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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日落姚江國手位再亂天下 血濺棋盤方子振二敗岑乾

萬歷十四年秋,余姚,深夜。

邵家院子里,孫礦正獨斟獨飲。月下斜影淡,酒中夜色濃。遠望過去,也頗有一番詩意,只是略顯得孤寂了些。

“孫先生……”孫礦的身后,響起了汪紹慶的聲音,“您找我?”

孫礦回過頭,見汪紹慶眉間不自覺地緊鎖著,身上衣服又沒有倉促穿起的痕跡,便知道這汪紹慶其實夜里根本沒有睡去。

“汪先生,飲得酒嗎?”孫礦笑著問道。

明日要與李釜大戰,今日還哪喝得下酒。汪紹慶苦笑,卻不作答。孫礦也不等汪紹慶答話,便又取出一個酒杯,滿滿斟上了一杯。

汪紹慶只看著那杯酒映著月色,光影搖曳,卻沒有喝下去的興致。

“明日有場大戰,想必汪先生睡不著吧。”孫礦斟完了酒,便自顧自地說道,“一兩杯暖酒下肚,回去也許就睡得著了。”

“只怕沒那么容易……”汪紹慶緩緩在孫礦身邊坐下,眉頭卻遲遲沒有展開。

孫礦笑著,將自己杯中酒又一飲而盡。飲罷,他一邊再為自己斟滿,一邊輕聲問道:“汪先生,怕了?”

“怕什么?”

“京師李釜,當年橫掃江南,幾乎把南國棋界連根拔去。貴派宗師程汝亮,以命相角,才終于力敵李釜,勉強保住了江南棋界聲威。這些,閣下想必早有聽聞吧。”

汪紹慶不覺雙手一緊,默默點了點頭。

“所以,怕了?”孫礦似乎對言語毫不在意般笑著,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汪紹慶哪里喝得下,只是看著滿滿一杯酒,默不作聲。

并排坐了良久,孫礦突然說道:“汪先生棋藝超凡,不知吟詩如何?”

“吟詩?”汪紹慶不解其意,摸不著頭腦。

孫礦哈哈大笑,道:“在下不才,方才作了首詩,深夜不知吟給誰評賞,故而特把汪先生約出來,望勿見怪。”

汪紹慶低聲答道:“孫先生進士及第,詩才必定不凡。汪某能聽得新作,榮幸之至。”

孫礦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望著皓月,和著風聲,只聽得他高聲吟道:“顏叟京師技,足跡天下遍。晚與岑生角,一敗至欲竄。岑乃吾姚人,兒年精弈算。隨父游上國,爾時方弱冠。自弈勝顏后,聲名勝里諺……”

孫礦一口氣,竟說了許久。汪紹慶漸漸已不覺時光流逝,只聽著那詩中的故事,若有所思。

孫礦的詩,其實是講述了岑乾的故事。從岑乾幼年精弈開始講起,一步步講到岑乾少入京師,力破顏倫,震撼天下,之后又在易水岸邊道觀與方、祝大戰,惺惺相惜。整首詩就像是一部圍棋史傳記,寥寥數筆便將岑乾成名的歷程勾畫了出來。

汪紹慶心里知道,這首詩寫的是岑乾,其實卻與岑乾無關。

一首詩吟罷,孫礦只望著皓月,身后的汪紹慶沉吟許久。

“孫先生,這詩,該有個題目……”汪紹慶低聲說道。

孫礦笑了笑,又斟了一杯酒,邊斟邊答道:“有名字,名字就叫,《述棋贈汪生紹慶》。”

汪紹慶笑了,見孫礦斟滿了,便也將酒杯舉了起來,向孫礦一伸:“多謝孫先生贈詩。”

孫礦也將酒杯伸出,與那汪紹慶對行一禮:“明日一戰,愿汪先生如岑小峰一般,無畏而前,勇爭天下第一品!”

二人仰頭,一飲而盡,雙雙對著皓月大笑起來。

上回說到,四大派高手聚集余姚棋會,首戰永嘉方日升逆轉姚江邵甲,次戰新安汪紹慶又力勝永嘉方日升,戰事如火如荼,下一戰便將是當年橫掃江南的魔王李釜出山,對陣新秀汪紹慶了。

魔王李釜,名震天下,海內共推第一品。汪紹慶年少,又曾親眼目睹當年新安少帥程汝亮為抵擋李釜而殞命,心中不禁驚懼不已,坐立不安。據說對局前一天,汪紹慶怕到連走路都哆嗦。這一切,早被余姚奇才孫礦看在眼中。孫礦為汪紹慶贈詩,名為講述余姚棋手岑乾力敗顏倫的往事,實則借岑乾事跡勉勵汪紹慶力追天下第一品。

汪紹慶大受鼓舞,第二日出戰,竟精神抖擻,毫不見膽怯。而邵家那院子里,李釜也早已靜待汪紹慶。

這一戰,乃是余姚棋會收官之戰。天下最強棋手李釜,對陣前兩陣決出的王者汪紹慶,大刀對鐵盾,魔王對勇士,一場惡戰在所難免。棋局一開,只見老李釜運起當年鬼神力,舞著大刀朝那汪紹慶陣前殺去。汪紹慶不敢大意,舉起鐵盾,迎著魔王鋒芒沖殺上前。這一戰,好一場火花四濺,真個是鬼神皆驚。有詩為證:

當年血戰平天下,老朽城中落鋒芒。

十幾年間風雨變,新安又出少年郎。

余姚鳴鼓硝煙起,萬馬千軍意氣狂。

老將重提千斤刃,揚鞭橫馬再稱王。

疾風勁雨鋼刀烈,尸山血海鐵盾強。

氣撼方圓聲陣陣,棋驚滿座客茫茫。

一番激斗平生氣,不覺何時落日涼。

猶知血染盤中子,殘譜不知在何方。

這一場勝負,盤上弈得想必精彩異常,但請各位原諒,筆者沒辦法告訴你究竟最終誰勝誰負了——這局棋的最終勝負,翻遍史書,不見記載,大家只對汪紹慶戰前怯戰,孫礦贈詩鼓勵的事情感興趣。(誰叫人家孫礦日后有政治作為,進了正統史書呢……)

為什么如此重要的對局結果會不見記載呢?余姚四大派爭霸,這陣勢不可謂不大,何況前兩局勝負都有記錄,為何偏偏最后一局就不記敘了?

大家不妨來猜測一下。

假如棋局最終是汪紹慶獲勝,那么就是李釜一生的最后一局棋被擊敗了,這必定是件大事,幾乎沒有不見記載的可能。而江南棋手對李釜本來就懷有敵意,一個江南棋手最終擊敗了李釜,無論如何江南人也沒有理由為了保住李釜的名聲而隱瞞這局棋的最終結果。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王世貞與李釜太過要好,因此這位江南文化界魁首以一人之力將李釜最終戰敗的故事給抹去了。可能性存在,但并不大。

假如最終結局是戰平,那么汪紹慶戰平李釜也算得上是大新聞,不見記載的可能性仍然不高。何況如此一來,余姚棋會等于最終沒有決出勝敗來,可能性更小。

假如棋局最終是李釜獲勝,不見記載就有一種可能是因為李釜贏汪紹慶太正常了,大家覺得沒有記錄的必要了。如此考慮雖然有太過草率之嫌,但考慮到現有史料中沒有人為汪紹慶立傳,所有關于汪紹慶的記載都是間接描述,也就不難理解了。而史料上留下了孫礦勉勵汪紹慶的記載,卻不見這局棋最終的勝負,這也就可以解釋了——也許也是因為寫了孫礦勉勵汪紹慶,卻在后面加上一個受了勉勵的汪紹慶最后還是輸掉了的結局,不符合這段記載原本想表達的意思吧。

最后,還有一種可能不得不加以考慮,就是這局棋其實沒有下完。沒有下完的原因有很多可以假設的地方,比如李釜年紀大了,身體不如當年,所以被迫中途棄權。以李釜的地位,他如果身體不適,裁判長孫礦很可能會為了保住這位天下第一品棋手的命而允許這盤棋不了了之。這么一來,最終勝負不見記載就不是因為沒記載了,而是因為勝負根本就沒分出來。而這種因為不可抗力而沒能下完的對局,最終被當時人忽略而沒有說明也是有可能的。

綜上所述,可能性最大的結果是李釜獲勝,其次可能是棋局最終沒下完,汪紹慶獲勝也可以算作一種可行的假設,而二人戰平基本可以不予考慮。

這場萬歷初年最驚天動地的余姚棋會,就以這樣一種略帶爛尾性質的結局宣告結束了。然而,這場余姚棋會的余波,卻沒有這么容易就消散……

與汪紹慶一戰,李釜使出了生平絕學。那一戰,當年那個曾令整個江南顫栗不已的魔王又回來了,那鬼神般的力量又一次君臨天下。然而,李釜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初下江南的李釜了——他老了。

這一次施展鬼神力,消耗掉的卻是他僅剩的最后一絲生命力。

萬歷十四年秋,參加完余姚棋會大戰的李釜,就在那時病倒了。

那李釜汪紹慶之戰,雖勝敗不明,棋譜無蹤,但李釜在那一戰看來真的使出了全力——力氣用猛了,精力跟不上,那棋力已遠遠超出了一個六十歲老者的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

自程汝亮死后,李釜寓居江蘇十多年而不出山,大概是因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再年輕,無力再與天下后輩一爭高低了。然而余姚決戰,李釜被汪紹慶的棋勾起了戰意,他忍不住想再試一次——哪怕就一次,全力應戰,夢回當年。豈料正是這一次,他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當年引退江蘇的決定是對的,若這次不出山,也許他還能再多活數年。

可一個下不了棋的李釜,活著或死了又有什么分別?

苦苦堅持了一年,到萬歷十五年秋,李釜終于還是沒能邁過這一關。他一個人在江南,孤獨地走向了死亡。這一生,到了終結,無妻無子,無親人送終,何其凄涼。三大派爭霸的第一代豪杰,終于也隨著李釜的離去而徹底結束了屬于他們的歷史。

聽聞了李釜的死訊,王世貞悲痛至極。二十多年的棋友離去,想到今后再也見不到李釜的棋技,他悲痛之下揮毫潑墨,為李釜寫下來一篇洋洋灑灑的悼文。正是憑借著這篇詳實的悼文,李釜的一生留在了史籍中。崛起京師,逼退顏倫,南下大破江南諸豪,成一世魔王英名。王世貞還能為好友李釜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將他這傳奇的一生記錄下來,流傳后世,讓李釜不被后人忘記,從而超越現時的死亡——他做到了。

一代國手,天下霸主李時養,在余姚走完了他的一生。但他想必不會感到遺憾,冥冥之世,程汝亮必定還在等待著這位宿敵——當年的勝負還沒有最終分出高下,我又如何安心獨自過得奈何橋?

那奈何橋邊,李釜想必也會豪情驟起,把孟婆湯擱在一旁,擺開棋座,先與那程白水弈個天昏地暗,以致忘卻了生死吧。

但李釜的離去,并不是余姚棋會唯一的告別。

萬歷十四年末,余姚邵府。

病床上,邵甲已是奄奄一息。余姚棋界諸雄,邵家幾位兄弟,邵太仆、孫礦、岑乾,眾人都圍在病床邊,卻誰也不忍心與邵甲說上一句話。

邵甲顫抖著抬起手,握住了病床邊的父親,眼中還滲著淚水,不知是因為病痛還是感傷。

“父親,對不起……”邵甲喃喃地重復著,“兒無用,輸掉了最不該輸的一局棋……”

邵太仆早已老淚縱橫,那里還說得出話來。若早知會到今日這步,當初還辦個什么余姚棋會,還爭個什么第四大派,何苦偏要讓邵甲上那擂臺,一局棋竟送了我兒性命。

若早知如此,當初就是自己挺著老骨頭上陣,也斷不能讓邵甲出戰啊!

但到了這一步,再如何悔恨也遲了。

帶著對父親的歉疚,邵甲終于離開了人世。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局棋,竟讓邵家白發人送黑發人。邵太仆此刻哪里還有半分盟主模樣,不過是一個剛剛失去了愛子,哭得口不能言的無助老者罷了。

眼看著此情此景,眾人盡皆默然。爭個名利,丟了性命,何苦。

辦完了兒子的喪事,邵太仆找到了孫礦,向他提出了一個請求——卸任余姚棋會盟主一職。

本來留著長子繼承家業,將來養老送終,陪著我這老頭子下下棋多好。豈料為了爭一時意氣,卻走到了這般田地,這余姚棋會還如何主持下去?

孫礦默默地答應了。他明白,要剛剛因為爭棋失去了兒子的邵太仆繼續主掌棋會,實在太殘忍了。

隨著德高望重的邵太仆退出余姚棋會,諸邵也因為長兄之死而離開了棋界,曾經風光一時的余姚棋會,也就此沉寂了下來,最終也沒能繼續堅持多久。

一場棋會,四派爭霸,兩條性命。中國古棋的世界,其實也一樣慘烈,而且殘酷。

再回過頭來,說說李釜的離世。李釜之死,使得天下第一品的位置突然空了出來。天下第一,這個名號的繼任者會是誰?一時間,江湖上風云再起,四方諸侯無不蠢蠢欲動。這個至尊的名號,又將再一次攪動天下,釀起新一輪的殺伐來。

讓我們暫時脫離個人,以俯瞰的視角掃視一下如今的天下棋界,看看這天下第一之位,有哪些人能夠參與爭奪。

永嘉派,永嘉二方,天下聞名;豪俠陳謙壽,游歷南北,戰績彪炳,也是一個候選。

新安派,新安雙雄,難分伯仲,汪紹慶在余姚大會大出風頭,足見新安派眾將亦可稱諸侯。

余姚棋界,岑小峰早有“未來棋界三足之一”的名號,可稱是個熱門人物。

另外,還有身在京城的方子振。他雖人在太學,但技藝精湛,不論他本人是否愿意,他都將不得不被牽涉入這場紛爭之中。

只可惜,當年“三足鼎立”的另一人,福建蔡學海,如今不得不隱姓埋名,了此殘生。天下第一,縱使有心,也不敢出手了。

眼看棋界前所未有的大亂世就在眼前,諸侯之間,卻又各有差別……

方日升余姚戰敗,自知棋力火候未到極致,于是離開余姚之后他苦悶了許久。聽聞李釜離世,他只感到機會到了,于是只身前往了江蘇,去找王世貞。

李釜能夠獨享天下第一之名二十多年,一方面是因為戰績彪炳,另一方面也是得益于江南文人領袖王世貞的推崇。而一旦能夠得到王世貞的賞識,不論當年的李沖,還是后來的李釜,都能立刻身價倍增。對于棋藝上已有了重大敗績的方日升而言,投奔王世貞是一個最好的補救辦法。

與王世貞的相見,最終也確實改變了方日升的一生……

王世貞剛剛經歷了好友李釜離世之痛,忽聞又有永嘉派棋手求見,他沒有拒絕。

一見面,如過去一樣,王世貞親自去試了方日升的棋力。方日升的棋,批亢搗虛,擅使飛刀,擅長深入敵后而后求生。這種招法,讓王世貞想起了少年時代曾見識過的鮑一中妙弈。他感覺得到,方日升確實是個人才,雖不如當年李釜那般力拔山河,卻也稱得上是當世豪杰。只是,李釜的死,讓王世貞的心變了。

一局弈罷,方日升雖大勝,卻不見王世貞有半分驚喜之情。方日升不知是否自己的棋藝沒能打動王世貞,只是擔驚受怕地等著。王世貞看著棋局,沉吟良久,終于緩緩說道:“方先生的棋,有一股儒雅書生氣……”

方日升不解其意,只是呆呆地看著王世貞。

王世貞賞玩了許久,終于說道:“方先生,想做國手嗎?”

“若王大人認為方某能有國手之才,方某便是國手了。”方日升恭敬地答道。

“可我若是你,就不要這國手之名。”王世貞淡淡說道。

方日升大驚,只道自己棋藝不精,王世貞無意收留自己了。

然而,王世貞卻接著說道:“成了國手又如何?縱使李時養那般天下無敵,到頭來不也是孤苦一人,去世之時連個送終的孝子都沒有……”

方日升聽罷,悵然良久,說道:“王大人,方某要做國手,不是為了那虛名而已的。”

說罷,方日升開始滔滔不絕,將自己兄弟二人身世緩緩道來。當年曾經是永嘉名門之后,少年時只以為自己將來將子承父業,做個大官。卻豈料突生變故,家道中落,父母先后殞命,兄弟二人受盡欺凌。方日升想做國手,只是為了讓天下再無人敢看不起自己兄弟而已。

王世貞聽罷,心生感慨。但他卻說道:“方先生,你棋藝精湛,可至天下第二品,與當年那揚州方新可并稱二方。但恕我直言,要做李釜那樣的國手,你還不夠火候。這條路,只怕走不通……”

方日升半晌無語,默默起身,準備告辭。

正在這時,王世貞卻叫住了他:“方先生,你可考過科舉?”

方日升一愣,答道:“中過秀才而已。”

王世貞卻笑了:“如此便可。我喜愛方先生人才,又欣賞方先生大志,不忍先生被凡俗事所擾。若先生不嫌棄,可以留在我府中,做我兒的講師,如何?”

方日升正愁棋界戰敗,無處容身,王世貞主動相邀,哪有拒絕之理,于是高興地答應了。但他并沒有馬上留下來,而是日夜兼程趕回永嘉——要在王世貞府中住下,不可以只有他一個人享受,必須把方日新也接過來。

到了永嘉,見了弟弟,方日升如獲了至寶一般興奮。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一一向弟弟說明,然后便請弟弟立刻動身,和他一起去王世貞府上,從此便衣食無憂。方日新聽了,卻陷入了沉默。

“哥哥,你可知道,去王府上當了講師,就等于退出了棋界……”方日新低聲問道。

“何妨?”方日升卻笑道,“即使是做棋手,我也是為了能讓我們不再受人欺負。你自幼多病,小時候又沒有時間念書,唯有弈棋一技之長。哥哥為了能照顧你,才去做了棋手,賺些銀子。如今有別的門路,哥哥這棋手不做也罷。”

“果然都是因為我嗎?”方日新卻在心底輕聲說道。

他記得,在他年幼時,躺在病床上需要哥哥日夜照顧,那時候哥哥總是一邊照顧他一邊手中抱著書卷,立誓將來要考取功名,重振方家。但后來,哥哥卻做了棋手,方日新心里雖然想著哥哥也許是為了照顧自己而放棄了科舉及第之路,但卻從來沒有問過。今天終于明白了,當年曾經因詩書皆工,才華橫溢而被稱作“東嘉大方”的方日升,正是為了他這個無能的弟弟而放棄了學業。其實在方日升的心中,是不是棋手根本不重要,甚至方日升也許根本就不喜歡下棋,他只是想代替他早喪的父母,照顧好自己的親弟弟而已。

方日新如今明白了,其實一直以來拖累他哥哥的,正是他自己。

“王府,我不會去的……”方日新倔強地說著,不再理會方日升的驚訝和質問。

沒過多久,方日新獨自一人搬入了深山之中。方日升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的弟弟,似乎自那之后弟弟就有意躲著他一樣。方日升心中猜到了大概,卻無能為力。他確實為了照顧弟弟而放棄了自己曾經的夢想,但是他無法讓弟弟知道那是他心甘情愿的。無奈之下,方日升委托了一位名叫何白的友人,請求他照顧好方日新,然后便離開了永嘉。到了王世貞府上,方日升安心做了講師,生活富足,卻時常若有所失。史載他性情豪放,品行浪蕩,卻不知他心底究竟是怎樣一番滋味。多年后,方日升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留下的詩文遠遠多過留下的棋譜,終生不再有爭奪天下國手的記載。

方日新這邊,棋藝本在方日升之上,原本更有希望競逐天下棋界一品之位。但自從與哥哥分別之后,他便委身于山中,不再碰棋,終日只是苦讀詩書,練習文章。那位叫何白的朋友常去探望他,每日還幫他品讀他新寫的詩句。何白只是不斷地夸獎方日新,說他的詩句率直樸素,別有一番韻味。筆者思量,所謂率直樸素,說白了,也就是打油詩水平的一種委婉說法吧。畢竟,方日新年少時根本沒時間學習詩文,他的起步太晚。但由于何白的鼓勵,方日新每天都欣然拿著自己新寫的詩句給何白品評,二人還一同修訂,如知己一般。詩書之余,方日新又自己開了一片菜園,每日種菜務農。反正他從沒經歷過方家曾經的輝煌,對他來說,窮苦本就是他的本質。

何白曾問他,為何放著能掙大錢的棋手不做,卻在這深山里隱姓埋名,過清貧日子。方日新卻只是笑道,自己虧欠哥哥的太多,能彌補的只有一件——代替哥哥,完成那上京趕考,金榜題名的夙愿。何白也許只能苦笑,方日新其實是沒有那樣的本事的。可是越是知道這一點,反而越是同情方日新的遭遇,于是只有每日陪同他練習詩文、履行當日對方日升的承諾而已了。

萬歷十九年左右,京城刑部主事劉志選因建言獲罪,被萬歷皇帝貶到福州做判官。劉志選是浙江人,早年曾聽說過方日新的大名。貶官后,他派人打聽方日新下落,希望能邀方日新同去福州。二人在福建溫麻縣相遇,交談甚歡,引為知己。不久,劉志選又被授予合肥知縣,他便與方日新同去了合肥,為方日新置辦地產,給他在合肥安了家。徽州棋界聽說方日新來了,紛紛前去求戰,方日新卻一概拒絕了,只是在劉志選府上專心研讀詩書,不再碰棋子。但屢試不中,方日新內心郁郁,幾乎每日愁眉不展。

萬歷二十六年,原本就體弱的方日新再次染上重病。那年正趕上劉志選進京考核,方日新無人照顧,等劉志選回來方日新已經病重。劉志選前去探望,方日新還強打精神,談笑自若。然而,十日之后,方日新便與世長辭,終年四十四歲。

方日新之死,讓與他視為知己的劉志選很難過,他親自出資為方日新舉辦葬禮,并讓次子護送方日新靈柩回永嘉安葬。故友何白聽聞方日新死訊,十分悲傷,于是揮筆親自為方日新做了一篇《方湯夫傳》。正是由于此傳,方家兄弟的名號流傳至今,總算沒有湮沒在浩瀚歷史之中,化為一片塵埃。

而方日升對于弟弟之死的反應,無史料記載,無可考據了。

傳言,送方日新靈柩回永嘉的前一日,劉志選夢中見到方日新與自己告別。那夢中,方日新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給了劉志選。劉志選接過紙,打開來,只見上面寫了一首長詩,字跡清晰可見。待黃粱夢醒,劉志選再回想起來,卻只記得了四句——余性嗜弈,余志言詩,悟道成真,形神妙時。

不知這個記載,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但這四句詩,卻是方日新一生的絕妙讖語。他的人生,就如同他所學的棋一般,是悟道而已。最終,那個棄弈從文的方日新是否真的了然了自己的道呢?無從知曉。

據記載,方日新的哥哥方日升后來曾經游歷皖中,與新安派高手屢有交手。可惜,記載只說他去了皖中,至于與何人交過手,勝負又如何,全然不見記載。至于作為永嘉派棋手,突然去往徽州地界的原因——除了探望在合肥安家的方日新之外,實在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釋了。只是不論方日升的資料,還是方日新的傳記,都沒有提到二人在徽州重逢的記載。由于方日升去皖中游歷的具體時間沒有記載,所以不知當時是方日新不愿見方日升,還是方日升那一行僅僅是為弟弟掃墓守靈罷了。

就這樣,原本有望爭奪天下國手的永嘉二方,主動退出了這場混戰。

但天下國手之位,永遠不乏爭奪者。

萬歷十五年冬,岑乾不顧大病未愈,強行北上。孫礦勸阻不得,只得由他北去。可憐此時的余姚棋界,諸邵引退,岑乾北去,當年空做了幾年第四大棋派的迷夢,去年熱熱鬧鬧的余姚大會還似在眼前,如今卻已經人去樓空。爭名奪利,到頭來反不如當年不操這份心呢。

那岑乾執意北上,無疑,正是為了去找一個人……

河北清源,此時已是寒冬,大雪紛飛。

定居于此的方子振,每日苦讀詩書,仍在太學坐監中。他選擇清源這個地方,正是要避開塵世喧囂,不愿再被凡俗事務纏身,想要一心求學。

然而,這天,正當屋外大雪嚴寒之時,卻響起了敲門聲。

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方子振,此時正在屋內背誦書文。他聽到那久違得敲門聲時,只望著窗外的鵝毛大雪,心中疑惑不已——誰會這個時候來敲他的門呢?

打開大門一看,門外竟是多年未見的老友岑乾。

自當年易水畔道觀一別,已有十年了。

“方子振,我當年和你說過,等到天下國手之位空出來的時候,我回來和你爭奪這個位置。”岑乾笑道。

方子振默然良久。

“岑兄,天下國手對你來說,真有這么重要嗎?”

“重要?”岑乾大笑,“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棄弈,但對我來說,棋是我此生唯一的驕傲,天下國手之位是我唯一的追求。為了這個位置,我連命都可以不要!”

“既然如此,我已罷弈,這天下國手之位,讓給你不就好了?”

“不!我要的不是人們口中所謂的天下國手,我要真正的天下無敵!”岑乾如顛狂般咆哮道,“只要你方子振還在,只要我還沒勝過你,我就永遠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如今李釜已死,下一任天下國手,必定要在你和我之間產生。方子振,我已經來了,這一戰你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方子振看著那如瘋了般的岑乾,不知該如何應對。

上蒼賜我這一身棋藝,究竟是何苦。岑乾,蔡學海,他們任何一個都比我更加渴望著這一身本領。可命運偏偏將這棋藝給了我,這究竟是何意?

大雪紛飛,三九嚴寒。拂去了棋座上的落雪,取出滿是灰塵的棋子,兩個昔日的少年互抱一拳,道了聲請。

仿佛是當年揚州,那宿命般的相遇中,默默無聞的少年岑乾,呆呆地望著棋座旁那受眾人稱贊的方新。

“方新,我來做你對手!”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茶樓間回響。

棋座兩旁,兩位幼童。那隨岑乾來的伙伴們早已不見了蹤影,那不許方新下棋的父親也不知身在何方。四周的觀者都似乎虛無,只有兩個少年,一張棋座。

當年,本該是那樣……

猜過了先后,擺好了勢子,方子振微微拱手,岑小峰還上一禮。嚴冬暴雪,四周一片碧白。兩個而立棋手,相向而坐,沒有一名看客,就彷如天地間一粒黑子,一粒白子。

布開陣勢,只見兩邊各自堂堂正正,軍勢浩瀚。這邊岑小峰寶劍出鞘,遙指方家本營,那邊方子振挺槍立馬,遠望岑軍主帳。一聲戰鼓鳴響,兩邊將士喊殺,刀光劍影,在這茫茫雪中只化作黑白交錯,純粹而凄美。

恍惚間,時光似乎倒回到了當年易水岸邊,三位翩翩少年,談笑風生,笑論來日國手,當不過你我而已。那年少意氣,似還在眼前。棋盤之上,刀劍相交,火星四濺。收過棋子,卻視若知己,互相拜服。

——那一日的交手,至今也未曾忘卻。方子振,你可知道為了今日再與你一戰,我等了多久?

——逃了十年,還是避不開你。岑小峰,若我這身棋藝能叫你拿去,我寧可當年就盡數授予你。

只見今日寒風中,方子振奇招妙手一如當年,四處伏兵,岑乾只覺若有半點疏忽,必定身首異處,就此敗退。岑乾寶劍招招向方子振薄弱處刺去,狠毒異常,方子振不敢一絲怠慢,但凡受著一劍,必定全軍潰散。兩人好一番龍爭虎斗,盤上攻殺四起,各出高招,竟弈得難分勝負,糾纏不休。

眼見戰事難分難解,方子振平心靜氣,掃視全盤。只見處處黑龍白龍絞殺在一起,戰場之上四邊都危機四伏,竟無一處安然營寨。如此局面,要么大勝,要么大敗。一旦有奇手弈出,則勝負立判!

苦思良久,方子振突見妙手。只見此一子落下,四方敵軍都將掣肘,而自己兵士則盡數覓得活路。方子振摸出棋子,軍令牌隨手擲出。一員上將挺起長槍,飛馬殺至盤上。定睛再看,但見在那處對四方戰事最緊要的要沖之地,這大將橫過馬來,槍指四方,問天下縱有刀兵千萬,能奈我何!

岑乾看這方子振妙招,一子救四方,頓時局勢大變,殺而無力,退則無路,不禁手中一松,寶劍落地,只聽得一聲鳴響,萬籟俱寂。

一招妙手,解自己危機,卻將敵置于死地。如此精妙的棋招,為什么我看不出來!

方子振,為什么你明明不想做天下國手,卻擁有如此超凡的棋力?為什么擁有這一身妙弈的人不是我岑乾!

“岑兄,大病未愈,何必定要在此時北上?”孫礦低聲問道。

“我曾與那個人有過約定,等到爭奪天下國手之時,我必定與他一戰。”岑乾答道。

“可病好了,不是一樣可以一戰嗎?”

“我來余姚十年,這病卻遲遲不好。若它再過十年還不痊愈,我難道也要等下去嗎?”岑乾似乎瘋了一般,癲狂地說道“何況他的弈名在我之上,如今李釜離世,若我還不能擊敗他,天下國手之名就必定要落在他的頭上,我這十年的努力又是為了什么?”

“天下國手,有那么重要嗎?連命都可以不要?”孫礦大喝道,“你看看邵甲,看看李釜,為了爭這口氣,最終也不過落得個魂歸黃泉的下場。人生還長,為什么非要爭這些虛名?”

岑乾卻哈哈大笑:“說得好。邵甲、李釜,他們就為了爭那一口氣,連性命都可以不要。他們做得到,難道我就做不到?舍得性命,有何不可?難道天下國手之名,還不值得用命去換嗎?”

“岑乾,你已經走火入魔,你瘋了!”

“沒錯,在你看來我是瘋了。但在我看來,天下人得過且過,胸無大志,瘋的不是我,是天下人!”

良久無語。

“岑兄,我最后再問你一次。”孫礦絕望地說道,“今日你這一走,余姚棋界注定將就此消亡,你的一世英名也可能將毀在這里。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嗎?”

“若今生不能履行當日承諾,與他賭上國手之名一決勝負,我寧可就此死去。”岑乾決然道。

“即使此去真的死在了棋局上,也在所不惜?”

岑乾望著余姚的落日,那一片血一般的腥紅讓他熱血澎湃。

“縱使死了,也絕不后悔。”他高聲答道。

眼望著盤上諸子已無生路,岑乾在腦中苦苦演算著,只覺眼中只有那黑子白子,再無其他。他隱約感覺到,破解方子振那妙招的手段就在自己心底,那一招驚世奇手正在一點一點浮現在他腦中。只差一點,再努力一點就能找到了!

就差那么一點,即使用性命去換那一手,我也愿意!

岑乾的手握得生疼,胸中氣息一緊,竟不覺從腹中涌出一口熱氣,沖到嘴中竟噴涌而出。細看去,只見滿盤黑子白子上落著白雪,白雪上又散開了鮮紅的血。那血在大雪中顯得如此妖艷,如花一般炫麗地綻放開來。

耳邊似乎還聽到了驚呼,但眼前已漸漸朦朧。那一招棋,似乎浮現到了岑乾的腦海中,岑乾卻無力取出棋子落到盤上,只是漸漸在大雪中失去了感覺,猛地將頭重重地砸在了棋盤上。盤上黑子白子,驚得四散開來,落到了地上雪中。盤上的雪,雪上的血,凄艷至極。而岑乾腦中靜靜地回想著那足以破解方子振妙招的奇手,心底心滿意足,嘴角上竟露出了些許笑意。

以命換這步棋也在所不惜,看來上蒼聽到了我的心聲啊。

方子振,雖然你也許并不知曉,但這局棋,我終于勝了你!

雖然天下無人知曉,但真正的天下大國手,是我余姚岑小峰啊!

在那場如今早已被人忘卻了的大雪中,追逐國手之名整整一世的岑乾,終于閉上了他的雙目。

嚴冬時,雪茫茫,北國山河正銀裝。

空負得,好風光,舊友再聚已陰陽。

枰一座,子一雙,奈何平生敵相向。

愿來世,莫相識,免教故人再心傷。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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