鄰里那里了解到,寶童的父母都進了監獄。他們因為吸毒而認識,后來結婚,生下寶童,又因為生活窘迫而走上了販毒的路。寶童在學校里一直被人看不起,他不愛言笑,不參加任何活動,考試從不及格。只有年邁的外婆,靠推車四處賣玉米棒來養活他。寶童曾經以為監獄是個賺錢的地方,父母在那里賺夠了錢就會回來帶他過好的生活。可是年復一年的徒望,加上他從同學口中聽出的嘲諷,他漸漸地理解出原來那里只是一片可恥荒蕪且有去無回的地方。他注定了只能和外婆相依為命。

在幼薇的輔導下,寶童的作文第一次得了“良”。老師的評價是“主題鮮明,視角獨特,語言生動,進步迅速”。他知道這是老師對他的肯定。欣喜之中,寶童有些激動地哭了。他眼里閃著光對幼薇說:“幼薇姐姐,你要教我,我要好好學,原來得‘良’的感覺是這樣輕松美好,我以后還要得‘優’,得第一。”

幼薇的眼睛濕潤起來。她曾經也可以擁有一個孩子,而寶童本來也可以擁有一個完整的家。現在,他們都殘缺地依傍著對方,幼薇對他敞開自己的愛,寶童也珍惜著她的照顧。

她覺得自己已經具備了一個老師的素質。因為他們的共同努力,寶童的其他科目也慢慢向語文靠齊了過來。他們常常在夜里學習到很晚,有時候實在累了,也不知誰先睡去,第二天醒來時都以不規則的姿勢占了一半的床。

有一次,幼薇問他:“寶童,你在學校有朋友嗎?”

寶童不假思索地答:“有。”

她為寶童終于交了朋友而暗自高興,于是又問:“是男生還是女生?”

寶童不回答,只是低下頭,羞澀發笑。幼薇靠近他的背后,偷偷撓癢,于是兩人開始打鬧起來,空蕩的房間里溢滿了歡笑。

“是女生,對不對?”幼薇最后贏了,抓住他的手追問道。

他無奈地點了點頭。

“那么,誰先提出交朋友的呢?”

“她。”寶童決定招了,“她說我的眼睛好看,還說喜歡我寫的字。”

幼薇聽完“咯咯”地笑了,像孩子般不能自持。她覺得孩童之間的愛戀好純。笑完她又恢復了嚴肅,繼續問他:“寶童,你也喜歡她的眼睛嗎?”

寶童突然靠過來,拉起幼薇的手說:“不,我只喜歡幼薇姐姐的眼睛。”幼薇看向他的眼,看到一團明媚的神色,像是突然之間,寶童長成了少年。

這一天,陽光細碎,微風暖暖。寶童終于努力擠進了前十名。幼薇答應他一起去游樂場。去游樂場之前,幼薇先帶他去了童裝店。試衣服的時候,寶童一邊興奮地拎起新衣往試衣間里跑,一邊朝幼薇喊道:“幼薇姐姐,回避,回避。”

幼薇看著他像兔子一樣敏捷的身影,突然恍惚了一下。這幾個月來,寶童帶給她的樂趣是無窮的。甚至不用和外界聯系,網也不上,手機也不用,只是和他待著,內心就是一片盈實。離婚、暗戀、申浩、羅逝全都擠不進腦海。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難過。只要寶童開心、進步、成長就是她最大的快樂。

穿起新衣服,寶童變得帥氣極了。接著他又吃了冰激凌,擁有了變形金剛。路過一家文具店的時候,幼薇給他備齊了紙筆橡皮。坐在起伏的旋轉木馬上,他的笑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后來他又玩了叢林飛車,水中漂流,恐怖谷,摩天輪。幼薇送他進去,看他興盡而歸,筋疲力盡。她突然想,如果他們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該有多好。

幼薇回來有些累,躺下便睡了,隱約感覺寶童收拾好房間,輕掩了門,退了出去。黃昏的時候醒來,吃了泡面,坐在桌邊看書。一本《空事》,坐火車前買來用于打發時間的,看到如今也沒有看完。大約看到九點,寶童出現了。他拿出練習本,讓幼薇檢查他這段時間里獨自做的算術題。確定沒有錯誤后,他拿出一根彩色的羽毛,夾在幼薇中間折起的書頁中,然后小心把書頁撫平。幼薇看著這支用來做書簽的尾羽,用彩筆著了黃橙藍三色,美麗而獨特。

寂靜的房間里,幼薇繼續看書,寶童伏在桌子另一邊練習新識的漢字。不知過了多久,她跌進一個恍若真實的夢里。手上的書臥在枕邊,自顧合上。她夢到一次行走,從開始的絢麗熱鬧走到了最后的滿目瘡痍。夢很快停止了,她這才開始沉睡。奇怪的是,做著夢的時候,她好像是清醒的,能夠記得一切痕跡。

這樣寧靜美好的日子像風一樣迅捷而沒有痕跡。

這是幼薇在這個鎮上遇見的第一個雨天。天空像是要被閃電劈開,慘烈而決絕。要么不下雨,要么就是一場滂沱的雨,積蓄了所有的力量。

巷弄很快積滿了水,一直漫到房屋的臺階上。只見忙碌的人群搬運著因為屋小而寄放在外的煤炭、灶爐、自行車和一些暫時派不上用場卻又不舍得扔棄的雜物。壯實的男人用鐵鍬疏通著平日不理不睬的下水道。落難的貓四處逃竄。敞著房門的人家地上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盆桶。有人想起衣服沒有收,拎起來像一條條閉目的死魚。土豆大叔清理著房間里的土豆,發了芽的只得無奈地丟棄在墻角。

申浩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重新出現在幼薇面前的。他消瘦、濕透,卻還憋著一股勁挺立著抵抗顫抖。屋頂開始漏水,剛好漏在床上。他出現的時候,幼薇和寶童正在使勁把床轉一個方向。然而他們如何出力,那床硬是紋絲不動,申浩上前搭了一把手,床尾終于擺脫了不斷落在上面的雨水。幼薇從墻角拿起一只盆,不偏不倚正好對準那一團潮濕。然后她直起身子對寶童說:“先回外婆的身邊去,好嗎?”

申浩不等幼薇轉過身來,便上前抱住她緊緊不放。幼薇的臉上頓時有兩行清淚,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申浩向她懺悔,重新告白,乞求機會。他說他看到了留在梳妝臺上的紅匣子。他說他不知道她早已經決定愛他。他希望可以重新開始,他們還年輕,還可以重新要一個孩子。

申浩說:“幼薇你知道嗎?每個晚上,你都在夢里叫一個男人的名字,羅逝。我以為我尊重你愛護你,總有一天會感動你,但你仍然喊著他的名字。你把他送給你的紅匣子擺在顯眼的位子,貼上‘秘密’的標簽,我快瘋了你知道嗎?我只能不動聲色。離婚的時候,我恨透了那只匣子,摔裂了它,也終于看到里面的信。‘銀蕨如卿,引我歸途。’幼薇,為什么這些話你從不當面告訴我,而讓我們一再地誤會錯過?”

幼薇被他抱緊的時候,差一點就被融化了。沒想到他再一次讓她失望。他的口吻在責備她,一點也不像悔過反思的樣子。

她用力扳開他的手并對他說:“你知道嗎?就算再來一次,我也不會對你說那些話。我們之間的問題并不是因為另一個男人。不管有沒有他,我們最后都會離婚。”

“不,你也是愛我的對嗎?你在信上說,你已經決定愛我,決定要與我的靈魂親近。我們重新開始,回到過去,一切重新風平浪靜,不好嗎?”

“為什么你還不明白,來不及了。我們的過去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幼薇的聲音很大,蓋過了這場大雨。

申浩隨著褲腿上往下滴的水,跪了下去。

幼薇感到煩亂、無奈、疼痛、不忍。一種復雜的感覺糾結在胸口,讓她覺得這個雨天真的讓人憤怒。她最后用平和的態度堅定地說:“你走吧。我們從未有過開始,所以也不存在結束。請不要再來找我,讓我對過去可以保留一種恬淡的追憶。我們都曾經出現在彼此的生命流程里,這便夠了。”

申浩開始哭泣,他坍塌成一團盲點。在幼薇模糊的眼中,他再也不像過去那個她決定要去愛的男子。離婚打垮了他,卻讓自己越挫越勇。

“跟我回去吧,幼薇,我會更加愛你。如果你不跟我走,我便一直跪下去,再也不起來。”申浩幾乎是同時用央求和威脅的口吻對她說。

幼薇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再跟他辯駁下去了。因為他無法明白,婚姻光靠一個人的愛,是無法維系下去的。于是她對他說:“如果你不走,那只有我走了。”說著她便要往外沖。申浩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他站立起來,沒再說話,走進了這場雨中。或許是明白了什么,又或許在想更深遠的事。幼薇看不清他潮濕的背影,只是覺得他越發陌生。

寶童一直在門外,聽到了所有的對話。他拉著幼薇的手說:“幼薇姐姐,你一定不要跟他走。你要留下來。我會更加努力地學習,要考第一。我會很快長大的。”

幼薇撫摸著他柔軟的頭發,疼痛并堅硬地笑了。

大雨是在夜里停的。打亂了鎮上的生活,又冷酷地消失了。

早上幼薇醒來,頭開始撕裂般劇痛,她知道自己生病了。于是她請了假,自己去藥店買來藥吞下,繼續昏沉沉地睡。

寶童的外婆提前收了生意,趁寶童還沒放學,悄悄地來找幼薇。她給幼薇帶來幾個玉米,說了些感激的話。她知道幼薇對寶童的好。只是,他還是個孩子,有些事并不適合發生。幼薇不明白老人的話,要她說具體些。

老人便細細說來。原來土豆大叔和煎餅阿姨向她告了狀,說寶童經常在深夜偷看他們。說每次都被一雙小孩子看到,這多尷尬。聽說寶童夜里常常待在幼薇的房間,一定是被她帶壞的。她沒搬過來之前,小孩子害羞怕生,哪有現在這樣胡妄。

老人說完便流淚了。她說寶童太可憐,出生就離開了父母,在別人的歧視下長大,沒有人會好好對他。她不求寶童長大能夠成材成器,只要不做壞人就好了。老人最后乞求幼薇,讓她搬離,還原寶童過去的生活。老人知道對不住幼薇,便不斷地掉淚、道歉。幼薇看著眼前這個善良樸實的老人,沒有任何解釋,點點頭答應了她。

老人剛走,寶童便放學歸來。他興致勃勃地對幼薇說:“我快期末考試了。是不是我只要考第一,你就會喜歡我,還帶我去放煙火?”

幼薇想起不久前她給寶童許下的承諾。寶童說他從來沒有放過真正的煙花,只是過年過節的時候,在電視里看過,或者站在巷口,隔著遙遠的距離,看到在城市的那一端,瞬息寂滅的光火。幼薇便說:“你考第一,我就帶你去放一次。”寶童說:“我還要姐姐親我一口。”幼薇回答:“好啊。”

這天,申浩又來找她。他說自己住在旅館,一直要住到她回心轉意為止。他說完這句話就走了,和一雙敵對的童稚的眼睛對視而過。

很多時候,人們以為自己在飛,卻依舊沉在水底;以為自己在遠方,卻發現只在原地;以為自己還能心跳,卻明明氣存余息。

幼薇把三色的羽毛攥在手里,望著這個沒有生氣卻已經包容自己氣息的房間。幾個月前唐突搬來,現在又要唐突地撤離。她離開的背影猶如一場流水的決絕。如同在那個明亮的清晨離開未醒的母親。從幾時起,她的生命里多了一場又一場的不辭而別。害怕離別時的軟弱、哭泣、糾結,或是其他未知的變數。所以走的時候,總是無聲無息,頭也不回。

臨走前她把那枚戒指塞進了寶童房間的門縫下。她再也不需要了。這個關于他外婆的心愿,她可以提早幫他實現。只是他自己的,想考第一,想放煙花,想要親吻,幼薇都等不到了。她面對著他的房間在心里不停說著抱歉。

望著深不可測的天空,幼薇自嘲地笑了。她覺得大人都是怯弱的。相互暗戀,卻只會彼此錯過。她曾經想要的一種干凈直白的愛,冥冥之中,隱約在寶童的身上看到了,卻又像盲點一般消失。對的地點,錯了時間,一切都將變得繁復而亂。

她聽見自己內心拔節的聲音,是遺忘,是深刻,是冷眼,是溫情,又或許,只是世外一束花開的氣息。幼薇聞著一陣芬芳,設想了若干年后,自己瀕臨死亡的情形,那時會有多少事爭先恐后,義無反顧地跳進腦海里。那時最明晰最惦念最重要的影像會是誰呢?父親母親、羅逝、申浩、寶童,抑或今后出現在自己生命旅程中的人?

幼薇買了去西藏的臥鋪。她決定去那個曾經和羅逝約定好了要去最后卻沒有抵達的城市。她要親自在那個佛煙裊裊的城市,尋找一種特殊的經文一樣神秘的匣子,可以用來盛放成親時的首飾。這是她年幼時的理想,履行它卻遲到了十多年。

天色未亮,猶如剛剛入夜不久的光。

幼薇想起少女時代在夜里去過的月亮灣。月光明亮,純凈如霜。天空青藍,炎熱的盛夏,淙淙的流水如音樂般迷人。羅逝、幼薇還有另外兩位伙伴一起跳進水里,打碎了完整的月光,明亮的水珠濺滿了平靜的水面。

在水里的感覺是自由愜意的,天空好像廣袤的沙漠,云層深淺起伏地排列,一陣風動,便是一次沙移。有膽怯的魚不時碰到他們的身體然后迅速地逃避。岸上的花香融進空氣中,浮在溫床一般的水面上。大家踩著光滑的卵石,說著遺忘的心事,想著那些關于青春傷而不悲的秘密。

從水中起身,頭發宛如新鮮的海藻附在背上。他們各自躲在陰沉的巖石身后,脫下濕漉漉的衣服,擰干頭發,擦凈身體。借著天空最清澈的陰影,幼薇和羅逝看到了彼此的身體。

她仿佛看見那柔軟的柳條,在搖擺的月光中朦朧成影,似乎聽見它用顫抖的濃濃的鼻音在說話。它說,我從遠古而來,看到無數生命的興盛和覆滅。這長長的時光之中,你們來到我的身邊,靠近我衰竭的心房,聽見我的游絲余音。

品牌:磨鐵數盟
上架時間:2019-01-07 17:54:46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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