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陰差陽錯的入職
- 領投人
- 王強
- 10825字
- 2022-04-28 20:09:08
凌世杰呆坐在床上,心砰砰亂跳,一身冷汗。
從十二歲起,他每年都會做幾次同樣的夢:一座光怪陸離的建筑物,他趴在高高的玻璃屋頂往下看,依稀可見燈光璀璨的大廳里人影攢動,熙來攘往不知在忙些什么,正當他把臉緊貼玻璃想對下面這神奇世界一探究竟,玻璃屋頂就像糖稀做的一般驟然四分五裂,他整個人墜了下去,那大廳和眾人都倏忽不見,變成個黑洞洞的深淵……
起初每當他把這怪夢講給母親聽,母親總會摸著他腦袋說沒事兒,你這是睡覺躥個子呢。可等到高中已經1米85的他不再長高,同樣的夢卻依舊不期而至,他不再相信母親那套歪理邪說。直到在紐約讀碩士的某個夜晚再次從夢中驚醒,他忽然醍醐灌頂,這夢的寓意與象征豁然開朗,而他也再不會對母親提起。
電話鈴響,他激靈一下,一把抓過手機,是個陌生的號碼,黃埔資本的?會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大概率應該不是好消息,但即便被拒也不能顯露自己的失落。
凌世杰清清嗓子,平靜地接通電話:“喂,您好?!?
“哎,是我?!眰鞒鲆粋€女生歡快的聲音。
應該不是黃埔資本的,凌世杰緊張的心放松下來,但又有些失望。
“你是……?”
“你猜。”
凌世杰有些煩:“你到底誰???不說我掛了啊?!?
“喲,真是忘恩負義,這才過了兩天就不記得恩人啦?”女生咯咯地笑。
“恩人?”
“是我在電梯里救了你,也是我在牌桌上又救了你……”
“金曉?”凌世杰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哈,我都睡暈了……”
“夠閑的啊你,大周一上午十一點,你居然還在睡覺。”
凌世杰無聲地嘆口氣:“反正睡覺不耽誤等消息?!?
“出來跟我吃飯吧,省得你自己呆著瞎郁悶。”
凌世杰有些猶豫:“你在哪兒?”
“就在你家附近的香格里拉,趕緊過來吧,我在里面的香宮等你?!?
“香格里拉……飯店?”
“怎么了?這兒的粵菜做得特別好,你應該嘗嘗?!苯饡愿痪洌岸椅矣惺赂阏f?!?
這句話讓凌世杰不好拒絕,何況面試那天金曉確實幫了他不少忙,于情于理都得謝謝人家。他拿過錢包看眼里面還有五六百塊錢,要是不點特別貴的菜估計也夠了。
凌世杰走進香格里拉飯店二層的香宮,四處張望,見金曉坐在靠窗的一張四人桌旁,簡單的黑色連衣裙把皮膚襯托得更加白皙,像個精致的瓷娃娃。
金曉也看到了他,開心地沖他招手。凌世杰沒精打采地走過去,還沒落座就問:“你怎么有我的手機號?還知道我家離這兒不遠?”
金曉詭秘地看看周圍,身子前傾,打手勢讓凌世杰也湊過來,手攏在嘴邊:“不告訴你?!彪S即得意地晃著腦袋,“你不是說我跟你們不一樣么?”
凌世杰沒再追問。就沖那天黃埔資本幾個人的態度,她金曉想打聽點信息還不易如反掌?
見凌世杰沒什么情緒,金曉遞過菜單,笑嘻嘻地說:“我已經點了幾樣菜,都是我愛吃的,你想吃什么自己加?!?
凌世杰興味索然接過菜單隨手放在一邊,才注意到面前擺著兩杯咖啡。金曉解釋:“他們家上菜慢,我就從大堂要了一杯拿鐵、一杯摩卡,看你喜歡喝哪種?”
“不用,我喝水就行?!?
“那你要蘇打水?湯力水?還是生姜水?”
“不用,礦泉水就行。”
“那你要加氣的還是不加氣的?依云還是巴黎水?”
“算了,我就喝摩卡吧。”
金曉把拿鐵端在手里,忍住笑白一眼凌世杰,心說小樣兒,我還治不了你?
凌世杰抿一口摩卡,問道:“你找我是要說什么事?”
“瞧把你急的,沒事兒就不能跟你聊聊天?。俊?
“大小姐,聊天也不用到這種地方吧?”凌世杰看眼周圍,裝潢考究的餐廳里寥寥幾桌客人,背景音樂輕柔舒緩,外面庭院綠樹成蔭,跟老媽操持的川芙蓉餐館相比,一個陽春白雪,一個下里巴人。
“這地方不吵,聊天方便?!苯饡詽M不在乎地說。
凌世杰聳下肩膀,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也是來還人情的。菜陸續上來,鮑汁牛柳、松茸汽鍋雞還有鱈魚。
“你吃啊?!苯饡园岩粔K鱈魚夾到自己盤里,邊吃邊問,“你接到黃埔資本offer了么?”
“還沒有。你接到了?”
“嗯。Linda早上給我打了電話。”
凌世杰一愣。
“讓我八月一號去報到?!苯饡哉Z調平淡,似乎黃埔對她的吸引力還不如眼前的菜。
“那……恭喜你啊,心想事成?!?
“切,你怎么知道我心想什么?”金曉瞥凌世杰一眼。
“看來我沒戲了?!绷枋澜芤荒樉趩?。
“不要緊,好公司又不止他們一家?!?
“可我只投了黃埔……”見金曉停住嘴沖他瞪著一雙大眼睛,凌世杰有些氣惱,“怎么?你不信?”
金曉先搖頭又忙不迭點頭:“不是,我信!我是搞不懂,黃埔究竟有什么好?”
“不是跟你說過么?我是沖著柯立鋒去的?!?
“人家找工作都是奔著公司,沒見過你這樣的,奔著人去?!?
“你可能不知道,黃埔資本的趙衛國和柯立鋒都是哥倫比亞商學院出來的,在紐約學金融的留學生圈子名氣特別大,尤其柯立鋒,他那幾個經典案例像招才網和同城會,傳得都神了。我一直認為上班就像上學,所謂好學校就是因為有好老師,所以我一心想進黃埔給柯立鋒當學生?!?
金曉撇嘴:“那姓柯的說話太難聽、為人太刻薄,他就是再有本事,我也不愿意讓他教我。”
“嚴師才能出高徒。我這兩天老琢磨柯立鋒那些話,雖然刺耳,但仔細想確實有些道理,”凌世杰認真地說,“但他關于資本控制人的說法我仍然不認同,只有人控制資本才能讓資本只做好事、不做壞事?!?
“喲,看不出你還挺理想主義的,我從來沒想過為什么要做投資?!?
“理想有什么用?我原以為柯立鋒能幫我實現理想,結果他卻親手……”凌世杰無奈地苦笑,幽幽吐出一句,“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金曉反應一下,眼睛瞪得溜圓,佯作生氣地舉起餐巾:“你說清楚,誰是溝渠?”
凌世杰嘟囔:“黃埔要誰,誰就是溝渠。”
“切,它要姐,姐還不一定去呢。”金曉放下餐巾,得意道,“實話跟你說吧,我手里還有百川投資的offer。”
“百川投資?”
“對呀,也在世貿大廈,規模不比黃埔小,老板叫萬宗海,在投資圈名氣很大。”
凌世杰頓覺老天真是不公,就像一個苦孩子眼巴巴盯著櫥窗里的玩具求而不得,可那邊來個富孩子一下抱走倆。
金曉沒留意凌世杰的神情,鄭重其事地說:“找你就是因為昨天我聽……一位業內人士……說,長期看百川的前景要遠好于黃埔?!?
“為什么?”
“人家沒說為什么,只是勸我去百川?!?
“說這話的是什么人?”
“嗯——這你就別管了,反正他肯定不會害我。”金曉話題一轉,“本來我還想,咱倆也算朋友了,要是都去黃埔還能互相照應,至于前景不前景嘛,我這人向來只在乎當下,但既然黃埔沒要你……”
凌世杰正黯然,卻見金曉撂下筷子抓過手機撥號,大剌剌地說:“喂,Linda,我金曉。我考慮好了,決定不去黃埔……對,不去!拜拜!”
金曉放下電話,見凌世杰目瞪口呆盯著她,便豪氣十足地一揮手:“怎么樣?夠仗義吧,它不要你,我不要它!”
凌世杰總算回過神,喃喃道:“你這是何必呢……”
金曉不理會,接著撥通另一個號碼:“喂,您好!我是金曉……對,上午已經電話通知我了。我考慮好了,決定加入百川投資……八月一號?沒問題,到時去見您……嗯,謝謝您!”
金曉把手機往桌上一扔:“行啦,搞定!你跟我一起去百川吧,有我當內線,百川肯定要你?!?
凌世杰狐疑地看著金曉:“你……和百川很熟?”
“當然,包在我身上。”金曉旋即改口,“主要是你這么優秀,百川沒理由不要你,你今天就把簡歷發給我,我給你轉過去?!?
凌世杰猶豫一陣,囁嚅道:“我還是想再等等,畢竟黃埔還沒明確通知說不要我……”
“你真夠死心眼兒的,等他們通知并不影響你申請百川嘛?!苯饡杂行┖掼F不成鋼,“要我說,你就去百川,等黃埔說不要你的時候,你就沖他們甩一句:無所謂,哥已經在你們頭頂上的百川了!”
“可我從一開始認準的就是黃埔,我喜歡他們的風格,欽佩他們的眼光……”
“喜歡柯立鋒訓斥你的風格?欽佩柯立鋒蔑視你的眼光?這位同學,你不會是受虐狂吧?”
就在同一時刻,Linda神情緊張走進韋正雄辦公室,繞過大班臺立在韋正雄身邊,忐忑地說:“韋總,您還得幫幫我……”
“你什么事兒我沒幫過?”韋正雄頗具玩味地盯著Linda。
“出了點狀況,您不是簽發了兩份錄用通知書么,結果有一個把咱們拒了。”
“喲,這倒新鮮,誰呀眼光這么高?”
“那個金曉唄,除了她還能有誰?!盠inda嘆口氣倚靠在桌沿上。
“她?”韋正雄收起笑容,“你們是不是在細節上處理不當?”
“怎么會?我們對她各方面做得都很到位?!?
“那……會不會是因為面試那天柯立鋒對人家太不客氣了?”
Linda忙順竿爬:“嗯,我估計肯定是這個原因?!?
“哼,那天還不如不拉他去?!?
“就是,可誰能想到他會那樣?”Linda恨恨不已,“真是貽害無窮?!?
韋正雄沉吟片刻,臉上的陰云逐漸消散:“這金曉不來就不來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
Linda扭了下身子,欲言又止。
韋正雄眉毛一揚:“對了,你剛才說讓我幫忙?”
“嗯,我是有點擔心,咱們第一次大張旗鼓、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招聘應屆生,如果忙活半天只錄用一個人,是不是有些不好看?我擔心公司里有人議論……”
韋正雄立刻直起身子,警覺地問:“議論誰?你還是我?”
“還不都一樣?”Linda又扭了下身子。
韋正雄歪頭琢磨:“所以你想……再錄一個人?哪個?”
“那個叫凌世杰的,您有印象吧?”
“凌世杰……”韋正雄努力回憶著。
“就是群面那天被柯立鋒狠批的那個男生。這柯立鋒也真是的,其實我覺得凌世杰表現還行,沒想到他把人家狗血噴頭罵了一通,我就以為他特看不上人家;沒想到他后來竟跟我說他其實最看好凌世杰,讓我無論如何給他招進來;更沒想到柯立鋒當天就出事了,我就沒把凌世杰報給您。可眼下這局面……您看要不要把他招進來?”
韋正雄被Linda繞得有點暈:“柯立鋒到底看中他什么了?”
“他說凌世杰天生有一種對人的關注,而且有魄力?!?
韋正雄默然不語,手指下意識地輕輕敲打著桌面。
忽然,像是應和似的傳來兩記敲門聲,趙衛國推開門先看到Linda,連忙說:“喲,你們先聊,我過會兒再來?!闭f完打算回身就走。
“趙董您等一下,”韋正雄趕緊起身迎上去,一邊把趙衛國拉進房間一邊滿臉堆笑地說,“您有事兒叫我就行,怎么還親自過來……”
“怎么,我過來影響你們工作了吧?”趙衛國看眼Linda,“你們繼續聊你們的。”
見Linda猶疑不知如何開口,韋正雄忙解釋:“哦,也沒什么,您不是很重視這次應屆畢業生招聘嘛,老柯對其中一個印象不錯,但他這不是剛出了狀況嘛,Linda把握不準該怎么辦好,想聽聽咱們的意見?!?
“哦,柯總看人向來有一套,能被他相中的應該是可造之才?!壁w衛國看著Linda,“柯總現在還是咱們黃埔的管理合伙人,他的意見還是要重視的?!?
“就是就是,”韋正雄連連點頭,“我剛才跟Linda也這么說的?!?
Linda立刻如釋重負:“趙董,明白了,我這就去辦?!?
凌世杰一點胃口都沒有,又不好意思盯著正吃菜的金曉,便拿起杯子喝了口咖啡,眼睛瞟向別處。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趕緊拿起來:“喂,你好……您好于總!我是凌世杰……真的嗎?!……是,我知道您沒開玩笑,我是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的,我會隨時查收郵件給您回復……好的,八月一號,沒問題,我絕對不會忘的……謝謝您!到時候見!謝謝您!”
凌世杰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把手機輕輕放到桌上,仰頭長長吐出一口氣。
“于總?Linda?黃埔的?”金曉有些難以置信。
凌世杰抿嘴笑著點頭。
“他們……要你了?”
凌世杰再也繃不住,咧開嘴笑得像個寶貝失而復得的孩子:“看來這是老天在考驗我對黃埔的誠意啊……”
“看來這是老天在耍我啊……”金曉失望地仰天長嘆。
“老天不負有心人……”凌世杰又像當初贏了德撲那樣興奮地舉起雙臂,做了個V型手勢。
金曉撇下嘴:“有心人?你有心么?”
“當然有心,而且是誠心,不然我怎么能感動黃埔呢……”凌世杰當然看得出金曉的失望,也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于是換了話題,“哎你說,柯立鋒那么瞧不上我,可黃埔卻居然決定要我,說明內部肯定有人幫我說了話,我的這位貴人究竟會是誰呢?”
“你覺得呢?”金曉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凌世杰在桌上一拍:“肯定是她!”
金曉嚇一跳:“誰?”
“師婕!就是面試坐在我對面的那位女經理,看上去她心眼兒特好,對,她就是我的貴人!”
“她?你好歹是個學霸,用腳后跟想想,就她那個級別,能幫你說上話么?”
“嗯,你說的也有道理……那會是誰呢?難道是……韋總?”
金曉的肺都快氣炸了,把餐巾往桌上一扔:“不吃了,飽了!”拿起手包往洗手間走去。
凌世杰示意服務員買單,接過賬單一看頓時傻了眼,糟糕,錢不夠。正犯愁,金曉回來了,凌世杰一臉窘迫地張口:“本來今天我是想請客的,一來謝謝你上周五幫了我大忙,二來算是慶祝我成功入職黃埔,可是……”
金曉瞥他一眼,從包里掏出一張黑卡,然后拽過凌世杰手里的賬單,看都不看一并塞給服務員:“叫你出來跟我吃飯當然不用你掏錢,我是這兒的VIP?!?
凌世杰愈發局促:“其實不用你請客,我帶的錢夠和你AA的?!?
金曉抬手指著凌世杰,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才解氣,垂下手臂苦笑一下:“我這才真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凌世杰的臉登時紅了。金曉卻沒事人似的一甩頭:“我想開了,老天雖然成心不讓咱們在同一家公司,他至少讓咱們在同一座樓里?!?
凌世杰忙就坡下驢:“以后在一個樓里上班,我多請你幾頓。對了,百川在幾層?”
“我剛才說過啦,百川在黃埔頭頂上?!苯饡詨男Γ澳憧傻脮r刻記著,我壓你一頭?!?
凌世杰婉言謝絕了金曉開車送他的一番美意,他不想讓金曉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在紫竹橋西上了公交車,沒幾站就到了中關村,下車走不多遠就是川芙蓉。
他十二歲那年父親凌頌華去世,母親趙雪梅為還清丈夫留下的“債”,不得已辭了小學老師的工作,在中關村租下個不臨街的門臉開了家小餐館——川芙蓉家常菜,主要做周圍上班族的生意,因為價廉物美漸有名氣。后來中關村西區大規模拆遷改造,原來的門臉要拆,趙雪梅一咬牙搬到蘇州街東面一處二層底商,檔次提升了些,得以接待商務應酬,招牌上家常菜三個字便去掉了。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趙雪梅獨自默默扛下所有的辛苦和責任。
凌世杰從中學到大學的課余時間和假期都是在川芙蓉度過的,后來到紐約讀研,他去華盛頓廣場北面的一家中餐館打工,盤子刷得比誰都溜,老板挺驚訝,說如今國內出來留學的少有這么能吃苦的孩子。
當初高考報志愿,為了減輕母親負擔,凌世杰想報師大。
“報清華!”趙雪梅語氣堅決,不多說一個字。
大學畢業前,周圍同學紛紛出國,凌世杰只想趕緊找份工作。
“去留學!”趙雪梅語氣依然堅決,依然不多說一個字。
可凌世杰知道,為了這六個字,母親這十二年里沒休息一天,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老媽,從現在開始,您肩上的擔子就交給我了,我一定會讓您越來越享福?!绷枋澜苎矍暗囊磺卸寄敲疵篮?,他忍不住頻頻沖同車的乘客投去燦爛的微笑,搞得售票員都有點納悶。
午市的營業時間已過,川芙蓉已經關門關燈,這時候員工都會在一樓休息,而老媽會在總臺盤賬。
凌世杰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口推開店門,剛想叫聲老媽,卻見廳里格外冷清,一個人都沒有。他正詫異,隱約聽到二樓有聲音,便躡手躡腳沿樓梯走上二樓,發現聲音出自最靠里的八人包間,包間門沒關嚴,凌世杰把臉湊近門縫,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多人的話語聲聽得真真切切。
“雪梅姐,您別誤會,我們純粹是不想還讓您受這份累?!币粋€公鴨嗓說道。
“是啊嫂子,這兩年您也不容易,我們心里都明白?!边@女人的聲音又尖又細,像用指甲劃過玻璃。
“趙老師,人家都說最笨的活法就是人忙死、錢閑死,干餐館不就是這樣?您辛苦掙的錢要么交房租要么開工資,總這樣可不行。”這人是典型的煙酒嗓。
凌世杰正憑借口音回憶這是哪幾位曾經的“叔叔阿姨”,傳來母親溫和的聲音:“瞧你說的,這世上哪有人閑死、錢忙死的活法?”
“炒股?。∧强杀乳_餐館輕松多啦。”這位說一不二的腔調挺像居委會大媽。
趙雪梅不以為然:“炒股輕松?依我看那根本算不上正經營生?!?
“得分什么時候,”公鴨嗓聽上去很是得意,“這大盤行情一來,躺著就能把錢掙了,你們說對不對?”
“對!我女婿說了,現在是從來沒有過的牛市,咱這輩子能趕上一回那就是福氣!”
趙雪梅疑慮道:“所以……你們想從川芙蓉把錢拿走去炒股?”
什么?凌世杰的心一下提起來。
“是啊。”煙酒嗓咳嗽一聲,“趙老師,我家街坊今年三月份賣了套房,把一百多萬全砸進股市,眼下小三百萬了,等于掙回來兩套房!”
“這種事還是少摻和,”趙雪梅淡淡地說,“你們是光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
“您說的對,所以就得瞅準時機賺一票走人。雪梅姐,您今天容我撤出三十萬,年底我就能變成六十萬,到時我再把這三十萬放回川芙蓉,您看怎么樣?”
“可是我現在拿不出三十萬?。e說三十萬了,就是支走三萬,我今天晚市都開不了張……”
仿佛指甲再次劃過玻璃:“嫂子,要是川芙蓉賬上拿不出這么多錢,那咱換個方式,您個人出錢,把我的股份買走,怎么樣?”
幾個人都附和:“就是,要不您就把我們的股份都買回去,這樣您也合算。”
“怎么可能啊?我要是有那么多現錢,當初還至于把餐館的股份讓出這么多給你們?”
“居委會大媽”循循善誘:“那你把川芙蓉盤出去,換回現錢咱們一分,問題不就解決了?”
“盤出去?餐館沒了,你們讓我靠什么活?坐吃山空?”趙雪梅急得聲音都變了,“再說就算我肯賣,這一時半刻上哪兒找買主???”
“嫂子,您能不能把餐館抵押嘍?”
“餐館能抵押的只有房子,可這房子是人家房東的呀。”凌世杰都能想象母親此刻愁容滿面的樣子。
“趙老師,您那房是當初老凌單位分的,如今已在您名下吧?那個可以去抵押?!?
“可萬一房子被銀行收走,我跟小杰住哪兒去啊?你們能不能再給我些時間,容我慢慢想辦法?”
“雪梅姐,不是我們不給您時間,是這波行情不等人啊!”
“趙老師,我給您提個一舉多得的法子,您現在住的三居室在三環里,每平米得上三萬,您把它賣了,換到五環外買一套單價五六千的小兩居,這樣就能富余出不少現金,足夠您把錢還給我們,餐館重又只歸您一個人,您和兒子照樣有房住……”
凌世杰再也聽不下去,猛地推開門,怒視著面前的四個外人。
包房里的人都被突然冒出來的凌世杰嚇一跳,趙雪梅更是一臉驚慌:“小杰?你怎么來了?”
凌世杰不回話,氣鼓鼓沖那四個人喝問:“你們到底想干什么?!我爸在世的時候,你們看他有權,哭著喊著把錢塞給我爸,求他帶你們炒國債,你們親口說的虧了無所謂。那些錢算什么?究竟是借債還是投資?!”
幾個人都不吱聲。
“后來我爸出了事,你們天天上門死皮賴臉追著我媽要錢。是我媽可憐你們,覺得你們也不容易,更怕你們背地里埋怨我爸,她好好的老師不當,改行開餐館,沒日沒夜地干,還不是為快點兒賺錢給你們?!后來你們看川芙蓉生意不錯,趁我媽著急籌錢供我留學,你們主動提出來搞什么債轉股,把我媽變成小股東,其實是你們的打工仔?,F在你們又嫌分紅太少太慢,要撤資去炒股,逼著我媽回購餐館的股份,我媽沒錢讓你們退股,你們就逼她賣房,你們還是人么?!”
公鴨嗓瞪起眼睛,吊著嗓子:“你小孩子家,怎么說話呢?”
“我就這么說話!”凌世杰狠狠拍了下桌子,“你們一個個都這么大歲數了,摸著良心好好想想,從法律上說,我媽欠你們一分錢么?還口口聲聲可憐我們母子倆,你們是一直在欺負我們母子倆!”
“你那時候還小,有些事你不懂,我們跟你說不著?!薄熬游瘯髬尅鞭D向趙雪梅,“反正今天要是拿不到錢,我們就告你去!”
凌世杰怒不可遏:“你去告啊!我今天就給你一句話,往后誰再敢欺負我媽,我跟他沒完!”話音未落凌世杰雙手抓住桌上的玻璃轉盤用力一掀,放在轉盤上的茶壺和杯碟登時飛起,茶水濺到幾個人身上,轉盤從桌上滑下去,撞到一把空椅子,椅子咣當一聲傾倒在地,轉盤就勢滑到墻邊停住。
那幾個人驚叫著跳起來躲到墻角,紛紛擦抹身上的水漬和茶葉。
趙雪梅趕忙拉住兒子:“小杰,你發什么瘋???”
“媽,您別管,”凌世杰甩脫開母親的手,“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別欺人太甚,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趙雪梅沖那四位擺出笑臉:“對不住啊,我家世杰最近心情不好,我替他賠個不是……”
“今天先這樣吧,”煙酒嗓貼著墻往外挪,“反正我們的意思你也清楚了,下回再說?!?
“沒下回!以后想要錢你們找我,不許再打擾我媽!”凌世杰不依不饒。
那幾位蜂擁而出,趙雪梅趕緊跟出去。凌世杰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默默蹲下身收拾地上的杯碟碎片。
趙雪梅走回來,扶起一把倒地的椅子,坐下嘆口氣:“這些人吶,光惦記錢生錢,不然當年也不會總纏著你爸。還是連葳的爸媽明事理,跟咱關系那么近可從來不求你爸幫他們投資,就是不想把錢摻和到友情里。后來你爸出了事,只有他們一直幫咱們,這家人咱可要好好珍惜啊。如今連葳一個人在外面,你常跟她打打電話……”
凌世杰沒接茬,甕聲甕氣地問:“媽,都這樣了您還打算瞞下去?”
趙雪梅瞟一眼兒子:“你是剛知道還是早知道了?”
“媽,是我在問您?!?
“沒大沒小,還審起你媽來了?”
凌世杰頭也沒抬:“我去美國前就知道了,您跟他們的股權轉讓協議就放在抽屜里?!闭f完起身拿笤帚把攏到一處的垃圾掃進簸箕。
趙雪梅看著凌世杰,心里五味雜陳,過了一陣才喃喃地念叨:“我兒子真是大了……今天多虧了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媽,我一定會掙很多的錢,幫您把股份都贖回來,讓您不再這么辛苦,也不再受任何人欺負?!绷枋澜鼙亲影l酸,低頭把桌布鋪好。
“你就不該這么想,我開餐館就為賺錢嗎?是因為我喜歡,我干的是最擅長也最喜歡的事,這是福氣。你有這份心媽就知足啦,比你掙多少錢都強,你記住,這世上很多東西比金錢比股份更重要?!?
“嗯,記住了?!?
“當初為啥讓你學計算機?就是想讓你只跟電腦打交道,少跟人打交道,更別沾錢,因為人和錢都可能害你。對了,你工作怎么樣了?我看你那天回來情緒不高,周末又悶在家里睡覺,也沒敢問。”
“媽,我著急來店里就是想告訴您,人家要我了!我有工作啦!”
“我說什么來著?”趙雪梅一拍大腿,下巴揚得高高的,“我兒子堂堂清華的本科、美國的碩士,哪家公司不搶著要?”
凌世杰有點得意忘形:“這家公司不一樣,可難進了?!?
“啥公司?怎么不一樣?你到哪兒不都是編程序?”
凌世杰冷不防被問住了,正惶惶之際母親的波導手機響了。
趙雪梅一聽對方聲音臉便笑成一朵花:“是連葳啊,你午覺睡醒啦……哦對,英國那邊現在是早晨。你媽媽這兩天已經好多啦……放心吧,我每天都熬好粥給她送過去……你這孩子,跟干媽還瞎客氣……噢,小杰呀?我告訴你啊,他找到工作啦……嗯,我可算踏實了……你要跟小杰說啊?他就在我身邊呢?!?
趙雪梅把手機塞給凌世杰,凌世杰接過電話,拿起簸箕往外走。
連葳急切而歡快的聲音從手機里迸出來:“世杰哥,你真的進黃埔資本了?”
凌世杰急忙低聲制止:“噓!這句要是被我媽聽見,我就死定了?!彼s著脖子四下張望,“我警告你啊,千萬別對我媽說漏嘴。”
“呃,知道了?!边B葳撅著嘴嘟囔,“從小到大你就知道訓我,本來我剛想好好祝賀你,被你訓得沒情緒了……”
凌世杰仍不放心:“還有,對你爸媽也得嚴防死守,他們知道了我媽就知道了,我媽知道了我就……”
“哎呀好啦,我是那種不靠譜的人嗎?當初你在紐大從工程學院轉到商學院,我不是替你瞞得死死的?算了,熱臉貼冷屁股,我要去弄早餐了。”
凌世杰嘿嘿一笑:“你見過靠譜的吃貨嗎?”
“當然見過,我天天照鏡子!”
凌世杰倒完垃圾走回包間,臉上還掛著笑容。
趙雪梅看在眼里,也笑:“一跟連葳聊天就特開心吧?那孩子性格真好,還特懂事。小杰啊,你以后可得好好對連葳一家……”
“媽,您這話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人家連葳一個女孩子孤零零在英國……”
“知道啦,我跟她經常MSN?!?
“你還應該多去看看她爸媽,別忘了,當初我們兩家可是指腹為婚過的……”
“那會兒連我都沒有呢,哪兒來的記性?”凌世杰直擺手,“跟您說多少遍了,我和連葳就是發小兒加哥們兒!”
“反正我就是喜歡連葳這丫頭?!壁w雪梅喜滋滋地一晃腦袋。
凌世杰無奈而同情地搖搖頭,走過去抬起地上的玻璃轉盤。趙雪梅忙過來搭把手往桌上放,慶幸道:“幸虧沒碎,不然剛才肯定得叫救護車了?!?
凌世杰大大咧咧地說:“不會,這是鋼化玻璃。”
趙雪梅瞪兒子一眼,含笑嗔怪:“記住嘍,以后掀桌子可別再掀自家的?!?
一樓傳來人聲,想必是先前被趙雪梅打發出去的服務員和后廚陸續回來了,趙雪梅把兒子撂在一旁,趕緊出去了。
凌世杰終于坐下,長出一口氣,剛準備好好憧憬一下即將開啟的黃埔生涯,一個人悚然躍入他的腦海——柯立鋒。如果說上周五面試之前凌世杰對柯立鋒是七分崇拜三分敬畏,經過這三天過山車一般由喜到悲又由悲到喜,凌世杰已說不清他對柯立鋒究竟抱有怎樣的心態,他全然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位曾經的偶像、如今的煞神了。
柯立鋒難得有大把時間盤點他迄今為止的人生,發現他竟把太多工夫花在了等待上。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他每天做好飯便守在房門口等父親下班,直到拎著米色人造革包的父親小跑著進樓;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他每天站在弄堂口等身穿綠裝的郵遞員騎著綠漆斑駁的自行車出現,直到有一天郵遞員遞給他個牛皮紙大信封,落款是紅色的“復旦大學”四個字。
柯立鋒與常人不同,等待于他而言是樁如同讀書考試必須全力以赴的事,等待時的他總是專心致志、心無旁騖,不吃不喝簡直像苦修一般,仿佛他在等待中的辛勞與虔誠真能影響他所等待的結果。實際上并非每次等待都能修得正果,最近的例子便是上周五,他等了那么久也沒等來華都有色重組過會的消息,結果卻被換了個地方,從等待喜訊換成了等待審訊??铝h想,看來真不該去搞什么面試、去錄什么節目,一心二用果然犯忌諱、遭報應。
一連幾天除了有人定時送來吃喝,一直沒人搭理,柯立鋒越等越像熱鍋上的螞蟻。究竟怎么回事?總得給個說法吧?每次丁點兒響動他便眼巴巴盼著門打開,盼著人進來跟他好好談談。但屢屢失望以致幾近絕望他恍然意識到這是人家在搞心理戰,就是要他急切之下失了方寸、亂了陣腳,恨不能見個人便一吐為快,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只求速死。柯立鋒盤腿坐下,閉著眼讓自己定下心神,既來之則安之,不急了不等了。
柯立鋒反復琢磨可能是因為什么事被弄進來。既然對方自稱證監會稽查局,說明與稅務、工商各類糾紛無關,只能是證券業務中涉及內幕交易、市場操縱、利益輸送、虛假陳述或財務欺詐等方面。他按時間順序由近及遠、按項目規模由大到小,在腦子里逐一梳理,究竟是哪樁哪件踩了雷、對方又能拿出何憑何據?想了許久仍毫無頭緒。他便換個方向,從琢磨事由轉而推測性質,他們想給我安個什么名頭?是違規、是違法還是犯罪?這三者可是天壤之別……冥想中忽然閃出一個念頭:不對!這也是人家的策略,把你晾在這里不聞不問,就是讓你有充裕的時間自我反省、自我拷問,越想越懷疑自己渾身都是馬腳,趁你急于撇清人家便可請君入甕,沒倆回合便撂了。
想到此處柯立鋒便不再盤算,開始琢磨算盤。他自小便跟著一輩子在銀行當柜員的父親打算盤,十二歲那年還得過上海少兒珠算大賽的金獎。柯立鋒靠墻坐著,眼前仿佛出現一張碩大的算盤,他雙手懸空,口中念念有詞,三下五去二、二一添作五、六去四進一、一退六二五……十指依照口訣上下撥動,耳邊響起算珠炒豆般清脆的聲音,眼前是長串的數字一行行滾動,其間依稀浮現出父親那張永遠與世無爭的臉。
忽然,算珠的噼啪聲中出現幾下雜音,門開了。
兩個人走進來,盯著柯立鋒看了一會兒,彼此交換一下眼色,一個人開口道:“怎么樣?都想清楚了吧?那你就談談吧?!?
柯立鋒睜開眼睛:“談什么?”
“談什么你還不知道?”
另一個人笑了下:“談什么都行,反正有的是時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