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次去了阿迪生掌管的那家銀行,又在阿迪生家里吃過一次便飯后,考珀伍德便決定不再對阿迪生隱瞞什么了。阿迪生勢力強大,好朋友又多。考珀伍德太喜歡他了。他發(fā)現(xiàn)阿迪生特別傾心于他,簡直對他著了迷,所以他從法戈回來(他是依照雷保先生的建議前往那里的)后的一兩天,在回費城之前,進行了一次午前正式拜訪,決定主動委婉地講述自己早年的不幸,憑著阿迪生的興趣,讓他用一種同情的眼光來看待這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把他在費城怎樣因挪用公款被判刑,以及在東區(qū)監(jiān)獄刑滿釋放的始末都詳盡地告訴了他。他也提及了他準備離婚和再娶的事情。
阿迪生是他們兩人中較弱的一個,然而卻也有其強有力的一面,他欽佩考珀伍德的勇氣。這喚起了他的戲劇感。眼前就是這么一個人,他顯然被沉至深淵,臉被按在污泥里,然而現(xiàn)在他又浮了上來。他堅強勇敢、滿懷希望。這位銀行家與芝加哥許多備受尊敬的人相識,他深知,他們的早期經(jīng)歷都經(jīng)不起仔細調(diào)查,但大家對這點都毫不介意。其中有些人是交際場中人,有些人不是,然而他們?nèi)巳硕己苡辛α俊槭裁床蛔尶肩晡榈聳|山再起呢?他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那結(jié)實的身體,看著他那光滑的、蓄著胡子的漂亮面孔。隨即他便伸出手來。
“考珀伍德先生,”他最后說道,盡量把握說話的分寸,“不用說,我很欣賞你的坦誠。這與我的心意一致。我很高興你向我說了這些。以后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要再提了。那天看見你走進那個門廊,我便斷定你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物,現(xiàn)在我得到了證明。你不必向我道歉。我并非一個在這個世界白活了五十多歲的傻瓜。只要你肯光顧,本行和舍下都會歡迎你。我們將來要看情形辦事。我很高興你來到芝加哥,因為我喜歡你這個人。如果你有意在這里安家,我敢肯定我對你有好處,你也會對我有幫助。你用不著再想那件事了,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走漏半點兒風聲。你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我預(yù)祝你成功。你定會從我這兒得到我所有真誠的幫助,要灑脫一點兒,把你告訴我的那件事情徹底忘掉吧,你把婚事辦妥后,請和尊夫人一道來看我們。”
辦完這些事情,考珀伍德便乘火車回費城去了。
“愛琳,”當他倆又在火車站見面的時候,他說道,“我想西部對我們來說是合適的。我跑到法戈那兒看了看,不過我認為我們沒有必要跑那么遠。那地方只能看到大草原的荒草和印第安人。你覺得住在一間小木板房里怎么樣呀,愛琳?”他開玩笑地問道,“只有油炸的響尾蛇和土撥鼠做早餐,你說你受得了嗎?”
“受得了,”她快活地答道,摟著他的肩膀,因為他們已經(jīng)進了一輛關(guān)上的馬車,“只要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隨便哪里我都愿同你攜手前去,弗蘭克。我要買一套漂亮的插滿羽毛、綴滿珠子的印第安服裝,還要買一頂他們縫制的那種羽毛帽子,還要——”
“你說得對極了!住在一間礦工的小木屋里,首先就得穿漂亮衣裳,確實是這樣。”
“我不穿上漂亮衣裳,你就不會永遠愛我的,”她活潑地答道,“啊,見到你回來我真高興!”
“麻煩的是,”他繼續(xù)說道,“那里遠不如芝加哥有發(fā)展前途。命運決定我們要住在芝加哥,我想這別無選擇。在法戈我投資了一筆錢,我們必須常去那里,但是我們最后還是要在芝加哥定居下來。我不想再獨自去那里。那樣我毫無快樂可言。”他把她的手捏了捏,“如果我們來不及馬上辦婚事,我也要暫時向人介紹你就是我的太太。”
“從斯達格先生那兒你沒再聽到什么消息嗎?”她插了一句。她在想著斯達格努力使考珀伍德太太同意離婚的事。
“沒聽到。”
“真是太糟了!”她嘆息道。
“喂,別傷心。這事雖糟,也許算不上最糟。”
他想著他蹲監(jiān)獄的那些日子,她也這樣想過。他說了一通芝加哥的特色后,就同她一起決定,只要情況允許,他們便搬到那個西部大城市去。
我們只需概述一下此后三年的情形,細細道來就寡然無味了。這三年之內(nèi)發(fā)生了諸多變化,考珀伍德只能被迫退出費城,來到芝加哥。有一個時期,他只是來往旅行。開始,大多是只到芝加哥去,后來大多是只去法戈。在法戈,他調(diào)去的秘書在他的籌劃下經(jīng)管建造法戈商業(yè)區(qū)一個露天市場,以及一小段市內(nèi)有軌馬車運輸線。這種有趣的冒險事業(yè)取名叫法戈建筑運輸公司,弗蘭克·阿爾杰農(nóng)·考珀伍德親任總經(jīng)理。他的費城律師哈巴·斯達格先生暫時擔任營業(yè)部主任一職。
曾有一個短暫的時期,他住在芝加哥的特雷蒙飯店,一方面由于愛琳在身邊,暫時避免同他初次會見的那幫要人發(fā)生任何超出點頭之交的接觸;另一方面暗地里細細研究著籌備芝加哥經(jīng)紀生意的事情。他同一個老經(jīng)紀人合伙,這人并沒有太大的野心,不過通過他考珀伍德能了解芝加哥證券交易所的業(yè)務(wù)和人事,以及芝加哥種種投機生意的情形。有一次他帶著愛琳到了法戈,在那里她以一種自傲厭煩的冷淡態(tài)度來觀察那個日趨發(fā)達的城市。
“哦,弗蘭克!”她喊道,當時她看見了那家簡陋的木材建造的四層樓旅館,一條長長的不美觀的商業(yè)大街,全是五花八門的木搭磚砌的店鋪,房子東一片西一片,沒有向四面八方鋪修的街道。愛琳愛慕虛榮,身著考究的服裝,花枝招展,顯得十分神氣,而這個新都市的大多數(shù)男男女女卻衣著樸實,不修邊幅,從不注重個人形象,因而雙方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對比。“你并非真想住到這里,是嗎?”
她不知道哪里會有她的社交機會,讓她出出風頭。假設(shè)她的弗蘭克將來發(fā)了大財,假設(shè)他真的賺了很多錢(比他過去賺的錢還多),那她住在這里還有什么意義呢?從前在費城,在他慘遭失敗之前,在她被懷疑和他姘居之前,他起碼曾經(jīng)大顯闊綽地款待賓客。如果那時她成了他的夫人,她或許已經(jīng)很時髦地活躍在費城的交際場中了。可是在這里,上帝呀!她漂亮的鼻子厭惡地“哼”了一聲。“這地方太可怕了!”這就是她對這個很熱鬧的西部新興城市的評價。
不過,講到芝加哥以及它那令人眼花繚亂、日漸繁榮的生活情景,愛琳卻特別感興趣。考珀伍德雖然忙于許多經(jīng)濟事務(wù),也要留出空閑,使她不至于孤單寂寞。他讓她去逛逛本地的商店,再把情況告訴他。她照做了,盛裝打扮,乘著一輛敞篷馬車滿街跑,一頂褐色的大帽子把她白里透紅的臉龐和泛紅的金色頭發(fā)襯得更加鮮明。他們逗留期間,他常在下午帶著她駕車去逛主要的大街。在愛琳第一次看到雄偉豪華的草原大街、北岸路、密執(zhí)安大街和阿希蘭大道上的那些新建的四周是草坪的大廈時,未來芝加哥的精神、希望和氣派開始令她熱血沸騰了,就像它曾使考珀伍德熱血沸騰一樣。所有這些富麗堂皇的建筑都是嶄新的。芝加哥的富人,好像跟他倆一樣,全都是暴發(fā)戶。直到今天她還不算是考珀伍德夫人,她忘記了這一點。她倒以為自己真是考珀伍德夫人了。大街兩旁大都鋪著好看的淡褐色石板,新栽的小樹像列著隊,空地上長著綠油油的青草。房屋窗戶上撐著色彩艷麗的灰色沙石路,所有這一切全都觸發(fā)了她的幻想。在一次駕車漫游中,他們沿湖邊北岸路駛?cè)ィ瑦哿漳曋讏姿频挠悬c發(fā)藍的綠水,遙望遠帆、沙鷗,后來又看到了那些漂亮的新房子,她想總有一天她會成為這里的一座豪華大廈的女主人。到那時,她的舉止必定是高貴無比呀!她會怎樣打扮哪!他們會擁有一幢很闊綽的房子,顯然比弗蘭克在費城的舊房子漂亮許多,內(nèi)有豪華的舞廳和餐廳,她可以開舞會,設(shè)家宴,在這里,弗蘭克和她將以這些芝加哥富翁的同等身份款待客人。
“你想我們會有一幢如此漂亮的房子嗎,弗蘭克?”她滿懷期待地問。
“我把我的打算告訴你,”他說,“如果你喜歡密執(zhí)安大街這一段,我們現(xiàn)在就在這兒買一塊地皮,掌握在手里。只要我在這兒找到關(guān)系,決定了做生意的方向,我們就建造一幢真正漂亮的房子,你不要發(fā)愁。我先把離婚的事處理好,隨后我們就可以著手進行了。在這段時間內(nèi),假使我們非到這里來不可,我們最好還是稍稍隱蔽一點兒。你說是嗎?”
現(xiàn)在正值五六點鐘,屬夏日最美的一段時光。天氣本應(yīng)炎熱,但現(xiàn)在卻涼爽下來了,西邊一排樓房的陰影把馬路遮暗了,灰蒙蒙的煙霧彌漫在馬路上。一眼望去,全是馬車,這可是芝加哥唯一足以自豪的娛樂方式,除此之外,許多人就幾乎沒有機會炫耀他們的腰包了。那時社會勢力還不分明,也不和諧。鎳質(zhì)的、銀質(zhì)的甚至包金的馬具叮當作響,即便不能顯示個人的實力,也能證明社會大有希望。所有那幫想暴富的人都從市區(qū)的營業(yè)所和工廠出來,沿著這條特殊的“南邊大道”急馳回家。那些只偶爾在交易中會面的富翁們在這兒互相點頭致意。打扮時髦的女兒們,社交訓練有素的兒子們,漂漂亮亮的太太們,駕著兩輪彈簧馬車、雙人四輪馬車、一般馬車和各種最新式的車輛,來到商業(yè)區(qū),接他們做生意疲倦了的父兄或親朋回家。社會的希望、青春與愛情的美景以及那種炫耀物質(zhì)生活的行樂消遣,形成了一派歡樂的氣氛。單獨或成雙的馴良漂亮的駿馬順著兩旁長滿青草的又長又寬的大街合著步子向前跑去,路旁是兩排漂亮的房屋。
“哦!”愛琳突然叫了一聲,她看見那些充滿生氣的男人、漂亮的太太和年輕的男女互相點頭致意,便感到了一點兒風流情調(diào)并驚奇不已,“我喜歡住在芝加哥。我相信它比費城更好。”
考珀伍德能力超群,卻在費城一敗涂地,現(xiàn)在他緊咬著兩排整齊的牙齒,他那漂亮的小胡子此時好像有意傲慢地翹了起來。他駕駛的兩匹馬健壯有力,體格上幾乎十全十美,臉上滿是嬌生慣養(yǎng)的神氣。劣馬可叫他受不了。只有一個愛馬的人才能像他那樣駕馬,他的身體挺得很直,他的精力和脾氣使得牲口也充滿了活力。愛琳坐在他身邊,十分驕傲,也故意挺著身子。
“她很美,不是嗎?”一些女人向北走去,經(jīng)過他們旁邊時說道。“真是妙齡女郎啊!”男人們想著或說道。
“你看見她了嗎?”一個弟弟問姐姐。
“沒關(guān)系,愛琳,”考珀伍德說道,帶著那種非勝不可的、鐵一般的堅決神氣,“我們必定能夠加入進去。不要發(fā)愁。你會在芝加哥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甚至比這還要多。”
他的手指在顫動,一種神秘的顫動著的電流流進了韁繩,流進了馬的身軀。這種電流是他體內(nèi)產(chǎn)生的化學物質(zhì),是他的精神電池散發(fā)出來的能量。它使他雇來的駿馬一下子騰躍起來,像個小孩兒一樣。它們暴躁地高昂起頭,噴著鼻子。
愛琳的希望、虛榮和欲望幾乎達到了極點。哦,但愿能在芝加哥成為弗蘭克·阿爾杰農(nóng)·考珀伍德夫人,擁有一幢豪華別墅,能使她的請柬變成不可忽視的命令!
“哦,上帝呀!”她心里暗嘆道,“但愿這一切現(xiàn)在全成為現(xiàn)實。”
人生就是這樣在最美好的希望中伴隨著煩惱、痛苦,遙遠的世界永遠是不可企及的地方,無限的誘惑與無限的痛苦如影隨形。
啊!人生!青春!希望!歲月!
那生著痛苦羽翼的空想啊,已怯生生地展翅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