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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棺材鋪老板[24]

我們不是每天都看到棺材嗎?

這是衰朽的宇宙的白發銀絲。

——杰爾查文[25]

棺材鋪老板亞德里安·普拉霍羅夫還在忙碌,把最后一批零散家什全都堆放到運送棺材用的舊馬車上了;兩匹瘦馬穿過巴斯曼街進尼基塔街來回不停地跑著,已經是第四趟了。這是棺材鋪老板在搬家,把全部家當都搬到尼基塔門那邊去。他關上了舊鋪子的大門,還在門上釘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本鋪出售,亦可租用。”然后,他就徒步走向新居。當他走近那幢早就下決心要買下來的黃色宅子時,最后終于花了大價錢搞到手了,此刻這個老棺材匠卻感到有些慌惑,心里并不是十分高興。他跨進不熟悉的門檻兒,只見自己新宅里亂七八糟,便長嘆一聲,不禁懷念起簡陋的舊宅子了,他在那里住了十八年之久,而且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他想到此處,有些心煩意躁,便張口責罵兩個女兒和長工,借以發泄心中的怒氣,數落他們干活笨手笨腳,于是親自動手來幫忙。這樣一忙乎,東西擺放就有點頭緒了。各種東西都各就其位:把供奉圣像的神龕、桌子、沙發和床鋪都擺放到后屋里規定的位置;廚房和客廳里則擺滿了棺材鋪老板的各種拿手杰作:一口口棺材,五顏六色,大小不等;此外,還有一排排的柜子,里面擺放著壽衣、壽帽和靈堂或出殯時用的火把。在大門口掛起一塊招牌,上面畫著身材魁偉的阿摩爾[26]像,手里倒提著一個火把。招牌上寫著兩排大字:“本店出售并包做各式各樣的不上漆和上漆之棺木,亦可出租并承做舊貨翻新。”兩個女兒回到各自的閨房去了。亞德里安把新居各處查看了一番,然后坐在窗前,吩咐燒茶。

學識淵博的讀者清楚,莎士比亞和瓦爾特·司各特兩位大師把掘墓人刻畫成活潑歡快而又滑稽可笑的家伙[27],是用強烈對比的手法,以便更能激發我們的想象力。為尊重事實起見,敝人自愧弗如,不敢效法兩位大師的生花妙筆,因此不得不承認,我們這位棺材匠的性情和他所從事的憂郁行當恰好相符。亞德里安·普拉霍羅夫平時總是愁眉苦臉、心事重重的。只有當他責罵女兒不干活,老是偷看窗外行人的時候,或者,當他和那些遭到不幸(有時也可以說不幸中之大幸)急需買棺材的顧客討價還價,而且賣到大價錢的時候,他才會打破沉默。就這樣,亞得里安坐在窗前品茶,已經喝了六杯了,按著慣例,又陷入了愁腸百結的疑慮中去了。他想起了一個星期之前,退伍的旅長出殯時,送葬儀仗剛走到城門口便遇到了傾盆大雨。因此,他租出去的孝服一件件都縮了尺寸,帽子也一頂一頂地變了形。他預計重新購置得花費一大筆錢,因為他的各種殯儀用品存貨已經沒有多少了。他早就胸有成竹了,想從老邁年殘的女商人特留辛娜身上狠刮點油水,以便撈回損失,因為她病得半死不活的有一年之久了。可是,特留辛娜要死在拉茲古里亞街,因而普拉霍夫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她的繼承人懶得派人走那么遠的路來找他,盡管他們曾答應過由他來料理喪事,但是他們也很有可能就近找別的殯喪承包人來洽談這筆生意。

他正顧慮重重地想著這件事,不想被三下共濟會式的敲門聲[28]給打斷了。

“是誰呀?”棺材鋪老板問道。

門開了,一個人走進屋來,一看便知此人一定是個德國籍的手藝人。只見他興沖沖地朝棺材鋪老板走了過來。

“請多多見諒,親愛的鄰居。”他的俄語說得十分滑稽,就是至今聽起來也不能不令我們發笑,“請原諒,我打擾了您……我想盡快與您結識。敝人名叫戈特里布·舒爾茨,是個鞋匠,就住在馬路對面。我住的那幢小房正對著您家的窗戶。明天是我的銀婚紀念日,我想請您和您的女兒到我家吃頓午飯,就像朋友一樣聚一聚,請別嫌棄和推辭。”

棺材鋪老板欣然接受了邀請,然后請鞋匠坐下來喝茶。由于戈特里布性情開朗,兩個人便很投機地親熱交談起來。

“您老人家的生意很興隆吧?”亞德里安問道。

“唉,時好時壞,總算混得過去。”舒爾茨答道,“我不會抱怨,當然,我的貨無法與您的貨相比。活人沒有鞋穿,照樣過得去;但是死人要是沒棺材,那可就難辦了。”

“此話千真萬確!”亞德里安接過話茬說道,“真的,活人買不起鞋穿,請勿見怪,可以打赤腳;可是叫花子死了,千方百計也得討一口棺材。”

他們兩人就這個話題又談了一會,直到鞋匠起身告辭,并再次請棺材鋪老板光臨。

第二天中午,整十二點鐘的時候,棺材鋪老板帶著兩個女兒,從新居的側門走出來到鄰居家赴宴去了。請讀者諸君見諒,我不想贅述亞德里安·波羅霍羅夫穿的俄羅斯長袍,也不想描述他的女兒阿庫琳娜和達莉亞的歐洲式的打扮,恕我不想照搬現代小說家在這種情況下所慣用的表達方法;但是,我認為有必要再指出這一對姑娘戴上黃色小帽,穿紅色皮鞋,而且只有在隆重場合下她們才這樣穿著打扮。

鞋匠那狹小的居室里擠滿了賓客,大部分是德國籍手藝人,他們都帶著家眷和幫工。俄國官場人員只來了一名崗警,是個芬蘭人,名叫尤爾科。別看此人官職卑微,卻贏得了主人的特殊敬重。他從事此項工作兢兢業業,一絲不茍,已經有二十五年之久了,恰似波哥列里斯基[29]所描述的那個郵差。1812年那場大火燒毀了第一古都[30],他的黃色崗亭也頃刻被毀。但是,在趕跑了敵人之后,在原地又重建起來一個灰色的新崗亭,支撐在陶立克式白色柱頭之上。于是,尤爾科又重返故地,身穿粗呢護身服,扛著板斧,威風凜凜地在崗亭四周來回巡邏。居住在尼基塔門附近的德國人大部分都認識他,其中有的人甚至星期天有時還在尤爾科家里過夜,一直待到星期一早晨。棺材鋪老板亞德里安此刻立即與尤爾科套近乎,因為這樣的人遲早總是用得著的,而且當客人們紛紛入席時,他們兩人也相鄰就座。舒爾茨先生和太太及女兒,十七歲的洛特欣陪著客人一起進餐,全家人一直殷勤招待客人,還親自動手與廚娘一起忙乎。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尤爾科的胃口很大,一個人可以頂四個人的飯量。亞德里安也是大吃大嚼,不亞于尤爾科。他的兩個女兒卻很拘謹。進餐時大家都用德語交談著,聲音越來越喧鬧。這時,主人突然請大家安靜一下,并隨手拔掉蠟封的酒瓶塞子,大聲地用俄語說道:“為我的善良的路易莎的健康干杯!”斟滿了的香檳酒泡沫翻滾。舒爾茨滿懷柔情地吻了吻年已四十的夫人容光煥發的面頰。客人們也都喧鬧著為善良的路易莎的健康干杯。“為諸位貴客的健康干杯!”主人一邊說著一邊又打開了第二瓶酒,客人們都舉杯致謝,一飲而盡。于是,舉杯祝賀健康的酒,一杯接連著一杯,不斷干了起來:為每一位客人的健康干杯,為師傅和徒弟的健康干杯,為莫斯科和足有一打的德國城市的興旺發達干杯,為手藝人的總行會和各行各業的分行會的興隆昌盛干杯。亞德里安開懷暢飲,酒酣意濃,竟然忘乎所以地舉杯祝酒時開了個小小的玩笑。突然,客人中的一位胖胖的糕點師傅舉起酒杯大聲地嚷道:“為雇用我們干活的人,為我們的顧客們[31]的健康干杯!”這個提議與所有的提議一樣,也被大家興高采烈地接受了。客人們紛紛起立,彼此相互鞠躬:鞋匠給裁縫鞠躬,裁縫給鞋匠鞠躬,糕點師傅給裁縫和鞋匠鞠躬,在座的全體又給糕點師傅鞠躬,如此這般地沒完沒了地鞠起躬來。尤爾科一看大家無休止地鞠躬,便轉過身來對鄰座的亞德里安大聲說道:“怎么樣?老兄,為你那些死人也干上一杯吧!”在座的人無不開懷大笑,但是棺材鋪老板卻感到受了侮辱,便眉頭雙鎖。誰也不曾察覺到這一點,客人們依然繼續暢喝狂飲,等到他們散席的時候,已經敲響了晚禱鐘。

客人回家時已經很晚了。一個個都有點醉意朦朧。釘書匠喝得面紅耳赤,恰似上等羊皮書的紅色的封面。他同胖胖的糕點師傅一起架著尤爾科的胳膊,拖著去他的崗亭。正是“種花得花,種蒺藜得刺”[32],這個俄國諺語說得分毫不差。

棺材鋪老板回到家里,酩酊大醉,大發雷霆。

“這是什么意思?”他大聲地嘮叨著,“事實上,我干的這一行,有哪一點不如別人的行當?賣棺材怎么了?難道棺材匠就是劊子手的同伙?這伙沒良心的家伙!有什么值得好笑的?難道棺材匠就是洗禮節上演戲的小丑嗎?我原打算請他們來慶賀喬遷之喜,辦一頓豐盛的酒席款待他們一番。算了!我才不請他們呢!要請,我就請請我的那些主顧——信正教[33]的死人。”

“怎么了,老爺子?”正給他脫衣服的女用人說道,“你瞎說些什么呀?快畫十字!竟然要請死人來喝搬家喜酒,真是發瘋了!”

“上帝保佑,老子非請不可!”亞德里安繼續說道,“明天就請,請賞光吧!我的大恩人!恭候各位明天來我家喝酒,我一定好好款待各位。”棺材鋪老板說到這兒,便往床上一躺,很快就鼾聲如雷。

院子里還一片漆黑,便有人把亞德里安叫醒了。原來女商人特留辛娜正好在這天晚上壽終正寢,她家的掌柜派人快馬加鞭來通知亞德里安。棺材鋪老板賞了報喪人一枚十戈比的銀幣買酒喝。他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叫來一輛馬車就向著拉茲古里亞街飛奔而去。已經有警察在亡人家的大門口巡邏,生意人聞訊也都趕來,就好像一群烏鴉聞到了死尸的氣味。歸天的女商人停放在桌子上,面色蠟黃,但還未發腐變臭。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及全家上上下下都圍在遺體的四周,窗子全都大敞四開,點起了長明燈,幾個神父正在祈禱超度。亞德里安走到一位年輕的商人面前,此人是死者的侄子,穿著時髦的禮服,向他說明壽材、蠟燭、柩披,以及殯儀喪葬各項用品均已準備停當,并保證一應俱全,價廉物美。那個年輕的繼承人心不在焉地對他道了一番謝意,并說不論價錢高低,一切聽憑賣主按良心籌辦即可。棺材鋪老板照樣故技重演,指天誓日,說什么他要是多要一文錢就不得好死;這時卻向掌柜的使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然后坐車忙乎去了。他一整天都來往奔波,從拉茲古里亞到尼基塔門來來去去跑個不停。天快黑的時候,一切都安排就緒,把馬車打發走了,然后步行回家。皓月當空。棺材鋪老板心滿意足地往回走,來到了尼基塔門。走到耶穌升天的教堂旁邊,那位我們已經熟悉了的尤爾科把他喊住,一看,原來是棺材鋪老板,便向他道了一聲晚安,各自分手。天色已經很晚,棺材鋪老板快要走進家門時,突然間看到一個人影溜到門口,推門便鉆了進去,然后就不見了。

“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直嘀咕,“是不是又有人來買棺材?莫非是小偷趁火打劫?或許是有人來找我那兩個傻姑娘來偷情吧?準沒好事!”

棺材鋪老板已經拿定主意,去找自己的朋友尤爾科來幫忙。這時又來了一個人,溜到便門前,正打算鉆進去,但是他回頭正好看到拔腿要跑的亞德里安,便停住了腳步,并摘下三角帽致敬。

亞德里安覺得來人很面熟,只是突然見面來不及仔細端詳。

“歡迎光臨寒舍,”亞德里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承蒙關照,請進,請進!”

“不必客氣,老板。”那人悶聲悶氣地說道,“請先行一步,給客人引路。”

亞德里安也顧不上講客套,便門也未及閂好,就舉步走上樓梯,那人緊隨其后,亞德里安覺得,有許多人在他的那幾間房子里游蕩。“真是活見鬼!”他一面想著,一面急急忙忙地邁步走了進去……一看,把他嚇得兩條腿直發軟,原來屋子里擠滿了死人!月光射進窗子,照見了死人那一張張蠟黃色或鐵青色的面孔,一個個咬牙切齒的嘴巴,還有一雙雙半睜半閉、混濁無神的眼睛和向前突起的鼻子……亞德里安被嚇得魂飛天外,但是卻可以一個個辨認出來,都是那些他熱心幫忙殯葬了的死人。而和他一起上樓的客人則是大雨滂沱時下葬的那個旅長。這些男鬼女鬼把棺材老板團團圍住,全都向他鞠躬施禮,全都向他致意問好。只有一個不久前埋葬了的窮鬼例外,他由于尸衣不整而自慚形穢,未敢走上前來,老老實實地躲在墻角。其余的鬼魂一個個全都衣冠楚楚:女鬼們頭戴束發帽,裹彩束帶;生前是達官貴人的男鬼衣著華貴,只是沒有刮胡子;生前經商做生意的鬼,則身著逢年過節時穿的長袍。

“你瞧!普羅霍羅夫。”那位旅長的鬼魂代表這群光榮的鬼魂致辭,“我們是應邀到你家來赴宴的,留在家里的只是那些行動不便的,他們的骨架已經徹底散了,只剩下一堆骨頭,皮肉全都爛光了,可是,他們之中有一位耐不住性子,非要來……”

這時,一具矮骷髏從鬼魂堆擠了過來,走到亞德里安的面前,用腦瓜骨對棺材鋪老板來了一個嫵媚的微笑。這個骷髏身上絲絲縷縷地掛滿了草綠色和深紅色的呢絨碎片、破麻布條,恰似懸在一根木桿頂上迎風飄擺,而他那一雙如同干骨頭棒子的腳,穿著長筒皮靴,走起路來磕磕絆絆的,猶如木杵在石臼里面搗米一樣。

“你不認識我了,普羅霍羅夫?”這具骷髏開口說道,“你是否還記得那個退伍的近衛軍中士彼得·彼得羅維奇·庫里爾金?1799年,你把你的第一口棺材賣給他用了——還是個冒牌貨,硬把松木的當成橡木的賣!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說完這番話以后,這個死鬼便伸出兩根木棍似的骨頭棒子,硬要擁抱棺材鋪老板。亞德里安拼命地大聲喊叫,用盡半生之力把這具骷髏推開。彼得·彼得羅維奇搖晃了一下,一個跟頭跌倒在地,完全散了架。那群死人中立刻爆發出一陣喧鬧聲,只聽到一個個鬼魂發出憤憤不平的吵嚷聲。他們群情激憤,為維護自己同伴的尊嚴便群起而攻之,死死地纏著亞德里安,不肯罷休,對他又是咒罵又是恐嚇。可憐的棺材鋪老板兩只耳朵差點被連吵帶罵地搞聾了,差一點兒一口氣憋過去,早就魂飛膽裂,兩腿一軟,便跌倒在退伍近衛軍中士散了架的骨頭上,失去了知覺。

紅日高照,陽光早就灑滿棺材鋪老板的床鋪,可是他依舊躺在床上未起。他終于睜開眼睛,看到女用人在他面前扇茶炊。亞德里安想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切,還感到有些心驚肉跳,腦子里隱隱約約地又浮現出特留辛娜、旅長和近衛軍中士庫里爾金的身影。但是,他卻沒有作聲,等著女用人跟他開腔搭話,想從她的嘴里聽一聽,昨天晚上發生的怪事結果究竟如何。

“你睡得真死!老爺子。亞德里安·普羅霍羅維奇!”女用人阿克西尼婭一面遞給他一件袍子,一面說道,“隔壁裁縫師傅來找過你,街坊上的崗警也跑來通知你,說今天是他的命名日,可是你睡得死死的,我們就沒有叫醒你。”

“已故的特留辛娜家里來人找過我嗎?”

“什么已故之人?莫非她已經死了?”

“唉!你這個傻婆娘!昨天晚上你不是還幫著我一起料理她的喪事嗎?”

“你這是怎么啦,老爺子?莫非是發瘋了不成?或許是因為昨晚酒灌得太多了,醉勁還沒醒過來?昨天辦啥喪事?你一整天都在德國佬家里大吃大嚼、猛喝猛灌——酒氣沖天地回到家里,早就醉醺醺地往床上一倒,一直睡到這會兒,早禱鐘都敲過了。”

“哦,真是這樣?”棺材鋪老板反問道,心中松快多了。

“誰還騙你不成。”女用人回答說。

“嗯!既然如此,那就趕快倒茶,然后去把我的兩個女兒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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