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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天露灣
  • 陳應松
  • 10910字
  • 2022-03-23 14:33:18

林三富果真沒食言,押著一輛農用車,從沙市開過江來,走進了天露灣的爛泥路。天晴過后,車轍深如坑,車開得歪歪扭扭,車上的人顛得哎喲叫喚。又一猛顛,剎車,車上的人你撞我,我撞你,差一點栽下來了。正罵著,車熄了火。

司機黑著兩個大眼圈甚至黑著脖子對林三富說:“往地獄走呀,林老板你不是說走國道嗎?”

林三富賠著笑臉說:“是呀,剛才咱走的不是國道?”

司機說:“你這是在侮辱咱們國道吧。”

幾個水果販子下車來了,揉腰掐肩,哎喲哎喲地叫。林三富急得渾身冒煙,給司機求情說:“現在我們不討論國道不國道,先把車發動起來再說,咱們一起推,好不好,爹爹耶!”

司機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喊祖宗也沒有用。”

林三富說:“那你說咋辦?也不能退回去,退回去你可是分文沒有了,咱說好了的。”

司機搖搖頭,苦著臉又發動了車,幾個人在后面推。司機罵罵咧咧:“他奶奶的,你這里甭說產葡萄,就是產金子我也不會再來了。”

在路上鏟土填坑的馬三爺看到這輛車跳搖擺舞,從老遠跑來,問他們是來做什么的,林三富說是到村里買葡萄的。馬三爺說:“我來挖土給你們填。”

車終于爬出了大坑,繼續向前開。

到了村口,林三富問正在刷牙的肖丙子:“老鄉,請問金滿倉的葡萄園子在哪兒?”

肖丙子問:“金滿倉開的什么價?”

林三富問:“你的葡萄什么價?”

肖丙子說:“我保證價第一低,葡萄第一好。”

林三富對穿皮鞋的肖丙子有懷疑了,給同伴說:“又出來一個第一,這村里有多少個第一?”但村里沒見著人,還是得問他,“就問下你金滿倉的園子在哪兒?”

肖丙子說:“我有義務阻止外人在這里上當受騙。”漱完口,肖丙子說,“好吧,我帶你們去。”

這一帶,就被肖丙子帶到了他自己的葡萄地里。林三富下車一看就知好孬,園子里水泥立柱東倒西歪,葡萄披頭散發,果穗大小不一,園子雜草叢生,連溝壟都是歪的,還到處丟著一些用過的農藥包裝、蛇皮袋子、垃圾破爛。林三富問:“這就是天露灣第一的葡萄?”

肖丙子說:“是啊,第一。”

林三富問:“那第二的呢?”

肖丙子答:“只有第一,沒有第二。”

林三富說:“老鄉,有個叫金甜甜的丫頭,就是金會長的女兒,說好在園子里等我的……”

肖丙子說:“別急嘛,她一會就來,你們可以采摘了。”

林三富聽到這里更清楚有假了,就說:“你們采摘呀,你們的人呢?”

肖丙子說:“我早晨水都沒喝一口,我跟你采摘?”

他老婆吳紅英從家里跑來,肖丙子讓她快去拿五包紅金龍的煙來。林三富他們商議要走,吳紅英拿煙來了,肖丙子將煙給他們分派。可沒一個人敢接,都擺手說不抽煙。只有司機不明就里,接了一包煙,林三富對司機說:“師傅,你一個人留在這里,我們走了。”司機問:“么意思唦?”林三富說:“我們今天不買了,今天沙市的葡萄掉到批發三毛一斤。”肖丙子攔住不讓走,說:“哎,我可以幫你們采摘。”林三富連連擺手說:“你這天露灣最好的葡萄,我們買不起。”

肖丙子看到兒子小安騎車經過,忙叫他把車推來,把自行車橫在了路口。肖丙子對林三富說:“你進來容易,出去難。”又對兒子說,“那邊的鍬拿來。”拿過鍬,他到農用車前輪前,挖出了個大坑,讓車進退兩難,口中還說:“你走,插翅膀飛走!”

林三富知道碰上了惡人,快哭起來,抓住肖丙子的鍬說:“大哥,大爺,你你你可不能強買強賣呀!”

肖小安上前對肖丙子說:“爸,這樣不好。”

肖丙子將肖小安一把掀開,“有啥不好?說要的又不要了,我跟你開玩笑呀,也不看看是誰的地盤!”

金甜甜一早回村,在園子邊的路上等著林老板,望斷了頸子沒見著,急得雙眼通紅。袁世道和潘忠銀夫婦拿著剪刀、籃筐都來了,可就是沒看到林三富的影子。

聽到肖丙子園子里一片吵嚷聲,就見村里的拖拉機從村委會開出來,一個村民緊追著拖拉機大喊:“洪書記,洪書記,出事了!出事了!”

車上站著洪家勝和許會計二人,他們是準備去縣城的。聽到喊聲,洪家勝和許會計都跳下車,問什么事,那村民說:“要出人命了!快走!”拉著他們就跑。

洪家勝還沒走到,就看到肖丙子拿著鍬叉著腰站在一輛農用車前在說著什么。這家伙嘴硬,給看熱鬧的人說:“又不是我請他們來的,我又不會開車,莫非車是自己開來的,要講理嘛。”

這是惡人先告狀,林三富口有點笨,在人家的地盤上,怎么講也沒道理,他爭辯說:“你不是說好帶我們去金會長園子的?”

鄉親們一聽就明白了,說:“你摸錯了碼頭,這哪是金會長的園子,他叫肖丙子。”

林三富說:“不管是姓金是姓肖,關鍵是葡萄品質。”

肖丙子說:“我的葡萄怎么啦?爛啦?壞啦?霉啦?臭啦?餿啦?不跟別人一樣嗎?”

吳紅英幫腔說:“你們這些城里的販子,不就是看咱們鄉下人好欺負,我今天跟你們拼了!”

說著就跳下肖丙子挖的坑中,坐在里面。眾人去拉,她死死抓著坑邊的草蔸不起來,說:“有種從我身上軋過去。”

正在僵持,洪家勝他們來了。許會計說:“這是演哪一出咧?”

有人告訴林三富說我們洪書記來了,林三富以為許會計是書記,就喊他書記,但許會計指著洪家勝說他才是的。洪家勝問明情況,對林三富說:“非常歡迎你到我們村收購葡萄,如果有強買強賣的,我們一定嚴肅處理,決不姑息!”

林三富指著坑里的吳紅英說:“她不讓走,怎么辦?”

吳紅英撒潑說:“誰敢動老娘,就是耍流氓!”

許會計說:“紅英,你自己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別鬧笑話了。”

洪家勝嚴厲地說:“肖丙子,實話說,我現在焦頭爛額,還有事去縣里,懶得跟你磨蹭,讓別人的車走!”

肖丙子死豬不怕開水燙,說:“不可能。”

許會計給洪家勝咬了下耳朵,就匆匆離開了。不一會,許會計踅了回來,用一片大南瓜葉子包著東西,并迅速將包著的東西一條條撒進土坑里。吳紅英閉目賴在那兒,許會計說:“紅英你看這是啥?”

吳紅英睜開眼睛,看到身邊是一條條蠕動的大蚯蚓。吳紅英最怕蚯蚓,像開水燙了似的,一個激靈襠里就尿失禁了,爬出土坑就跑,邊跑邊尖叫:“哎呀!哎呀!……”

許會計哈哈大笑說:“回來,回來,紅英你跑什么?”

看熱鬧的村民哄笑成一團。

林三富這才到了金滿倉園子里。采摘完葡萄,果然一手錢,一手貨,而且他答應明天還來,說金滿倉的葡萄真的好。

洪家勝的確是焦頭爛額,前一天晚上,洪家勝開了個村委擴大會,結果在會上,村委會與葡萄協會的人爭吵得天翻地覆。

本來研究葡萄銷售的,可一開始潘忠銀就把金滿倉的摔傷拿出來說事了。是呀,滿倉會長現在還斷著一條腿躺在醫院里,花了好多錢,本來想種葡萄賺錢的,可現在種出了一身債,負債累累,人也殘了,啥原因咧,村里就不聞不問么?

潘忠銀估計喝了點酒,真話汩汩來,激憤地說:“滿倉會長當時騎車回家,洪書記你在車上,如果讓滿倉哥上車,不就沒這回事了?”

洪家勝解釋說:“當時是裝不下,你沒在那兒……”

潘忠銀說:“葡萄賣不賣,這幾十萬斤怎么賣,你們村干部,把責任推得干干凈凈,當時成立什么葡萄協會,你們不就是想金蟬脫殼,少管閑事?說個不好聽的話,村干部就是嗨干飯的。”

許會計給潘忠銀倒了杯水,讓他喝水冷靜。

潘忠銀說到興頭上了,不喝水,還要說:“當初拼命號召大家種葡萄,種了又咋樣?還不是靠自己騎自行車拖板車,自己上沙市上縣城,走村串戶去賣,路沒條好的,你們就不能去找上面爭取?那要你們當這個干部做什么?”

袁世道大聲制止他:“忠銀,你少說幾句,喝了幾壺騷尿?!”

潘忠銀質問袁世道:“我說錯了?你不是在下面一樣抱怨的?大家都別裝好人,在底下咕噥算什么,有種攤上桌,當面說!”

鋼子說:“這好嘛,大家盡管把話說出來,讓人說話,天不會塌下來。”

許會計開玩笑地問:“忠銀代表葡萄協會啵?”

潘忠銀說:“我代表我自己。”

袁世道見潘忠銀遭到了圍攻,說:“我覺得,村委會和葡萄協會都是一個目的,為鄉親們致富做事,你們是公派,我們是義務。種葡萄是好事,種葡萄也有風險,村委會要提醒,不能全部的樂觀主義,如今錢沒賺上,還把腿搞折了,不是金滿倉自己不注意,不是他車技不好,歸根到底是路不好。”

老書記馬三爺將拐杖朝板凳上一敲說:“世道說到點子上,我來就是要聽到這句話。東扯葫蘆西扯葉,扯不到點子上。吵成一鍋粥,也不能解決問題。我非常慚愧我在位時沒把路修好,我這把老骨頭天天在想著修橋補路。路是一定要修的,根子在路,沒路,就是有銷售渠道,你葡萄也運不出去。咱平原上修路,沒有那么難,也沒有那么簡單,要簡單,我早把路修好了。種了葡萄后,現在這路的問題就更加突出了,拖不得了,是當務之急,火燒眉毛。”

潘忠銀說:“現在誰是書記,讓他說句話。”

大伙就盯著洪家勝。洪家勝說:“不用等你們開我批斗會,明天,我去縣里要錢!……”

早上處理好林三富與肖丙子的事,洪家勝和許會計風急火急來到縣城,跑了幾個單位,一副乞丐相。中午就是請公路局的領導吃飯,這一頓,是洪家勝表叔的主意。他表叔是公路局的副局長,快退休了。

請客地點是表叔選的,為了節約,找的是個小巷餐館,包廂在樓上,樓梯陡上陡下,就像是爬懸崖。上去后包廂里氣味古怪,窗戶下面是廚房,煤煙飄上來,辣味也沖上來,嗆得人喉嚨疼,熏得人眼睛酸。但表叔說這家菜做得好,價廉物美,你一個窮村就是要喝窮酒,不是來擺譜的。

許會計很少吃館子,點菜就顯得磨嘰,看了菜譜下不了單,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這讓女服務員有點不耐煩了,說:“您郎嘎看明白了沒有?沒看明白再瞧瞧,我先到那邊去點菜了。”

許會計說:“哎丫頭你別走唦,我馬上點,人老眼花,總之要看明白對不對,怎么這不耐煩咧?”

在一旁的洪家勝對服務員說:“是這樣的,丫頭,我們有十來個人,你們有什么菜,你們這兒的主打菜特色菜是什么?先點酒也行,荊江大曲你先給我們來六瓶。至于菜嘛,你按十個人三百塊錢給我安排。”

服務員差點笑出雞叫聲:“十個人三百塊錢,吃盒飯呀?”

洪家勝說:“那你說呢?”

服務員還在雞打鳴似的笑:“我就問你們是請哪個?”

許會計說:“縣里的大領導。”

服務員說:“這就對了,十個人至少五百塊錢吧。”

洪家勝說:“就五百,你給我們安排,別多說了,人都快來了。”

服務員看到他們拎來的網兜里有幾只爬動的甲魚,問:“這幾只甲魚煮不煮?”

洪家勝說:“不煮,不煮。但五百元不能沒有甲魚。丫頭,你們這兒有甲魚嗎?”

服務員說:“有啊,有三十八元一斤的,五十八元一斤的,八十八元一斤的,真正的野生甲魚,一百八十八一斤。”

許會計提起他們帶來的一只甲魚說:“丫頭,這才是真正野生的,天露湖的,看到沒?看它爪子的勁兒。”

洪家勝說:“你搞三斤三十八元的吧。”

服務員又笑起來:“行,是紅燒還是做火鍋?”

許會計說:“火鍋,火鍋歡騰些。”

服務員說:“這要超標啊。”

洪家勝說:“先做了再說。”

兩個人為點菜都憋紅了臉,許會計說:“太摳了,我怕讓領導笑話。”他指著桌上的兩條黃鶴樓煙說,“這也是找肖丙子賒的,他還催我還賬哩。”

洪家勝說:“菜孬點沒事,關鍵是你要喝酒,你想求人家,你喝飲料,談都不談。咱人是窮點,但志不能窮。許會計你既然來了,今天得給我往死里喝,你喝死了,我給你立三米高的大碑。”

許會計說:“得得得,我可不想死,要是你喝死了……”

洪家勝說:“一樣,你給我立三米高的大碑。”

許會計說:“行……唉……”

洪家勝說:“公路局可是大財神,規劃局答應了三萬,我表叔這里說不定弄個五六萬,再加上村里一事一議自籌一點,我們就可以開工了。如果欠一點包工頭的款,到時就給他賴著,他還能怎樣?路已經修好了,他還能把路挖斷?”

許會計說:“不是我說你,書記,還沒開工,你就準備了做老賴。”

洪家勝說:“我就是個老賴,就這個命,咋搞!”

爬樓梯的聲音響了,周局長一行人來了,大家寒暄入座,由洪家勝的表叔安排座次。

洪家勝拉過表叔給他嘀咕了幾句,他表叔就提起那幾只甲魚說:“這是給周局長的,周局長剛剛割了痔瘡,我侄兒給您搞的幾只甲魚,侄兒是天露灣村的書記,跟我同姓,洪水的洪,他是專程來看您的。”

周局長說:“謝謝,謝謝,心意我領了,甲魚我不要。”他熱情和藹,沒有架子,指著洪家勝和他表叔開玩笑說,“洪水來了,你一個洪水,他一個洪水,今天洪水不小啊。”又指著擺上桌的酒,“荊江大曲也是洪水。”再問許會計,“你是不是洪水?”

洪家勝說:“他是我們村里的許會計,我們村里的秀才。這甲魚,各位在座的領導都有,是咱天露湖真正的野生甲魚。”

洪家勝的表叔洪副局長說:“都有啊,我的不要,我的一份給周局長,他們是來求您郎嘎的。我老家那個村,路沒一條好路,現在種葡萄,種了拖不出來,他們想給鄉親們做好事,修條路,沒有錢,拜托周局長和在座的各位領導幫幫他們。”

周局長說:“前面說的全是笑話,現在說正經的。洪書記,你們的報告我已經看了,你們是我們縣葡萄種植第一村,是我們縣農業產業轉型的典型,我們不扶持你們就是失職。要想富,先修路。先不講洪局長的老家和侄子,洪局長廉潔自律,從來沒有給老家爭取過一點什么好處。我們局錢不多,但也要表示我們對縣里發展葡萄產業的一點支持。今天,我也不想多說,洪書記,報告我給你考慮,要通過局長辦公會討論,但,錢,花在實處,路,修得結實,你們看來為村里修路是有誠心的……”

聽到誠心二字,許會計以為是要喝酒,連忙端上一碗酒說:“周局長,這一碗,我給洪書記代了行不行?我們書記有糖尿病。”

沒等人攔著,他咕嚕咕嚕就喝了個底朝天。

周局長說:“完了完了。”

許會計已經喝得滿眼恍惚,問:“啥完了,周局長,我再給洪書記代一碗便是。”

許會計又端起一碗酒咕嚕咕嚕喝干了。

周局長還是說:“完了,完了。”

許會計喝了兩碗,眼里起霧,說:“周局長,我喝完了。”

周局長按住許會計的手說:“你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沒要你喝酒……”

許會計端著空碗,一臉哭相:“白喝了兩碗!”

洪家勝僵著脖子,以為自己躲不脫了,說:“我來我來,我只有一個要求,一碗兩萬,領導說行不?”

周局長說:“你先別談錢嘛……”

洪家勝管不了那么多,一咬牙,一仰脖,抽起酒碗咕嚕咕嚕一飲而盡。

周局長拉著洪家勝的胳膊說:“唉,完了完了……”

洪家勝再端起一只碗,又咕嚕咕嚕一口喝下。

周局長還是說:“完了完了……”

咕嚕咕嚕,洪家勝三碗酒見了底。周局長生氣地說:“沒讓你們這么喝酒,這多不好,誰讓你們這么喝酒的?!”

洪家勝端著空碗說:“您郎嘎說誠心,不是喝酒啊?……”

話音剛落,一頭栽倒在桌子底下……

洪家勝在縣醫院搶救了一整天,死里逃生,血糖飆高到二十五了,快是正常值的三倍半。錢批下來了,還是不夠,那就要一事一議找鄉親們,必須開大會說明。

村里都知道了洪家勝的事,開會也就是來看看他,一看,書記果然面如渣土,萎靡不振,滿臉浮腫未消。他強打著精神,站在村委會稻場大樟樹的樹蔸上,許會計給了他一把椅子,他把椅子踢開了,放開聲音說:“各位鄉親,咱們差點不能見面了。說得太掉份,喝酒,差點喝死了。喝死了,我洪家勝就會成為天露灣世世代代的笑話。為什么?為找上頭要錢,喝酒喝死的村主任,遺臭萬年。我喜歡喝酒嗎?不喜歡,可為了修咱村里的這條路,我只有豁出去了!其實我們誤解了人家的意思,鄉下人不懂,瞎喝,人家沒讓咱這么喝酒,真是掉底子,咱白灌了……”

許會計嘿嘿插嘴說:“我也差一點喝死了,都是我誤解了人家局長的意思,鬧出了笑話,還差點鬧出了人命……”

洪家勝拍拍許會計的肩,要他別說,“咱天露灣跟國道,只有四公里的距離,可這四公里,是暗無天日的四公里,是從地獄到天堂的四公里,是從貧窮到富裕的四公里。要想富,先修路,道理都懂,口號在喊,就是沒錢。在金滿倉會長腿摔壞后,我們不能再抱怨,再等待,要主動出擊,爭取資金。大伙可能笑話我說,你爭取了多少啊,不多,七八萬塊錢。你們會說,幾萬塊錢就抵你這條命?正是。我這條命,值幾萬塊錢么?大家把我當人,我就值幾萬塊;不信任我,不把我當人,分文不值,狗屁一個。所以,我感謝鄉親們對我的信任,今天,我們的路經過籌備要動工了,不好意思,就是條碎石路,但平整了,干爽了,不再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可這錢還是不夠,今天不是找大伙伸手,我們村委會知道大家還很窮,這本屬于村里的一事一議,大伙還得眾人拾柴火焰高。按照村民自愿、民主決策的原則和一事一議的制度組織建設,大家議一議,路要不要修,每個人能出多少錢?我們村一共有兩百九十六戶,一千五百一十個村民,十八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有八百一十三人,如果十八歲以上的人出一百元,就有八萬多,這樣算來,修條碎石路是完全可以了。問題是修不修,大家拿不拿得出這個錢,愿意不愿意拿錢?”

潘忠銀卷著袖子,高舉著手說:“路一定要修,我舉雙手贊成!我們葡萄協會強烈同意修,咱村里哪是路,是人走的路么?路不修,咱們種葡萄自己吃呀!”

袁世道也附和說:“確實確實,我買了個摩托,在這路上呀,不能開快,顛得人肝膽都要破,滿倉會長差一點死在這路上,現在還打著石膏瘸著腿在醫院,這條路害人不淺。”

老支書馬三爺背著鍬過來,被扶上土臺,鋼子要他說幾句,他站得筆直,給大家行了個軍禮,說:“我說家勝啊,你這次大難不死,祝賀祝賀。為修路爭取資金差點喝到閻王五爹那兒去了,我不批評你,雖然沒人逼你喝,但你要修路資金心切,你喝的是糊涂酒,鬧了笑話,可也是英雄酒,我看著心疼。”

肖丙子在底下拉起喉嚨說:“公款喝酒還英雄酒,是腐敗酒。”

馬三爺說:“肖丙子,我聽到你說話了。我說英雄酒,是我說的,你舉報去,看我怕不怕!今天,要修這條路,我同意,不僅同意,還要歡呼!以后,就省得我再每天修修補補了……”馬三爺說著從兜里拿出一個存折,說,“這是我八十歲大壽時,我兒子媳婦給我的壽禮,一千元存折,咱捐了。我雖然不屬于一事一議對象,但我今天必須自罰,我在任時沒把路修好,這一千塊錢,算是自罰三杯!”

許會計說:“您郎嘎一杯三百三呀!”

馬三爺將存折硬塞給了許會計,說:“有了這條路,我哪兒也不去了,荊州不去,武漢不去,北京也不去!大伙看看,咱這天露湖,藍天碧水,空氣干凈,葡萄飄香,要多美有多美。人老了,在這湖邊釣點小魚,喝點小酒,吹點小風,睡點小覺,過點小日子,不賽過神仙嗎?”

說完,揮著鍬揚長而去。

許會計揚起存折,對大伙說:“咱們的老書記、老軍人馬三爺真不是我們安排的托,事先咱們都沒想到,洪書記,這錢收不收?”

洪家勝說:“先放著,登記上。”

肖丙子說:“這可是將咱們一軍,讓三爺做這么大的誘餌,咱們不跟還不行了!”

鋼子說:“我說丙子,你是咋搞的?你在村里是富人,你還這么嚼牙,這么摳!”

許會計說:“人哪,何必把別人想得如此不堪,把村委會想得如此不堪,把三爺想得如此不堪?古語說,一善染心,萬劫不朽。百燈曠照,千里通明。人行亮亮堂堂的善,不搞彎彎拐拐的鬼,何等幸福,為人為己,都是佳話……”

洪家勝說:“修好的路,大伙走,又不是村委會村支部的專用路,丙子你走得比別人還多,你三天兩頭去鎮里進貨,你賣農藥化肥,賣葡萄苗木,是從哪兒運來,又從哪里運走,總不能飛去飛來吧?”

鋼子說:“是呀,你肖丙子會翻筋斗云,一個筋斗云十萬八千里?!”

大伙七嘴八舌地說,洪書記差點丟了性命,弄來了這些錢,咱們再交點小錢,就能走大路,值!有的說,別人交我交就是了……

洪家勝說:“路如果修好了,我們想在與國道交會的路口,豎兩塊大廣告牌,一塊寫上‘荊江縣天露灣千畝葡萄基地’,另一塊牌子寫上‘荊江縣葡萄研究中心’……”

這下沸騰了,村民起哄并笑翻說,哪有千畝基地呀,這不是吹牛嗎?還縣葡萄研究中心,縣里的牌子讓咱們村掛么?

洪家勝也哈哈自嘲地笑了,說:“所以你們干不成大事,干大事要有遠見,我們短短幾年就有了兩三百畝,千畝的面積莫非很難呀?我就不信!再說了,我們為啥不能代表荊江縣研究種葡萄?研究種葡萄是有科技含量的,不是忽悠。研究中心,就是確定我們的中心地位,我們這些泥腿桿子也能研究葡萄,比農科所的人強,農科所的人還不知道吃葡萄吐不吐葡萄皮哩!”村民又一陣哄笑。洪家勝說,“咱們的葡萄研究中心,一無人員,二無經費,三無場地,就是個‘三無’產品。但我們近百戶葡農,哪一個現在不是研究員?全縣現在種植葡萄不都是來我們村學習請教么?我們沒有辦公室,我們的研究中心是我們天露灣全部的田野!先把牌子掛起,先入為主,咱們掛了,看哪個村再敢掛!”

許會計說:“就是這個理!”

洪家勝最后說:“咱們村窮,做廣告牌子的錢沒有,我已經在鎮里找收購廢品的人聯系好了,買幾個大洋鐵油桶,裁開一焊,用噴塑布一蒙,就是漂亮的大廣告牌了。路一修好,大廣告牌一豎,咱們村在國道上就長臉了!就等于沖向了國道!”

沒想到,這次一事一議收到的錢很快就有了七八萬,大家賣葡萄后,手頭也寬裕多了。

開完會,下起雨來。雨水在屋檐上形成小瀑布,濺得叭叭直響,幾只雞龜縮在屋檐下。洪家勝與鋼子和許會計商量,是不是去醫院看看金滿倉。這時,一輛大眾轎車突然停在了村委會門口,從車上下來兩個陌生人,將幾只躲雨的雞嚇得跑進雨中。

來人自稱市委辦公室的,一個是副主任趙向明,一個是工作人員小高,他們是路過就拐進了村里,想看看村里的葡萄。

市委辦公室的趙副主任來了,洪家勝忙叫許會計找毛巾讓他們擦擦,趕快倒茶。并說起幾年前他愛人和千金來調研過的往事。

小高說:“趙主任是想了解一下你們村種葡萄的情況。”

洪家勝拿出工作筆記本說:“……我給趙主任簡單匯報一下,我們全村兩百九十六戶,一千五百一十人,現在有九十八戶種上了葡萄,有葡萄兩百零二畝,我們這里傳統是一千平方米一畝,相當于標準畝的三百畝。現在我們主要種的有巨峰、高墨和京亞,主打是高墨,高墨最多,有一百八十畝的樣子,其他就是巨峰和京亞。今年我們的高墨長勢喜人,是初果,估計收成約有七八十萬斤,明年就可達到一百五六十萬斤……”

趙向明對他們大贊:“沒想到,你們村短短幾年就有這么多葡萄。我是荊州農學院畢業的,對你們種葡萄很感興趣,早就想來,現在你們的發展規模不錯,勢頭很好,一路過來,路兩邊都是葡萄,成為葡萄種植專業村已粗具規模。”

許會計說:“我們主要是露地葡萄,沒有一個大棚,不中看,想做大棚,我們洪書記高瞻遠矚,胸懷大志,心中早有規劃,可就是沒錢,也不知市里有沒有這方面的補貼?”

趙向明笑笑說:“現在好像還沒有。”

洪家勝說:“關于葡萄種植的一些問題,鋼子書記,你把袁世道叫來,趙主任,我們村里成立了一個葡萄協會,會長叫金滿倉,是第一個種葡萄的人,技術很好,他現在住院不在家,我讓我們副書記鋼子叫其他副會長來詳細跟您匯報。”

趙向明說:“不用,不用,我們去你們葡萄園看看……”

出了村委會,碰上了穿著雨衣騎車去學校的金甜甜,洪家勝讓她下車,給趙向明介紹說:“這就是金滿倉會長的女兒,叫金甜甜,她跟我兒子是同學,上次您郎嘎愛人和千金來,您郎嘎的千金和他們還照了一張合影的。”

趙向明對金甜甜說:“噢,我在我女兒的房間里看到了你們的合影。希望你們都考上大學,為村里爭光,為父母爭氣。”

金甜甜說:“謝謝趙叔叔,也請您郎嘎給怡月帶個信,我們這里的葡萄又熟了,希望她到我們這里來玩,一起摘葡萄,摘蓮蓬,摘荷花。”

趙向明說:“好呀,我一定把你的信帶到!”

沒等到拆石膏,錢花完了,金滿倉堅決要出院。

回家的當天,他拄著雙拐來到了自己的葡萄園,滿目荒涼,心中更荒涼。這哪是他的葡萄園,滿地都是已經掉落后腐爛和干癟的葡萄、發蔫的葡萄藤、瘋長的雜草。他心情沉重,坐在田頭,聽到背后咳嗽了一聲,一看,是潘忠銀。潘忠銀說,你剛出院,跑田里來干啥?金滿倉說,急呀。潘忠銀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回家躺著吧,別急,急也沒用。金滿倉說,不急不行,田里的活沒人干,葡萄也爛在地里了,不急是假的,錢花了,腿還沒好。潘忠銀說,等拆了石膏復診再說,明天我和小琴來幫你整理園子。

金滿倉拄著拐杖,小心地走上湖邊的小道,他很想來看看,一旦離開這天露湖,就會想它。

浪動蘆葦,風吹荷葉,漸漸有了秋色的寂寥。茫茫大湖,總會把人的郁悶吹得一干二凈,把心熨平,這湖可真是個怪物,能洗心哩。

他的拐杖戳到了一個硬東西,低頭一看,是只甲魚,想往水里爬。金滿倉用拐杖抵住,蹲下去抓住了甲魚,還不小哩。

回到家,金滿倉老遠就喊:“翠娥,看我撿了個啥?”余翠娥一看,是一只大王八,問:“忠銀給你的?”

“我抓到的。”

“你這個樣子能抓甲魚?”

“讓我碰上了。”

“老話說,撿到甲魚費臘肉,我到哪兒找臘肉去?”

“就這樣燉一樣好吃。”

潘忠銀給金滿倉送了些高粱酒來,五斤的塑料壺,說是在對岸酒坊放的酒。看到地上一只大王八,問是哪兒來的,金滿倉就說是在田埂上踩到的,正好叫上世道咱們吃了。潘忠銀就說他家還有臘肉,便回家又取來了半刀臘肉。

袁世道來,騎上了他的“紅雞公”,就是嘉陵摩托。這亮瞎了眼,一發動,屁屁屁的聲音很是拉風氣派。他說,咱們走村串戶、去城里賣葡萄,自行車太累,你看,我這后面馱兩個筐,兩百斤,一飆就走,不費吹灰之力。

喝著酒,金滿倉就把自己不想干會長的想法說了,他說,想干也干不了,腿是廢掉了,讓他們再選個人干,你們倆都能干。可袁世道和潘忠銀讓他別這樣想,潘忠銀說,今天咱哥仨在這里喝酒,雖然喝的不是雞血酒,我發誓,如果滿倉哥你真殘了,你的葡萄我和世道幫你種,幫你收,幫你賣。袁世道說,這話也正是我要說的。

金滿倉喝得眼淚直流,觸到了傷心事,喝下去一杯,亮出空杯說,謝謝兩位老弟,但我髖關節骨折,好了也干不成重活,這輩子算是完結了。好勸歹勸,勸去勸來,發現他女兒甜甜也突然哭起來。這酒越喝越沉重,大家就散了。

金滿倉不喜歡見人哭,但是他自己先哭的,見女兒淚眼婆娑,一頓酒不歡而散,就發了脾氣,說:“你爸還沒死,你哭啥哩,號喪咧!”這一吼,女兒也不敢出聲了,面壁而立。余翠娥收拾碗筷,說:“還不是你先哭的,你說這輩子完結了,甜甜不嚇住了么?”金滿倉本來心情不好,老婆還在說他,就火了,說:“都是我的錯,我去死行不行?!”余翠娥也不敢吭聲了。

女兒癡站在那兒,突然甩出一句話:“我高中一畢業就出去打工,掙錢給您郎嘎治腿!”

金滿倉最怕聽這句話,這伢也跟他一樣,倔,天生是個倔丫頭,果真如此,那就壞大事了。他惡狠狠地教訓女兒:“放屁!你如果拿我的腿為由頭不好好讀書,我就不客氣的!”

可女兒賭氣哭著跑了出去。

她想這個時候洪大江一定會在湖里游泳,果然看到湖中心有個劃水的人影,她就喊:“大江哥!”

那個人影漸漸游近了,是洪大江,見金甜甜來了,便喊她:“甜甜,接著!”只見一道白光一閃,大江扔上來一條鯽魚,少說有一斤重。那鯽魚一道金脊,在青草叢中蹦跶。金甜甜摁住魚,折了一條柳枝,穿起魚鰓。

站在淺水里的洪大江發現金甜甜臉上有淚痕,問:“甜甜你怎么了,哪個欺負你了?”

金甜甜說:“沒有啊,沒誰欺負我。”她提著魚,“掛這里,你別忘了提回去。”

洪大江說:“給你的,熬魚湯給你爸喝。”

他又扎了一個猛子,在湖底扯了幾根白白的藕帶,扔了上來:“這個也給你爸炒了下酒,做酸辣藕帶。”

金甜甜洗了一根藕帶,拿起就生吃了一口說:“真甜!”可是,看到他又一個猛子扎進去,好長時間沒有起來,她慌了,對著平靜的湖面大喊:“大江哥,大江哥,你在哪里?……”

金甜甜急得哭了,岸邊突然翻起了大水花,洪大江猛地鉆出水面,還澆了她一捧水,把她的衣裳都澆濕了,金甜甜破涕為笑說:“你要死呀!”

金甜甜本想告訴他自己的想法,洪大江從水里爬上岸來,金甜甜面對穿著短褲的他,羞怍欲走,也就不想說了,謝了他的魚和藕帶,匆匆離開。

洪大江摸著濕濕的腦袋,望著她的背影,又跳進湖里,濺起一片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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