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具身認知:身體如何影響心智
- (英)蓋伊·克萊斯頓
- 4142字
- 2022-03-28 11:50:31
第一章 與身體對抗的歷史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驢哥哥”(正如他身體的名字)
傳到了圣人的耳朵里
從而有了抱怨:
“我受到了不公正的指責。”
——約翰·班尼斯特·塔布,圣方濟各
本書的一個中心目標是實現心智、大腦和身體的統一。為了了解如何做到這一點,我們快速回顧一下它們是如何以及為什么被分裂的。我可以簡明扼要地進行陳述,因為身心分裂的歷史幾乎是眾所周知的,但我得在此為后面的內容做點鋪墊。
2500年來,人們對身體的看法一直很復雜。如果我們簡單回顧一下古希臘時期人們的態度,我們可能首先會認為他們對人的看法比我們更全面。例如,長期擔任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主席的艾弗里·布倫戴奇經常贊美希臘的“黃金時代”,認為身體的強健和智力的敏捷同樣重要。他聲稱,哲學家、劇作家、詩人、雕塑家和運動員有許多共同點。他延續了這樣一種思想:甚至連偉大的哲學家柏拉圖也是一位頗有成就的運動員,民間傳說柏拉圖年輕時曾是摔跤冠軍。
然而事實似乎更單調、更矛盾。如果柏拉圖真的鍛煉身體,那么他很可能只是偶爾在當地的運動場鍛煉。公元前5世紀前后,普遍存在的對身體能力的鄙視遠遠勝過了身體和智力平等的觀念。哲學家色諾芬尼捕捉到了這種觀點的轉變,他曾暴躁地寫道:“如果一個人在摔跤或者拳擊比賽中獲勝,他(仍然)會在體育場中得到一個榮譽座位……然而他不如我有價值。因為我的智慧勝過人類或者馬的力量。如果要把力量凌駕于我的智慧之上,那是完全不公平的。” 與當今一樣,“中產階級”常常會到劇院看戲,然后在餐桌上討論這出戲,卻很少在摔跤比賽現場大聲歡呼勝利。
隨著知識哲理的興起,以及娛樂和美學的研究方法變得越發“精細”,人們認為智慧和智力顯然與身體(無論是人還是動物)的強健沒有任何關系,所以它們需要一種截然不同的、非身體的能力,為此,伊索克拉底創造出了“psyche”(心靈)這個詞。(在此之前,“psyche”指的是那種能夠讓人呼吸的、富有生氣的力量。最初心靈指的是那種使人備受鼓舞的精神,后來它才成為神圣的“靈感”來源。) 據說,頗具影響力的希臘俄耳甫斯主義,來源于傳奇詩人俄耳甫斯,該主義把我們的身體稱為“靈魂的墳墓”,鼓勵人們把人類的死亡看作靈魂從身體的束縛中擺脫出來,開始真正的生命。在克里特島發現的一片金箔記載著人們在死后如何跟冥界的主宰者打招呼。“現在你已經死去,現在你已經重生。噢,三倍的快樂,發生在同一天。”為什么是三倍的快樂?在撒丁島的奧爾比亞發現的另一塊金箔殘片對俄耳甫斯主義系統做出了解釋,它上面寫著“生命。死亡。生命。真理。”你活著,然后你死去,之后你重生,拋棄肉身,就像蝴蝶拋棄它的蝶蛹一樣。據說俄耳甫斯(Orphism)這個名字來源于一個古希臘詞匯,其意為“被拋棄的或被放棄的”,我們現在的“orphan”(孤兒)一詞也由此而來。
很快,身體不僅被看作靈魂的墳墓,甚至被看作靈魂的敵人。在亞里士多德提出的教育體系中,男孩不被允許在一年中同時接受身體和腦力訓練,“因為這兩種訓練會彼此抵消,過度發展身體能力就會阻礙智力的發展”,反之亦然。到了公元2世紀,就連著名的內科醫生蓋倫也竭力勸說年輕人不要成為運動員,他認為“運動員缺乏理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大腦。他們根本不能進行邏輯思考,他們就像愚蠢的動物一樣沒有頭腦”。如果將身體的精湛技巧看作一種智能,那簡直可笑。“像神一樣”的年輕男性形象在神話人物阿多尼斯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他不僅外表出眾、體型健美,而且技藝超群,但你可能會說,這種形象已經變成小眾興趣。就連羅馬諷刺作家尤維納利斯在公元345年前后創造的“健康的心智寓于健康的身體之中”這句話,也沒有在這兩種健康之間建立起真正的聯系。這句話曾經出現在對人們祈禱的愚蠢之事的討論之中,尤維納利斯認為,如果你必須祈禱點什么,那么就“祈禱不要生病,不要發瘋”。這句話似乎一直被人們遺忘,直到1861年,約翰·赫利重新啟用了它,把它誤用為新創建的利物浦運動員俱樂部的座右銘。
早期基督教采納了這些觀點,他們詆毀身體,通常認為它是注意力分散和任性的根源,它需要不斷地被馴服。圣保羅稱身體為“罪惡的工具”,并建議基督徒要效法他,“我要打傷自己的身體,要讓它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誰”。他們認為只有通過這樣的訓練,靈魂才能不受誘惑,得到升華。 圣方濟各曾輕蔑地稱自己的身體為“驢哥哥”,而中世紀的基督教則被描述為“憎恨肉體”的宗教。盡管一些人反對這些反身體的情緒,但直到19世紀英國建立了享有特權的公立學校,才以所謂的“強身派基督教”的形式謹慎地允許身體和腦力訓練再次并存。與此同時,對像阿多尼斯這樣充滿性誘惑力的年輕健壯的男性身體的同性崇拜重新出現在沃爾特·佩特等牛津知識分子的作品(和生活)中。
希臘的哲學家也把更高、更好、更抽象和永恒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肉體之所以被懷疑,不僅因為它們是任性和沖動的,還因為它們是無常的(它們會死亡),而且依賴于無法控制的體驗(它們會疲勞、受傷、感冒)。那么在哪里可以獲得純潔和安全呢?根據柏拉圖的觀點,它們存在于一個平行的、抽象的、我們現在稱之為“柏拉圖式的”、永恒的思想和概念的世界之中。在這個世界的底層,可能布滿著荊棘、隱藏著丑陋……但是在這個世界的上層——在那難以到達的天堂或樂園中,卻蘊藏著純潔無瑕的美和真理。所以,如果人們想逃離“人世間的煩惱”,他們就必須朝這個世界的上層努力,進入邏輯、理智和神學的世界。在那里,理性和神性被融合在了一起。最好不要用過多的視覺、味覺和觸覺(尤其是不要用娛樂性的性行為)干擾它們,而應該努力地去相信、祈禱、希望和思考。正如偉大的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很嚴肅地強調的那樣:抽象的概念和關系(如在數學中)表達了永恒的真理,因此:
在整個哲學(和公共生活)的發展歷程中,出現了一種傾向,即把共性的知識與特殊、感性的知識相比較,在知識者看來,前者是神一樣的、高貴的、值得尊敬的,而后者是比較低級的,使我們更容易與禽獸聯系起來。
從身體層面看,人的頭部位于生殖器、肛門和腳之上(至少當人站立的時候是這樣),所以從空間上來講,“天堂”也位于“地獄”之上。于是,上方就與好相關聯,位置越高就越好;下方就與不幸相關聯,在此處不僅汽車會發生故障,人際關系也會出現問題,它們都會壞掉。 當股票市場下跌時,我們就會損失金錢。低的東西比高的東西簡單、普通和卑微。下方也與不純潔相關聯——我們的腳沾滿塵土、糞便會落到地上,所以走路時要當心腳下——因此,上方就意味著明亮、輕盈、純潔和縹緲。因為你的頭顱更接近天堂,所以它是你靈魂的所在。靈魂和腳掌位于身體相對的兩端。正是這縹緲的靈魂——或者有時也被稱為心智——才被認為是文雅的思想或情感的來源。心智傾向于保留原始心靈的、大腦的,或“認知”的功能,靈魂則傾向于保留更多精神層面或神性層面的功能。如果沒有科學作為依據,這種神秘的說法就會大行其道。
在歐洲,人們普遍認為是笛卡兒成功地把心智和身體徹底區分開來的。在他看來,顯而易見的是,“身體這一概念中不包括任何與心智有關的東西,在心智這一概念中也不包含任何與身體有關的東西”。 比如,人類的大腦就沒有什么可看之處。如果把一個人的頭顱切開,你看到的只是一個大約3磅
重的布滿褶皺的灰棕色海綿狀肉團,它看起來沒什么特別,而且毫無生氣。在一百多年前,任何人看著這樣一個“肉團”,都難以想象它居然能夠充滿智能。同樣,我們身體的“基礎代謝功能調節”——呼吸、消化、肌肉收縮等——都不能確保我們是智能的。我們的腳不能思考,眼淚無法做出決定。當時的研究者無法把身體和大腦看成一個極其復雜的、動態的整體,因此談論具身智能毫無意義。
當然,對身體的歧視,甚至對肉體進行“苦修”,不僅是歐洲或者基督教的觀點。在世界上許多宗教中,身體都被看作靈魂和智慧提升的障礙。直到今日,天主教仍然保留著在大腿上綁苦修帶的做法。類似的苦修做法在佛教和印度教中也存在。比如,印度教宣稱“我不是我的身體”,佛教許多宗派也持有同樣的觀點。佛教徒通常把身體——尤其是內部器官和分泌物——看作污穢之物。他們還可能把肉體上的——甚至是更廣泛的身體上的——感官愉悅視為“教化”的危險障礙。
雖然伊斯蘭教對身體的敵對態度比基督教要弱一些,但是它似乎也對身體內部發生的事情以及成年人體內產生的各種現象充滿恐懼。它不僅把尿液和糞便,而且把血液和精液也看作需要凈化的不潔之物。猶太教并不完全贊同這一觀點。它認為身體和靈魂實際上是截然不同的,然而,精神之旅的目的并不是最終將二者分離,而是將它們合二為一。身體本身是神圣的,這就解釋了為什么猶太教對性持有更積極的態度。例如,在拉比猶太教教義和卡巴拉 的傳統中,進行交配行為的最佳時間是在安息日,因為在這一天身體和精神的愉悅可以合二為一。一篇對中世紀猶太教具有解讀性的文章《神圣的信》中,明確表達了反對任何貶低觸覺的哲學或宗教的觀點,宣稱性是神圣的,因為它“表達并實施了合二為一的秘密”。
身體很容易被低估的原因之一是它如此神秘。身體不太會將其自身暴露在意識知覺的觀察之眼(或者“自我”)之下——這主要是因為眼睛是知覺產生的工具。如果你把你的耳朵貼近一個腦袋(或一只耳朵),你將聽不到任何聲音;如果你割開一只眼睛或與它相關聯的視覺皮質,你將看不到里面正在播放的任何影像。我們的身體在大多數時候是沉默的。眼睛看不到它們,它們的“過程”被淹沒在看待其他事物的過程中,我們也聽不到耳朵在聽(除非我們患了耳鳴),我們只能聽到耳朵讓我們聽到的聲音。
意識知覺也有其固有的局限性,例如,它看不到變化速度非常快的事物。我們注意不到電影或熒光燈的閃爍。我們內心的大部分活動發生得如此迅速,以至眼睛根本無法看到它們。我們的眼睛每秒鐘會眨幾次,但這還不足以讓我們知覺到它們。我們想要“看到”一個非常穩定的背景,在那里,世界本身發生的重大變化將會引人注目。我們生來就不會注意到工具的變化。我們看電影,不是看放映機。與笛卡兒不同,我們甚至不擅長觀察自己的思想;大多數時候,我們受到自己思想的束縛,不能從客觀的角度觀察自我。雖然我們的身體—大腦確實讓其活動的結果被意識到,但其活動的過程也是沉默的、不可見的,所以,難怪我們會低估我們的身體。這并不是說我們的身體簡單,只是我們很難注意到身體的復雜性。因此,我們需要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