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開春了。首先是院墻上的迎春花突然黃艷艷地綴滿了墻,再是紅杏從墻外伸出頭來,青蛙叫,蒲草生,葡萄細看也開始打苞發芽。村里的路也修得有模樣了,挖開填上了石灰和石子,說是按水泥路的地基處理的,以后有錢了直接鋪水泥。路再好,他金滿倉還是個瘸腿,有啥意思?
金滿倉拆了石膏后去過縣醫院幾次,拍片,醫生說他的骨頭長得不好,有發炎跡象,得長期休息,因為髖關節這地方很難恢復。醫生還嚇唬說,你腿要練,腿上的肌肉有萎縮的現象。
許會計通知金滿倉去村里開會,說是學習。袁世道的“紅雞公”把他馱去的,去了才知道是學習鄧小平同志南方談話。小平同志的南方談話引起了大家的熱議,學習之后洪家勝說:“我最欣賞南方談話就是要放開膽子,敢于試驗,不能像小腳女人一樣。我看,講話的核心就是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說啥都沒用,對咱們一個窮村來說,農民富了才是硬道理。”
馬三爺說:“小平同志的講話我讀了許多遍,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說我們再耽誤不得了,不改革開放,發展經濟,不改善人民生活,走任何一條路都是死路,動搖不得。真是斬釘截鐵!”
許會計說:“三爺的基礎打得好,這一屆支部,扎實發展經濟,路看著修起了,葡萄產業漸漸成形了,洪書記的領導風格符合小平同志的講話精神,小干部,大格局。”
毛標說:“許會計你會夸人。”
許會計說:“夸人不是夸張就行。”
馬三爺說:“形勢大好,形勢逼人。修好的路是一條致富路,致富路是康莊大道,大道上不能四平八穩,該跑的跑,該飛的飛。你們干什么,我馬三爺都全力支持,為你們喝彩!想想你們這一屆結束后,給鄉親們帶來了什么財富,這樣,才能鉚足勁兒干!”
鋼子仔細瞧著報紙,說:“其實吧,小平同志還說了要走新路,干新事業,我認為我們修了路,但村里還有哪些致富的新路,咱們還得找找。”
洪家勝說:“所以大家要想辦法嘛,三爺說該跑的跑,該飛的飛,我體會小平同志的講話,就是步子要邁大一點!”
金滿倉舉著拐杖說:“我的步子是邁不動了。”
馬三爺說:“滿倉你不要泄氣,腿會好的,我要表揚你,你在村里就是一個會飛的人物,沒你,就沒有咱們村的葡萄,沒有葡萄,就沒有我們村的新面貌,沒有我們村富裕的新生活。”
大家都勸金滿倉好好養傷,一定會東山再起,新的一年要盤好葡萄協會,葡萄的技術還得靠他。
金滿倉說:“我還是讓出這個會長吧,我力不從心,拖了大家的后腿。”
鋼子說:“你管技術,你真不能走了,我們抬你到田間地頭搞指導。”
馬三爺說:“這個好時代你們是趕上了,我那時候,你們都曉得,誰家在湖灘點種幾窩南瓜,就得扯掉,規定只能養兩只雞,養三只雞,就得割資本主義尾巴。當時你們恨我恨得牙癢……”
洪家勝說:“時代所限,沒誰恨三爺。我感到小平同志南方談話之后,大家的機會來了,只要政府好生引導,土地承包政策不變,在基本農田之外,咱們想把自己的地種成啥樣就種成啥樣。”
會上大家提了許多想法,特別是葡萄產業的發展、風險、對策,還有啥好致富門路,討論得不亦樂乎。
說是說,葡萄園里的活還得干,每一個環節都不能落下,每一道工序都不能馬虎,葡萄這東西人來瘋,高興了直往上躥,跟火焰一樣歡實。新梢生長,要綁枝、松土、上肥,還得施一次葉面肥,打一遍石硫合劑,以殺滅越冬病菌和蟲卵,再就是整枝、抹芽……
金滿倉等天氣暖和點,就開始在小院里試著夾起拐杖走路。走了幾步,腿還是疼痛難忍。金滿倉想,得過這一關,可能是許久沒走了,這腿得重新適應人的重量。他額頭虛汗滾滾,疼得咬牙切齒。一個踉蹌,“咚”的一聲,像截木頭摔倒了,他抱著一根葡萄水泥立柱想爬起來,但腿使不上勁,自己恨自己,大喊大叫。從地里回來的余翠娥進屋,看見丈夫在地上,就問是怎么了。
“扶我起來!”
余翠娥將他拖起來,他晃晃悠悠地拄著拐杖喊:“跟死了一樣!”
余翠娥問:“你說我?”
“說我自己!滾!讓我走!”他自虐地快步走了幾步,那個疼就是往死里疼的,他就是想死,結果又摔在地上。
這不是破罐子破摔嗎?余翠娥趕緊制止他胡鬧,又去拉他。拉起來,他揮起拐杖猛地撲打頭上的葡萄藤,新生的嫩葉紛紛落下。
“你瘋了!你瘋了!”
余翠娥去繳他的拐杖,按他坐下,弄得氣喘吁吁。
金甜甜和洪大江放學總是一起走,聽見院子里她爸高聲嚷嚷著,一瞄,看到了金滿倉在院子里亂踢亂打,洪大江說:“你爸咋的啦?”沖進去就一把抱住金滿倉,“叔,你怎么了?”
這伢已經長大成人,個頭很高,有一把力氣,抱著金滿倉讓他動彈不得。金滿倉那時已經六親不認,照著洪大江的腰就是一拐棍,并喊:“滾,大江!小心揍死你!”
洪大江挨了一棍,腰都軟了,被余翠娥推出了門,還聽到余翠娥說:“你真是狗攆耗子多管閑事!”
余翠娥關上了門,金滿倉也鬧累了,吼著喉嚨喘氣。余翠娥說:“你這個樣子連小伢都看笑話,大江回去了,不曉得怎么講咱們。”
金滿倉說:“他講嘛,他向全世界講,又怎么樣?說隔壁的金滿倉瘋了,腿摔斷了,瘋了,那又怎樣咧,來殺我么,來抓我么?”
余翠娥和甜甜把渾身顫抖的金滿倉強行弄坐下,余翠娥希望他平靜下來,對女兒說:“給你爸倒杯水。”
金滿倉說:“酒!”
余翠娥說:“水。”
金滿倉硬要酒,金甜甜就倒來了一杯酒,金滿倉將酒一口喝下。
余翠娥把金甜甜拉到一邊說:“甜甜,你真不懂事,你讓大江到咱們家里來干什么?他們家總想看我們笑話,春節連肉也不讓我們吃,你都忘了?”
金甜甜說:“媽,不要老提過去的事,有啥意思呢,人家大江是好心。”
余翠娥說:“好心個屁,你再替他說話,小心我撕你的嘴!”
金甜甜委屈得哭了,說:“你們都瘋了!”
金滿倉這時候卻來衛護女兒:“你跟伢兒發什么狠,她招惹你了?!”
余翠娥說:“金滿倉,你這個樣子,女兒這個樣子,都不聽我的話,好沒意思啊,嗚嗚嗚嗚……”
這一哭,家里就平息了,可晚飯還沒有做,燈也沒人開。
洪大江在那棵野櫻桃樹下告訴金甜甜:“我現在坐的地方就是碗埋下的地方。我聽同學們說,埋一只碗就能順著大海出去,到更大的世界,獲得更大的成功,走出鄉村。咱們這兒只有湖,哪有海?”
四月了,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海,整個湖岸兩邊,就像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金氈。湖水碧綠,頭頂的野櫻桃也開花了,香噴噴的,嗡嗡的蜜蜂攜來的是陽光的甜蜜氣味。洪大江和金甜甜坐在那兒復習功課,洪大江看著金甜甜說:“你現在心不在焉,心里有啥事,能跟我說嗎?”
金甜甜說:“沒,沒啥。”
洪大江說:“我在想怎么讓你趕上來,至少在班上前二十名,進入本科甚至重點大學也是完全有可能的,老師也是這么說。你的數學由全班前二十名掉到三十多名,這樣一定不行,我相信你能趕上來。”
金甜甜說:“你別管我,我會努力的,我就問你,你以后考哪個大學?”
洪大江說:“還沒想好。”
金甜甜說:“你考武漢大學和華中理工大學都如探囊取物,發揮好一點北大清華也有可能。”
洪大江說:“甜甜,我告訴你算了,我只有一個志愿,華中農業大學。”
金甜甜說:“不行!我要你報武漢大學!”
洪大江問:“為什么?我認為我最適合華農大。”
金甜甜說:“就是要你讀武大。”
洪大江說:“你好霸道,以后誰敢娶你呀。”
金甜甜說:“那就不嫁唄。”
洪大江呵呵笑了,說:“甜甜你好可愛。”
“不許說可愛。”
“那就說漂亮。”
“不許說漂亮。”
“那就說咱們這兒的土話,標致。”
“不許說標致。”
“說靈醒。”
“你好討厭,也不許說靈醒。”
洪大江盯著金甜甜憋紅的臉,說:“咱說實話,甜甜你的下巴和嘴巴真好看。”
金甜甜說:“眼睛呢?丑么?”
洪大江說:“更好看,但我不能說更好看,這個學期你眼睛里有好多難受的東西,今天算是看到你的笑臉了。”
金甜甜嘆了一口氣:“有什么辦法?我爸這樣,我一點學習的心思也沒有,只想怎么將爸的腿治好,讓他像過去一樣,大步流星,健步如飛,兩條腿精神抖擻,虎虎生風,那多好呀。”
洪大江用手絞著一根油菜花稈,后來,他抬起頭,望著水天處,對著湖上說:“甜甜,別想那么多,我說,解決的辦法還是我們考上大學,以后掙錢來報答他們。甜甜,我們以后報同一所學校吧。”
金甜甜雙眼泛淚,看著洪大江,又轉過頭去,搖搖頭說:“不行,大江哥,你要讀更好的學校,你有這個天分和實力,我欣賞你,仰望你,崇拜你。”
洪大江像不認識她一樣看著她:“甜甜,是我崇拜你,仰望你,欣賞你……咱們得盡快離開這個地方,飛到很遠的地方去。”
金甜甜說:“我會離開的,但我們離開的方式不同。”
金甜甜起身就走,洪大江在后頭大聲追問:“甜甜,你什么意思?”
幾乎隔兩三天放學后,金甜甜都要到鎮上一個中醫診所里,給她爸買膏藥。這天放學后,她騎車經過學校操場,肖小安拿著一摞參考書在向同學們推銷,聲稱是黃岡密卷,是從黃岡中學流傳出來的最新試卷,二十塊錢一本。圍著他買的同學還真不少,有不買的同學說:“一看就是盜版,質量好差,還二十塊錢一本哩!”
肖小安說:“誰是盜版的,絕對正版,通過正規渠道搞來的,給大家分享。”他看到金甜甜,就說,“甜甜,我送你一本!”
金甜甜扭頭就走。
洪大江在籃球架下喊她,她騎到那兒,洪大江從書包里拿出兩本嶄新的學習資料,對她說:“我昨天去縣新華書店買的。”金甜甜不想接,洪大江硬塞進她背后的書包,說:“小安的書不能要,這個你一定要多做題,要提起信心!”
金甜甜說:“我哪有時間,我馬上要去鎮上給我爸拿藥。”
洪大江問:“天都快黑了,要我陪你去嗎?”
金甜甜擺手,騎上車走了。等她騎了老遠,洪大江想想不放心,還是在后面跟著她,又不讓她發現,其實金甜甜回頭瞄到了洪大江。
她騎上國道口,看到有幾個人正在看村里豎起的那兩塊廣告牌。看牌子的人先說話了:“金會長的丫頭,甜甜,你好,去哪兒?”
金甜甜一看,是趙怡月的爸爸,便說:“趙叔叔,我去鎮上給我爸拿藥。”
趙向明說:“天快黑了,這么遠,讓我司機跑一趟,快上車去。”
金甜甜丟下自行車,謝了趙向明,上了車。
洪大江從后面趕來,有兩個人在那兒,他不認識趙向明,卻看到了金甜甜的自行車,人呢,這很奇怪。他朝那兩個人看著,就上去問:“請問騎車的人去哪兒了,你們看到了嗎?”
趙向明反問他:“你是不是叫洪大江?”
洪大江說:“是啊。”
趙向明笑容可掬地說:“我的女兒叫趙怡月,剛才金甜甜坐我的車去鎮上拿藥去了。”
旁邊的小高說:“這是我們市委辦公室的趙主任。”
洪大江說:“您郎嘎是趙怡月的爸爸。”
趙向明說:“這就對了嘛,我沒有說錯的話,小洪你是天露灣村支書的兒子。”并對小高說:“剛才那個金甜甜,都是我女兒的朋友,而且今年是不是都要高考了?”他問洪大江。
洪大江說:“是的。”
趙向明問:“學習成績不錯吧,以后想上哪所學校?”
洪大江說:“我還沒拿定主意,趙叔叔能不能給我一個建議。”
趙向明說:“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呀,現在你們這代人的想法跟我們那代人不同。”
洪大江問:“那趙怡月呢,她想上哪個學校?”
趙向明說:“她想上華農大。因為嘛,我當年就是報考的華農大,但是陰差陽錯只讀了荊州農學院。”
洪大江說:“華農大我也很向往……”
趙向明說:“我也很向往啊,我雖然是學農的,但現在干上了行政,丟了專業,我還是希望當個農藝師,到你們這個葡萄研究中心工作,哈哈……”他指著那個“荊江縣葡萄研究中心”的大廣告牌。
洪大江赧然一笑道:“您郎嘎別當真,都是我爸他們瞎鬧騰的,就想把村里的葡萄賣出去。”
趙向明說:“你爸做得對,要敢于宣傳自己,說不定縣里哪天的葡萄研究中心,就掛在你們村了,電視廣告詞不是這樣說嘛,‘一切皆有可能’。從你們村看,農業大有可為,這千畝葡萄基地,需要人才,也培養人才。過去說江南地區是不能種葡萄的,可奇跡出現了,卻是當地的農民創造的,真是打了我們農學院教授們的臉,推翻了教科書。”
小高說:“真是不簡單,農民打破了神話,也創造了神話。”
趙向明說:“哎,小高你這句話好。其實別小瞧農民,他們每天擺弄土地,研究土地,能種什么,不能種什么,他們心里最清楚,不能按書上的生搬硬套……”
金甜甜隨車回來了,趙向明突然說:“我很想進村看看,怎么樣,小洪小金歡迎嗎?”
洪大江說:“歡迎啊,就是路正在修,車恐怕開不進去。”
趙向明說:“坐你們的自行車進去,小洪帶我,小高帶小金!”
洪家勝見兒子騎車帶著趙主任來了,喜不自禁,就要安排晚飯。哪知趙向明說:“洪書記,不用了,我每次路過就想來看看,今年你們種的葡萄現在應該是盛果期,再說,你們的牌子很氣派,千畝葡萄園和葡萄研究中心,很吸引人呀。”
洪家勝著實羞愧難當,說:“趙主任,誠懇向您郎嘎檢討,我不該無組織無紀律,夸大其詞。這牌子是我想的,明天,我就派人把這個廣告牌拆了。”
趙向明笑道:“你這一檢討,我都不敢夸獎你們了。這牌子很好嘛,拆什么!另外,我經過這里多次,看通往你們村的路還沒修好,是啥原因?”
洪家勝說:“實不相瞞,趙主任,錢不夠,修修停停,您來,我還以為是討債的哩。”
趙向明問:“缺多少錢?”
洪家勝說:“搞碎石路還缺個三五萬,水泥路,那得十幾二十萬。”
趙向明說:“這樣吧,你們寫個報告,就說是荊州葡萄第一村修路,有資金缺口,打二十萬的報告,小高,讓洪書記與你對接,然后,咱們去幫他們爭取一點專項經費,怎么樣?”
小高說:“好的。”
洪家勝一聽,心中大喜,剛才眼皮跳得很厲害,早跳官司晚跳財,這不是咱村里平地撿了個大金蛋!洪家勝高興得有點傻了,嘴里喃喃地嘀咕:“天露灣終于盼來了貴人……”然后高聲說,“感謝市委,感謝趙主任!秋蓮,殺雞!”
趙向明對洪家勝說:“別忙,別忙,我們先去看看金會長,幾次都沒碰上。”
金滿倉家的晚飯已經上桌,金甜甜帶了一幫人來,洪家勝介紹說市委的趙主任來看你了。
金滿倉夫婦起身迎客,金滿倉依然拄著拐杖,說:“來來來,隨菜便飯,趙主任,不嫌棄的話用一點。”
趙向明問:“金會長的腿還沒好嗎?”
金滿倉說:“還沒有。”
趙向明一看桌上,有辣椒煎陽干魚、手撕蒜蓉茄子、豆豉炒藕帶、臘肉皮煨藕湯,便說:“我就不客氣了,就吃金會長家的陽干魚。洪書記,把你家燉的雞一起端過來。”
洪家勝端來了幾個菜,放滿了桌子,大家開始用餐。問起腿傷,金滿倉說是髖骨粉碎性骨折,完全好不容易。趙向明安慰了金滿倉一番,看著滿滿一桌菜,說:“這碗陽干魚,可以吃兩碗飯。天露湖不僅有葡萄,其實還有陽干魚,有藕湯,有農家豆豉,這些全是我們當地的美食資源。荊江縣的牛肉、鍋盔、豆豉、魚糕,在荊州多有名啊!是怎么說的,‘水韻荊江,夢里水鄉’。只要路修好,客人就來了,不僅賣葡萄,還要賣農家菜,賣咱們湖鄉風光。”
洪家勝說:“趙主任您郎嘎這一番話給了我們信心和啟示,咱們這天露湖是國家的,因為這里是國家團頭魴繁育原產地,守著湖不僅沒魚吃,也發不了財。又加上是荊江分洪區,一旦分洪,什么樣的設施都一水淹了打了水漂。”
趙向明說:“荊江縣叫頭頂一碗水,不過三峽大壩馬上就修好,以后我們這分洪區分洪的概率就很小很小了,我們要利用我們的優勢發展生產,特別是葡萄種植,緊緊抓住不放松,葡萄產業一定會成大事,聞名全省全國!”
臨走的時候了,趙向明硬要塞給金滿倉五百塊錢,說是對金滿倉會長的腿傷表示一點慰問心意。金滿倉再三推辭說不能要,但趙向明說你們非收不可,今天不收,金會長的葡萄我永遠不吃了……
趙向明一走,村委會直到半夜都燈火輝煌,人聲喧嚷,開始寫報告并慶賀路要修通了,而且是水泥路。大家都感謝洪大江和金甜甜這兩個高中生,不是他們碰上趙主任并帶回村里,這好事咋能落到天露灣村的頭上!
毛標說洪書記總是有貴人相助,是個有福人。而甘梅則說,洪書記今天像小伢過新年一樣高興,你不是說跟我們共事是恥辱么?
洪家勝說:“不是恥辱,是榮耀,是光榮!”
許會計說:“洪書記,你那三碗酒沒白喝,我兩碗酒也沒白喝。”
洪家勝說:“意思就是三米高的大碑不用豎了啰!”
為送這個報告,也沒少跑路,洪家勝跟鋼子和許會計跑鎮里、縣里蓋章,再跑荊州市里,來來去去五六趟。兩個月后,果然批了二十萬下來。這把鎮里都鎮住了,天露灣村的人咋這么厲害,能到市里要到錢,而且是修路的專款,這不坐實了荊州葡萄第一村的名譽么?洪家勝好有成就感,水泥路開修了,一步到位,咱村里就是四米二的水泥路,再把路肩墊寬,這路就牛了。
可事情沒這么簡單,明明錢到了賬,施工隊的古老板要錢時,卻無法全部結清賬。
事情是這樣的——
許會計家養了幾頭雜交野豬,也是想沖個冷門,可一只豬死了,這是禍端。
有一天許會計回家,老婆白水彩將一只小死豬放在門口,等他進門,就惡狠狠地說:“把這豬拖到村委會去。”許會計問為什么要拖村委會,埋了不完事嗎。可白水彩說你一天到晚在村里,不管豬的死活,這豬不要村里賠呀。許會計認為老婆是無理取鬧,兩人就爭吵起來,進而動手。如果你找了這樣一個不講理的老婆,你就自認倒霉。飯也沒吃,許會計拖著一只死豬,說是到村委會,其實是想將這死豬埋掉。
饑餓難耐的許會計人瘦力單,只嘆自己命不好,誰知在半夜拖著死豬的他,也會碰上村里的喪門星肖丙子。肖丙子那電筒是三節一號電池,光線非常強烈,照一下死豬,照一下許會計。肖丙子用他那嘎嘎嘎的公鴨嗓怪笑著說:“嘎嘎,拖去宰呀?”許會計一聽氣死,拿人家的不幸取笑,這人不厚道。于是說:“我送你了。”肖丙子說:“我可是村里的萬元戶,只吃牛肉,還專門吃牛身上的雪花肉,你見過雪花肉嗎?”肖丙子甩給他一支煙,兩人就在死豬旁,靠在一扇土壘籬墻上對火抽煙。
就是這次,肖丙子為他洗腦,要他加入合伙做生意,開辦葡萄水泥立柱廠。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肖丙子跟他勾肩搭背說:“許會計哪,你一心為村里操勞,還受洪家勝的壓制——我看出來了,你在村委會里也不招人待見,不如自己掙錢發財,人有了錢,腰桿子都硬些,咱肖丙子誰都不鳥,為啥,有錢。”
許會計說:“我又沒賺錢的門路。”
肖丙子說:“悄悄跟我干,我有,老弟你就有。以后,咱們天天啃甲魚,頓頓吃海參。”
肖丙子說,他正在鎮上辦個水泥立柱廠,現在各村的葡萄種植要水泥立柱的那么多,緊缺,買都買不到,這個錢好賺。并說:“我是看你有才,幫你賺幾個錢,我自己有資本,不需要別人入股。”
兩人越談越像兄弟,第二天兩個人就去了鎮上,許會計要實地看個究竟,他肖丙子是撒謊還是真的。
來到鎮上,肖丙子帶著許會計進了一個荒舊的院子里,里面是些建筑垃圾、廢棄的機器和一臺舊的攪拌機。肖丙子對他說:“這地方是租的,寬敞,還便宜,明天就開工。”
一個人從小屋里出來,喊肖丙子為“肖總”。肖丙子打過招呼,對許會計說:“我請的張師傅,過去鎮上預制板廠的工人。”這時候,一輛汽車進來,車上裝的是黃沙,張師傅指揮著車子將黃沙倒在水泥地上。
肖丙子跟許會計算了個賬:“一根水泥立柱成本不到三塊錢,我們賣五塊,刨去成本,凈賺兩塊。一天可以做五百根,純收入一千塊。”這得了,這賺錢像是玩兒,沒想到肖丙子還真有兩把刷子,不顯山露水的。在浙江那趟,許會計早就領教到了肖丙子“不凡”的頭腦,咱們為集體學技術給鄉親們買苗,全是義務,他肖丙子卻有經商頭腦,賺了個盆滿缽滿。
許會計試探地問他:“那我得拿多少錢入股,我們怎么分紅?……我又不能做什么事。”
肖丙子說:“一千元一股,一萬元十股。我是想幫你一把,天露灣最有才學的人,卻窮得這樣,還是村里會計,這不是丟政府的臉么?看看你那公文包,看看你那皮鞋,十年前就是這雙,唉!如果這個預制廠一個月賺三萬,你就凈得三千。這是講你入十股,沒有就入一兩股,總比你一個月一百多塊錢的工資強呀。”
走到街上,在一個賣箱包的商店門口停下,肖丙子指著一個公文包問老板:“這個多少錢?”肖丙子花三十五塊錢買下了,當場就將許會計的舊包扔到垃圾桶里,把那個新包讓許會計換上了。
就這樣,許會計將村里修路的一萬元錢取出來,入了肖丙子辦廠的股。但許會計給他說,這一萬元是他高利貸貸出來的,他全家的身家性命都在這里了。想到一個月有三千元的分紅,許會計一路唱起了歌。心想,就算肖丙子吹牛,三分之一也有一千塊呀。咱沒時間種葡萄,收入不好;養豬,又愛走瘟,入個村里人的股,他還敢欺騙我?
肖丙子造水泥立柱倒是真的,但他是想利用許會計與各個村會計們的資源,推銷水泥立柱。許會計每天趁其他村委不在時就拼命給各村電話聯系,推銷了七八千根。有一天他要跟肖丙子對賬,可肖丙子一口否認有這么多,說賬都在這里,頂多千把根,還有的是賒欠,欠條在這兒。肖丙子還要許會計千萬別跟他老婆吳紅英說,說男將們的事,特別是錢,是咱們的命根,沒錢,你還是什么男人呀!
許會計不信他說的話,絕對不可能這么少,他到處電話聯系,口腔都講起泡了,怎么只有千把根咧!就想去廠子里再看看。那天他正在鎮上走時,突然看到肖丙子從一個按摩店賊頭鼠腦地出來,許會計截住了肖丙子。肖丙子見是許會計,露出窘態,從口袋里掏出五十元,要他也去按摩店舒服舒服。許會計說,我愁還高利貸,還有心思玩這個!他要求去廠子看一下,肖丙子說今天沒有開工,不讓他去,說張師傅將鑰匙拿走了,他也進不去。這更加讓許會計生了疑,他于是給肖丙子放了惡話說,你如果誆我的一萬塊錢,我饒不了你!
許會計心亂如麻地回到天露灣,副書記鋼子騎著車來找他,問他說:“聽說古老板找你結賬,你老是推著不結,是什么原因?”
許會計一屁股坐到地上,嗚嗚地哭起來:“鋼子,我怎么得了啊!我要坐牢了!”
鋼子問他咋回事,他就說:“鋼子你可要幫幫我!”
于是鼻涕眼淚一大把,講述了怎么中了肖丙子的彈子……到后來,許會計朝鋼子一膝跪下了,說:“鋼子,我一分錢未賺,一萬元的成本,求你幫我要回來,還不能讓我家水彩和洪書記知道,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條……”
鋼子聽說此事,說,我能幫你就幫你,如果迅速追回來錢,迅速止損,這事就瞞洪書記一回;如果追不回來,你要趕快填補上這一萬元,否則,誰也救不了你。
肖丙子還沒有回村,鋼子和許會計就去鎮上找他。來到那個院子門口,鐵門緊閉,有大白紙打的封條。他們上前去看,封條是鎮工商所打的,蓋有工商所的印章。許會計哭著說,真是遇到麻煩了,這錢鐵定打水漂了。鋼子說,你別急。朝里面瞅了一會兒,沒有動靜,鋼子要許會計不出聲。片刻,看到一個人正從院墻里爬出來,正是肖丙子。等肖丙子剛落地,鋼子一把抓住他,說:“咋不走大門,爬墻啊?”
肖丙子看見了鋼子一張鐵青的臉,鋼子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村里一些調皮的人都怕他,論文論武都不是他對手,他腿上的肌肉就跟石頭一樣,上水利挑泥巴,一擔最多挑過三百斤。肖丙子不敢給鋼子說假話,就承認說:“咱沒辦營業執照,廠子給封了。”
鋼子說:“我才不管你封不封的,你與許會計合伙挪用村里修路的公款,我是想做到仁至義盡,先問下你,丙子,你說是報案等警察來抓呢,還是將錢迅速還給村委會?”
肖丙子喊冤:“我跟他合伙挪用?”
許會計說:“我都招了,你看著辦,要死一起死,坐牢咱有個伴。”
肖丙子仰天長嘯:“許會計,你這是誣陷!我什么時候借過村里的錢,說話要講良心!”
鋼子說:“包工隊找村里要不到工錢,準備到縣里上訪,《刑法》規定,挪用公款三個月未還的,要判刑,肖丙子同志,我們村里必須報案,你們兩個看著辦。”
許會計拉住鋼子說:“鋼子,看在咱們同事分上,手下留情。”
肖丙子說:“我哪知道是公款,錢上寫了公款兩個字?”他問許會計:“許會計,你不是說高利貸嗎?”
許會計痛苦地扯著頭發沒回答。
鋼子說:“丙子,我曉得你膽大,這錢也敢用!你膽子太粗了!”
肖丙子這時候雙手發抖,從他的老板包里掏出一張存折交給鋼子說:“好吧,好吧,我可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公款……這上面有七千多,我就這么些錢了,我再籌籌……”
雖然鋼子壓住沒說這事,但很多電話打到村委會,說是要退葡萄水泥立柱的,說是你們村里造的,洪家勝接到幾個電話,一問,才知是許會計在搞推銷。洪家勝將許會計找來問情況,說:“你沒有打著村里的旗號搞推銷吧?”許會計說沒有。洪家勝問:“那你為哪個在推銷水泥立柱咧?”許會計就含混地說是為外村。洪家勝說:“你還是少用公家的電話打,這是村里的電話費。”
鋼子見面就催許會計把余款補上,還說:“你這么大的膽搞挪用,過去搞過沒有?”
許會計說:“我拿兒女賭咒,我要是占村里一分錢的便宜,天打五雷劈!村里有錢嗎?一分一厘都數得清!”
鋼子說:“諒你也不敢。”
許會計說:“我恨死肖丙子。”
鋼子說:“先恨你自己吧,以為天上掉餡餅,就算掉餡餅,也不可能恰好從肖丙子下巴上掉。”
許會計說:“我現在明白了,一時糊涂,能賺肖丙子的錢,那是鵪鶉嗉子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他一毛不拔!謝謝鋼子救我。”
鋼子再為他出主意:“你就給他說警察沒撤案,到時,自有辦法治他。”
可是電話要求退貨的人越來越多,許會計干脆拔掉了電話線,都是沖著他來的,是他介紹的,有的威脅要找上門來。值班的許會計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鎖了村委會的門,去找肖丙子。本錢還沒弄回來,退貨的又找他,沒賺一分錢,還惹出一身麻煩。
肖丙子不見了,吳紅英說兩天沒見著人,許會計覺得還是到鎮上那個封掉的廠子碰碰運氣。
許會計還沒走到廠房大院的門口,就見那兒停了幾輛車,看著像是在卸水泥立柱,橫七豎八,許會計憑直覺就知是退貨的,找肖丙子扯皮的。許會計避讓著一輛按喇叭的拖拉機,那拖拉機突然停在他身旁,從車上跳下個人來,拽住他說:“許會計,可找到你了!”
那人是鄰村的葡農,拽住他就不放,說:“你看看,你這是賣的什么水泥立柱?這不是坑害咱們嗎?葡萄架全倒了。”
許會計一看,那些水泥立柱都壞了,起渣,斷裂,露出鋼筋。羊肉沒吃上惹了一身騷,他連忙解釋道:“這真的與我無關,我不過是受老肖之托,幫他推銷一下,我哪知道有質量問題!”
圍上來的人說:“與你無關,與你無關你來這兒干什么?”
不知從哪里鉆出來一圈人,都是退貨討說法的,許會計被人推搡、擠攘,他想沖出去都難了,高聲對他們說:“找我有什么用?我也是來找肖丙子的,我們大家都是受害者!”
有人說:“你是什么受害者?我們都是聽你推銷來買的,你跟他是一伙的!”
“是呀,你就是跟他一起做籠子推銷假冒偽劣產品,坑害我們葡農!賠錢!賠錢!賠我們血汗錢!”
那些憤怒的葡農手都指到他眼皮下,眼看要打他的人了,他只好求情道:“我真的是來找肖丙子討說法的,大家進到院子,看是怎么一回事吧。”
有人說:“鎖了,進不去。”
許會計說:“砸吧,砸門!”
一干人就去推門,終于將院門推倒了,他們看到,有一個人在那兒對著一堆水泥袋子啜泣。
是肖丙子。肖丙子淚水泱泱地抬起頭看著這些闖進來的人,從地上拿起一把刀,就朝脖子上抹去。許會計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那只握刀的手,同時大喊:“肖丙子,別瞎來!”
肖丙子掙扎著狂叫:“讓我去死,讓我死了好些!我被騙了!”他從水泥袋里抓出一把水泥,“這是假冒水泥!”
大家說:“去工商所舉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