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范肖(二)
- 霍桑小說全集(全4冊)
- (美)納撒尼爾·霍桑
- 3891字
- 2022-05-09 11:07:13
嗚呼,所有的快樂都是一場空,
而由苦痛購得的空虛仍要傳下苦痛:
猶如不惜皓首窮經之苦痛
以尋求真理之光,而真理
卻同時虛假地蒙蔽了他的目明。
——莎士比亞
在學生們從平素的苦學中得到解脫的一天下午,埃倫由她的騎士陪同,在從她的新家出來的不能行車的欠平坦的路上做短途旅行。她是位有經驗的騎手——在那個缺乏各種車輛的時代,這是一種必需的本領。時值暮春,但季節卻遲遲不前,只有不多的風和日麗的日子。不過,當前的這個下午卻是春夏相交的喜人天氣,形成晚春初夏的和暖純凈的氣氛,單單呼吸那空氣簡直就感到幸福。天際掠過片片變幻的云彩,卻使陽光益發明媚喜人了。
兩位年輕的旅行人的道路有時夾在高大濃密的樹木之間,有時翻越光禿幽僻的小山,那兒的天然植物被人采伐一空,只剩下了寸草未生的表土。確實,墾荒者難以受到誘惑到這一片放眼望去似是連綿數英里的巨石中間辛苦勞作。與這一條毫無生機的村路形成獨特對比的,是時斷時續的狹長溪谷,兩岸郁郁蔥蔥,有時類似沼澤,中間則是前面提及的溪水,沿谷潺潺而下。愛德華·沃爾柯特和埃倫輕松漂浮的情緒隨著他倆向前騎行而越來越高漲,只要馬下的路徑不是過于坎坷,他們便會歡言笑語,騎行得十分活躍。當他們走出一段濃密的樹林,來到一座陡峭的小山腳下時,埃倫終于勒住了馬。
“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了,”她評論道,“比我事先想象得還要遠。等不到我們回到家中,太陽就要落山了。”
“還有好幾個小時天才黑呢,”愛德華·沃爾柯特回答道,“我們不登到這座山頂就不該回去。從山頂上望出去的景色很美,現在有了這明媚的陽光,就益發美不勝收了。來,埃倫——輕輕抽上一鞭——你的小馬和我們出發時一樣有勁呢。”
他們到達那座山頂后,便向來路回頭望去,只見那條小溪多次鉆出到陽光之下,然后又縮回到綠蔭之中。再向前看,溪水變得又寬又深,不過這一段水路偶爾為急流險灘所阻隔,仍是無法航船。
“在那片陰暗的樹林中,隱藏著怪石、峭壁和山澗等種種奇觀,”愛德華指著他倆和河水中間的一片地方說,“天色要是還早,我倒樂于帶你到那兒去。現在我們要不要去冒這個險,埃倫?”
“噢,不!”她答道,“咱們別再耽擱了。我擔心甚至現在就要挨麥爾莫思太太的訓斥了,其實我也該挨說。不過這是誰呢,誰在我們前面慢悠悠地騎行呢?”
她指著一個騎馬人,此前他們始終沒注意到他。他正在下山,不過他似乎在信馬由韁地緩行,進程很慢。
“噢,你不認識他嗎?你是不大可能認識他的,”她的同伴驚詫地說,“我們應該對他盡點兒心意,埃倫,讓他別再往前走了,不然的話,等他清醒過來,就已經到十多英里外的那個村鎮里了。”
“那么說他已經失去知覺了?”朗頓小姐詢問道。
“還不至于,埃倫——如果過多的學識還沒有讓他發瘋的話,”愛德華·沃爾柯特回答道,“他是個淵博的學者和高貴的人物,不過我擔心我們不久后便會隨著他進到他的墳墓中去了。麥爾莫思博士打發他騎馬來謀求他的健康。不過照這種速度,怕是永遠也達不到目的了。”
他們說話間已經離他們議論的對象很近了,在那人從他的冥思默想中驚醒之前,埃倫總算來得及有片刻的時間觀察他。她那番端詳的結果使她得到了一個好的印象,不過也令人痛苦。
那陌生人尚不滿二十歲,他的相貌和身材堪稱是大自然情有獨鐘地賦予的。他高高的額頭自有一番貴族氣概,而歲月又為其加深了尊嚴,他的整個容貌顯示出一種力量和膽識,由于閉門苦讀所形成的蒼白面色并未稍減其分毫。他的表情并不憂郁,相反,卻很高傲,或許還有幾分自得,猶如在自己領地上的一位王者,倨傲于四周的臣民之上。但他那蒼白消瘦的雙頰和那雙明眸同時證明了,他似乎有些未老先衰。
那位學子的注意力此刻被身旁的馬蹄聲所吸引,他一驚之下,便把目光集中到埃倫身上,她那年輕可愛的花容上滿是由他激起的興致。他面頰上即刻泛起深深的紅潮,證明了健康會多么充沛地煥發出來。不過,他的舉止中毫無窘態,他迅速恢復了自制,向她鞠了一躬,就要繼續騎行了。
“你今天騎得太長,超乎平時了,范肖,”愛德華·沃爾柯特評論道,“我們什么時候才能看到你返回呢?”
那位年輕人臉又紅了,不過面帶容光煥發出美的微笑回答道:“這一刻我并沒意識到我的馬頭所向。我應該向你致謝,因為你攔住了我可能會走得比我預期的要遠得多的路程。”
此刻,一行人調轉馬頭,準備踏上歸途,但愛德華注意到,范肖失去了沉思的激情,現時顯得疲憊和消沉了。
“這附近有一處農舍,”他觀察道,“我們已經騎行這么遠了,需要停下來恢復一下精力了。埃倫,我們下馬好嗎?”
她看出了他建議中的好意,便毫不遲疑地接受了。但當他們來到農舍門前時,她卻無法不注意到屋外毫無他們所需要的舒適可言。時間和疏忽似乎合謀造成了這里的一片荒涼,若不是陶土煙囪中冒出的一彎細煙,他們簡直難以相信里面還有人居住。農舍四周的一大片土地,顯然在早先的某個時期曾經開墾過,如今蔓生著灌木和矮松,其中還深藏著許多灰色巨石,遠非人力所能移動。大約有半英畝的土地上長滿了玉米的幼苗,一頭半饑的奶牛從腐朽的木欄后貪饞地望著。這些便是唯一的農家景象了。愛德華·沃爾柯特在用力敲響屋門又不見回應之后,便拉開了屋門。
屋內就此向他們的目光敞開,里面果然如他們從外觀上已經有理由預料的那樣一團臟污。貧窮隨處可見,既有必然的,也有隨之而來并非必然的破敗。三個闖進來的人若不是為得到休息的希望所絆,定會馬上退出去了。
這間骯臟的小屋中住著的是兩個老婦人,從她們面貌的相像,看來是一對姐妹。不過她們的表情大不一樣。顯然要年輕些的那一個,坐在大壁爐的遠端,正對著三人站著的門口。由于長期患有消磨人的痼疾,她面帶菜色,她的眼睛有一種不安定的神色,使別人一眼便能看出。不過她倒是和顏悅色,與她同伴的面容形成強烈的對比。
另一個老婦正俯身在一堆燃著枯枝的小火上,煙多火苗小,難以產生足夠的熱量燒熟那一點點兒并不充分的食物。三位不速之客只能看到她的側面,不過從她目光的輕微移動上可以判斷出她已覺察到他們的存在。她的面孔枯萎干瘦,樣子陰沉不快,她那顯而易見的貧苦處境為此提供了足夠的理由。這個老婦,盡管年事已高而且慣常愁苦(那是比歲月更銷蝕人的),那一副冷漠和堅韌的表情,卻顯得身康體健。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該轉過臉來面對客人了,便垂著眼睛看著他們,但既沒說話也沒起身。
“我們進來,”愛德華·沃爾柯特開口就說,“是希望——”但他看到那病婦從座位上站起來,并邁動緩慢蹣跚的步履向他走來,便住了口。她用雙手握住他的一只手,他雖然為觸到有病的老人而身體一顫,但并未想抽出手來。隨后她便仔細端詳起他的面貌,起初帶著熱情與急切希冀的神態,后來便漸漸變成了失望。接著,她又把目光移到范肖的面部,仍然神情熱切,結果又失望了。最后,她搖搖晃晃地走回到她的椅子里,掩面悲泣起來。三個陌生人雖然不明白她為何傷心,卻深受感動,埃倫走到傷心人跟前,用話語安慰她,她的語調而不是話中的含義一時居然奏效。
“你是不是帶來了他的消息?”她抬起頭來詢問道,“他會回到我身邊嗎?我死前還能見到他嗎?”埃倫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還沒來得及盡力一試,另一個老婦便制止了她。
“芭特拉妹妹在胡思亂想,”她說道,“她提的那個人是再也不可能見到的。來了陌生人便驚擾了她,你們看,我們這里沒什么可款待你們的。”
那老婦的態度雖然唐突,但她說的是實話。他們看到,他們的到來于所目睹的不幸毫無作為,他們還感到,僅僅出于好奇就沒有理由再多耽擱了。于是,他們盡其所能稍解那家人的貧困——似是最起碼的不幸——后,便立即走到戶外了。
和風令他們感到舒暢,并從他們年輕的心房上吹走了一些目睹那一派凄慘景象而造成的傷感的重負。他們看到離農舍不遠有一股純凈明亮的清泉,便以一塊白樺樹皮為杯,舀起那清涼的泉水。隨后他們便快馬加鞭返回原路,就在太陽剛下山的時候,已經看到了上面高懸哈利學院大名的簡樸木樓。一縷金色的夕陽停留在小教堂的尖頂上,里面傳出叮當作響的鐘聲直達山谷,召喚徘徊的人去做晚禱。
范肖當晚回到他的房間,照往常那樣點亮了燈。他周圍堆滿了書——此前于他始終如充滿魔法的卷冊,使他的目光須臾不能離開,直到苦讀至死方休。但此時他胸中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思緒,他便把頭靠在一部未打開的書上,聽憑自己去遐想。
他回顧起往昔的歲月,甚至在他的早年,便把時光消磨在孤獨的學習——與死者的對話上,而藐視與活人的世界交往,或為任何世俗的動機所驅使。他自問,這一切毀滅性的苦讀目的何在,具備了高深學識的幸福又何在。他才攀登了通往無限的階梯上的幾級:他拋棄了他的生命去發現,但窮盡上千條這樣的生命,相對而言,他仍是一無所知。他甚至懷著恐懼期盼著——雖說那念頭曾使他倍覺親切——展現在他面前的學無止境。如今卻視如畏途,既無休息地又無終點站,一時之間,他寧肯像動物一般地無夢地睡去,讓人最驕傲的東西隨之消失,——甚至睡至永恒。
范肖迄今認定自己與世界無涉,與其情感無關,在他個人的求索中不受其任何影響。在這方面他大概自欺了。設若他的內心能夠敞開,就會發現未死的名聲之夢,盡管是夢,卻比上千個現實更強有力。不過無論如何,在別人和他自己的心目中,他都是一個孤獨的人,普通人的希冀和恐懼于他毫無作用。
但此時他卻感到一種牽連的首次震顫:只要我們還呼吸著共同的空氣(誰又說得準還能再呼吸多久呢?),就有在我們和別人之間的千絲萬縷的牽連。那一聲輕柔甜潤的嗓音,那溫情目光的一瞥,都在他身上產生出一種變化,對他那熾熱的頭腦來說,幾小時就可完成許多小時的工作。這種新鮮的悸動簡直使他不由自主地興奮。無論念及他的毀掉的健康,他的習慣(隨周圍世界的變換而巨變),——但凡理智能設想到的困難,都不足以遏止他滿懷希望和喜悅的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