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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情為何物
  • 龐新智
  • 4890字
  • 2022-05-10 14:49:46

紅姐很認真地聽著,大概是重新回到了童年歲月,兩眼忽閃忽閃地看著我,深情地抿著嘴笑,兩頰也因激動泛出微紅——這是今天見面以來,我第一次看到當年的紅姐。

老伴兒國慶則是一副很感慨的樣子,笑著說:“哎喲,好讓人羨慕呀,我都有點兒嫉妒了!”說著瞄了紅巖一眼。

紅巖哈哈大笑:“這就叫青梅竹馬!老哥你接著說。”

我說:“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干媽家的頭兩年多,我真的生活在童話般的世界里,但是到三年級即1959年末,國家開始進入‘三年困難時期’。這時高級社已經(jīng)合并成人民公社。在此之前的1958年,河南發(fā)動了‘大躍進’,村里以生產(chǎn)隊為單位成立了集體食堂。頭一年棒極了,隨便吃。第二年就每況愈下,慘極了。國家定量人均每天四兩,已經(jīng)很低了,實際上連四兩也吃不到。吃飯的方式也變了,原先是所有人都集中到食堂,院子內(nèi)外,熱熱鬧鬧,隨便拿隨便吃,后來變成了各家各戶端個盆子到食堂按人口打飯,大人一瓢,小孩減半。饃是吃不上了,只能喝稀飯。早午兩頓尚可稱粥,晚飯就稀得能照見星星月亮了。當時一個很流行的口號,叫‘低標準,瓜菜代’,意思是糧食不夠吃了,就用瓜菜代替。問題是哪來那么多瓜菜呢?上級就號召想辦法,提出搞‘人造淀粉’,把麥秸、玉米芯之類碾碎磨粉,充當糧食。試試不行,只好作罷。眼看著實在不行了,只好解散食堂,各家各過。”

“那時候我還小,小孩子嘛,少年不知愁滋味,只要有口飯吃顧住命,就知道樂呵呵地玩,反正大家都這樣,何況在紅姐家吃飯還是沾了不少光。”

記得有一年冬春換季時,星期天回家,和兩個小伙伴干過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偷偷把隊里的三頭豬放到麥地里,每人跟一頭。只要豬在地里一拱,就把豬趕開,拿小鏟子在土里挖,必能挖出一塊頭年留下的紅薯,軟軟的,有醋酸味,每次都能收獲好幾塊。拿回家洗干凈,捏碎摻上糠菜烙餅,差不多夠全家填一頓肚子。就因為我最先發(fā)現(xiàn)這個豬拱地的秘密,爹還好夸我一頓,說“這就叫處處留心皆學問”。

第二天回到干爹家,我講了這件事,干爹干媽默默聽著。吃過晚飯?zhí)爝€不黑,干爹讓我回去把我爹叫來。

我爹來了。干爹對他說:“現(xiàn)在缺吃的,孩子們又在長身體,想來想去,我想出了一個辦法。”

干爹說:“我這院子不小,你幫我收拾出一塊地,先種上菜,然后種上紅薯,或者種上紅、白蘿卜,都能存放。咱兩家補貼著吃,不就好多了?只是你來干活時別叫人看見。”

爹說:“好是好,現(xiàn)在正割資本主義尾巴,就怕連累你。”

干爹說:“我沒事,沒人到我這院子里來。再說了,我這是知識分子同生產(chǎn)勞動相結合,符合上邊精神。”

就這樣,爹悄悄在院子里開出四畦菜地,只是澆水要從坡下挑上來。爹怕干爹受累,總是晚上跑來挑水澆地。爹又在不顯眼的地方挖了一個地窖,把紅薯、蘿卜存放起來,也總是在晚上過來取一些帶回家去。正是靠著這點貼補,我家的日子比別人家強多了。

之所以說起這四畦菜地,是因為它曾記錄了我和紅姐太多童年的歡樂,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記憶。紅姐是城里的孩子,對種田有極大的好奇和興趣。她甚至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翼翼地扒開覆土,看看剛剛播下的蘿卜種子是否發(fā)芽。等到小苗出土,她甚至每天都要數(shù)數(shù)新長出幾片葉子,就這樣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成熟,直到收獲。平時學習之余,我倆一起在地里打理,除草、捉蟲、澆水,每當此時,她就會一改平時的矜持,小院里就會飄蕩著她開心而爽朗的笑聲。她高興了,我也就特別高興。

從1960到1962年,由于缺糧,野菜、樹皮、草根、樹葉,凡是能夠充饑的,都只管弄來往嘴里塞。天熱干活時脫掉上衣,人人都是一根根肋條繃老高。到了春夏之交,青黃不接,不時聽到有餓死人的消息,有一種“病”開始流行——浮腫病,嚴重缺乏營養(yǎng)導致渾身浮腫,一按一個坑,再發(fā)展皮膚明晃晃的,一按就出水。山下村里一個孤老頭,就是這樣整天躺在麥秸垛旁曬太陽,一動不動地死了。

說起當年的饑餓,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件事,而只要想起這件事,我的心就會打戰(zhàn)。

那是1962年的春季,山外的鎮(zhèn)子上有個傳統(tǒng)廟會,正好是星期天,干爹帶我和紅姐去看看熱鬧——其實農(nóng)村人趕廟會,有不少就是去看熱鬧的,并不一定要買東西,類似現(xiàn)在人的一種娛樂方式。村里人有句俗話:閑趕會,活受罪,黑夜看戲不如睡,就很能說明這個問題。話雖然這樣說,但是人們對趕會、看戲這種熱鬧,永遠是樂此不疲。

為什么樂此不疲?直到我成年以后才漸漸明白,因為它是單調(diào)枯燥日子的醬油醋啊!

那天的廟會很是蕭條,并沒有傳統(tǒng)的社火和唱戲,也沒有賣吃的,廟會上只有一些賣小農(nóng)具和日用品之類的小攤販。干爹買了一把菜刀,就領著我倆往回走。突然,有個瘦瘦的老漢輕輕碰了干爹一下,小聲說:“燒餅,買嗎?”

他胳膊上挎著一個籃子,一塊粗布巾蓋著里面的東西。干爹問:“咋賣?”他說:“一塊。”干爹左右看看見沒人注意,嘟囔了一句:“這年頭,吃的可真貴。”掏出兩塊錢塞到他手里,他就從籃子里摸出兩個燒餅遞過來,轉身悄然離去。

干爹看看手里的燒餅,又嘟囔了一句:“這燒餅忒假。”遞給我和紅姐一人一個。

紅姐仰臉看著干爹,干爹微笑著說:“吃吧。”

紅姐問:“你不是說它假嗎?”

干爹笑了:“我說假,是指它不夠貨真價實。你看這燒餅周圍一圈還像回事,中間薄得像層紙。吃吧,總比沒有強,你倆都正長身體呢!”

說實話,走了幾里路,肚子早餓了,我和紅姐對望一眼,她抿著嘴笑了一下,咬了一口燒餅。我也咬了一口,低著頭欣賞手里的燒餅。

突然聽到紅姐慘叫一聲,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干爹急忙回過頭來,只聽紅姐喊了一聲:“她搶了我的燒餅。”就跑著追過去。在她前邊,有個女人跑得飛快。旁邊有人喊:“搶饃賊!搶饃賊!”

我們追過去,那女人卻站住了,轉過身來,朝著手里的燒餅“呸呸呸”吐了幾口吐沫,直直地站在那里看著干爹。干爹也一下子愣在那里。

這時我才看清,女人臟兮兮的,頭發(fā)散亂著粘在臉上。

女人看大家都站著不動,轉身走了幾步來到路邊。路邊的麥地里坐著三個孩子,也都臟兮兮的,個個都瘦成了猴子。大的應該和我差不多,他懷里摟著個最小的,大概只有兩三歲。女人把手里的燒餅掰成三份,小心翼翼地遞給三個孩子,孩子們立即大口吃起來。或許是有饃花掉在手里,女人抬起手,用舌頭舔著手心。我看見眼淚從她臉上流到鼻子旁,她用手背使勁擦了一下鼻子,坐在地上看三個孩子吃燒餅,不時用手背擦擦臉上的淚。

很多人都圍在她旁邊站著看,沒有一個人說話,靜極了。干爹把手伸進兜里,掏出一塊錢,又從另一個兜里摸出一些零錢,彎腰遞給女人。她沒有伸手接。干爹就把錢放在地上,直起腰回過頭來小聲說:“紅星,給她吧。”

我把咬了一口的燒餅遞過去,她坐在那里還是一動不動。老二抬頭看看我,又看看媽媽,猶豫了一下,接住了。女人從老二手中搶過來,分成大、中、小三份,分別遞給三個孩子,又從老三手里拿過來掰下一小塊遞給老大。老大接住了,卻強塞到媽媽嘴里,又從自己的一塊上掰下一塊塞給媽媽。媽媽捏在手里卻不肯吃,一邊用手背擦淚,一邊看著三個孩子吃。

干爹嘆了口氣,小聲說了句:“走吧。”我和紅姐跟著干爹往回走,走著回頭看了看,女人竟“哇”的一聲哭著趴在地上磕頭。

干爹一直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但是我看見,他幾次摘下眼鏡用手帕揩眼角。

快到家時,干爹說走累了,歇歇吧,我們就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干爹長長嘆了口氣說:“你倆都看到了,解放十來年國家都很好,現(xiàn)在是遇到了暫時困難,相信黨和人民政府很快就能解決。但是從長遠看,建設國家是需要大量人才的。人才從哪里來?就是從你們中來,從你們發(fā)憤讀書的人中來。記住今天這件事,你們就能發(fā)憤了,好好把本領學到手,將來好好建設咱們的國家。”

我和紅姐默默聽著,一起點頭。

干爹說:“咱們走吧。”三個人都站了起來。

紅巖說:“提起‘三年困難時期’,我們都是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不過那時還小,我又是在北京的軍區(qū)大院,生活情況比外面要好,所以并不了解整個情況。只知道那時一系列的大規(guī)模群眾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反‘右’派、社會主義教育、大辦水利、大煉鋼鐵、高產(chǎn)密植、人民公社等等。‘大躍進’運動席卷中原,如火如荼,似乎真的就要跨進共產(chǎn)主義。”

我說:“和煉鋼鐵一前一后的還有一個‘除四害’,現(xiàn)在說起來都覺得可笑。學校停了課,村里把玩社火用的鑼鼓家伙搬出來,還買了很多鞭炮,農(nóng)民學生一起在村里村外巡游,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人們搖旗吶喊,土槍火銃聲震云霄,到處驅(qū)趕消滅麻雀,弄得各種鳥類驚魂失魄、無處落腳。我們小學生還要天天抬著木梯,爬到屋檐底下掏麻雀窩,爬到高高的樹上捅喜鵲窩,一定要將它們趕盡殺絕。還真是的,此后兩三年農(nóng)村鮮見各種鳥類。”

“再說煉鋼鐵。因為成立了集體食堂,各家各戶都把做飯的鐵鍋‘啪’的一聲摔碎,連同除了必用的農(nóng)具之外的所有帶鐵字的東西,包括墻上的鐵釘,都拔下來獻給國家去回爐煉鋼鐵。我們學校也壘起三個一米高的‘小高爐’,沒有鐵礦石,就去淘鐵砂,提個洗臉用的盆子,拿個做飯用的鏟子,老師帶著蹲到洛河邊的沙灘上,鏟去一層沙子,就露出一層黑色的不足一毫米的‘鐵砂’,小心翼翼地鏟進盆里,站在水里淘去沙子,剩下的就是‘鐵礦’了。回來團成饅頭大的小球,從上面放進‘高爐’,下面塞進村里提供的木炭,點起火來,幾個人輪流不停地使勁拉風箱,就有藍色火焰從爐子上部熊熊躥出,幾個小時后鐵水從下部流出來。于是大家歡呼:‘出鐵了!出鐵了!’其實這哪里是鐵,鐵渣而已。”

“一直干了兩個月,鐵沒煉出來,卻把我爹新買的風箱拉桿磨斷了。我嚇壞了,不敢把風箱扛回家,我知道這個風箱在父親心中的分量。那時候,風箱可是農(nóng)民家里的大件用具,何況還是新的啊!父親為這個風箱沒少費心思,兩年前就說舊風箱該換了,可又沒錢買新的,只好想方設法備料,請鄰村的李木匠來家里做,工錢加管飯,就省了不少錢。風箱做好后,父親覺得完成了一件大事,高興得很,故意扛到街上給鄰居們看,嘴上是夸獎李木匠手藝好,心里肯定是向人家炫耀。父親心愛的東西就這樣被我弄壞了,回去還不是找打嗎?想來想去,只好拉著紅姐一起去。我爹看著風箱心疼得差點流淚,因為有紅姐站在旁邊,他就對著紅姐勉強一笑,一言不發(fā)扛起風箱,去了鄰村李木匠家,換了兩根拉桿,白白花了一塊五毛錢。回來后仍然心里難受,兩天都沒聽他說一句話。”

“現(xiàn)在想起這些事覺得可笑,可我就是笑不出來。小學生不讓讀書,卻讓跟著大人干荒唐事,到底是可笑呢還是更可悲?”

“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說,“在最饑餓的時候,我吃過一次肉,牛肉。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香呢!”

老伴兒驚訝地看著我:“不會吧?”

我說:“是真的。當時浮腫病蔓延。一天夜里,生產(chǎn)隊隊長悄悄來到我家。我假裝睡著,就聽到隊長呼哧呼哧的哭聲,對我爹說:‘叔,我都三十大幾了,前邊一連生了三個閨女,這次又懷上了,滿心想生個小子,誰知會小產(chǎn)了呢?是餓的,餓的呀!再不想辦法,就這樣餓下去,真把人餓死了,我的罪就大了,我還有啥臉面站在鄉(xiāng)親面前?叔,咱得想辦法給大家弄點吃的呀!’”

“我并不懂小產(chǎn)的意思,只是第一次聽到一個大男人哭得這么傷心,感到十分震驚。”

“我爹老半天沒有說話,后來就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讓他假裝去山上放牲口,趁天快黑時沒人看見,把那頭老牛推下山溝摔死。回來就說丟了牛,組織社員進山尋找,殺牛分肉就有了理由。”

“之后很多年我都會想起這件事,想起那頭冤比海深的可憐的老牛,并會聯(lián)想到戰(zhàn)場上宰殺戰(zhàn)馬,不是到了萬不得已,戰(zhàn)士怎么會殺吃心愛的戰(zhàn)馬呢!”

“按人口我家分了一斤六兩肉,還有一根肋條骨。上鍋煮的時候,加了滿滿一鍋水,爹說肉少就多喝點湯。肉煮好后,爹讓從中間切開,留下一半全家吃,另一半拿兩個碗扣住,讓我送給干爹干媽和紅姐嘗嘗。”

紅姐點點頭說:“這事我記得,那天你說吃過了死活不肯吃,爸媽還夸你‘真好’呢。”

我說:“爸媽夸我時,你還皺起鼻子給我做鬼臉呢。”說得幾個人都笑了。

紅巖收起笑臉,正色說:“回首這段往事,我就琢磨,一個國家的成長,也像我們每個人一樣,這段時間應該是共和國的青春期,上下都亢奮、沖動、幻想。現(xiàn)在回過頭去看,也可以理解。”

我點頭稱是:“我們都是從年輕走過來的,那個年齡段誰不青澀呢?我們一天天長大、冷靜、成熟,是因為曾經(jīng)青澀過;我們的國家現(xiàn)在越來越好,也是因為經(jīng)歷過很多事,道理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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