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快過來,吃飯了。”老伴兒國慶清脆的聲音,把我從記憶中喚醒。
她和紅姐已經去開了兩個房間,而且訂好了一桌飯菜。
大家圍桌坐下,紅巖打開酒瓶,說要好好慶祝慶祝,一醉方休。
老伴兒站起來一把奪過酒瓶:“倒酒這些事還用得著你們大老爺兒們?有你老姐在這兒,沒你當弟弟的事。”
紅巖撇撇嘴斜她一眼,故作得意的樣子說:“這姐沒白叫,是個好老姐。”
老伴兒很麻利地倒了四杯酒,每人前面放一杯,又給紅姐的孫子倒了一茶杯飲料,很小心地遞過去,說:“乖孫子,只準喝這一杯好嗎?飲料里有防腐劑,喝多了不好。能聽奶奶的話嗎?”
孩子很有禮貌地回答:“我聽奶奶的話。”雙手接過杯子抿了一口。
安排好了孩子,老伴兒又發話了:“今天的慶祝酒是一定要喝的,但是誰也不準喝多。天意安排好不容易見面了,得好好說說話。幾十年過去了,兩家人不通音信,好多事雙方都不清楚,反正我想知道,你們想不想?”
紅巖立刻贊同:“想!還是老姐想得周到。咱兩家的故事是個傳奇,從今天碰面的一刻,我心里就突然冒出一個詞:天意,天意呀,難道不是冥冥之中故意安排的嗎?真可以寫一本小說了。”說完這句話,他把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椅子上,兩眼癡癡地望向空中。這是我們今天見面后第一次看到他的深沉。
“老弟和我想到一塊兒了,”老伴兒正色說,“我早就有這個想法,可惜我只知道前半截,也只是大概,聽紅星講的。今天咱們把后半截給續上了,回去讓紅星主筆,咱仨為副,寫一部小說,書名嘛……就暫定《我們兩家的故事》,保不準還成暢銷書呢。老姐這主意咋樣?”
紅巖看老伴拿眼看他,才又恢復常態,爽朗地站起來舉起酒杯:“好好好,一起喝了頭三杯就開始。”
大家一起站起來,喝了三杯。紅巖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又招呼紅姐:“你不能喝,意思意思就行了。”
紅姐就用嘴唇抿了三下。
大家重新坐下。老伴兒發話:“那就開始吧,邊吃邊說,從你們兩位認識說起,兩位誰主講?”說完用眼神征求我和紅姐的意見。
紅姐似笑非笑地抿著嘴,一雙大眼對我忽閃了幾下。紅巖和老伴兒就一起說:“紅星,紅星說吧。”兩人又高興地碰了一杯。
“好,那我就從和紅姐認識說起吧。”我夾了一口菜嚼著,似乎在咀嚼逝去的歲月。
我把口里的菜慢慢咽到肚里,不禁感嘆:“歲月真是最好的作家,想起過往的事情,就像是讀過的一本書。當時作為局中人,我意外,驚喜,高興,苦惱,激動,沮喪……有時會不能自制。現在回望這些事情,似乎我只是一個旁觀者,當事人包括我都是別人,是我的一群朋友或者一群曾經很熟悉的人。因此沒有了當初那種刻骨銘心的情感觸動,有的是另一種世道況味。這大概就是人生,就是閱歷,就是歷史或者是時間的本質吧。”
紅姐仍然是靜靜地看著我。
紅巖仍然是爽朗地大笑:“好,說得好,到底是文人!”
老伴兒國慶卻擺出不耐煩的樣子,笑著說:“看看,老毛病又犯了吧,不聽你的多愁善感,只聽你的開門見山。”說著嫵媚地一笑,掃了大家一眼:“是不是?”
“好吧。”我說。然后就從“賣瓜奇遇”講起——
一
賣瓜前后的那段時間,國家開展了全民性的掃除文盲運動,連母親這樣的家庭婦女都參加了識字班,父親是我們這個小山村的教師。我對識字極有興趣,天天跟著父母去上夜校,在這里認識了第一批漢字。
從城里賣瓜回來沒多少天,村里就傳來了消息,說是縣上要在山下三里地的廟坡村建一所中心小學,把周圍村子里的孩子們都集中到這里來上學,我聽了自然是高興。
有一天,我正在村頭的水塘邊割草,遠遠看見有個人騎著自行車進山了。那年代,山里人誰見過自行車?自從上次在縣城見到曲老師騎車后,我心里就一直納悶,不知道自行車為什么就不會倒呢?我正想著,車子就到了面前,原來騎車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些天全家都在念叨的曲老師。
曲老師一眼就認出了我,問:“你爹呢?”
我說:“在家哩。”
“你領我去見見他。”曲老師說著幫我把籮筐背在肩上,推著車子跟我進了村。
我現在還能記得,那天我家特別熱鬧,原因是去城里賣瓜回來,父親逢人便講曲老師一家如何如何好,總共二十幾戶人家很快就傳遍了。大家都要親眼看看這個“大好人”,何況還有他騎的自行車、他這樣年紀不大的人卻戴著眼鏡,這些對山里人來說都是從未見過的稀罕。有兩個年輕人還試著坐上車座,兩腳踩著地走了幾步,可是怎么也走不穩。大家都說“算了算了,別把人家這金貴東西弄壞了”,心里對曲老師更加佩服得不行。
等看熱鬧的人都散去,曲老師說要跟父親談件正事。
他倆就坐在院子里的樹蔭下,我則坐在門檻上翻看父親小時候讀過的舊書。其實我并不認識多少字,只是想偷聽他們的談話而已。
我開始仔細打量曲老師。他中等個,肩膀很寬,穿一身半新的灰色制服;頭圓圓的,面色紅中透白,看人時白色鏡片后邊的黑眼珠顯得很大。他說話慢條斯理,每說幾句,就會用下嘴唇緊緊抿向上嘴唇“咂巴”兩下,眼鏡后的一雙眼也就配合著瞇縫起來看向空中,寬大的額頭上便隱隱橫出兩條細細的皺紋。那神情,似乎是在品味自己剛才的話,又像是讓對方消化一下自己的意思。
他們談話的內容,主要是關于我上學的事。曲老師說新中國很重視教育,縣里決定在這里辦學,可是別的老師都嫌遠不情愿來。雖說是組織上說了算,叫誰來誰也不敢不來,但他心里有數,既然都不愿來,還不如自告奮勇自己擔下來,也算為大伙都卸了包袱。
接下來就說到了要我上學。曲老師說,無論如何都得讓孩子去上學。父親開始有些為難,一是上學要花錢,家里真的不寬余;二是離學校三里山路,孩子小,每天來回跑幾趟也不是個事;再者說,孩子生到山里,就是一輩子吃苦的命,平時教他認幾個字,過兩年長大些再教會他打算盤,種個地也就足使了。
聽了父親的話我心里一沉。曲老師當然也不同意,批評父親這思想可不行:“你沒看看啥年代了?新社會了,連幾十歲的老娘們兒都得進掃盲班,孩子小小年紀咋能不上學呢?不符合國家的精神嘛!再說了,孩子不光是你的,也是國家的,明白吧?”
兩人說了半天,還是曲老師拿出了一個方案:“我看這樣吧,學費不讓你作難,我出,沒幾個錢,俺兩口子都領著國家工資,手頭很寬裕;孩子來回跑路的問題呢,也不用你操心了,就吃住在我家里,星期天回來只跑一趟。這總行了吧?”
父親一聽連連搖頭:“不中不中,咋能這樣拖累您呢?”
曲老師也急了,抬高聲音嚴肅起來:“你別怨我說話難聽!現在是新中國了,這孩子是塊料,你要耽誤了他,對不起國家!也對不起你八輩祖宗!你要真心過意不去,多少給我對點糧食,多少都行,這總可以了吧?”
父親看曲老師真的生氣了,這才答應下來。曲老師也才平靜下來,對父親說:“我跟這孩子有緣分,就是想好好培養他。我們家紅旗你也見了,我打算除了正常上課之外,回家給她開小灶,額外再開一門課。一只羊不成群,也得占個人。兩個孩子一起學,效果也會更好的。”
父親顯然對“開小灶”沒有聽懂,就問:“啥叫開小灶?”
曲老師略顯傷感起來,說:“依我看,新中國啥都好,就是這小學語文課本不太好。你想想,孩子在這個年齡,正是適合背書的時候。上學為啥?古人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一個是教他認字,另一個更重要的就是明理。理在哪里?不都在古代老祖宗的經典里嘛。還有一點就是教學生學會說話、寫文章。咋寫文章?學會唐詩三百首,不會寫來也會偷。再者還有一條很重要,教孩子從小懂禮貌、學做人嘛!可是你看看現在的新課本,主要是看圖識字,除了第一條認字,后面幾條更重要的都不咋看重。所以啊,我要給這倆孩子‘開小灶’,就是除了在學校上課之外,放學后額外再教他們背些古詩,學些古文。我是當老師的,知道國家要興旺,育人是根本嘛,你說是不是?”
父親極認真地聽著,似懂非懂地連連點著頭,嘴里不停地說著:“是是。”
曲老師起身要走的時候,父親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拉住曲老師的衣袖。曲老師吃驚地轉過身來,盯著父親。
父親吞吞吐吐地說:“我有點心思,不知該說不該說?”
曲老師看見父親猶豫不決的樣子,以為父親反悔了,神情嚴肅起來,很不高興地反問:“怎么了?剛才說好了的事,怎么說變就變呢!”
父親趕緊回答:“不是不是。”
“那是啥?你說。”曲老師似乎一頭霧水。
“是這樣,”父親趕忙解釋,“按您剛才說的,你們就是這孩子的再生父母,我想把這孩子認到您名下,害怕您嫌棄……”
曲老師放下心來,嘿嘿笑了。父親趕緊趁熱打鐵,叫我過去:“快給你干爹磕頭,以后就要叫干爹,記住了嗎?”
我一邊點頭說“記住了”,一邊就趴在地上磕頭。
這舉動顯然讓曲老師感到意外,一邊急忙拉我起來,一邊很認真地對父親說:“現在新社會了,不興這個,鞠個躬就行了。”又和藹地對我說:“以后在學校里,還有當著別人的面,一定要叫老師。只有在家里,或者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才能叫干爹。這個一定要記住!記住了嗎?”
我連聲回答:“記住了,記住了。”
干爹推著車子出了門,我和爹媽送到村口,一直看著他騎上車子飛快地下了土坡,拐進溝里。
我仰頭看看天空,一片一片的彩霞如萬馬奔騰,映紅了大半個天空。平時青翠欲滴的群山,都被抹上一層或紅或黃的顏色。一座座山峰被彩霞連在一起,霧氣正從溝底升起,在群峰間漫延。那時候還沒見過山水畫,只是覺得好看極了。
二
我就這樣上學了。登記名字的時候,干爹把我叫過來說:“你的名字得改一下,將來成了國家干部,稱‘閃石蛋同志’多不雅。”我說:“那應該叫什么?”干爹想了想說:“你姐叫曲紅旗,紅旗上不得有五角星嗎?你就改名叫閃紅星吧,好不好?”
我高興地說:“好,好,這名字比我爹起的名字好多了。”
干爹看來很滿意,說:“你和你姐一個是紅旗飄飄,一個是紅星閃閃,就這樣定了。”從此,我就叫閃紅星了。
學校的規模很小,設在一座大廟里。原來在別處上學的學生都集中過來,總共有一、二、三、四四個年級四個班,后來才逐年增加了五、六兩個年級。當時國家正開展掃除文盲運動,學生的年齡參差不齊,比我大三四歲的有的是。開始時教師也只有三位,除了干爹和干媽,還有一位五十來歲的瘦老漢,是從山下的廟坡村選來的。校長當然是干爹。
我和干爹一家住在學校旁邊的小土坡上。鄉里事先在這里打了兩孔窯洞,中間有個通道,用來住人和辦公,另在旁邊打了一孔很淺的窯洞,用來做飯和堆放雜物。窯洞門前是一片推平的空地,用秸稈作院墻。干爹和干媽都很喜歡,說比在城里寬敞多了,空氣、風光和環境更比城里好得多,時不時說這是“世外桃源”。
我并不懂得是什么意思,周末回家就給我爹說干爹干媽很喜歡桃園。第二年開春的時候,我爹就帶我從山里移來四棵桃樹,栽到院子里。干爹干媽喜歡得不行,問我怎么想出的這個主意,我說咱這里不是“桃園”嗎?沒有桃樹怎么行?干爹干媽聽了哈哈大笑,干媽把我摟在懷里,夸我是個“有心人”,然后慢聲細語地告訴我:不過呢,你說的這個“園”不是那個“源”,于是就詳細給我和紅姐講了“桃花源”和陶淵明的故事,后來還教我們背了不少陶淵明的詩和文章。
日子就這樣在平靜和快樂中度過。每天先上“大廟學校”,下午早早就放了學,我和紅姐就又在“窯洞學校”開了課。我和紅姐相對而坐,我才注意到她長得和農村女孩有多么不同:一雙眼睛既大且長,眼窩深深的,眼睫毛長長的,眉毛微挑而有個眉峰;她總喜歡微微低著頭,看人時眼睛忽閃忽閃地眨巴幾下,眼神天真中略帶點憂郁;高興時就抿著嘴笑,嘴巴繃成一條線,嘴角上挑;不高興時嘴唇就噘成了圓圓的扣子;下巴很尖,更顯出額頭寬大;鼻子也尖,有時皺幾下顯出幾分調皮;面色紅潤中透出細白;耳朵后邊扎著兩條很細的辮子,搭在瘦削的肩膀上晃來晃去;她不大愛說話,常常用噘嘴和抿嘴、點頭和搖頭表示態度。最令我著迷的是那兩個酒窩,別人的酒窩長在臉蛋上,紅姐的酒窩長在兩個嘴角處,當她抿嘴一笑時,嘴角就被酒窩牽著上挑,嘴形就變成了彎彎的月牙,調皮中帶給你甜甜的滋味。
她和農村女孩最明顯的不同還在于,農村女孩穿的衣服都是自家織的土布,染成黑色或藍色;她穿的是帶著方格的很好看的洋布;農村女孩的衣服似乎總也不合體,鼓鼓囊囊的,而紅姐不管穿什么都覺得好看。總之,文靜與優雅中透著自信。
窯洞學校通常都是干媽講課,先從唐詩三百首開始,四句的每天背兩首,八句的每天背一首;三百首背完,又背了很多詩詞,開始背《論語》、“四書五經”、諸子百家選句選段,再后來還有古代散文選段或整篇。我們并沒有書,都是干爹干媽從書中挑選出來,寫在小黑板上讓我們抄下來,每天一小段,不認識的字就注上拼音。
我和紅姐都很喜歡窯洞課,覺得比大廟課有趣,特別是窯洞課有點像玩,背到六七成,我和紅姐就開始玩一種互相接上下句的游戲,我背上句,她接下句,一方接不上來,就被對方刮一下鼻子。我倆常因接得慢不慢發生爭執,在院子里嘻嘻哈哈地追來追去。干媽看著只是笑,末了才會干涉一句:“可以了,回去繼續。”我們就對坐重新開背。有時我倆會追出院子,干媽就會在后邊吃力地喊:“慢點兒,別跑太快,注意安全!”聽得多了,每當她喊“慢點兒”時,我倆就齊聲喊:“別跑太快,注意安全。”
時間就這樣飛快地過去。到三年級的時候,我和紅姐已經背了很多詩詞。干媽又給我們開設了一種新游戲,名字叫“飛花令”:干媽隨便說一個字,我們倆輪流背誦一句古詩詞,其中必須含有這個字;還有一種形式叫“詩詞接龍”,第一個人以這個字開頭背一句詩詞,第二個人接最后一個字背一句,對方再接最后一個字背一句。干媽說這是讓我們學著新的溫著舊的,叫“溫舊又學新”。我和紅姐都特別喜歡這種游戲。
配合“飛花令”和“接龍”的新游戲,干媽又立了一條新規矩,我倆每天要分個勝負。干媽在墻上貼了一張“獎牌榜”,紅姐勝了就貼小紅旗,我勝了就掛小紅星,雙方打平各貼一個,是干媽事先用紅紙剪好的。勝負由我倆自己定,遇到爭執才由干媽裁決。這里面也發生一件有趣的事。我發現論背書,紅姐似乎沒我背得快,有時輸了就發小脾氣,嘴唇噘得像一枚扣子,低著頭用一雙大眼一閃一閃地翻我,說聲“不和你玩了”,就徑直走開,暗暗使勁去了。我就想出一個辦法,故意假裝輸給她。她以為是真的贏了,就抿著嘴、眨巴著一雙大眼對我笑。這時我就覺得她好看極了。后來她發現我故意讓她,小脾氣就上來了,噘著小嘴不理我,眼眶里居然涌滿了淚花,嚇得我再也不敢放肆,作假時一定要更加逼真,使“獎牌榜”總能保持平衡,或者讓她略占上風。
干媽也不時加入我們的游戲,更增添了家庭的溫馨氛圍,也讓我和紅姐更來興致。干媽也有突然接不上的時候,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故意讓的,反正每到這個時候,我和紅姐就特別興奮,又蹦又跳地大聲喊著“輸了輸了”。干媽也就笑著俯下身子,很大方地翹起尖尖的下巴,然后又像孩子似的把嘴噘成扣子,乖乖地等著我們刮鼻子。我和紅姐就開始“石頭剪子布”,勝者對干媽執行懲罰。于是爆發一片歡聲笑語,小院里就鬧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