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的看客
長期以來,我們的歷史教科書里,凡是提到了下層老百姓,文字總是一片光明,尊稱為“人民群眾”或者“勞動群眾”。壞事自不必說,有反動派兜著,連動搖和軟弱都只屬于民族資產(chǎn)階級。然而魯迅卻告訴我們,令我們一向景仰的勞動人民有一個非常令我們尷尬的習(xí)慣:當看客。無論是砍頭還是槍斃,無論是殺強盜還是殺革命黨,他們都看得津津有味,魯迅先生就是因為受不了這個,因而棄醫(yī)從文。
義和團運動是上上個世紀末由下層老百姓鬧出來的一件大事,曾經(jīng)得到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歷史學(xué)界的最多的稱頌,老百姓的反帝愛國熱情被史家一支又一支如椽的大筆煽得紅紅火火,恍惚就在眼前。然而,在真實的運動中,有熱情如火領(lǐng)頭鬧拳的,也有沒事跟著起哄的,而冷漠的看客其實不在少數(shù)。《王大點庚子日記》就給我們展示了一個看客的標本。
王大點是當時北京五城公所的一名差役,身份相當?shù)唾v,屬于不能參加科考的下九流,但由于干的是“警察”的活計,所以日子過得還可以。此人粗通文墨,文字鄙俚不堪,可是挺愛動筆,每天都要記點什么,由于沒有文人那么好面子,所以相當?shù)目陀^,竟然連自家那點偷雞摸狗的事兒也都照記不誤。義和團運動期間,他老人家每天都出門閑逛,四處看熱鬧,義和團焚香拜神他看,清兵和義和團攻打使館也看,義和團把“二毛子”剁成肉醬他看,有人乘亂搶劫他也看,不僅看而且跟在后面順手牽羊,哪怕?lián)埔粔K木板也是好的。他看過朝中的“持不同政見者”立山、聯(lián)元和徐用儀被砍頭,也看過被義和團抓的白蓮教——實際上是無辜的老百姓成排地掉腦袋,甚至當八國聯(lián)軍打進城來的時候,他依舊出來看熱鬧,而且趁亂大撈一把,跟著眾潑皮人等從主人逃走的店鋪里搶得土麥子、皮衣和銅錢若干,連他看不懂的舊書也沒有放過,劃拉了一大包回家,任憑子彈亂飛,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義和團內(nèi)訌打起來,他“跟蹤采訪”,洋鬼子抓中國人用辮子拴成一串牽著走,他“跟同赴爛肉胡同湖南館公所發(fā)落,瞧了半天”。洋人抓住義和團槍斃,他還是看。他的日記里經(jīng)常可以看到掩飾不住興奮的語句:“今日看熱鬧不少。”只有八國聯(lián)軍剛破城的時候,燒殺搶掠,北京城一時間沒處買米買面了,他才感到有點恐怖,用他所知道所有的表示害怕的詞堆了一句:“由此憂慮畏害怕懼膽驚。”接下來幾天沒寫一個字,看來著實有點嚇著了。
已經(jīng)刊布的義和團期間的日記還有一些,比如《庚子記事》、《緣督廬日記》、《遇難日記》等等,這些由讀書人寫的日記,對所發(fā)生的事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感慨、評價乃至義憤,可是王大點沒有,他的筆冷得驚人而且嚇人,如陳叔寶全無心肝。看無辜的婦女兒童被剁成肉醬,他沒感覺;看見人活活被燒成焦炭,他也沒感覺;看清兵和洋兵燒殺奸掠,他還是沒感覺。在此公的眼中,所有慘無人道的事情都不過是場熱鬧。似乎更令人氣悶的是,此公居然毫無民族感情,洋人占了北京,他不開展游擊戰(zhàn)爭也就罷了,連一點反抗的表示也沒有,居然很快就和洋人做起了交易,還多次為洋鬼子拉皮條找妓女,從中撈點好處。當然也不是說洋人對他很好,老先生也吃“洋火腿”加耳光,洋兵也曾光顧過他的家,搶過他的東西,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沒一點義憤。此公干得最對不起洋人的事大概就是經(jīng)常帶美國兵去找酒喝。當時美國禁酒,美國兵見了酒就像蒼蠅見了血,比見女人還親,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結(jié)果回去吃長官的責罰。對于王大點來說,義和團運動和八國聯(lián)軍入侵對于他來說只有兩件事有意義:看熱鬧和占便宜。至于熱鬧從哪兒來,便宜在哪兒占,都沒要緊。只要有這兩樣存在,即使有生命之憂,他也會冒出來。一場我們教科書上講的轟轟烈烈的反帝愛國運動,一次慘慘烈烈的帝國主義入侵,在王大點眼里,只不過是平添了些看熱鬧和揀便宜的機會而已。
平心而論,王大點倒還算不上是壞人,在這場大動亂中,他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順點東西,也是在別人動手之后揀點剩的。他不幫義和團,也不幫教民,其實也不算是幫過洋兵。雖說有點好貪小便宜,但洋人占了北京之后,他熟識的街坊鄰居中有做過義和團的,嚇得不敢出門。他既沒有向洋人告發(fā)(至少可以撈幾文賞錢),也沒有借機敲詐(以他衙役的身份,完全可以)。顯然,此公一要比義和團興盛時,本來跟教民沒什么仇怨,只聽說現(xiàn)在殺教民可以不頂罪,就跟著胡殺亂砍的人強(可參見《拳時北京教友致命》);二要比那些洋人來了以后,“西人破帽只靴,垢衣窮褲,必表出之,矮檐白板,好署洋文,草楷雜糅,拼切舛錯,用以自附于洋”(對見《義和團》第1冊,289頁)的市民強。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道德水準甚至不比所有舞刀弄槍的義和團大師兄差(因為不少大師兄二師兄后來都投靠了洋人和洋教)。統(tǒng)而言之,王大點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老百姓,在義和團運動的前后,像這樣的老百姓其實是社會中最多的。當然,也就是這些老百姓中的大多數(shù),每每令先進的知識分子頭痛不已。當年魯迅在日本仙臺學(xué)醫(yī)時看的紀錄片上,那些傻呆呆地看日本人殺中國人頭的中國人,大概就是王大點的同類。這些人如果沒有點實質(zhì)性的變化,那么任憑先知先覺們怎樣嘔心瀝血,中國的事總是難辦。
別把詩人的話當真
詩人的話當不得真,據(jù)說這是古訓(xùn),說是唐朝一位詩人作詩云:“舍弟江南沒,家兄塞北亡。”上司見了,很是哀憐,說,想不到君家不幸如此。不想此公答道,沒的事,我只是做詩而已。
后人嘲笑這位仁兄,說,既然是做詩何必把兄弟全搭上,為什么不寫“嬌妻伴僧眠,美妾入禪房”?不過,盡管如此,還是有拿詩人的話當真的。同樣是唐朝,唐宣宗時,令狐為相,推薦詩人李遠為杭州刺史,唐宣宗說,我聽說此人有詩云“長日唯消一局棋”,這樣的人,能治理好地方嗎?令狐回答說,詩人的話,當不得真的。兩下僵持了半晌,最后唐宣宗說,先讓他上任干著,看緊著點,以觀后效。乖乖,差點因為一句詩,丟了好大的一個肥缺。
唐朝畢竟是唐朝,皇帝雖然把詩人的話當了真,也不過是擔心詩人光顧著下棋耽誤了公事。可是到了宋朝就不一樣了。
王安石變法,大才子蘇軾寫了幾句詩發(fā)牢騷,結(jié)果被御史摘出,說他誹謗新政,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反對改革,于是逮捕下獄,好在宋朝祖制不殺大臣,蘇軾最終得以保全小命,發(fā)往遠惡潮濕的黃州做團練副使。詩人的話,撞到了政治的槍口上,終于惹出禍來。
轉(zhuǎn)眼到了明朝,朱元璋一做了皇帝就大興文字獄,不過,倒霉的大多是些地方上的小知識分子,上書寫什么“生民作則”之類的話拍馬屁,不幸拍在了馬腿上,朱元璋用鳳陽話把“作則”誤會成了“做賊”,結(jié)果拍的人紛紛掉了腦袋。
真格的詩人,因為做詩丟命的好像還沒有。大概是因為明朝采用特務(wù)統(tǒng)治,錦衣衛(wèi)、東西廠特務(wù)密探神出鬼沒,詩人的詩興未免稍減,大家一哄而起寫小說去了。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剛剛興完大獄,殺了宰相胡惟庸并三萬余名大小官員,廢了宰相,自己既當國家元首,又做政府首腦,天天累得半死,不得已從翰林院找來幾個老儒,幫他處理公務(wù),其中一個名叫錢宰,年事雖高,但辦事寫東西還算讓皇帝滿意,算是最得朱元璋寵愛的一個“秘書”。一天散朝回家,忽然吟詩一首:“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第二天上朝,見過皇帝,朱元璋說:你昨天做得好詩,不過,我并沒有嫌你呀,何不改“嫌”為“憂”呢?老錢宰嚇得一個勁地磕頭,余生估計一個字的詩也寫不出了。
到了清朝,皇帝進步了,就有愛詩如命的,像乾隆一個人作的詩傳下來的據(jù)說就有四萬余首。不過他一愛詩不要緊,詩人的腦袋可就有點危險了,幾十上百的文字獄出來了,連“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這樣的風月詩句,也被上綱上線為惡毒攻擊清朝皇帝的“盛世修書”。詩人的話,還就是被真真切切地當了真。
詩人的話被當真,詩也就沒了。
偏不說自己是俘虜
葉名琛在歷史上已經(jīng)被定位為帶有強烈貶義的“怪人”。洋人打上門來,只管關(guān)起門來扶乩請神,在僚屬面前,裝得什么事都沒有,學(xué)謝安以示“鎮(zhèn)定”。可惜,等不來“小兒輩破賊”,等來的卻是鬼子進村,洋人打破了大門,把他抓了去。當時人就說他“不死,不降,不走;不戰(zhàn),不和,不守。古之所無,今之罕有”。
然而,換了我們,如果處在葉名琛的地位,又能怎么樣呢?戰(zhàn),沒有本錢;和,沒有授權(quán);守,自然是守不住。走(逃)的話,清朝法度,地方官守土有責,如果棄城而走,日后是要掉腦袋的。一介縣令尚且不能逃,何況堂堂的兩廣總督?走尚不可,降就更不行了,自己丟人不說,家族的臉面都沒了,多少年多少輩抬不起頭來。當然,死是可以的,只是一來,洋人的炮彈沒長眼睛打到總督大人,二來葉名琛自許名臣,有“疆臣抱負”,要為朝廷分憂,國家外患未了,不能死。
再說,如果說葉名琛表現(xiàn)不好,那么當時有誰表現(xiàn)好呢?廣東巡撫柏貴,在洋人據(jù)城之后,依然開衙視事,按洋人的旨意行事。僧格林沁倒是戰(zhàn)了,冒充土匪攻擊人家使團在先,在八里橋擺好隊伍跟洋槍洋炮對陣在后,換來的,不過是自家士兵的屠戮和京師的淪陷。
廣州城破之后,葉名琛做了俘虜。洋人還算“文明”,沒有給我們的總督大人五花大綁,上銬戴鐐,甚至連碰都沒碰他,還讓他帶上日用品,甚至食用的糧食并若干仆人,因為葉大人既不打算吃洋人的飯,也不打算用洋人的東西,當然更不用說使喚印度人了。就這樣,葉名琛被帶到了船上,一路漂泊,到了印度的加爾各答。在那里,葉被關(guān)在一棟小樓里,每天寫字作畫,以海上蘇武自許。據(jù)說,他的鈐有“海上蘇武”印章的字畫,大半都送給了洋人(這成為日后國人鄙夷他的一個重要理由),是否真確,不好說,可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老人家只吃自己帶去的糧食,一年后糧食吃光了,他便不食而死。這時候中國和英法聯(lián)軍的戰(zhàn)事尚未結(jié)束,國內(nèi)的反叛遍地烽火,朝廷上下焦頭爛額,自然沒人想起這位海上的蘇武。按說,死在加爾各答的葉名琛,如果非要類比哪個古人的話,往好一點說,倒更像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因為他真的不食“洋”粟死掉了。雖然同在異域,蘇武是漢朝的使節(jié),被扣押在匈奴,放了十九年的羊,葉名琛是清朝的疆臣,城破做了俘虜,兩人的境遇好像根本挨不上。不過,仔細想想,葉的自許也不無道理。按清朝的制度,雖然總督實際上是疆臣,但名義上卻是上面派下來的中央官員,而兩廣總督,一向是負有跟洋人打交道辦交涉的使命的,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這種職責更是明確,所以,葉也可以說是具有使臣的身份。作為使臣辦交涉而交涉不明白,進而被野蠻的洋鬼子扣押,所以,他當然是蘇武,為了不辱使命,打定主意不食洋粟,可是加爾各答沒有羊可牧,帶來的米又不夠多,只好不食而死了。
葉名琛的“怪”,事實上是兩個文化差異巨大的世界碰撞之初很容易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當時的中國人,實在不知道該怎樣跟洋人打交道,“剛亦不吐,柔亦不茹”,人家軟硬不吃。打又打不過,談吧,又不是一種話語體系,自己很是放不下天朝上國的架子,心里總是拿洋人當本該給自家進貢的蠻夷。就是在葉名琛被俘的同一場戰(zhàn)爭中,英法聯(lián)軍派出的使者同樣被文明的大清扣了,關(guān)在天牢里,罪名一項居然寫的是“叛逆”,分明是人家都兵臨城下了,還拿人家當自己的屬國。當時的皇帝和滿朝文武,其實沒有一個比葉名琛更明白,更有章法。從這個意義上說,真正可笑的算不上不戰(zhàn)不和不守,后來又以海上蘇武自居的葉名琛,而是那個咸豐皇帝和那個看起來十分強悍的蒙古親王僧格林沁。葉名琛之所以看起來可笑,僅僅是因為他的處境。他不幸的是一個特別有抱負的舊式士大夫(科門高第,翰林出身),卻撞上了新時代的門檻,他絕非貪生怕死之徒,但卻遭際了比死還屈辱千百倍的難堪,換來了百多年的笑罵(早知如此,還不如城破時一刀抹了脖子,這個膽子,我想葉名琛是有的)。雖然算是清朝大員中第一個坐過洋船的人,又在洋人的地盤上生活了一年有余,但是他到死也沒有明白他的對手是些什么人,只有按照古書上的古人模樣行事,學(xué)伯夷叔齊,自許蘇武,即使是把字畫給洋人,其實也算不得失節(jié),因為那畢竟是洋人自己來討的:在洋人看來是好奇,在葉名琛則是教化——讓這些蠻夷見識點中華文化。
我沒有為葉名琛翻案的意思,作為歷史人物,葉名琛其實無案可翻,他做的事情,沒有被歷史給添加過什么,有過多少污蔑不實之詞。只是,在那個時代,他沒有做錯什么,他的被人笑罵,除了他自我的不甘平庸之外,僅僅是由于暴露了在那個文化碰撞的時刻,因為隔膜所致的可笑,這種可笑,任何一個民族都在所難免,只要你趕上了那種時刻。
在葉名琛的故事發(fā)生后不久,洋人打進了北京,我們的“天朝上國”終于在刺刀下放下了架子,被人強拉進了人家的世界體系。不僅允許外國使節(jié)駐扎北京,而且成立了第一個專門應(yīng)付西方的“外交機構(gòu)”——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從那以后,如何跟西方打交道就成了國人長期的難題,李鴻章的“打痞子腔”和曾國藩的“以誠相待”,用在洋人身上其實都有點不合時宜。由這個難題而引出的現(xiàn)代性變革,波瀾起伏,起起落落。其間,葉名琛的故事一直是作為笑話存在的。不知道有沒有人想過,那其實不是一個笑話,而是一個遺傳了百多年,至今在我們身上陰魂不散的悲劇。
簧聲戲影里的西太后
1901年的中國,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么一幅圖景,作為占領(lǐng)者的八國聯(lián)軍統(tǒng)帥瓦德西,一天被一群中國商人請去聽京戲。在咚咚嗆嗆的皮黃聲中,老瓦如坐針氈,頭痛欲裂,好不容易挨了一個鐘點,總算找了個借口“得脫苦海”。與此同時,被瓦德西趕到西安的西太后,卻是個既要食有肉,又要居有竹(絲竹)的戲迷,一天沒有戲看,就悶得難受。打和挨打的雙方總算都在中國的土地上,看了一回我們的國粹京劇。
對于西太后葉赫那拉氏,眼下的評價,總算是呈現(xiàn)了一點歷史的復(fù)雜性,有點毀譽不一了。熒屏上的形象越來越正點,從相貌到行為一概如此,而網(wǎng)上卻依然以罵為主,兼說別樣。不過,在我看來,關(guān)于西太后的評價無論怎樣毀譽不定,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京劇如果沒有這個老太婆,肯定難以有今天第一國粹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