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說到這一張照片時,現(xiàn)場的氣氛一下子變了,紅巖用手拍著大腿,顯得特別興奮:“哈哈,今天我才明白這張照片的來歷,紅旗嫁給我的時候讓我看過這張照片,只說是她的初戀,沒有多說,我也不好多問,畢竟照片上站著的是兩個小孩子。為了安慰她,我還把兩個小孩子的照片放大了一張,現(xiàn)在還掛在書房里呢。”
老伴兒國慶也很興奮:“誰說不是呢?我們家和你說的一樣,今天算徹底明白了。”
紅姐卻和他倆相反,低著頭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像。大家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她在默默地流淚。
“哎喲,怎么哭了?哈哈,多像個孩子,怪可愛的。”紅巖一如既往樂觀,咧著大嘴笑得很開心,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替紅姐揩眼淚。
紅姐從他手里接過紙巾,一邊揩淚一邊抿著嘴唇笑著說:“不好意思,一晃幾十年過去了,要是一直不長大該多好。”
我說:“是啊,人生就是這樣,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每天忙忙碌碌,經(jīng)歷過很多很多這樣那樣的事情,但是,當你回首瞭望之時,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被歲月的風霜雨雪給擦拭得干干凈凈,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只有極少極少一部分,雖然也會被時間深埋在心底,但是一經(jīng)觸動,就會給你觸電一般的感覺。對于別人,或許只是看熱鬧,而對于自己,卻是刻骨銘心的珍惜。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情感,就是人生有意思的地方或者叫人生的意義吧。”
老伴兒國慶是個善解人意的人,大約是為了給紅姐圓場,忙站起來給大家一一倒水,一邊笑著說:“好了,紅星講得不錯,這一段就算續(xù)上了。紅星你先歇歇,現(xiàn)在換個話題,干爹干媽真是太好了,就讓紅旗姐給咱們講講兩位老人的事,行嗎?紅旗姐。”
紅姐慢慢抬起頭,顯然她還沒有從剛才的心緒中跳出來。她長嘆一聲,說:“可惜他倆都走了,要是今天他們能在這里該多好啊!”
紅姐喝了一口水,平復了一下情緒,緩緩地說:“其實紅星都知道的,小時候有一次,晚飯后在窯洞前的院子里,爸爸媽媽給我們講過的,只是你們倆不清楚。”
紅姐看著國慶和紅巖:“我就給你們講講吧——”
一
我和紅星剛上學不久,一個初秋的晚上,月亮很圓,微風習習,山影朦朧,白云如絮,靜謐而祥和。
晚飯后,我們一家四口心情很好,就坐在窯洞外面的院子里乘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不知道怎么就說到我和紅星的偶然相識,紅星就突然來了興趣,好奇地問:“干爹干媽是怎么認識的?”
爸爸和媽媽都笑起來,笑得很開心,互相補充著回憶起當年。
爸爸的老家在豫南確山縣,離那個很著名的竹溝很近,原本是個大戶人家。后來兄弟們分了家,爸爸的父親也就是我爺爺,染上了抽大煙的毛病,硬是把家業(yè)給敗了。誰知事有湊巧,到解放后劃分成分時,土地房屋已經(jīng)變賣殆盡,就定為“下中農(nóng)”,而本家的另兩個兄弟,一個劃成了“富農(nóng)”,一個劃成了“地主”,解放后都成了階級敵人。
當年爸爸考上了河南大學,快畢業(yè)時,開封發(fā)生了中國現(xiàn)代史上一個著名的事件。就是在這個事件中,爸爸認識了媽媽。
事情是這樣的——
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當局悍然發(fā)動內(nèi)戰(zhàn),遭到全國人民反對。在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開封、南京、上海、北平等六十多個大中城市,一起爆發(fā)了“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愛國民主運動。開封的大中學生和教師紛紛走上街頭,游行示威,張貼標語,高呼口號,遭到反動當局的殘酷鎮(zhèn)壓,九十三名學生被捕,多名教授被解聘。
那天,以法學院學生盧治國為首的師生代表團“晉京請愿”,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前往歡送,卻遭到大批反動軍警阻攔,隨之發(fā)生激烈沖突。軍警有人開槍,局面大亂,人們開始亂跑。爸爸奮力突破軍警防線,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路中央,有人倒在地上,旁邊扔著一輛黃包車,顯然拉車人已經(jīng)逃命去了。爸爸飛快跑過去,看見地上一攤血,那人肚子上的衣服也被鮮血洇透。爸爸眼看慌不擇路的人群擁過來,踩也會把他踩死,就不顧一切地將他背起,只聽那人艱難地說了聲:“東京大藥房。”
好在路不遠,爸爸將他背進“東京大藥房”,才知道這是他的家。家人剪開他的衣服,發(fā)現(xiàn)是子彈打穿了他的腹部,幸虧不是要害部位。家里人都懂醫(yī),很快就處理了傷口,把他抬到床上。爸爸轉身要走,那人擺擺手讓他過去,拉住爸爸的手不松。爸爸只好坐在床邊。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女學生跑進來,看到眼前的情景,吃驚地叫了一聲:“爸,你怎么了?”就“哇”的一聲趴在床上哭起來。
床上的人叫鐘寒冰,是“東京大藥房”的老板,前門開店行醫(yī),后邊辦廠制藥,在開封也有些名氣。當天他坐著黃包車出去辦事,回來正碰上戒嚴,不幸被流彈擊中。女學生是他的女兒,叫鐘望秋——望著秋天,冬天就不遠了,那就看到老爸“寒冰”了。
鐘望秋也是河大的學生,比爸爸低兩屆,在學校見過,只是沒有直接交往。
鐘老板已經(jīng)緩過勁兒了。他拉住爸爸的手不讓走,說:“外面亂得很,到處抓人,在我家很安全,何況你又是我的救命恩人。”
爸爸想了想說:“我只是一般學生,出去也沒事。要不我出去叫我的一個同學來躲一陣,他叫曲好義,是學生領袖,恐怕有危險,行不行?”
鐘老板連說:“行,行,不過你要和他一起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住我這里放心些。”
爸爸就去找來曲好義,一起吃住在鐘老板家里,日常不免端茶喂藥,鐘老板甚是喜歡。
鐘望秋閑著沒事,自然就同兩位學長討論時局,慢慢就對爸爸有了好感。
曲好義看出了門道,就做媒成就了這門姻緣。鐘老板歡喜不盡,對曲好義說:“你知道我為啥相中這個女婿嗎?”
曲好義微笑著搖搖頭,鐘老板拉住他的手輕輕拍了兩下,很鄭重地說:“在最危險的時候,他想的不是自己,而是你這個學生領袖。就憑這點,我這女婿錯不了。”
這個鐘老板就是我的姥爺,其他人就不用說了。
紅姐講完爸爸媽媽的故事,意猶未盡,說:“年輕的時候我不信命運,現(xiàn)在老了還真不好說了。就說爸爸媽媽吧,完全是因為一個不相干的突發(fā)的偶然事件,卻意想不到地決定了兩個人的終身大事。還有我和紅巖、紅星,也都起源于偶然事件,只是結果不同而已。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吧。”
紅姐話音剛落,國慶就極表贊同:“紅旗姐,還真是的,我和紅星才叫偶然,簡直是傳奇,連我自己都覺得意外,甚至有點不敢相信,等會兒我再講。我知道你和紅星后來是因為干爹劃了‘右’派,干爹這么好的人,怎么會呢?”
“正因為爸爸心太好,才當了‘右’派,他是主動替人家當?shù)摹2贿^話說回來,好人終有好報,人家后來也沒忘了爸爸,都盡力幫過咱大忙,這是后話。爸爸這個‘右’派,是一盒煙換來的。”說著,臉上現(xiàn)出一絲苦笑。
二
當時我和紅星正上小學,1957年快要過年時,一天,通知爸媽去縣里開會。媽媽因為有病,兩天就回來了,爸爸直到一個多月后才回來。爸爸把自行車放在窯門口,坐在院子里的一把椅子上,仰頭瞇縫著眼看天,只不說話。我和紅星正在樹下背古文,看著爸爸情緒不好,就停了聲。媽媽也覺出不對,疑惑地走到爸爸面前,蹲在對面,雙手捧住爸爸的臉,用眼神詢問發(fā)生了什么。爸爸媽媽就這樣臉對臉看著不說話,老半天爸爸才長嘆一聲:“這件事我可能辦得不對!”
我和紅星還不太懂事,對大人說的話似懂非懂。根據(jù)兩個大人當天和后來的話,我和紅星大體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縣里開會,是開展“反右”斗爭。開始是動員大家提意見,給黨和政府“洗洗澡搓搓背,越激烈越忠心”。誰知剛開了三天,會議突然大轉向,提的意見成了反黨言論,開始斗爭、揭發(fā)、批判。媽媽有肺病,冬天就悶氣,還咯血,這兩天正犯病,很嚴重,大家都看見了,堅持了兩天就讓她回來了。爸爸因為惦記著學校的事,也就應付了事,何況也真不知道誰有反黨言論要揭發(fā)。好在他們這個組有幾個積極分子,慷慨激昂,發(fā)言很長,時間也就占去了。
表現(xiàn)最積極的,是文教局辦公室副主任甄俊杰。這個人我和紅星都認識,前不久還掂著一包點心專門跑來看望爸爸媽媽,個子細高,背有點彎,頭發(fā)稀疏,已經(jīng)謝頂,額頭很亮,說話和藹親切,笑聲爽朗,僅從氣質風度上就能看出很有修養(yǎng)。那天來時,他說是代表個人,同時作為好朋友特來看望的,還說像你們兩口子主動請纓進山辦學,精神可嘉值得學習,局里應該大力表彰。說他回去就向局長建議,對你們這樣的好同志,組織上沒有個態(tài)度還行?
他臨走時,特意拐到我和紅星跟前,彎腰拍拍我倆的臉蛋,和藹地問:“做作業(yè)哩?”
我倆答:“背古文哩。”
他似乎很吃驚,“哦”了一聲,直起腰對爸爸媽媽說:“了不起,了不起,好好培養(yǎng),將來一定能成國家棟梁。”
說完,親切地呵呵笑著,向爸爸媽媽揮揮手,又扭頭朝我倆揮揮手,很家常地說:“就這吧,走了,不打擾了,不送不送。”推著車子下了坡。
目送他走遠,我心里就留下了美好印象。爸爸媽媽也很高興。我們來這里很長時間了,甄俊杰是第一個主動來看我們的人。爸爸媽媽很為他的真誠而感動,齊夸他是教育系統(tǒng)的大好人,工作能力又強,人才難得。
我和紅星從爸爸媽媽的談話中,對這個人有了初步了解。解放前,他在省城開封的一家小報館,跟著老記者混日子。日偽時期,這家報館倒向日偽;國民黨時期,又倒向國民黨;共產(chǎn)黨來了,又積極擁護共產(chǎn)黨。后來報界調(diào)整,他就被安排到教育口,然后又和我們一起調(diào)到了洛東縣。
反右大會進入第二階段,進一步揭發(fā)并確定右派人選。甄俊杰先前的發(fā)言雖然很長,但并沒涉及具體人,主要是大講這次運動的重要性、必要性,以及我們每個人都要持有一個嚴肅、認真、忠誠、老實的態(tài)度。最后自己表態(tài):“我會找工作組和領導直接匯報,請看我的表現(xiàn)。”
現(xiàn)在進入第二階段,甄俊杰也沒在大會上發(fā)言,一如既往地表現(xiàn)得沉穩(wěn)干練。會議氣氛越來越激烈,揭發(fā)反動言論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聲討右派分子的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在工作組的領導下,“右派分子”被一個一個揪了出來。散會前的一個晚上,會議暫停,局長找爸爸單獨談話。
局長就是曲好義,既是爸爸同鄉(xiāng)的本家,又是老河南大學的同班同學,還是爸爸媽媽當初的牽線人,當然是無話不談的真朋友。
爸爸如約走進局長辦公室,局長過來關上門,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爸爸就隔著桌子對面坐下,問:“啥事?”
局長笑著說:“啥事?沒事就不能見面了?先不說事,你先嘗嘗這煙。”說著拉開抽屜,拿出一盒煙撂在桌上。
爸爸一看是“大前門”,吃了一驚,問:“你哪來的這煙?”
局長不緊不慢地說:“沒吸過吧?你嘗嘗。”抽出一支遞過來,又“刺”的一聲劃著火柴給爸爸點著,自己卻從口袋里掏出平常吸的一毛多錢的“百花”煙,抽出一支也點著,吸了一口問:“咋樣?還是人家‘大前門’好吸吧?”
爸爸使勁吸了一口,品了兩下,點頭回答:“好吸,真好吸!”
兩人便相對著吸煙,各自品味兒。
吸了半支煙,爸爸抬頭看著局長,用眼神詢問“正事”。局長卻并不提“正事”,開始講這盒“大前門”的來歷:下午大會散了,咱們這組的工作組長老王,把我叫到他屋里,從口袋里掏筆記本時帶出了這盒煙,被我看見了。他看我眼饞,就送給我了。他也是從一位領導那里涮來的,裝在兜里沒舍得吸,就送給我了。當然也不能白送,他要求我必須完成一個政治任務。王組長說,按照上邊定的指標,咱這組還差一個沒完成。根據(jù)揭發(fā)材料,認為三個人都夠“右派”標準,一個是河口鎮(zhèn)的尚有福,一個是山灣學校的滑石頭,還有一個就是你。這三個人中必須出一個。
爸爸聽了大惑不解:“根據(jù)揭發(fā)材料?我有啥可揭發(fā)的!”
局長搖搖手叫爸爸冷靜,走出門看看外邊沒人,復又將門關上,才問爸爸:“我問你,你是不是對甄俊杰說過不滿新語文課本的話?”
爸爸想了一陣才想起來,說:“這個意見,我不是也向你反映過嗎?”
局長嚴肅起來:“別說我,只說甄俊杰說得實不實?人家還有旁證!”
爸爸想了想說:“我想起來了,有一次在他辦公室閑聊,他說毛主席的文章寫得好,有深厚的古文功底,而且活學活用,用得巧妙。我很贊成他的話,就說到現(xiàn)在的語文課本忽視古文教育,二十年后就會顯出惡果的,應該建議國家重視此事。這能有啥錯?”
局長又問:“說這話時有沒有人在場?”
爸爸又想了想:“好像辦事員小李在場吧。”
局長又問:“你家的紅旗,還有別的學生,是不是每天背古文?”
爸爸說:“是啊,這能咋了?”
局長制止爸爸說下去:“不用說了!你不知道,甄俊杰拿著個小本本來領導小組揭發(fā),誰誰誰、啥時間、啥地方、說過啥、啥旁證、啥性質,旁人不說了,只說你這一條,性質是惡毒攻擊黨的教育制度,企圖復辟封建禮教!你還有啥說?”
爸爸氣得直瞪眼,可還真的無話可說,半天說了一句:“老甄咋是這號人?自己不好好活著,天天監(jiān)視別人,累不累!”
局長沉默了半天,才說:“我早看透這個人,為了保自己,就去害別人,要在革命年代,必是叛徒!好了,不說他了,先商量這個人咋定吧!”
爸爸說:“你說咋定?”
局長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還能咋定?既然上級已經(jīng)把你們?nèi)齻€列入名單,那就將你們?nèi)齻€人做個比較。尚有福家里窮得叮當響,父親剛剛去世,老娘又重病在身,一群孩子連飯都吃不上,一個個瘦得只剩一張薄皮兒,你不可憐?再說這個滑石頭,是咱縣的大功臣,解放軍打洛陽時,當過支前隊長,重傷不下火線,受到黨和政府嘉獎,誰不知道?這人平常說話是隨便點兒,也得罪過人,可是他為革命落下了一身病。我看工作組八成盯的就是你!既然躲不過去,與其明天上會讓人往臉上吐唾沫,還不如干脆伸過頭去挨一刀,也落個堂堂正正不是?”
爸爸默默地低著頭吸煙,局長看爸爸不說話,又繼續(xù)開導:“咱就是個教書的,還能不讓咱教書?都不教書了國家的下一代還要不要?沒聽說過天下有這種事!這次定那么多人,幾乎全是教育骨干,若是都不讓干了,全縣的教育還要不要?我就不信了!再說了,有我在這里當局長,還能虧待你?你仔細想想。”
爸爸把手里的煙吸完,一跺腳站起來:“啥也不說了,就這樣吧!”轉身要走。
局長上前一把拉住他,把桌上的“大前門”塞到爸爸衣兜里,說:“拿著,不夠一盒了,王組長和我各嘗了一根,剛才你吸了一根,還剩十七根,也罷,十七根煙換個天下太平,明天上午的會也不用開了,大家也不用撕破臉皮了。王組長一拍屁股走了,可我們都是同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第二天上午的大會很晚才開,會上宣布了“右派”名單,這個名單上共有三十七人,爸爸是最后一名。
宣布完了,王組長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現(xiàn)在我宣布,咱們這個組的反右斗爭正式結束,散會。”
大家都如釋重負地站起來,把眼光一齊投向爸爸,仿佛爸爸是他們的英雄。滑石頭走過爸爸身旁時,故意在下邊用手碰了一下爸爸的手,小聲說:“夠男人,夠朋友!”尚有福卻并不隱諱,徑直走到爸爸面前,抱住爸爸肩膀哽咽起來:“老哥啊,要不是你,我可咋弄啊?”
人們開始散去,局長招手讓爸爸等一下,和王組長一起走過來,拉住爸爸的手說:“先別回去,我請你上街吃頓飯,也算是給你壓驚;不,是感謝;不,是賠罪!”又回頭問王組長:“允許吧?”
王組長點著頭:“可以可以,知錯就改,還是好同志嘛。全縣文教口定了二百七十六人,也不是你一個嘛。”
順便說一下,散會后進行“后期處理”,二百多個“右派”中,有二十一個被定為“極右”,押送黃泛區(qū)農(nóng)場勞改;其余絕大部分開除教師隊伍,回原籍農(nóng)村交貧下中農(nóng)監(jiān)督勞動;只有二十個問題不大的繼續(xù)留用,但原則上不得從事教學工作。爸爸問題不大,平時人緣又好,加上曲局長和工作組王組長力保,再加上是在山區(qū)任教,當然就“留用”了,而且是唯一繼續(xù)從事教學工作的。
那天局長請爸爸去街上的國營食堂吃飯,剛剛坐下,滑石頭和尚有福就跟來了。滑石頭長得高高壯壯,濃眉環(huán)眼,大嘴上兩片厚厚的嘴唇特別顯眼,說話干脆利索,一身的英雄俠客氣,和他的名字完全不搭。尚有福恰恰相反,長得瘦小蜷曲,似乎那身子就從未伸展過,說話也低聲小氣,窩窩囊囊的,一點也看不出有啥福氣。
兩人來到桌前,并不坐下,沒等局長問,滑石頭就兩眼紅紅的對局長說:“今天啥也不說,這頓飯我掏錢!”說著就轉身去售票窗口買飯票。
局長急忙站起來,拉住他的胳膊:“你說啥哩!我在這兒能輪到你?”
滑石頭情緒有些激動:“局長你別攔我!”一甩袖子走了。
一看這架勢,局長只好坐下來,默默地搖著頭。
滑石頭買了四盤肉絲炒面、四碗雞蛋湯,招呼尚有福過去一起端過來,說聲“吃吧”,就低頭自顧吃起來。
這樣的氣氛下,四個人也就心照不宣,都沒多說話,各自吃面。吃完,滑石頭起身用手抹了一把嘴,說:“今天當著局長的面,我表個態(tài),曲校長是替俺頂了缸,這份情義我遲早要報。我要不報,我就不是人,將來老了見面就吐我一臉唾沫。就這!”
尚有福仍然低著頭,眼角已經(jīng)滾出淚花,小聲說:“我也想報答曲校長,可是……可是你看我窮得沒有氣力。我會永遠記著這份情義,這輩子報不了,我就傳給我那幾個孩子。我就表這個態(tài)吧。”
吃完飯,把空盤子送回去,幾個人就散了。爸爸騎車回來,一路上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可又想不出自己到底錯在哪兒,直到推著車子走進院子,還是沒能想明白。
媽媽正在給我倆改作業(yè),好像感到了情況不對,就從窯洞里走出來,看到爸爸的表情,怔了一會兒,回身從暖水瓶里倒了一杯開水端過去,放在爸爸對面的小凳子上,抬頭扶了扶眼鏡看著爸爸,用表情詢問怎么回事。
爸爸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講完,媽媽似乎也很吃驚,怔怔地看著爸爸的臉,爸爸也怔怔地看著媽媽,就這樣相互怔怔地看著。突然,媽媽伸出雙手,探身捧起爸爸的臉,溫柔地說:“算了,反正都這樣了,咱又沒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都過去了,一切都會過去,你不是說過時間會解決一切嗎?”
媽媽安慰著爸爸,伸手去端水杯,覺得水燙,又換了自己的杯子遞過去說:“喝口水吧,我晾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