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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實地調查

弗蘭克·阿爾杰農·考珀伍德這個人物不久便要同芝加哥城的發展明確地聯系起來了。桂冠會落在誰的頭上呢?使他成為這個西部佛羅倫薩的桂冠詩人,這個城市的火焰,這個地道美國式的,混在年輕人和穿著鹿皮衣的人中間的詩人、這個粗蠻的巨人、這個美國化的彭斯呀!他躺在波光蕩漾的湖畔,像一個一文不名的文人、一個嘴里唱著英雄詩的放浪的鄉村歌手、一個浪跡江湖,來往于各大城市的流浪漢,滿腦袋裝著愷撒的智慧,靈魂里有歐里庇得斯的戲劇才華。這個城市的真正的歌唱者,歌唱著偉大事跡和遠大抱負。希臘有雅典!意大利有羅馬!這是青年時代的巴比倫、特洛伊、尼尼微。張口發呆的西部人和滿懷希望的東部人都到這兒來打量。饑餓的人們,紛紛從別的城市和鄉村趕來,腦子里裝著牧歌和傳奇,要在這泥淖里重建起光榮的帝國。

從紐約、佛蒙特、新罕布什爾、緬因來了一幫怪人,他們熱切,堅決,有耐心卻缺乏教養,他們渴望著一種東西,可是當他們得到了那種東西的時候,他們甚至不知道它的意義。他們很想被稱為偉大的人,決心要變得偉大,卻從來不知道怎樣才可以偉大。到這兒來的還有那些喪失了遺產卻熱愛夢想的南部紳士;還有那些滿懷希望的耶魯、哈佛、普林斯頓等大學的學生;還有加利福尼亞和落基山的有公民權的、手里拿著成袋金銀的礦工。這兒還有對當地語言莫名其妙,感到迷惑的外國人。匈牙利人、波蘭人、瑞典人、德國人和俄國人,他們都害怕和別國人住在一起,只尋找著本國人的僑居區。

這里有妓女、騙子、賭徒,還有杰出又浪漫的冒險家。這個城市本地人很少,它擠滿了全國各個城鎮的流氓壞蛋。妓院燈火通明;酒吧間傳出五弦琴、綏冉琴、瓢琴叮叮咚咚的響聲;當代所有的夢想家和人面獸心的家伙仿佛全都聚攏來享受(他們的確是在享受)西部都市生活中這種新發現的奇跡。

考珀伍德找到的第一位出色的芝加哥人,就是湖市國民銀行行長。這家銀行是本市最大的金融機構,存款超過一千四百萬美元。銀行坐落在迪波恩街,正在蒙羅街口,離他住的旅館只隔著一兩條馬路。

“弄清楚那個人是誰。”銀行行長朱達·阿迪生先生看見考珀伍德走進行長私人會客室的時候吩咐道。

阿迪生先生辦公室的玻璃窗安裝得很巧妙,在人家沒有看見他之前,他一伸脖子就可以看見所有走進他的接待室的人。考珀伍德的神情和氣派打動了他。考珀伍德生來就具有從容和大方的氣度,加上與金融界及一般大企業有過長期來往,氣宇更加軒昂。作為一個三十六歲的人,阿迪生未免太胖了。他和藹可親,沉著而又機敏,眼睛像紐芬蘭狗或柯利狗的眼睛一樣敏銳而天真可愛。這是一雙奇異的眼睛,有時溫和,露出精通人情世故的光芒,馬上又可以變得冷酷,快如閃電。這一雙騙人的眼睛叫人看不透,但是對形形色色的男女都極富誘惑力。

阿迪生行長所吩咐的那個秘書,拿著考珀伍德的介紹信回來了,考珀伍德隨即跟著走進來。

阿迪生先生本能地站了起來(這在他是一件不常有的事情)。“非常高興見到你,考珀伍德先生,”他客氣地說道,“我剛才看見你走了進來。你看我通過這扇窗口能夠看清整個世界。請坐,吃個蘋果好嗎?”他拉開左邊抽屜,拿出幾個光亮的紅蘋果,伸手遞了一個過去,“我每天堅持吃一個。”

“謝謝你,我不吃,”考珀伍德一邊愉快地回答,一邊估量著主人的性情和智力,“我從來不吃點心,不過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恰巧路過芝加哥,這封信我與其以后送,不如現在就送給你。我想你完全可以從投資的觀點來告訴我一點兒有關本市的情況。”

考珀伍德說話的時候,阿迪生一面嚼著蘋果,一面打量著他。阿迪生身材很矮,體形肥胖,臉色血紅,灰褐色的連鬢胡子一直長到耳邊,明亮的灰色眼睛閃爍著冷酷之光。他是一個驕傲、容易滿足而又快樂的人。同生活中常有的情形相似,他對人往往一見傾心或者頓生惡感,而且深以識人自豪。就一個像他那樣保守的人而言,他簡直是愚蠢地被考珀伍德這個比他高明得多的人迷住了,并不是因為德萊克塞的信上說考珀伍德是一個“不可懷疑的理財天才”,讓他住在芝加哥絕對會對芝加哥大有好處,而他還有充滿神奇的眼睛。考珀伍德在保持著一種始終如一的含蓄表情的時候,顯示出一種十分親切的意味,這一點打動了他的這位金融界同行。這是兩個不可思議的人物,各有所長,而這位費城人相形之下更為狡猾。阿迪生外披一張教會教友的皮,全然一個模范公民,他所代表的觀點考珀伍德絕對不能接受。兩人都異乎尋常地冷酷無情,都貪圖物質生活,但阿迪生比較軟弱,因為他仍然非常害怕發生意外的風波。他面前的這個人卻全然沒有畏懼之心。阿迪生別有用心地給慈善機構捐款,表面上贊成一套無聊的社會常規,假裝很愛他的妻子,卻在暗地里尋歡作樂。而他面前的這個人什么都不贊成,除非對他的親信,他才肯吐露心聲,而他的親信精神上受他控制,并且由他任意支配。

“哎呀,我來告訴你,考珀伍德先生,”阿迪生答道,“在芝加哥,我們這幫人自視過高了,有時我們害怕把我們的想法全都表達出來,因為恐怕有狂妄之嫌。我們就像家中最小的兒子一樣,明知自己能夠超過一切人,卻暫時還不愿這樣干。我們并不像我們能夠辦到的那樣打扮得特別漂亮——你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正在成長的孩子打扮自己嗎——但是我們有絕對把握,我們將來定會打扮得漂亮無比。每過六個月,我們的褲子、鞋子、上衣和帽子穿戴起來就顯得太小了,因此我們并不很時髦,但是服裝里面卻有又大又硬的結實筋肉和骨頭,考珀伍德先生,你去四下望一望,就會看出來的。看了以后,你便不大注意服裝了。”

阿迪生先生那雙圓圓的、坦率的眼睛冷酷地瞇了一下。他的聲音里有一種刺耳的生硬的腔調。考珀伍德看得出,他是真誠地傾心于他所選定的城市。芝加哥如同他最心愛的情人。過了一會兒,他眼圈的肌肉皺起了,他的態度緩和了,他繼續說道:“有許多有趣的事情可談。”

考珀伍德大加鼓勵地報以笑容。他詢問了各行各業的情況。這里的氣氛比較活潑,比較爽快,和費城有些不同。喜歡嘮嘮叨叨夸耀本地優越的氣質是西部特有的。可是,不管他是否愿意加入,他都欣賞這種氣質,認為它是生活的另一方面。這于自己的前途大有裨益。他有一段坐牢的歷史要清除;還有一個妻子和兩個孩子要擺脫(至少在法律意義上得擺脫,他無意解除對他們的撫養義務)。對于習俗,他不聞不問,也不受其影響,他的這種魄力與狂放不羈,是需要別人具有這種無所謂的、狂熱的西部態度才能夠饒恕的。“我行我素”是他的個人信條,但要這樣辦,他就必須緩解和控制別人的成見。他覺得雖說還不能支配這位銀行家,卻可以結成一種有益的深厚的友誼。

“我對本市有著極好的印象,阿迪生先生,”他過了一會兒說道,不過他在內心卻不這樣認為;他并不能肯定,他到底能不能最后住在這到處是腳手架、路面坑坑洼洼的地方,“我坐火車來到這里,雖只看見本市的一部分,卻喜歡那種蓬勃生氣。芝加哥是大有前途的,我相信這一點。”

“我想你是經過威恩堡來的吧,”阿迪生高傲地答道,“你看見的是最壞的一段。我帶你去看看幾處最好的地方。順便問一句,你住在哪里?”

“住在大太平洋。”

“你要在這里住多久?”

“不過一兩天。”

“讓我想想,”阿迪生先生便把表掏了出來,“我想你不妨去見一見我們的幾個主要人物,我們在聯合會俱樂部里有一個小餐廳,我們經常順便進去坐坐。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想在下午一點陪你去。我們肯定能夠遇到幾位律師、實業家和法官。”

“那太好了,”這個費城人簡潔地說道,“你過于客氣了。這段時間之內,我還要去與一兩個人會面,而且——”他站起來,朝自己的表看了一眼,“我會找到聯合會俱樂部的。請問阿尼爾公司在什么地方?”

一聽他提到這個專營牛肉罐頭的大批發商,阿迪生便表示贊許地微微有點兒激動,因為阿尼爾是這家銀行的最大存戶之一。這個年輕人,起碼小他八歲,在他眼中仿佛是一位未來的金融巨頭。

在聯合會俱樂部的午餐中,考珀伍德同體格魁梧、生性保守而又敢作敢為的阿尼爾,以及一位精明機敏的證券交易所理事談過話之后,還會見了各式各樣的人,他們的年齡從三十五到六十五歲不等,都聚在一間專用餐室的餐桌周圍,餐室用胡桃木精雕細刻,墻上掛著芝加哥先輩公民們的肖像,窗戶安上了彩色玻璃,給人風雅之感。這伙人身材高矮不一,胖瘦有別,皮膚有白有黑,眼睛和嘴巴各式各樣;他們有的像老虎,有的像山貓,有的像熊,有的像狐貍,有的像溫順的看家狗,有的像兇惡的牛頭犬。在這一幫上等人中沒有一個弱者。

考珀伍德很贊賞阿尼爾先生和阿迪生先生,認為他們精明老練。另一個名叫安森·梅里爾的人也讓他感興趣,梅里爾身材矮小,舉止優雅,一見之下就叫人聯想到他一定擁有豪華住宅、仆人和各種珍貴物品。阿迪生指出他是芝加哥著名的綢緞呢絨大王,就零售和批發兩方面來講,他確實是數一數二的商人。

還有一位雷保先生,是鐵路的創始人,阿迪生向他滑稽地微笑著說道:“考珀伍德先生是從費城來的,雷保先生,他想研究一下要不要在這兒扔點兒錢。你能把西北部那種不好的地皮賣一塊給他嗎?”

雷保身材瘦小、臉色蒼白、胡子黑黑的,是個嚴謹而神氣十足的人,他的服裝在考珀伍德看來,比一般人雅致得多。他溫文爾雅而又敏銳地看著考珀伍德,和藹的臉上帶著謎一樣的笑容。他瞥到了對方回他的一個眼神,這眼神令他永世不忘。考珀伍德的眼神是絕非語言所能形容的。于是雷保先生決定要介紹西北部的一些情形,而不再隨意打趣了。這或許能激起這位費城人的興趣。

一個人假如曾在某一個大都市里經歷過復雜的生活和斗爭,并體驗過至少在美國每個大城市里都有的那種操縱集團中各種各樣口是心非、自尊、同情和狡詐的手段,那么,另一個大城市的另一操縱集團的脾氣和意味,在他看來就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了。考珀伍德早已放棄了如下觀點:人類在任何方面或在任何情況下(環境方面的或其他方面的)都是完全不同的。他認為,人類最顯著的特性就在于,非常容易發生變化,有所成就或一事無成,全由時間和條件決定。他在不做實際打算的閑暇之時(這種時候并不多),時常思索究竟什么是人生。假如他不是一個大金融家,更不是一個出色的企業管理者,那么他原本可以成為一位極端個人主義的哲學家。不過哲學這一行,假如他在這時略微想到的話,也會認為它不值一提。他認為,他的本分是同生活中的物質打交道,說得更準確一點兒,是同那些支配著物質因而代表著財富的低級定理和推論打交道。如果可能的話,他在這兒要研究中西部龐大的一般需求,要抓住一些財富和權力的來源,并且上升到公認的權威地位。從上午的談話中,他了解了各種行業的范圍和性質的情況:畜牧場的企業、巨大的鐵路輪船利益、房地產日益增長的重要性、糧食投機、旅館業、鐵器業等。他還聽到了一些大制造業公司的情況,它們有的造汽車、有的造起重機、有的造打包機、有的造風輪機、有的造引擎。顯而易見,任何新工業在芝加哥似乎都很發達。他帶著一封給芝加哥農產品交易所某位理事的信,從會談中,他得知本地股票并不是在交易所進行買賣的,即使有,也很少。小麥、玉米和各種糧食是主要的投機買賣。東部的一些大股票只能借著直達紐約證券交易所的專線來作投機生意。

考珀伍德面對這幫人,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將怎樣混下去。他發現所有的人都和顏悅色、彬彬有禮,所談的無非是一些總的原則,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宏偉計劃安全地深藏于胸。他面前有一些非常困難的事情要辦。所有這幫人在商業交際方面都是令人愉快的,可是他們全都不知道,他最近還蹲過監獄。那件事對他們會產生多大影響呢?他們無人知曉,他雖是一個結過婚并且有了兩個孩子的人,卻在盤算著同妻子離婚。

“你真想詳細了解西北部的情況嗎?”雷保先生在午餐結束前很感興趣地問道。

“現在我這樣想,把這里的事情辦完后就去。原先我只想去那兒隨便走走。”

“我來給你介紹一些很有意思的人,他們一直要跑到法戈和德盧斯。星期四有一輛私人汽車去那里,他們大多是芝加哥人,也有幾個來自東部。我很樂意你同我們一道前往。我要一直跑到明尼亞波利斯。”

考珀伍德表示感謝地答應了。接著一陣冗長的談話便開始了,他們談到了西北部的情形,談到了那里的木材、小麥、土地買賣、牲畜和可能興辦的工廠。法戈、明尼亞波利斯和德盧斯市政方面和金融方面的發展前途成了他們談話的主要內容。無疑,雷保先生對這個地區的前景充滿信心,因為有一些貫穿這個地區的鐵路干線都歸他管理。考珀伍德幾乎出于本能地收集各種信息。煤氣、市內鐵路、土地投機、銀行,都是他考慮的對象,無論是在什么地方。

最后他離開俱樂部,去赴別的約會,但是他的風度卻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尤其是阿迪生先生和雷保先生,他們堅信他是多年來難得一見的有意思的人。雖然他只是在聽,幾乎沒說什么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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