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危機隨時可能降臨
- 領投人
- 王強
- 9840字
- 2022-04-28 20:09:08
柯立鋒佇立在窗前,目光深邃望著地面的車流與螞蟻般的行人,他低頭看下手表,又扭臉看眼桌角的手機,然后恢復剛才的姿態,繼續等待,臉上并無焦慮難耐而是篤定與虔誠。
門被輕輕敲了兩下,柯立鋒轉過臉:“是Jessie吧?”
師婕推門進來,觀察著柯立鋒的臉色問:“重組委還沒消息?”柯立鋒面無表情搖了搖頭,師婕又問,“要不給監管部的人打個電話問問?華都的案子到底上沒上會?”
柯立鋒又搖頭:“不用,坐那種位置的都有分寸,時候一到自然會打給我。”
師婕從包里拿出剛買來的三明治:“你又沒吃午飯吧?咱們該去電視臺了。”
跟了柯立鋒五年,師婕已經非常了解師父脾氣,華都這種大案子定論之前無論柯立鋒表面如何鎮定,心里一定七上八下焦慮不安,這種關頭任何勸慰的套話和無關痛癢的建議只會引發他的反感,唯一該做的就是潤物細無聲般的關心和照顧,盡量分散他的注意力。
柯立鋒又看眼手表,一邊從窗前走回來一邊指著三明治說:“先放你那兒,路上吃。”
柯立鋒重新穿上西裝,整理好領帶,拿起手機,最后掃視一眼整潔有序的辦公室。
剛一出門,Linda便迎面堵住去路:“柯總,您這會兒有空么?”
“你覺得我像有空么?”柯立鋒側身繞過Linda,腳步沒有絲毫放慢。
“哎呀您幫幫忙吧,就兩分鐘,我也是沒辦法,韋總催我盡快敲定錄用名單呢……”Linda在旁邊搗著小碎步緊跟,滿臉堆笑央求。柯立鋒停下腳步,臉色鐵青。Linda趕緊打開文件夾,遞到柯立鋒眼前:“這是我整理的評估匯總,就等您過目了。”
柯立鋒耐著性子快速掃一遍,皺起眉頭,指點文件問道:“這個人怎么劃掉了?”
Linda連忙湊過臉看柯立鋒指尖的位置,詫異地抬起頭:“這個凌世杰……您不是把他批得一無是處么?”
“你就沒有自己的判斷?”柯立鋒目光銳利盯著Linda。
Linda有些不知所措,回頭看看站在后面的師婕,師婕愛莫能助地聳聳肩。Linda只好硬著頭皮回答:“我是覺得他本科學的電子工程,研究生才轉的金融,屬于半路出家……”
柯立鋒沖師婕一揚下巴:“Jessie本科是英語,金融一天也沒學過,在你看來更不合格嘍?”
“不是不是,我可沒這個意思……”Linda苦于如何把話圓回來,“這個凌世杰主要是表現得……不夠穩重,有些浮躁……”
“投資講究不拘一格,選才也一樣,這個道理你不懂?”
“可是……”Linda徹底摸不準柯立鋒的脈了。
“可是什么?”
“可是您把他訓得那么狠,我還以為……”
“你以為?”柯立鋒表情愈加嚴厲,“我正是看中他的素質和潛力,才會重重敲打他,否則何必費那么多口舌?”
Linda還是一頭霧水:“那您究竟……看中他什么了?”
“他對人有一種天生的關注,而且,我欣賞他敢于孤注一擲的魄力,你務必把他給我招進來!”說罷抬腿徑直往前走。
Linda捧著文件夾,望著柯立鋒的背影無奈嘆口氣,憤憤地小聲對師婕說:“真搞不懂你怎么能在這種人手下呆五年!”
師婕心說我更搞不懂你怎么能坐上HR總監的位置,她笑著拍下Linda肩膀,快步追上柯立鋒并肩走向電梯間。
柯立鋒身材頎長,走路大步流星,目中無人的他從來不照顧同行者,這可苦了師婕,從第一天開始跟著柯立鋒,為了能和他“步調一致、齊頭并進”,她永遠在奮力追趕師父的步伐。
兩人走出世貿大廈,車還沒到。師婕想起剛才Linda的話,笑著問柯立鋒:“你干嘛在Linda面前拿我說事兒?也太抬舉我了。”
“怎么,我說錯了?”
“那個男生正經是美國金融科班出身,真正半路出家的是我。”
柯立鋒想了想:“準確地說,你屬于被我帶入歧途。”
“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師婕目視前方,“不入歧途,怎能看到更美的風景?”
柯立鋒瞟師婕一眼,沒說話。
“不過你對那男生說的話確實挺重,就不考慮他能不能扛得住?”
“如果連幾句話都扛不住,只能證明他不是塊好材料。”
這時一輛黑色卡迪拉克快速駛到大廈門口,司機小盧打開車門跳下來:“柯總,抱歉抱歉,讓您久等。”
柯立鋒未加理睬,自己打開車門坐進后座,師婕笑著沖小盧揮下手,繞到另一邊上了車。
小盧邊開車邊用眼睛瞄著后視鏡,解釋道:“柯總,真不好意思,韋總臨時派我去送東西,路上堵車回來晚了,抱歉啊。”
柯立鋒看著車外,置若罔聞。
師婕見柯立鋒不給司機面子,趕緊打圓場:“沒事兒盧師傅,這些都不是你能控制的。”
“師經理您真理解我。咱黃埔一共六臺車,自打小張走了以后就耍我一個司機,我又沒三頭六臂,一天到晚連吃飯上廁所的工夫都沒有,家里有事兒也不敢請假,容易么我……”
柯立鋒挪了挪身子,師婕知道他是嫌小盧聒噪,趕緊掏出三明治和礦泉水,遞到柯立鋒手里。
“師經理,麻煩您找機會跟韋總提一句唄,叫勞務公司再派個司機。”小盧早已習慣柯立鋒的冷漠,接著絮叨,“柯總,要不您也跟韋總說說?咱樓里的大公司都有司機班,黃埔就我一人……”
柯立鋒咽下一口三明治:“忙還不好?”
“嗯?”小盧一臉困惑,抬眼看著后視鏡中的柯立鋒。
“忙,說明你有價值。要是哪天你不忙了,說明你已經毫無用處、該被淘汰了,那時候你哭都晚了。”
小盧被柯立鋒的邏輯弄懵了:“柯總,照您這么說,合著我累成狗還得特高興特感恩?”
“感恩倒不必,但也不用抱怨。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不管干什么職業都要有風險意識,你現在就得考慮,往后人人都會開車,再往后車都不用人開,司機這個職業早晚消失,你怎么辦?”
“柯總,我就想公司再招個司機,怎么讓您一說司機這飯碗都快沒了?”
師婕聽倆人這通雞同鴨講,笑道:“盧師傅,招司機的事我找機會向公司反映一下,不過柯總說的風險意識你最好別當耳旁風,柯總的預見性那可是出了名的。”
小盧嘿嘿一笑:“你們這些有本事的人就愛嚇唬小老百姓,什么風險意識,我才不想那么多呢,干一天算一天,真到了車不用人開的年月,我這人早沒嘍……”
柯立鋒也意識到自己純屬對牛彈琴,剛搖了搖頭,一陣手機鈴聲響起,他飛速掏出諾基亞N95顧不上看來電顯示便接通:“喂你好!”但他的期待與興奮在聽到對方聲音的一瞬間便消退殆盡,代之以失望與煩悶,“Vivian,你怎么這會兒打電話?你那兒已經夜里兩點了吧……好你說吧,什么事?……我已經跟你講過多少次了?我不打算回紐約,來不來北京隨你便……正事?這就是你的正事?……那我告訴你,我也有正事,而且是大事!”
柯立鋒用力按斷通話,臉色像暴風雨來臨之前那般陰沉,望著窗外一言不發,師婕與小盧連大氣都不敢出。
直到離復興門不遠了,師婕才試著打破沉默,沒話找話說:“今天長安街倒沒怎么堵。”
小盧接茬:“運氣好,一路綠燈,不然還不如走北二環。”
柯立鋒忽然長嘆:“去年十月錯過高德地圖的首輪融資,是我的一大憾事,實時路況導航肯定大有前途,哪個司機不需要?唉……”
見柯立鋒的心思又回到項目上,似乎已把Vivian帶來的不快拋諸腦后,師婕趁機把話題引向將要進行的訪談:“欄目組這次還邀請了百川投資的萬宗海……”
“所以我才沒興趣,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柯立鋒意興闌珊,“我純粹是給老趙個面子。”
“趙董也是想多宣傳一下黃埔,否則露臉的機會都讓百川占了。”
“他們那代人,就愛搞虛頭巴腦的東西。”
直到在電視臺演播廳的化妝間看著化妝師給柯立鋒臉上打好底粉,師婕還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再次叮囑:“師父,待會兒對萬宗海還是盡量客氣點兒吧,別讓大家看出你們倆有過結……”
柯立鋒眼睛一瞪:“啰嗦。”
師婕吐下舌頭,轉而問:“用不用把你手機留給我?要是華都有色那邊消息出來,我可以替你接一下。”
柯立鋒看眼手表,沉吟道:“不用了,看樣子華都并購西峰今天沒來得及上會,錄完節目我找人問問究竟怎么回事。”
師婕剛想說什么,外面忽然掌聲雷動,兩人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
演播廳里工作人員笑著雙手朝下按了幾按,觀眾的掌聲方才停住。工作人員再次張羅:“非常好!咱們再來一遍,這次時間要更長些,攝像老師好多拍幾組鏡頭,你們要想在電視上看到自己就得玩兒命鼓掌。來,預備,鼓掌!”
再次掌聲四起,觀眾們賣力地拍手,幾架攝像機忙著拍攝。
女主持人終于款款出場,在臺中央站定微笑著開口:“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來和我一起‘對話大腕’!今天我們請到了兩位重量級嘉賓,首先隆重歡迎,百川投資創始人萬宗海先生!”
萬宗海大步走上臺,臉上掛著燦爛到夸張的笑容,雙手握住主持人的手使勁搖兩下,然后沖著觀眾席頻頻揮手,許久才意猶未盡站到一個沙發前面。
坐在觀眾席第一排中間的師婕忍不住發笑,她每次看到萬宗海都想起那位演員范偉,只是范偉比萬宗海年輕些、頭發茂盛些。
主持人接著說:“另一位嘉賓是業內有名的投資鬼才,他就是黃埔資本的管理合伙人,柯立鋒先生!掌聲有請!”
柯立鋒穩步登臺,微笑著和主持人輕握下手便走到另一個沙發前。
萬宗海笑呵呵地沖柯立鋒伸出手:“柯總你好啊。”
柯立鋒略一遲疑,矜持地和萬宗海搭了下手,算是握過。
師婕稍稍放下心,師父好歹露了個笑模樣,沒讓萬宗海下不來臺。她又感慨真是人比人氣死人,這萬宗海平日在電視上顯得人五人六的,此刻坐在柯立鋒旁邊竟像個小學沒念完的煤老板。
臺上三個人落座。主持人開始提問:“眼下股市的紅火真是前所未有,今天上證指數再次沖擊4000點關口,勢頭不減。以前老北京見面是問您吃了嘛,現在都得問您買股票了嘛,所以我有個問題請教二位,你們覺得我們老百姓炒股算投資么?”
萬宗海剛要回答,不料被柯立鋒搶了先:“不算,只能算投機。”
“啊?!”觀眾群發出疑惑的聲音。
主持人夸張地瞪大眼睛:“柯總,您能具體說說原因么?”
“打個比方,某個人不會做飯,也沒經營過餐館,看到有些人開餐館賺了錢,就覺得他開餐館也一定賺錢。老百姓炒股就和這個人開餐館是一個心態。”
主持人頭一歪:“我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了,可畢竟確實有不少人開餐館賺了錢呀……”
“那是因為人家專業,術業有專攻,即便黃埔資本這樣專業的投資公司也是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們就從不涉足二級市場。不是誰都能開餐館也不是誰都能炒股票,老百姓不要拿自己的辛苦錢去打水漂。”
萬宗海在一旁坐不住了:“柯總這話未免有些偏頗,我認為‘全民投資’值得提倡,如果老百姓把閑置資金投到一家成長很快的公司,就可能帶來數倍甚至數十倍的回報,這樣不僅百姓的生活可以大大改善,公司也可以持續發展,國家會得到更多稅收,利國利民一舉多得。”
柯立鋒瞥一眼萬宗海:“請問萬總,老百姓如何判斷哪家公司會成長很快呢?”
“可以咨詢相關的專業人士或者買基金,把錢交給專業的基金團隊來運作。”
“這和我剛說的有什么不同?”柯立鋒臉上劃過一絲不屑。
萬宗海被噎得一時語塞。
主持人見狀趕緊轉換話題:“萬總認為全民投資應當鼓勵,而柯總認為專業的事只能由專業的人去做,普通人最好對投資、對資本敬而遠之。那么資本到底離我們的生活是太遠了還是太近了呢?”
萬宗海一拍沙發扶手:“我覺得資本離百姓的生活還是太遠。資本說白了就是錢,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資本可以創造很多東西,可以改善百姓生活。比如修路蓋樓、飛機高鐵,這些基礎建設沒有資本實現不了;再比如老百姓現在天天用的互聯網,也是靠資本發展起來的。所以我認為,科技進步可以讓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美好,而資本是科技進步最有力的助推器,離我們越近越好。”
萬宗海越說越起勁,柯立鋒卻在一旁微微搖頭。
主持人注意到了:“柯總好像對萬總的說法不太認同?”
柯立鋒板著臉:“資本無所謂太遠還是太近,人不可能控制資本,資本只去它想去的地方,而且資本和科技都不一定讓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美好,資本有時候也會干壞事。”
“那您給我們舉個例子,資本干過哪些壞事?”
“太多了,比如今年國際原油期貨價格持續攀升,是因為供不應求?不是,是因為資本。資本發現有利可圖就大舉流入并沉積下來,導致期貨價格越來越高。有人說是高盛干的,我認為不應歸咎于某家公司或某個人,應歸咎于資本。油價連連漲,老百姓大概都覺得是壞事;但也有認為是好事的,比如那家很大的石油公司,正緊鑼密鼓籌劃A股上市,它一上市大家就該小心了。”
“喲,柯總這句提醒含金量很高啊,觀眾朋友記下來沒有?反正我記下了。既然柯總說資本也會干壞事,那我得問一句,兩位都是做投資的,你們有沒有幫資本干過壞事呢?”
萬宗海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絕對沒有!我們百川投資自成立以來,一直遵紀守法,致力于讓資本服務于社會公眾,這是我們的原則,絕不動搖。”
“萬總的回答真是擲地有聲啊。柯總,我好像又看見您在搖頭。”
柯立鋒手一攤:“什么算壞事?對某些人是好事,對另一些人可能就是壞事,今天看是好事,過些年再看可能就是壞事。不存在判定好壞的標準,資本也不會理睬我們強加給它的標準。”
萬宗海大嘴一撇:“柯總,我看你這是在和稀泥,混淆是非。俗話說,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柯立鋒一愣,難得正視萬宗海一眼。
觀眾席里的師婕皺起眉頭,臺上兩人算是杠上了,自己擔心的事終于還是要發生。
主持人再次岔開話題:“常聽人講投資中擇時很重要,最近有首歌在股民中挺火,是從《死了都要愛》改編的《死了都不賣》。股市漲了這么多,究竟該貪婪還是恐懼?如何判斷危險還是機會?想聽聽您二位專業人士的分析。”
萬宗海侃侃而談:“有人說股市起決定作用的是資金量,依我看更關鍵的是信心。改革開放到現在快三十年了,中國經濟到過頂嗎?我不去猜指數的頂,因為我堅信中國經濟還遠遠沒到頂,在中國踏空是最大的風險,而做空更是作死。我們百川正在進一步加大投資力度,擴張行業布局,對優質企業絕不手軟,該出手時就出手。”
“萬總這番話相當振奮人心。柯總,您大概也認可萬總的判斷?”
“我也不猜所謂的頂,但不是因為萬總說的遠遠沒到頂,而是因為我不關心。我做投資無所謂牛市還是熊市,也不在乎經濟成長還是衰退,值得投資的企業永遠都有但永遠不多,既然無所謂好時候也就無所謂壞時候,既然沒有巔峰也就沒有低谷。”
主持人點頭:“柯總讓我想起一位古人的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我冒昧問一句,會不會是因為您一直很順很成功?您說無所謂壞時候,是因為您一直都在好時候?您說無所謂低谷,是因為您一直在巔峰?”
萬宗海的臉忽然抽搐一下,無聲地露出一絲冷笑,聚光燈令這個細微反應被師婕敏銳地捕捉到了,她心頭一緊,擔心萬宗海甩出什么不利于柯立鋒或黃埔資本的言語,她的手心開始冒汗。
一直面對主持人的柯立鋒并未看到萬宗海的神情,回應道:“自幼的親身經歷告訴我,個人是非常渺小和脆弱的,沒有任何人能預知下一刻會遇到怎樣的危機,因為……危機隨時可能降臨……”
突然,主持人抬手摁住耳返,眉頭緊鎖,直勾勾地盯著柯立鋒,露出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柯立鋒和萬宗海都很詫異。
師婕盯著臺上,心跳加速,手開始發涼。
觀眾席發出竊竊私語。
這時編導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她邊跑上臺邊沖主持人和攝像揮手:“別錄了!沒聽見喊停嗎?別錄了!”
演播廳門口人聲騷動,三個穿著深灰色夾克的人走進來,徑直上臺站到柯立鋒面前,柯立鋒不由自主立起身。
三人中領頭的質問:“你是柯立鋒?”
“我是,怎么了?”柯立鋒滿臉疑惑。
“我們是證監會稽查局的,有些情況需要向你核實,請你配合。”那人邊說邊亮出證件。
柯立鋒正想再問什么,另兩人已不由分說挽住他的胳膊。萬宗海早已閃到臺側,主持人和編導都連驚帶嚇捂著嘴不敢出聲。
臺下一片嘩然。
“你們憑什么抓他?!”師婕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想都沒想沖向臺口,眼看就要靠近柯立鋒卻被一個深灰夾克一把推到旁邊。
柯立鋒一邊踉蹌著被往外拖,一邊回頭奮力沖師婕大喊:“快去找趙衛國!除了他別信任何人!”
師婕六神無主地走出電視臺演播廳,呆立在門口等車,節目錄制半途終止,小盧一時半刻趕不過來。師婕腦海里不斷閃現柯立鋒最后那副表情,她從未見過師父如此驚恐。不可能!一定是他們搞錯了,一個諄諄教誨司機都要有風險意識的人,絕不會冒險做任何出格的事。
“哎呀,萬萬沒想到,你們堂堂柯老板竟會干違法的事……”
師婕扭過頭,萬宗海不知何時站到她身邊,身后跟著兩個下屬。師婕盯著萬宗海:“你這是什么意思?”
“很明顯嘛,柯立鋒要不是犯了大事兒,證監會稽查局怎么會在這種場合抓人?”萬宗海搖著大腦袋,一臉痛惜,“他膽子也太大了,干咱們這行好歹得有個基本的底線。”
師婕仿佛看見萬宗海的目光里藏著無數把刀子,猛然想到百川投資就在黃埔資本樓上,萬宗海又是個人脈甚廣的家伙,他要是把剛才的一幕滿世界宣揚出去,柯立鋒以后就很難在業內立足了。
“萬總,我認為在證監會給出明確結論之前,最好不要胡亂猜測,更不該無事生非。”師婕沉著臉,她所能做的也只是用言語警告一下萬宗海而已。
“胡亂猜測?無事生非?”萬宗海冷哼一聲,“我說什么來著?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說罷上車揚長而去。
師婕顧不上惱恨萬宗海的幸災樂禍,掏出手機剛要撥號,想起趙衛國此刻應該還在紐約飛北京的航班上,她猶豫一下,撥了韋正雄的電話,她必須第一時間通知公司。
韋正雄聽師婕剛講幾句便打斷:“你先回公司,別在電話里說!”
深夜的CBD道路空寂、燈光清冷,一輛黑色梅賽德斯轎車以120邁的速度在東三環飛馳,兩旁高樓的影子映在車窗上,轉瞬即逝。
汽車在世貿大廈門口停下,畢恭畢敬候著的韋正雄立刻迎上去。小盧急忙下車,小跑到右后側,一邊去開門一邊躬身解釋:“韋總,飛機晚點四個多小時……”
韋正雄直接把小盧的手從門把上扒拉開,親自拉開車門,火急火燎地說:“趙董,您可算回來了……”
趙衛國下了車,掃視一下四周,面色嚴峻地問:“人都到齊了?”
“到齊了,都在等您。”
趙衛國整理一下衣服,健步向樓里走去,韋正雄立馬快步跟上。
沉寂中響起刺耳的一聲“叮”,電梯門打開,趙衛國踏出電梯,走進黃埔資本,前臺墻上各時區時鐘顯示北京時間是凌晨兩點。辦公區黑黢黢空無一人,寂靜中只聽得見兩個人的腳步聲,走廊的聲控燈被趙衛國沉穩有力的步履一盞盞點亮,向前延伸,好像他的歸來可以為陷入黑暗的黃埔打開一條光明之路。
韋正雄搶上一步,推開大會議室的門,趙衛國昂首走入。
幾位等待多時的核心高管立刻起身,臉上是肅穆和疲憊。師婕也跟著站起來,雙手局促地摸著大會議桌的桌角,作為現場目擊者,她是唯一被特許參加這最高級別會議的中層員工。
趙衛國徑直走到會議桌的首席位置,打手勢示意眾人都坐下,目光逡巡一圈,面容緩和下來:“這么晚把各位叫來,辛苦大家了。”
“趙董,辛苦的是您,飛了十幾個小時,一落地就直接……”韋正雄上身前傾,關切地噓寒問暖。
趙衛國擺手打斷:“有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
“師婕講的現場情況我已經在電話里向您匯報了,今天是周末,又這么晚了,還沒打聽出什么新消息。”
“已經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韋正雄搖頭:“說不好,人是在公眾場合被帶走的,當時的場面很有爆炸性,恐怕……”
趙衛國從每個人臉上看過去:“各位,咱們黃埔正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大家必須拿出百分之兩百的精氣神打贏這場仗。”隨后直視韋正雄,“韋總,你全力負責危機公關,圈子里該知道的早晚會知道,但必須控制住不要擴散到圈子外,各媒體尤其是網上那些論壇、博客都要打招呼,防止以訛傳訛,絕不能損害黃埔的公眾形象。”
韋正雄連連點頭:“趙董,要不要統一口徑?”
趙衛國思慮片刻:“在官方最終說法出來之前,在電視臺發生的具體情形僅限于在座諸位,不要在公司內擴散了,就說柯總因為個人原因暫時離開一段時間,提醒員工不要議論、不要猜測,對外一致強調黃埔各方面業務正常,對謠傳一律不予置評。”繼而抬手指著另幾個高管,“Michael,你們基金管理部要主動跟大客戶們溝通,務必讓他們安心。Henry、若洋,你們風控和法務馬上評估這次事件對黃埔都有哪些沖擊。”
李慕白、歐亨利兩個美國人和陳若洋一邊點頭一邊記錄。
韋正雄試探道:“趙董,柯立鋒一直負責投資管理部,他下面那五個團隊您看要不要……?”
師婕聽到韋正雄已經把“柯總”換成了“柯立鋒”,心說真是人走茶涼,這韋正雄翻臉簡直比翻書還快。
趙衛國看一眼韋正雄,顯然也注意到他在稱呼上的變化,立刻搖頭:“人事方面暫且先不動。”
“好的,”韋正雄有些小失望,“那項目方面……要不要重新明確一下?”
趙衛國想了想:“柯總直接負責的幾個項目里,華都有色的案子我會親自盯著,樂開乳業和達麗國際已經臨近最后階段,”趙衛國把視線停在師婕身上,“我看就讓師婕先了解一下情況,怎么樣師婕?”
師婕正琢磨著趙衛國依然稱呼“柯總”,可見柯立鋒看人確實準,公司上下果然只能相信趙衛國一人,冷不防聽到兩個項目落在自己頭上,下意識忙點頭:“沒問題。”
“那就這么定了。”趙衛國對師婕投來信任的目光。
“趙董,我能問個問題么……?”師婕有些猶豫地問道。
趙衛國溫和地點點頭。
“柯總會是因為什么事?到底有多嚴重?”
韋正雄厲聲喝止:“師婕,你沒聽趙董剛才怎么說的?不要猜測!”
趙衛國對韋正雄擺下手,看了眼師婕,又掃視一遍所有人:“在座的里面數我跟柯總認識最久,已經十幾年了,柯總做人做事向來很有分寸。我相信柯總,如同我相信各位一樣。”然后有意停頓片刻,“同時我要強調,非常時期切勿輕舉妄動,以免好心辦壞事。”
會議室里一陣寂靜,人們都在揣摩趙衛國話中的涵義。
韋正雄冷不丁沖師婕發問:“師婕,剛才趙董布置的任務,你聽明白沒有?”
師婕一愣,搞不清韋正雄什么意思:“哦……趙董讓我接柯總的兩個項目……”
“你接?他的項目是誰想接就能接的?”韋正雄敲打著桌面,卻像在敲打師婕,“人家只認柯立鋒!”
韋正雄所言確是事實,師婕恍然意識到將要面臨的困難,但此刻當著大家的面被趙董點將,盡管內心忐忑她仍強作鎮定地說:“我會盡力而為。”
趙衛國撫慰道:“這次事發突然,你量力而行就可以了。”
師婕忙點頭,假裝在筆記本上寫下什么,借以掩飾自己凌亂不安的心緒。
“那就這樣,大家趕緊回去休息,準備戰斗。”趙衛國像個將軍似的揮了揮拳頭,站起身,走出會議室,其他人也跟著魚貫而出。
師婕長舒一口氣,抻了抻酸痛的腰身,扭了扭僵直的脖子,這驚心動魄的二十個小時已經搞得她精疲力盡。
走到門口,師婕剛要關燈,卻發現趙衛國又返回來。
“趙董,您落什么東西了?”師婕回頭四下察看。
“不是不是,我就是想再叮囑你一下,剛才那句話我是專門說給你聽的。”趙衛國面帶微笑,像個慈祥的長輩。
師婕沒反應過來:“您放心,項目的事我一定盡力而為。”
趙衛國收起笑容:“我是讓你切勿輕舉妄動……”
師婕這才恍然趙衛國指的是哪一句,但仍沒明白為什么單單叮囑自己。
“Jessie,我知道柯總在你心里的份量,他是你師父,五年來一直帶著你,你倆的師徒之情我完全理解。”趙衛國語重心長地說,“但你必須向我保證,不要去打聽,更別惦記去撈人,那不是救他,是害他,明白么?”
“那咱們就這么干等著?什么都不做?”
“你呀,柯總沒教過你么?在很多關鍵時刻,以靜制動往往是上上策,懂了吧?”
聽到師父最信賴的趙衛國搬出師父往日的教誨,師婕愣怔片刻,用力點點頭。
趙衛國重又露出敦厚的笑容:“你放心,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解決這件事的。”
“謝謝趙董。”師婕心頭涌過一股暖流,她真想把柯立鋒最后那句話說給趙衛國聽,但還是忍住了。
師婕跟著趙衛國往前走,以為他也是去電梯間,不料他卻拐向自己的辦公室。師婕詫異:“趙董,都這時候了,您還不趕緊回家休息?”
“我得先給老婆打個電話,她規定我飛機一落地必須馬上報平安,剛才忙得沒顧上,這會兒必須補上,不然后果很嚴重。”趙衛國呵呵笑起來,“被人惦記也是負擔喲。”
師婕腦子里回蕩著趙衛國的話,一個人走到電梯間,左思右想,意識到自己有件事還沒做。她推開防火門走進樓梯間,撐在欄桿上思慮片刻,拿起手機找出Vivian的號碼,猶豫再三要不要打這個電話。
最后,她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那邊傳來留言提示,聽到“滴”的一聲師婕說:“Vivian你好,我是師婕。柯總這邊出了點狀況……請你盡快給我回復……”
師婕掛上電話,俯瞰著螺旋形的樓梯間,仿佛一口上不見頂下不見底的井,狹小而幽暗,而她自己就像困在這井里的一只小貓,孱弱而無助,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么,更擔心柯立鋒究竟怎樣。一滴眼淚無聲地流出來,從臉頰上掉落,墜入深深的井里。
與此同時,在京城的另一端,另一座樓里,另一個幽暗而狹小的“深井”中,柯立鋒默默地坐在角落,雙眉緊鎖,牙關緊咬,無聲地凝視著面前空無一物的白墻。
柯立鋒已經無力辯白,也無意再做徒勞的爭執。一路上他都在質疑和探究:為什么抓我?你們肯定是搞錯了……我究竟犯了什么?總得給個說法吧?但三個深灰夾克始終置若罔聞。
到了地方,柯立鋒仍然不住地問:這是哪兒?你們憑什么關我?這里誰負責?我要馬上見你們領導,我要打電話,這是我的權利!
無人應答,連個回聲都沒有。房間四壁都有厚厚的軟包,燈一律是嵌入式的并包有絲網,僅有的幾件家具是塑料的,固定在地板上,簡單的盥洗衛具也不是陶瓷的,用的是薄薄的不銹鋼板,挺軟,仿佛一磕一個坑。直到腰帶和那條紅色的領帶都被收走,柯立鋒才忽然明白過來:人家怕的是他絕不會做的事——尋死;而他做的恰恰是人家最不怕的事——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