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余姚棋會閉幕之后,邵甲、李釜先后病死,永嘉二方幾乎引退,岑乾為爭奪天下國手之名北上挑戰(zhàn)方子振,卻不想局面不利,竟吐血而亡。自此,天下棋界形勢大變,昔日鼎足三強岑乾已死,蔡學(xué)海隱姓埋名,而曾盛極一時的姚江支派隨著岑乾、邵甲先后去世而化作了昨日黃花,新安派仍在諸雄爭霸,無暇顧及外戰(zhàn)。天下大國手之名,隨著岑乾敗亡,終于落到了方子振身上——盡管他并不愿意。
此時再回頭看看那場幾乎是在宣告一個時代落幕的余姚棋會,參賽的四名主要選手,死了倆,半退休了一個,還賠了一個隨行人員(岑乾)。除此之外,主辦方直接轉(zhuǎn)行了,裁判后來也專心當(dāng)官,還跑去朝鮮打了場仗,姚江支派這個名詞更是從那之后再沒有出現(xiàn)在中國圍棋史上……
筆者小時候看那些大型體育盛會或者公共活動,不管其中出了多少亂子,鬧了多少笑話,最后總說是“成功閉幕”、“圓滿落幕”了。筆者那時候就在好奇,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能算“不成功閉幕”、“非圓滿落幕”呢?大概,當(dāng)年的余姚棋會就到了這個底線了吧。一場盛會能辦出這個效果來,堪稱前無古人,后也大概不會再有來者了……
當(dāng)然,一場棋會之后三人殞命,若調(diào)查一下也不排除有傳染病的可能。岑乾在余姚養(yǎng)了十年都沒養(yǎng)好的病到底是個什么病,這個不得而知了。然后這個病人跑去陪同李釜,老年人抵抗力自然不行,于是不幸被傳染了,又不像岑乾那么能扛,于是撐了一年就去見程汝亮了。邵甲大概不知什么時候也被傳染了,然后加上那段時間精神狀態(tài)不行,結(jié)果一下子就過去了。這么解釋,也許說得通,姑且算作一種可能吧……
不管怎么說,余姚棋會的舉辦,最終給明朝圍棋的一個時代給畫上了句號,雖然這句號畫得血腥了點。同時,余姚棋會之后,明朝棋界也就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李釜交出棋界霸主之位,從此天下再無寧日,各地豪杰并起,江山幾度易手,堪稱明朝圍棋史上的戰(zhàn)國亂世正式開始了……
新安派這邊,在余姚棋會上一戰(zhàn)成名的汪紹慶,此后并沒有回到徽州,而是前往杭州落腳,并長住了下來。他在杭州四處搜集古譜棋書,詳加研究,使自己的棋藝日趨純屬,更兼具百家之長,棋風(fēng)變化萬千,從此成為了杭州的鎮(zhèn)州棋手。杭州境內(nèi),不論永嘉派、新安派、乃至余姚棋手,輪番上陣挑戰(zhàn)汪紹慶竟無一勝跡,公推汪紹慶為杭州棋王,稱霸一方,為新安派在浙江開辟了一處廣闊的陣地,也讓永嘉派的勢力從此被新安派穩(wěn)穩(wěn)壓制,遲遲不能與之爭鋒。
而另一路上,呂存吾北上京師,時值方蔡爭霸剛剛結(jié)束,京城一時無主之時。呂存吾在京城棋壇橫行無忌,未逢敵手,把京師派殺得顏面掃地。他常自稱在京城唯有方子振,蔡學(xué)海二人能稱得上是他的對手,甚至放眼整個天下也唯有他們?nèi)丝梢誀帄Z國手之位。不過很可惜,他應(yīng)該沒機會和這兩人過上一招。方子振暫時退出棋界,蔡學(xué)海不過一年之后就離開了京城,從此隱姓埋名。未能與他們留下一張棋譜,是呂存吾一生憾事。由于在京城遲遲找不到一個好對手,加上他的脾氣又不招京城權(quán)貴喜歡,于是他也很快離開了京城,去別的地方游歷了。
汪紹慶在南,呂存吾在北,都打下了赫赫戰(zhàn)績,一時間讓新安派名聲大震,從此登頂三大派之首。明朝謝肇淛所著《五雜俎》中,曾對王世貞所評的當(dāng)時圍棋高手人物有異議,而提出了他所認(rèn)可的當(dāng)世幾大國手:“以余耳所見,新安有方生(對應(yīng)其他文獻(xiàn),此處應(yīng)當(dāng)指的是揚州方子振,想必作者因為當(dāng)時新安派勢力太盛而把方子振的出身搞錯了)、呂生(呂存吾)、汪生(汪紹慶),閩中有蔡生(蔡學(xué)海),一時稱國手。而方于諸子,有白眉之譽。”
白眉之譽,是借三國時蜀國馬良的典故來比喻當(dāng)時的棋界諸豪。馬良一家兄弟五人都有賢名(雖然最出名的是個反面典型馬謖),而馬良據(jù)說眉毛中有白毛,而得了個綽號叫“白眉”。當(dāng)時人形容馬家五位賢人中,馬良是最有本事的一個,因此有句話叫“馬氏五常,白眉最良”。謝肇淛正是借此典故來描述當(dāng)時棋界群雄并起的局面。
很顯然,在謝肇淛的評價中,呂存吾和汪紹慶的地位相當(dāng)高,甚至把王世貞口中明朝六大家(鮑、顏、李釜、程、方、岑、)之一的岑乾都給擠了下去。天下四國手,新安派獨占半壁,由此也可見當(dāng)時新安派聲威之盛。
而另外兩大派,在新安派的聲威之下,日子就沒那么好過了。尤其是剛剛盼來了永嘉二方,以為能從此復(fù)興的永嘉派。永嘉二方最終在棋界沒有留下太多成就,而此時支撐起永嘉派的人,是陳謙壽。
陳謙壽,號少南,地地道道的浙江永嘉人。如果去查閱已有的關(guān)于明末圍棋界的資料,大概都能查出這個人的名號,似乎是個在當(dāng)時影響力很大的人物。但是如果細(xì)追究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這里面貓膩不小……
陳謙壽的事跡,最早記載于清康熙年間所編的《溫州府志》,然后被其他文獻(xiàn)四處轉(zhuǎn)載,基本上一個字都不改。至于為什么清朝才出現(xiàn)關(guān)于他的記載,倒也不難理解,因為古人立傳的原則有一條,叫“生不立傳”,也就是說這人不死不能給他寫傳記。所以關(guān)于陳謙壽最早的傳記出現(xiàn)于清康熙年間,而不是明朝末年。傳記的內(nèi)容,大抵是說這位陳謙壽豪氣干云,走南闖北,憑著一身弈術(shù)力壓群雄,天下無人不知。
但是,您如果有心去查查清朝之前的文獻(xiàn),對于這位“以善弈而名滿天下”的大棋豪竟然毫無記載。不論是《弈正》《弈藪》《弈時初編》這種明末國手所編的棋譜匯集,還是《弈旦評》這種記述過當(dāng)時棋界諸侯的文章,居然沒有一個字提到了這位陳謙壽大棋豪的名號。再聯(lián)系最早記載陳謙壽傳記的《溫州府志》,乃至后來的《永嘉縣志》對陳謙壽那種堂堂國手風(fēng)范的描述,不難看出——其實這些只是當(dāng)?shù)乜h志的意淫和廣告罷了。
歷史上真實的陳謙壽,很可能并不是一位天下聞名的頂尖高手,盡管他在永嘉派內(nèi)想必影響很大。縣志中對陳謙壽的描寫,是當(dāng)?shù)厝藶榱梭w現(xiàn)自己這個地方人杰地靈而有意拔高了人物形象的結(jié)果,這種事情各地縣志里都經(jīng)常出現(xiàn)。而在當(dāng)時,陳謙壽的名聲遠(yuǎn)遠(yuǎn)沒能到達(dá)爭奪天下國手的地步,所以即使《弈旦評》這種幾乎給當(dāng)時所有高手排了號的文章中都找不出關(guān)于陳謙壽的記述來。
那么為什么要拔高陳謙壽呢?答案其實很簡單——二方隱退之后,永嘉派真的沒人了。堂堂昔日天下第一大派,竟然無人值得一書,這怎么行?于是當(dāng)?shù)厝送诘厝撸K于找到了一個陳謙壽,算是當(dāng)時永嘉派內(nèi)還能寫一寫的高手,于是眾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拼命地往他臉上貼金,說他數(shù)游燕趙、三吳而無人敵,說他以善弈而名滿天下。彼時,燕趙先后有岑乾、方子振、蔡學(xué)海、呂存吾,三吳有李釜、汪紹慶、方日升,這些人物的記載都能得到不同文獻(xiàn)的相互映證,可這些人的傳記里都找不出陳謙壽的名字來。在他們眼中,陳謙壽甚至都算不上一個值得記錄的對手。
所以,地方志說得越賣力,反而越體現(xiàn)出當(dāng)時永嘉派的沒落——曾經(jīng)的輝煌,已經(jīng)再難復(fù)制了……
不論夸張的成分有多少,可以肯定的是關(guān)于陳謙壽一生經(jīng)歷的記述大致應(yīng)當(dāng)還是準(zhǔn)確的。首先,他確實曾與余姚孫礦等人共同籌辦詩弈社——史載他聯(lián)合了“巨公十八人”共同創(chuàng)社,只是這十八個“巨公”名號基本都沒留下來,想必也屬于夸張的成分——在詩弈社中陳謙壽應(yīng)當(dāng)確實是第一人。其次,陳謙壽與余姚棋界關(guān)系不錯,當(dāng)年邵太仆任余姚棋會盟主的時候,還曾經(jīng)因為欣賞陳謙壽而特意在一張棋座上刻上了陳謙壽的大名,可見陳謙壽在浙江一帶名氣不小,大概也是個邵甲級別的人物吧。另外,陳謙壽工詩善弈,棋文雙絕,這個也許不假,因為陳謙壽確實有詩流傳至今——至于是不是水平很高,筆者感覺中國古代除了個別詩人明顯高出其他人一等以外,其他人水平都差不多,所以也不好評價……
然而,如果所謂數(shù)游燕趙、三吳也是實話的話,那么——陳謙壽這個連登上《弈旦評》的資格都沒撈到的家伙,只怕戰(zhàn)績會是相當(dāng)慘烈了……
隨著后面故事的發(fā)展,大家會發(fā)現(xiàn),明末時期的京城一帶和江蘇地區(qū),那簡直就是棋界的百慕大,要想去那兒混飯吃,不是個國手都不好意思出門跟別人打招呼……
回到故事里吧。我們暫時假定陳謙壽確實多次出現(xiàn)在京城、江蘇棋界(雖然具體內(nèi)容已經(jīng)沒法考證了),那么按照他晚于方、蔡、呂的活躍時間推算,他大約是在呂存吾離開京城后的萬歷十九年左右的時候去了京城。如果真是如此——可憐的陳謙壽,將很有可能遭遇一個日后深度影響中國古代圍棋史的狠角色……
下面,展開一段想象吧……
萬歷十九年的某一天,陳謙壽終于來到了京城。在這里,他強烈地渴望一戰(zhàn)。他希望一次驚天動地的大戰(zhàn)之后,陳謙壽這個名字能就此進入天下棋界最頂尖的那一欄里,而剛剛失去了二方的永嘉派也能夠就此重振旗鼓,讓他贏得一個再造永嘉、媲美鮑一中的名聲。
于是,到了京城,先在茶樓里試了幾陣。憑借著熟練的招法,想必剛開始也是無往不利,于是陳謙壽便略略有些得意了,狂妄地向茶樓里的人問道:這京城茶樓棋界最厲害的是誰?
大伙一驚,隨后竟然露出了恐懼的神情……
“最厲害的,當(dāng)然就是……”被問話的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道,“就是,那個林善割了……”
“林善割?”陳謙壽聽得一愣,“這‘善割’,是字?是號?還是本名?怎么聽著這么難聽呢?”
再沒文化的爹媽,也不會給兒子起個這么難聽的名字啊……
“不是名號,是我們給他起的綽號……”那人答道,“我們平時都不敢喊他名字……”
“哦?”陳謙壽來了興致。能把這些茶樓棋手贏得連名字都不敢喊,這得是個什么樣的角色啊!
“說起來,那林善割真是個神秘人物,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來的,更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來了一身的棋藝。我們?nèi)舾麑﹃嚕瑥臎]一個人能撐得到收官。他的棋十分犀利,極擅殺棋,常常把對手的棋斷得七零八落,然后一片片地吞殺。我們這些低手無一人能抵擋,只得由他要斷就斷,想殺就殺,最后給了他一個綽號,叫‘林善割’。”
不知來歷,卻如此厲害,一旦對敵想殺就殺,如今的京城棋界竟還有這等高手?陳謙壽感覺到,能讓他一戰(zhàn)成名的對手就是這個林善割了。于是大袖一揮,豪邁地說道:“這林善割人在何處?帶我去,我要與他對局。”
沒過幾日,陳謙壽就見到了那位林善割。這不見還好,一見面陳謙壽大吃一驚——那位眾人口中無人能敵的林善割,居然年紀(jì)輕輕,看上去不過是個黃口小兒而已!
如此少年,也敢頂著“林善割”這么囂張的名號出來嚇唬人?陳謙壽不禁啞然失笑,只道這些茶樓棋手沒見過世面,坐井觀天罷了……
“這位就是要找你挑戰(zhàn)的棋手,好像是永嘉派的人物,叫陳謙壽。”旁邊的人向林善割介紹道。
林善割聽了,卻只是撇開嘴,不屑地笑了笑:“就是那個被李釜殺得屁滾尿流的永嘉派?”
陳謙壽一聽,心中頓時不悅,但畢竟是詩書人物,不可就此發(fā)狠,于是笑道:“我永嘉派確實曾被京師高手殺敗,但昔日也曾是天下第一大派。當(dāng)年先人鮑一中在時……”
“鮑一中?”那林善割以又一聲訕笑打斷了陳謙壽的話,“只恨我晚生了幾十年,當(dāng)年若我在京城,哪輪得到鮑一中這等家伙放肆?”
一句話,又把永嘉派的祖師爺都給看扁了,這陳謙壽可如何受得了,于是便也顧不得儒將氣度了,一拍棋座就嚷道:“你這小子,好目中無人。那前輩高手,當(dāng)年天下人尚且無敢不服,你倒會說風(fēng)涼話,真不知天高地厚!”
“天高地厚?”那少年哈哈大笑,“你說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就告訴你什么叫天高地厚。我林善割有多高,天就有多高。我林善割有多厚,地就有多厚。前輩高手,在我看來無一人能入我法眼。在盤上勝不得我,就沒資格在我面前自稱高人。只恨我生得晚了,否則那什么鮑顏程李,什么三朝國弈,只怕一個個都要在我面前俯首稱臣!”
“好放肆的小輩!”那陳謙壽大怒,“你可看過前人棋譜,可見識過鮑景遠(yuǎn)高招,顏子明精算,竟敢如此出言不遜,豈不知道前輩乃師長嗎?”
“師長?”林善割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我就告訴你好了,從古至今自稱國手者縱有千萬,也無一人有資格做我我林善割的師長。前人的棋譜盡是糟粕,我看一眼都覺污眼。我林善割的師長,只有一位,就在這里!”
說著,林善割重重地指了指身前的棋座:“縱使你吹得再如何天花亂墜,在盤上勝不了我,便是酒囊飯袋,沒有資格在我面前說三道四。我的師父,就是這棋枰!”
可憐陳謙壽學(xué)富五車,詩文俱工,嘴上卻奈何不得這少年分毫!
只見那少年滔滔不絕,竟把那古今國手一個不落,全都罵了一遍。罵到當(dāng)今,哪管什么新安雙雄,四大國手,能叫上名字的盡數(shù)給狠狠羞辱了一通,聽得那陳謙壽火冒三丈,氣沖腦門。
“小子,休得狂言!不需那歷朝國弈出手,我陳謙壽不自量力,今日便代眾位前輩在這棋盤上教訓(xùn)教訓(xùn)你這晚輩!”
林善割毫無懼色,拱手抱拳,道:“請盡全力,免至大敗。”
好狂妄的小子,若不好好教訓(xùn)你,將來還如何有臉在京城呆下去!
只見兩人擺開陣勢,那陳謙壽挑一桿好槍,揚鞭策馬便朝那林家本陣沖去,恨不能一擊把那林善割捅個窟窿出來。林善割見敵軍殺到,卻只是心底暗笑,哪有半點懼色。只見他遣出一員小將,立在陣前,看準(zhǔn)那陳謙壽大軍到,便迎面一刀砍去。陳謙壽也是百戰(zhàn)之士,豈有畏敵之理,迎著那小將的刀鋒便把槍一橫。刀槍相交,只一瞬,竟火花四濺。再看去,長槍早被砍作了兩段,陳謙壽那先鋒人馬竟被林善割一擊斷作兩截!
古棋由于有還棋頭的規(guī)定,棋手對于全局幾塊棋是極其敏感的。雙方交陣,如果能斷開敵軍,哪怕自己圍不出半點地方,僅僅這一斷便有一子的價值——因為還棋頭規(guī)定,終局之時,誰的棋比對手多一塊,就要還對手一子。
能斷就斷,一旦被斷就要想盡辦法把斷自己的軍陣的敵子狠狠吃住以保住一片棋的形狀,這便是中國古棋好戰(zhàn)的根源之一。
眼見林善割已斷了自己前鋒營,陳謙壽怎能輕易退讓,急忙調(diào)兵遣將,把那林善割斷陣之軍團團圍住。那林善割卻不見半分驚慌,只是在臉上掛著令人膽寒的笑意。盤上那子,望著四周層層的敵軍,單手轉(zhuǎn)著寶刀,那刀的寒光在臉上肆意游弋,更將那臉上的笑意映襯得更加恐怖。
“圍著我,好辦。大軍快沖上來吧,好讓我砍個痛快!”
陳謙壽大隊人馬排成陣勢,一陣陣朝著那林善割的孤軍沖殺過去。林善割卻舞著寶刀,也不抵擋,只是見人便砍。刀鋒所過之處,陳謙壽軍馬竟盡數(shù)斷為兩截,毫無還手之力。只見盤上處處都是散兵,片片都是危局。林善割看準(zhǔn)時機,竟也不逃,反身回馬要殺陳謙壽一個尸橫遍野!陳謙壽哪還管得上吃子,只見此時到處都是破綻,防不勝防,竟被林善割一支孤軍給砍得叫苦不迭,人仰馬翻。林善割殺得興起,只見血光四濺,狼煙滾滾。待烽煙落盡,再看去,盤上一片狼藉,陳謙壽敗得東倒西歪,一塌糊涂……
“永嘉派,原來果真是一無是處!”那林善割哈哈大笑,喊道,“什么批亢搗虛,什么死地求生,什么鮑一中周源徐希圣李沖,不是說代代豪強嗎?怎么就這點本事,還不夠我林善割玩?zhèn)€盡興呢!”
陳謙壽自覺受了奇恥大辱,卻畢竟技不如人,敗得如此徹底,哪還有臉還嘴,只得任由那林善割笑話羞辱。待林善割罵盡興走了,陳謙壽再回想棋局,只覺處處殺機,自己從頭到尾竟不見半條活路。陳謙壽也算是見識廣博之人,卻從未見過如此驚天動地的下法。那林善割雖口氣狂妄,但他這棋藝,不得不承認(rèn)縱使鮑一中再世,也確實難與他做個對手……
受了這般屈辱,陳謙壽在京城哪里還呆得下去?于是他只得灰溜溜地收拾包袱,不敢再來京城丟人了。臨走時,他四處打聽,那個“林善割”究竟是什么來歷。然而,無論怎么打聽,都只能得到一樣地回答——來歷不明。
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師承何處,只知道棋力高超,人稱“林善割”。另外,雖然沒人敢叫,但是他確實有個名字,叫做——林符卿。
萬歷十九年,方子振終于坐完了學(xué)監(jiān)。為了慶祝一下,這年秋天,他難得地進行了一次背包旅行,啟程南下去浙江拜訪一位當(dāng)年在京城認(rèn)識的名叫董嗣成的老朋友。最終兩人在蘇州相遇,把酒言歡,互贈詩篇。這一趟玩得正高興,方子振便多呆了一兩個月。就在此時,方子振遇到了剛剛跑到江蘇來闖蕩的陳謙壽。同有弈名,二人也便互視為知己,一番酒宴相待。
二人正喝著,陳謙壽突然問道:“方兄,你在京城多年,可曾聽聞過一個叫林符卿的少年?”
“林符卿?”方子振不解其意,問道,“他是干什么的?”
“下棋的……”
“哦,那我該不知道了。這許多年我都在坐學(xué)監(jiān),很久沒有在棋界闖蕩了。棋界有什么后輩,我是全不知曉……”
聽到這里,陳謙壽突然極其嚴(yán)肅地向方子振抱了一拳,說道:“在下有一件事,請方先生務(wù)必幫我……”
“陳兄有話,但說無妨,不必如此多禮。”
陳謙壽便將此前闖蕩京城遇到那林善割的故事講給了方子振。同時,他還將那林善割的招法一一講述評點,最終得出結(jié)論:當(dāng)今天下,能教訓(xùn)那小子的,只有天下第一的方子振了。
方子振聽了,卻默然不語。
看來,棋界這江湖,畢竟還是逃不掉啊……
不久,方子振回到了北方。令他沒想到的是,那個陳謙壽請求他去教訓(xùn)的小輩,其實早就在京城等著他了。
一聽說方子振坐完了學(xué)監(jiān),回到北方,京城那一批當(dāng)年資助他上太學(xué)的達(dá)官貴人們紛紛過來祝賀。方子振不可能拒絕,于是便來往于各大公卿府上,一個一個道謝。
終于,有公卿忍不住了,問出了那個方子振最不愿意聽到的問題——
“方先生,坐監(jiān)十年,那天下第一的棋力不知是否還如當(dāng)初呢?”
方子振只好賠笑道:“十年沒碰棋子,生疏了……”
至于是不是真的十年沒碰棋子,大概只有當(dāng)年那雪中鏖戰(zhàn)過的岑乾清楚。
“方先生,謙虛了。如今京城棋界,與十年前已是大不相同。有一位少年才俊,想與方先生一決雌雄。余興而已,方先生萬勿辭卻啊。”
這些全都是資助自己上太學(xué)的人物,如何能辭卻得了?
于是,那位名叫林符卿的少年,第一次出現(xiàn)在了方子振的面前。
萬歷二十年左右的某日,京城某公卿府上,京師派少年林符卿對陣天下第一人方子振,一場大戰(zhàn)就此展開了。
此戰(zhàn),一邊是目中無人的晚輩,一邊是無可奈何的國手。但到了棋盤上,兩邊都不想輸,各自傾盡全力,只求把這一戰(zhàn)弈得驚心動魄,不負(fù)二人盛名。
林符卿素聞方子振善巧戰(zhàn),雖聽得多,卻從未見過。這林善割乃是打架派的,頗有些當(dāng)年魔王李釜的風(fēng)骨,堪稱京城小魔王。見著這天下第一方子振就在面前,哪里耐得住性子,棋局一開便飛騎突出,直殺向那方子振主營而去。方子振早從陳謙壽那里聽聞這林符卿善戰(zhàn),自知不可輕易還擊,于是便亮著兵刃,緩緩向身后退去。那林符卿見方子振不戰(zhàn),只道方子振怯陣了,于是單手舞著寶刀,不管三七二十一,沖上前去便要先砍方子振幾刀。方子振豈是凡人,一見林符卿殺到,心知逃不出路來,靜心細(xì)看局面,早看出手段若干。判明形勢,方子振胸有成竹,面不改色,只遣出強軍前去抵擋林符卿。林符卿見敵手終于出馬,興奮至極,狂嘯著便揮刀沖殺上來。
這林符卿是打架派,但凡對陣只顧沖上去憑刀砍殺,卻不知這方子振乃是深諳兵法之人,對付蠻力從不力敵。只見這林符卿揮刀殺至,刀還沒砍上人,卻聽得一聲炮響,四邊方子振伏兵盡出,竟將林符卿這支輕軍團團圍住。林符卿大吃一驚,看四周危機四伏,盡是方軍大旗,心知中計,暗嘆這方子振果非俗手,天下第一之名確是貨真價實。
然而林符卿乃是慣戰(zhàn)好手,哪管你這些花招。只見那林符卿舞著寶刀,朝著四方敵軍,只顧砍殺。方子振只道林符卿身陷重圍,縱使有力也施展不出,于是只管抵擋下去。豈知刀兵一碰,那林符卿也不顧自己死活,竟只用力砍斷方子振兵刃。方子振毫無準(zhǔn)備,被那林符卿連連斬斷,一軍變兩軍,兩軍變四軍,再看去只見敵我軍陣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生死不明。林符卿只顧攪亂局勢,自信局面再亂,自己也必定能一眼看穿,到時方子振就是再足智多謀也無用武之地。方子振這邊看得分明,知道林符卿心思,暗自尋思我學(xué)弈數(shù)十年,不可能到頭來算不過這后生,于是也由著那林符卿亂砍,自己只顧處處留下后手,埋好伏兵,等時機成熟便一舉大破林符卿大軍。
兩邊各自懷著心思,只顧把這盤上攪得狼煙四起,看棋的各位大官人早已是眼花繚亂,頭暈?zāi)垦#粋€個都在心中驚嘆果然是國手之爭,真是一般人看不懂啊……
下了百余手,只見此時盤上黑白兩軍交錯縱橫,各自都沒見活路,又兵刃相抵,局面亂得一塌糊涂。那林符卿尋思方子振必定已經(jīng)看不清這局面了,于是突然大喝一聲,舉刀大喊:“殺!”
全軍得令,一瞬間竟如出籠猛虎一般,各自舞著寶刀,逢人便砍,遇著就殺,那氣勢真是驚天動地。這邊方子振見林符卿終于出招,心中暗笑,胸中早有定策。只見林符卿但有一軍沖殺過來,方子振立刻調(diào)動伏兵,從四方將那揮著刀的孤軍團團圍住,轉(zhuǎn)燈兒般廝殺。尋常對手,只見著這四方伏兵盡起的陣勢便該知道敵不過,于是自認(rèn)已死,再去別處尋個戰(zhàn)機。好個林符卿,此時見著敵軍,管你是誘敵還是伏兵,只管砍殺。那困在方子振重圍里的殘軍,竟個個浴血奮戰(zhàn),又將方子振那伏兵砍得七零八落。方子振本想圍住林符卿便可,豈料林符卿一頓猛砍,反而又多出許多斷點,被那林符卿把一場圍殲戰(zhàn)給砍成了對殺。方子振暗暗在心底稱奇,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勇猛的下法,“林善割”果然名不虛傳。
那邊林符卿雖把局面再度砍亂,自己心底卻也喘息不止。尋常敵手,只這么一番砍殺必定自亂陣腳,他再回頭來收拾,這手法百試不爽,從沒遇到過棘手的。而這方子振,即使被斷得亂七八糟,卻仍然四處設(shè)下伏兵,害得林符卿險些強攻不成,反而全軍覆沒。好個方子振,果然是個難纏的對手,算得上是我林符卿的好敵手。
只見兩人一個斗力,一個用謀,戰(zhàn)得不可開交,遲遲不見勝負(fù)。方子振殫精竭慮,步步設(shè)下陷阱,但求破敵。林符卿勇猛無畏,單憑一口寶刀,只顧砍人。兩邊對殺,強手連發(fā),卻見招拆招,誰也不得勝勢。眼看局面難分難解,方子振這邊使個謀略,吞去對方數(shù)子,林符卿舞個刀花,砍翻幾員敵將。兩人各自收兵,一場對殺,各斬一半,誰也討不得對方半點便宜。
待全局戰(zhàn)罷,再看過去,只見你吞我?guī)灼嚨兀页阅銛?shù)支強軍,全盤算下來,竟然相差無幾。觀戰(zhàn)眾人無不暗暗稱奇,而那盤上兩邊的林符卿、方子振則只顧心底喘氣,臉上卻不敢露出分毫。
一戰(zhàn)難分高下,從此林符卿揚名京城,名聲與方子振竟平起平坐。而那方子振,乃是天下第一品,無人勝得過。林符卿能與方子振戰(zhàn)個旗鼓相當(dāng),眾人無不稱奇,只道這林符卿“一出而為諸人冠”,京師派新任盟主之位再無第二人選。
而那林符卿一戰(zhàn)竟勝不得方子振,心中怎能服氣。從此以后,只要方子振敢來京城,林符卿必定出馬,去與那方子振一較高下。方子振自知躲不了這后生,于是也只好殫精竭慮,全力迎戰(zhàn)。雙方京城爭霸十余年,竟難分高下,這林符卿就此成了方子振在京城最難纏的敵手。這正是:
十年辛苦寒窗路,一入紋枰終不還。
又見京師殺意起,魔王再世惹波瀾。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