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林奕華導演的話劇《紅娘的異想世界之在西廂》(以下簡稱《在西廂》),于2011年首演。故事講述了一對離異已久的夫婦艾利和曉裳,不約而同帶著新歡,前往豪華飯店——西廂度蜜月。當倆人偶然碰面,一絲舊情浮現在倆人心頭。心慌意亂的艾利與愛人大吵一架,曉裳也與同伴發生爭執,在一番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纏之后,倆人終于發現沒人比對方更適合自己。觀眾在劇場看話劇《在西廂》,通過180分鐘的觀看體驗,可以享受到既古典又現代,是游戲也是課堂,是夢境也是現實,是想象的天空也是瑣碎的日常生活的藝術盛宴。
《在西廂》是林奕華導演的第三部由經典古典文學引發的劇場狂想。在解構了《水滸傳》《西游記》之后,他把創作目光落在了《西廂記》上。令林奕華萌生把《西廂記》搬上舞臺的念頭,“一開始并不是《西廂記》原著,而是一場又一場豪門與皇室大婚引發的社會關注——封建時代門不當戶不對的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但在21世紀的今日,部分男婚女嫁卻要先得到公眾輿論開放綠燈才能入洞房”[1],因此而引發了林奕華為愛情驅除魔咒、將浪漫愛情在現代復興的想法——試圖讓觀眾通過對《西廂記》原著的重新建構,將“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呈現出來,影射現代人希望借情感婚姻往上爬的尷尬處境。現代人的愛情需要“驅魔”,紅娘就是“驅魔人”。
元代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講述書生張君瑞與前朝相國的女兒崔鶯鶯在普救寺相遇,倆人一見傾心,無奈鶯鶯早已許配給表哥鄭恒。誓要搶鶯鶯為妻的叛將孫飛虎,此時帶兵圍困普救寺,處于危機中的崔夫人承諾:“誰有退兵之計,便將鶯鶯許配給誰。”張生挺身而出,向白馬將軍發信求救,孫飛虎被擒。不料崔夫人言而無信,以鶯鶯早已許配鄭恒為由逼迫鶯鶯與張生以兄妹相稱。幸得丫鬟紅娘出謀獻策,安排鶯鶯與張生月下幽會,兩情相悅,私訂終身。后被崔夫人察覺,夜審紅娘,紅娘巧妙地說服崔夫人將鶯鶯許配給張生,一對才子佳人終成眷屬。
《西廂記》是圍繞普救寺這個場景進行的“情景喜劇”,而《在西廂》是對現代人的各種愛情命題進行深度思考的話劇。“解構劇場”的故事內容可以天馬行空,但林奕華認為:“學會‘把故事說好’才是當務之急,因為在劇場內‘說故事’,漸已被視為是導演加諸觀眾身上的壓力和負擔。電影院是夢幻的,而劇場是清醒的,現在卻有一種趨勢要把劇場也變成滿足觀眾官能和情感需要的電影院。而當這種趨勢成為主流,劇場對觀眾所要求的一些‘人’的素質——觀察能力、思辨能力、分析能力,就會隨之成為歷史。當‘人’不能再從‘整體’認識生命的意義,卻情愿通過‘部件化’的處理,來感受所有喜怒哀樂,不但‘故事’將有可能絕跡于劇場,‘人性’亦會有絕跡于人生的一日。原創劇本在此時此刻的意義,不是止于寫出一個新的故事那么簡單,它的更大使命,是讓觀眾重新意識生命是多么需要不斷被創造。”
《西廂記》中的三重幽閉之門
《西廂記》根據元稹《會真記》修編而來,經過歷代多次增刪,如今上演的定型故事,是一部“浪漫輕喜劇”,其中有三重環環相扣的幽閉之門。
第一重幽閉之門是普救寺西廂;第二重幽閉之門是溝通,夾纏著人性與非人性的對抗;第三重幽閉之門則是婚嫁。
普救寺西廂是一個格外幽閉的空間,是隔絕空門與紅塵的象征,已經許配人家的崔鶯鶯,在這里要做出艱難選擇;張生要從這里奔赴考場,謀取功名。因此,這里是他們人生的十字路口,在叛將孫飛虎帶兵圍困普救寺的危急關頭,對于他們,既是機遇也是挑戰。
在這樣一個幽閉空間之中,崔鶯鶯與張生之間的溝通,通過紅娘的穿針引線,遵從一種非人性化邏輯;而內在的欲望,又迫使他們想盡辦法逾越婚姻倫理;他們既要用非人性化方式壓抑各自的欲望,又要用非人性化方式釋放各自的欲望。
紅娘也有隱秘的情感
《西廂記》中,最吸引觀眾的角色是乖巧機靈的紅娘。她是崔鶯鶯和張生之間穿針引線之人,她行事果敢的動機則最令人費解。紅娘會不會也有隱秘的情感?有趣的是,這情感并非單向,而是存在于她和張生之間。原著中的紅娘為何不去追求愛情反倒促成張生和鶯鶯?如果說這一切僅僅是因為那個時代的婚姻倫理導致的,那么在階級逐漸模糊、身份卻日漸突出的現代社會里,紅娘、張生和鶯鶯的故事又會如何合乎情理地發展?
回到《西廂記》中的紅娘,身處相國之家,作為獨生小姐的貼身丫鬟,不僅要照顧小姐的飲食起居,還要監督小姐對婚姻倫理的執行,每天八面玲瓏,負責搞定一切。而對婚嫁這個市場,紅娘基本是場外人士,無權選擇,只能當一個陪嫁,最好的命運是成為通房丫頭。
語言的撩動和情景的設置
在只有規則、沒有禁忌的時代,男女之間難以產生真正的浪漫愛情。《西廂記》中的“淫詞艷曲”,讓人心潮起伏、耳紅心跳,恰恰是當代男女寤寐求之而不得的狀態。
這種存在于《西廂記》時代中的性感,絕非僅僅是異性的吸引力,還包括語言的撩動和情景的設置,崔鶯鶯與張生邂逅在月下、窗前,在這個一舉一動都有規則可循的幽閉空間里,兩顆甚至是三顆狂熱的心,你來我往,膨脹又崩毀,晦暗又突然燃燒,隱藏在笑料之中的“淫”,讓所有人如癡如醉,轟動了整個時代。浪漫愛情產生的真正原因,恰恰是因為幽閉而不能盡情釋放浪漫風情,所以,鶯鶯與紅娘的二合一,一定是在一個“欲求不滿”的渴望狀態中,展開了整個浪漫愛情游戲。而這個“游戲”的精髓在于,認真地“玩”,不求結果,只求享受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的過程。
折子戲《拷紅》——典型情景中的心理劇
《西廂記》中的“淫”,是雅致的“淫”,是一種結構緊湊、內容鮮活,表演、舞美自成一體的折子戲,通過從古典詩詞中吸取養料的語言來解讀封建社會主流的家庭倫理和婚姻倫理,而《在西廂》是在雅致的風花雪月里撒野至癲狂。
傳統戲曲中,最特別的體例是折子戲。折子戲是一個有機體的自成狀態,是最為凝練的戲劇過程,其中包括危機、沖突、轉變。觀眾在欣賞折子戲的時候,看點有二:一是會看在這個戲劇中,人物真實微妙的心理變化,每一出折子戲都是一個典型情景中的心理劇;二是在一出折子戲中,觀眾可以欣賞到這個行當中最精彩的看家活。《西廂記》中廣為傳唱的折子戲《拷紅》,讓觀眾不必完全了解全劇就可以看懂。折子戲《拷紅》通過精妙的語言描寫紅娘穿針引線,促成崔、張二人私下結合,崔夫人氣急敗壞,嚴刑拷打紅娘,紅娘毫不躲閃,和盤托出真相,為崔、張二人辯護,從而揭露了封建禮教代表人物崔夫人的丑惡行徑和虛偽本質,以及色厲內荏的性情。
女性身體里住著那個看不見的男性
女人從一出生起,就在用一雙男人的眼睛看自己。男性接受的教育總是讓他們去追逐,去獵取,而女性總是被教育成做一個成功被看到,但不那么容易被捕獲的獵物。在崔夫人、鶯鶯和紅娘這三個女性身上,分明映射著最古老的三重人格:除了器官之外,完全異化成男性的崔老夫人,是強大無比、尊崇父權倫理的超我;時而勇敢、時而懦弱的鶯鶯,則是那個永遠糾纏在超我和本我之間的自我;敢愛敢恨、敢作敢當的紅娘,是本我的代言人。超我要求自我像超我一樣被看到、被負責,而本我則不斷地沖突自我、索求欲望的滿足,所以我們看到的鶯鶯,壓抑欲望時痛苦,釋放了欲望后又焦慮。這本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內心情景:在追尋欲望的過程中,卻逃避付諸行動。
女人懼怕自己沒有吸引力,內心里住著的那個男人總在對她下論斷:此是對,彼是錯,這套世俗邏輯在主宰了她的命運之后,又主宰了她對同性的判斷,母親、閨蜜、女兒,都難以逃離。而對愛,女人其實很難真實地與男性相愛,她們總在用內在的那套話語體系,觀察自我和人生境遇。男人之間的友誼,是在陽光下的共犯,而沒有共同秘密的女人,無法得到友誼,她們追求的只是月光下的耳鬢廝磨。女人之間的友情,其實是彼此的意淫,閨蜜之間私密情感的交流,是在語言中再經歷一次戀愛,她們無法在各自的真實的兩性關系中體驗愛,只能互相在語言交流中體驗愛。她們在私密的傾訴中得到亢奮,在抱怨中詠嘆。
如果說,在當代社會情景中,紅娘與鶯鶯二合一,最終會變成崔夫人,那么折子戲《拷紅》其實只是女性對自我、對境遇的拷問。紅娘其實是崔夫人、鶯鶯心中還未泯滅和同化的反抗靈魂,這三名女性,其實是女人的三個分身。
這樣分裂的靈魂,是否真能逃離、真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世代命運相同的女人,是否能成功逃出西廂這個幽閉的人生驛站?
《在西廂》,一出鞭打自己的喜劇
救贖來自真正的發現和洞察。引入人的心理維度,是《在西廂》對《西廂記》最大的發現,所以,《在西廂》是一出關于女性、關于她們的命運、關于她們的愛情的心理劇。這部話劇不是那種看過之后讓人有勇氣多活一個星期的幻想曲,而是希望通過回到過去、面對創痛而給予所有人力量。在這個意義上,《在西廂》是一出心理劇,也是一出紓解生存壓力的戲。主人公在閱讀各自的秘密和命運之后,告別、釋懷、放下,重新出發。
做一個普通人是最高的生存境界
一味地追求物質財富的滿足,很容易迷失自我,從而欠缺營造浪漫生活氛圍和生活情調的能力。《在西廂》中有許多浪漫情節,會讓觀眾得到很多有益的啟發。人最寶貴的財富是身體,功名利祿努力就易得到,人一旦失去了健康,只靠努力是無法恢復的;人最高的生存境界其實是做一個普通人,沒有太多的計較,不會患得患失,在平淡中生活。
注釋
[1]史小巖.林奕華《在西廂》7月來深劉若英王耀慶譜戀曲[N].深圳晚報,2011—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