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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情為何物
  • 龐新智
  • 5075字
  • 2022-05-10 14:49:46

“爺爺奶奶,你們快看啊!我抓到了一只螃蟹。”紅姐的孫子興沖沖跑進來——小孩子吃飽了飯,對我們的談話沒有興趣,早就出去自己玩了。

我們都轉過頭看他,紅姐說:“好,你自己玩吧,不要跑遠,注意安全。”

紅巖笑著說:“沒事,讓他玩吧。我們這么大時,不也是就知道瘋玩嗎?”

老伴兒國慶說:“和我們比起來,現在的孩子真是美到天上了,誰叫人家趕上好時候呢!”

紅姐說:“美倒是美,好也是真好,畢竟現在的年輕人沒吃過苦,養成一些不好的生活習慣,讓你看著不舒服。你還沒說他們幾句呢,他們反倒講出一大堆破理論,還說是什么科學,好像就他們知道科學似的,所以不想和他們一起住。”

紅巖哈哈笑起來:“看看,你又來了。啥好不好的,一代人是一代人,不能強求嘛。不就是做了一桌飯菜,吃不完就倒掉;看電視聲音開老大,吵得人煩;洗衣服不用盆子,開著龍頭讓水嘩嘩流;開電燈啪啪啪按一圈,弄得亮如白晝——離開時又忘了關,老是我半夜起來替他們關燈……雞毛蒜皮的事,管他們呢!我們老了,犯得著再為他們操心嗎?”

“這不是操心不操心的事,”紅姐說,“是一種思維方式和人生態度。就說花錢大手大腳吧,要說,是他們自己的錢,掙了錢就是花的,可你總得分個該不該花吧。家里一堆衣服好好的,又買一件回來了,還專要買什么名牌。穿衣服要的是合適,跟名牌不名牌有啥關系,只買貴的,不買對的。我就不信,穿件名牌就成名人了?純粹是虛榮嘛!”

國慶說:“紅旗姐這話我贊成,衣服是用來穿的,跟叫啥名字有啥關系?要是名字真那么重要,干脆大家都叫‘老板’‘富翁’‘領導’好了。我不信就都成老板、富翁、領導了!有一次我穿了一件假名牌,竟然引起身邊小女孩的羨慕。我告訴她是假的,她偏不信,說你要是穿假的,我們就沒有真的了。好玩的是,過了兩天一個小女孩穿了件名牌,正向大家炫耀,幾個男孩卻說一定是假的,弄得小女孩當即哭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

紅姐說:“不僅可笑,而且可悲。”

國慶說:“可不就是可笑可悲嘛。我們對面住一對小夫妻,開著車去健身房,花錢在跑步機上跑一個小時,再開著車回來,路上來回正好也是一個小時。我就只能笑他們小時候算術沒學好了。可笑的是,你們有錢,花唄,那就別老是抱怨汽油漲價呀!”

我看兩位女士說得慷慨激昂,就笑笑說:“你倆的話我都不反對……”

“你倆注意了,”紅巖搶過話頭,“老哥說的是不反對,可不是贊成噢。這叫說話的藝術——順著別人說話,不和人抬杠,跟我老哥學著點兒。老哥你接著說。”

我向紅巖會心一笑:“兩代人嘛,就是兩個不同時代的人。存在決定意識,每個人都會打上時代的烙印,怎么會相同呢?老人們不愿和子女一起住,子女愿意和老人一起住嗎?就是因為生活習慣不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能改變誰呢?睜只眼閉只眼算了。想想我們年輕的時候,老人說的話也不是全聽嘛。重要的是雙方要努力相互理解,努力站在對方角度想想,努力避免讓對方感到不舒服。如此而已。”

紅巖說:“對嘛,這就是代溝嘛。既然是客觀存在,就由他去吧。何況你倆說這些事,類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永遠糾纏不清。”

紅巖接著說:“我再給老哥老姐講個真實的笑話。——有一天兒子回來了,要開車出去辦事。你紅姐就想讓他給捎到某個地方。兒子不太情愿,說自己真的有急事,媽的事回來再說行不行?你紅姐就有點不高興。我趕緊站出來打圓場,說,兒子有急事趕緊去吧。兒子走了,我問你紅姐:‘你求兒子干嗎?’你紅姐說:‘我養的兒子,這點小事都央不動!’我說:‘你央孫子呀!’說得你紅姐一臉茫然。我指指她的衣服說:‘兜里裝的啥?人家不是說‘錢是孫子’嗎?你出了大門掏出一張揚揚手,汽車不就開到你跟前了!你舍不得打的,不就是想省倆錢嗎?省了錢為啥,還不是留給兒子嗎?現在他不捎你,你就用他的錢打的,結果是一樣的,卻省了跟他說好話。’你倆猜你紅姐辦完事回來咋說?她說:‘孫子就是比兒子強,有兜里這個孫子撐著,司機態度好得很,叫拉哪兒就拉哪兒。’”

我笑了:“今天又跟老弟學了一招。”

國慶笑了,對我說:“聽見了嗎?今后有事咱也央孫子。”

紅巖也笑了:“對待孩子們的態度,我用兩句話概括:管吃管住不管閑事,出錢出力不出主意。不是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嗎?既然說不清,索性來個不聽不看,不管不問,一了百了。把每天都當最后一天過,人總有最后一天,到時候我們閉眼了,還能管人家?人家還不是照過?”

我說:“其實,這里邊有個道理,值得提醒年輕人:老人從苦難中挺過來,這份閱歷是他們珍貴的人生財富,或者說是無法抹去的人生記憶。人生是什么?就是記憶和忘卻兩個部分。忘卻之后留下的就是記憶。重拾記憶,重溫往事,在老人是很重要的,但是卻沒有得到年輕人應有的理解和尊重,有意無意地無視、蔑視甚至批評、頂撞,這就很傷老人的自尊。更重要的是,老人們的批評其實并非就事論事,而是想讓他們懂得儉以養德的道理。如果年輕人都能明白老人的苦心,那就好了。”

紅巖感嘆:“是啊,閱歷也是人生的教師啊!不說代溝了,說跑題了。”

老伴兒熱烈響應:“對對對,管他代溝不代溝的,紅星同學繼續說咱兩家的事。”

我問:“剛才說到哪兒了?”

老伴兒說:“說到你們仨趕廟會沒吃上燒餅了。”

我“噢”了一聲。

我已經完全融入了干爹這個家庭,總想為它做點什么。我講兩件讓干爹干媽特別高興的事。

第一件是我剛上學那年的深秋。我發現干媽喜歡菊花,從山溝里一枝一枝采回來,用水沖洗干凈,插進一個盛水的畫著花草的白色陶罐中,放在和干爹合用的辦公桌上。于是,我就天天拉著紅姐去采新的,晚飯前準時換上,夜晚窯洞里就有一絲淡淡的菊香。不僅如此,我還去剪些當年的嫩枝,和紅姐一起插種在窯院前的土坡上。山菊見土即活,第二年就一簇簇地長起來,秋天就開出了一片菊花。如此年年插種,小山坡就成了菊花的海洋,干爹干媽自然夸我。

第二件,是我和紅姐同時以優異成績考上了縣里的初中。干爹干媽特別高興,齊說明天要好好慶祝一下,干爹就提出要干媽買條魚。干媽抿嘴笑了笑說:“這里沒有吃魚的習慣,上哪里買魚去?”干爹拍拍腦門,有點遺憾地說:“罷了罷了,反正明天中午炒幾個菜,兩家人一塊兒聚一聚。”干媽答應:“那是自然。”

聽著他們的話,我心里就有了主意。午飯后,干爹干媽到里邊的窯洞休息了,我悄悄叫來紅姐,要她跟我走。她照常忽閃著大眼表示疑惑,我悄悄說:“走吧,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保準爹媽高興。”我倆就一溜煙跑出了院子。

大廟的旁邊是生產隊的飼養室——喂牲口的地方。我從飼養室拿出一個盛草的空竹簍,帶著紅姐一起沿著河往上走,不遠就是一片洼地,積出一個大水塘。我先折斷一根樹枝,用它在水邊的濕地里挖出幾條蚯蚓,扯斷了放在地上,然后脫掉上衣交給紅姐,想了想不能脫光屁股——那時農村都不穿內褲的,就高高挽起褲腿,一手捏著蚯蚓,一手提著竹簍下了水。我知道這里有不少魚,往日路過時能清楚地看到。我選擇一個合適的地方靜靜站定,把蚯蚓丟進水里做誘餌,不一會兒就有一條魚游過來。這里的魚傻,我用竹簍猛地扣下,果然就扣到了。我把手慢慢伸進簍子里,用拇指和中指緊緊摳住魚鰓,把魚提出水面。紅姐興奮地在岸上又跳又叫:“抓住了!抓住了!”我提著魚上岸,用柳條穿住魚鰓交給紅姐。

如法炮制,沒多長時間又抓到一條,都有尺把長。紅姐高興地驚叫著:“快上來,夠了,要注意安全。”

我從水里上來,心里就有幾分得意。可是麻煩來了,褲子不用說全濕了,身上也滿是泥巴,山里的孩子哪有換洗的衣服,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紅姐說聲“等著”,拔腿就跑,不一會兒拿著一條褲子回來了,說:“先換上吧。”把褲子遞給我。我掂起來左看右看,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紅著臉說:“別看了,是我的。”

我也臉紅了,又左右看看,沒個遮擋的地方。

她也左右看看,指著不遠處的小樹叢說:“就去那后邊換吧。”

我看那個小樹叢并不密實,遲疑一下說:“那你轉過身去。”

她臉更紅了,低下頭翻我一眼,噘起小嘴,皺了皺鼻子,伸出食指在我額頭上狠狠地戳了一下,才轉過身背對著我。

我換好衣服走過去,說:“換好了。”她看著我,我看著她,兩個人的臉都紅了。

我倆提著魚回到院子里,果然給了干爹干媽一個很大的驚喜。第二天中午,干媽做了紅燒魚,又叫來我爹娘一塊兒歡聚。當時剛過了三年困難時期,干爹到鎮上買酒沒有買到,有點遺憾,不過仍然興致很高,時不時地夸獎我和紅姐“很爭氣”“有出息”。

我們當地沒有吃魚的習慣,害怕有刺。干媽就用筷子把魚刺剝離,夾著一塊魚肉往我嘴里喂。紅姐看我小心翼翼的樣子,不住忽閃著大眼抿嘴笑,嘴巴就像彎彎的月亮,好看極了。我也咧開嘴對她笑,她就噘起扣子般的小嘴,對我皺皺鼻子。雙方老人看著都笑起來。

沒過多久,初中錄取通知書發了下來。不用說,人人都是歡天喜地!

當然,我也犯過錯。記得在二年級的時候,紅姐要我去給她逮蟈蟈。回來的路上經過一棵老柿樹,青青的柿子如小蒸饃大小,密密麻麻地壓彎了枝。紅姐問我這是啥樹,我說是柿子樹。她說她最喜歡吃柿子,特別是軟柿子,紅燈籠似的,一咬一兜水,甜極了。我說那得等到秋末冬初才行。她有點失望,說現在就想吃。我看她饞饞的樣子,就問現在真想吃嗎,她翻我兩眼反駁我:“你別騙我,綠柿子沒長熟是不能吃的,我知道。”我也翻她一眼說:“那要是我會變呢?”她不高興地噘起小嘴說:“你騙人。”

過了兩天,窯洞課堂結束后,我悄悄讓紅姐跟我走。她問干啥去,我說要給她一個驚喜。她有點疑惑,我已經走到大門口,向她招招手,她就順從地跑過來。干媽看見我倆神秘兮兮的樣子,笑了笑并不干涉。

我倆跑了一里多路,來到溝沿的一個打麥場上。場上有打麥后留下的麥秸垛,不遠處有兩棵柿子樹。我讓紅姐站在樹下,噌噌噌就爬上了樹,選了結著四五個柿子的小枝,咔吧一聲就折斷了,扔下來讓紅姐接住,又三下兩下從樹上爬下來。紅姐大惑不解,說:“綠柿子不能吃的,你要干啥?”我得意地笑著說:“能吃的。”她說:“不能吃。”我說:“能吃。”她急了,小嘴噘老高,跺著腳連著說:“不能不能就不能!”

我說:“那你敢和我打賭嗎?你輸了咋辦?”她拿眼翻我半天才說:“你說咋辦就咋辦,你輸了也一樣!”

我說:“那好,跟我來。”

她遲疑地跟在我身后,來到麥秸垛前。我扯下一把麥秸,把手伸進去,故意摸了半天,就摸出一個泛黃的軟柿子,放在她手上,又伸進去摸,一共摸出了四個。她吃驚地瞪大眼睛看著我。我從她手里取過兩個說:“平分,吃吧。”

她仍然瞪大眼睛,疑惑地看著我。我拿起一個放到嘴邊,咬一個口子,使勁一吸,綿軟的果肉就流進了嘴里,咂咂嘴說:“真甜。”然后看著她。

她也把柿子放到嘴里,品了品咽了,說:“真的很甜哩。”她瞪大眼看著我,緊緊抿起下唇,把嘴彎成了月亮。

我說:“你輸了,讓我刮鼻子。”

她就仰起臉皺著鼻子,閉眼讓我使勁刮了三下,然后深情地看著我說:“你好厲害,會得這么多!”

吃完柿子,我把新摘的放進麥秸垛的洞里,用麥秸把口塞住,告訴紅姐過兩天再來吃,便一路歡笑著回家了。

我倆第三次去吃柿子的時候出了意外,不知道干爹什么時候跟來了。干爹嘗了一下我的作品,稱贊說:“怪甜的。”然后說:“咱們回去吧。”

路上干爹問:“這樹是誰家的?”

我說是公家的。

干爹明知故問:“不是咱自家的?”

我和紅姐都點點頭。

干爹又問:“不是自家的東西能隨便動嗎?”

我和紅姐遲疑了一下,都說:“不能。”

干爹說:“我給你倆出道題,看能不能答對。別人種的瓜熟了,你們倆從瓜地里走,鞋子里進個石子,你倆就彎腰收拾鞋子。這樣做對不對?”

紅姐忽閃著大眼睛,我答:“對。”

干爹問:“為啥對?”

我說:“沒法走路。”

干爹又問:“要是人家把你倆當成偷瓜賊咋辦?”

我和紅姐就你看我、我看你答不上來。

干爹說:“我再出道題,人家李子樹上的李子熟了,你倆在樹下經過,覺得帽子戴得不舒服,就抬手去整理一下,請問對不對?”

我和紅姐同聲回答:“不對。”

干爹笑了:“為啥呢?”

我倆答:“人家把俺當成偷李賊咋辦?”

干爹哈哈笑起來,拍著走在他兩邊的我倆的肩膀夸獎:真聰明,這就是成語“瓜田李下”的由來——“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學會了“瓜田李下”這個成語。當然,和紅姐一塊兒吃柿子的快樂也就此打住。

補充說一件事:考學之前,照相館的人到學校里給我們照相,每人一張,貼畢業證用的。照完之后,干爹把照相的叫到坡上的院子里,給我們照了張全家福。干爹干媽并肩坐在兩把椅子上,我和紅姐一邊一個站在前邊。干媽把我拉過去,干爹也把紅姐拉過去,一人摟著一個孩子照了一張。直到現在,我仍能感到干媽摟著我的溫暖。照完全家福,干媽說:“給倆孩子照一張吧。”干爹連說好,讓我倆并肩站著,挨得很緊,又照了一張。我覺得既高興又新奇——這可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照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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