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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風雪奇緣

  • 普希金小說選
  • (俄)普希金
  • 10270字
  • 2022-03-25 17:15:22

馬蹄踏在厚厚的積雪上,

馬兒穿過山丘奔向前方,

看!那邊有座上帝的教堂,

孤零零地矗立在大路旁。

……

突然之間暴風雪從天而降,

周圍一切,全都白茫茫,

大雪一團團地迎風飛舞,

撕棉扯絮一般,紛紛揚揚,

……

一只黑色烏鴉扇著翅膀,

盤旋在我們的雪橇上方,

“呱、呱”的叫聲預示著不祥!

馬兒豎鬃揚蹄趕路匆忙,

雙目炯炯,凝視著黑暗的遠方……

——茹科夫斯基[14]

在那個值得我們紀念的時代,即1811年歲末,心地善良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維奇·P××,正居住在自己的莊園里——涅納拉多沃村。此人殷勤好客,熱情誠懇,因此遠近馳名。四鄰八舍常常到他家里來飲酒赴宴,陪著他太太普拉斯科維婭·彼得羅芙娜玩一玩五個戈比輸贏的波士頓牌,而有些客人來他家則是另有打算,目的是想看一看他的女兒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這位小姐正值豆蔻年華,年方十七,長得苗條嬌艷,面色白皙如玉。她被人們視為一位富有的待嫁閨秀,許多人都想把她撈到手里,或者娶為自己的美妾,或者嫁給自己的兒子成為嬌妻。

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是在法國小說的熏陶下長大的,故此,自然而然地便墮入了愛河、情網。她選中的意中人是個阮囊羞澀的陸軍準尉,那時他正在這個村子里度假。不言而喻,這位青年人也燃起同樣熾烈的愛情之火。但是,瑪利亞的雙親發現了他們二人互相傾慕與熱戀的關系之后,便逼迫女兒斬斷情絲,不準與他交往,不許想他,而且對這個年輕人的接待冷若冰霜,比接待一個解職的陪審員還要差。

我們這一對戀人飛書寄箋從未間斷,并且每天都要在松樹林里或一座古老的小教堂處幽會。他們一見面便海誓山盟,悲嘆命運乖戾,苦思冥想解脫的良計妙策。通過如此這般的飛書寄箋和反復謀劃之后,他們倆(極其自然地)做出了如下的判斷:既然我們二人生死同心,永不分離,而且父母又是那么殘酷無情,絕不會讓我們如愿以償,那么我們能否想個良策而避開父母把意志強加在我們身上呢?妙極了!陸軍準尉的腦袋里終于想出了謀求幸福的絕妙主意。尤其是醉心于浪漫幻想的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對這個錦囊妙計感到非常稱心如意,甚至心花怒放。

嚴冬到了,他們的幽會不得不中止;然而,情書飛來往去卻更加頻繁了。弗拉季米爾·尼古拉耶維奇在每封信中,都懇求瑪利亞以身相許早日締結良緣,央求與她秘密結婚,并且還說到,結婚以后暫避一時,然后找個時機拜倒在父母雙親的腳下,兩位老人最后一定會被他們這對戀人堅貞不屈的愛情和不幸的遭遇所感動,鐵石心腸也會變軟,準會大發慈悲地對他們說:“孩子們!快投入我們的懷抱吧!”

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遲疑不決,久久下不了決心,一個又一個的私奔計劃全被推翻,最后她終于同意采取如下的辦法:在指定出走的那天,她不要吃晚飯,佯裝頭疼,悄悄地躲在自己的閨房里。她的貼身侍女本來就一直幫助她出謀劃策。她們二人要同時行動,一起穿過屋后的走廊到達花園,花園后面停著一輛事先備好的雪橇,趕快坐上去,快馬加鞭直奔離涅納拉多沃村五俄里遠的扎德林諾村,然后走進那里的一座教堂,弗拉季米爾會在那兒等她們。

在決定命運的前一天晚上,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整夜都不曾合眼。她一直忙著收拾行裝,包了幾件襯衫和衣裙,給她的女友——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寫了一封長信,也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她在寫給父母的信中,用最感人肺腑的詞句向兩位老人道別,傾訴她無力抗拒來勢迅猛的愛浪情濤,懇求二老慈悲為懷寬恕她的過失。她在信的結尾處寫道:如果有朝一日,二老大發慈悲,允許她拜倒在他們的面前,并能為他們祝福,那將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她把兩封信封好,封口蓋上圖拉[15]出產的圖章,圖章在信上印出了兩顆燃燒的心和文雅的題詞。在天快亮的時候,她才和衣臥在床上,稍稍打了個盹兒,但是一幕幕令人魂飛魄散的幻象總是不停地驚擾著她。一會兒她似乎感到,她正好坐上雪橇要去結婚的那個時刻,她父親突然走過來阻止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她從雪橇上拖了下來,然后猛地把她扔進一個黑沉沉的無底深淵之中……她倒栽蔥地掉了下去,飄飄悠悠,嚇得心里有無法描述的難受;一會兒她好像又看到弗拉季米爾倒在草地上,面色蒼白,渾身上下都是血。他已經奄奄一息,用撕心裂肺的聲調哀求著,懇求她趕快和他結婚……還有一些斷斷續續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幻象,像走馬燈似的在她的眼前閃過。最后,她實在難以入睡,只得從床上爬起來,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而且頭疼得要命。父母雙親看出她心神不定,神情恍惚,滿懷柔情慈腸地關懷她,并且不斷地詢問:“瑪莎[16]!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瑪莎!”——這么一來,更使她愁腸百轉,心碎欲裂。她極力安撫兩位老人,想佯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但又裝不出來。一直熬到晚上,想到這是她在家里度過的最后一刻了,不由得心酸起來。她強打精神半死不活地支撐著,心里默默地跟家中上下人等,以及周圍所有的景物一一惜別。

晚餐已經擺好,她的心猛烈地跳著,她聲音顫抖地聲稱,她不想吃晚飯,于是開始和父母道別,兩位老人吻了她,像往常一樣地為她祝福。她差點兒哭出來。她回到自己閨房之后,一下子倒在靠背椅里,兩眼淚水如注。侍女勸她要鎮定,要打起精神來。出走前的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再過半個小時,瑪莎就要永遠離開祖傳的家宅,離開自己的閨房,就要永遠告別平靜的處女生活了……屋子外面刮起了暴風雪,風一個勁兒吼叫,刮得百葉窗直搖晃,噼里啪啦地響個不停。她覺得一切都很可怕,是不祥的預兆。不久宅院里一切都安靜下來,上上下下的人都已酣然入夢。瑪莎披上了一條花披肩,裹上暖和的外衣,手里提著一只存放細軟的小箱子,走出閨房,來到了后門口的臺階上。侍女抱著兩個包裹緊跟小姐的后面,兩人急匆匆地走進花園。暴風雪依然沒有停止,風迎面吹來,似乎要阻擋住這兩個年輕女罪犯出逃。主仆二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到了花園盡頭。一輛雪橇早就在那里等候她們了。馬兒快凍僵了,不肯老老實實地站著不動。弗拉季米爾的車夫在車轅前來來去去不停地走動,手里緊握著韁繩。看到二人來到之后,立即走上前來攙扶小姐和侍女坐進帶篷的雪橇,安放好了小箱子和包裹,拿起韁繩一抖,馬兒便揚蹄飛奔了起來。好了!現在我們把小姐交給了命運之神去擺布,還要靠車夫杰廖什卡高超的趕車本領的保護了。然后再回過頭來表一表我們那位年輕的情郎吧。

弗拉季米爾坐車東奔西跑地忙碌了一整天,一大早他便到扎德林諾村神父那里去了。費了好多唇舌才跟他談妥,然后又到四鄰的地主中去請證婚人。他拜訪的第一個人是位退伍的騎兵少尉,四十來歲的德拉文,他當即慨然應允做他們的證婚人。他說這種冒險的行動,使他回想起已經逝去的美好時光和驃騎兵的一樁樁惡作劇。還邀請弗拉季米爾在他家里吃了午飯,并且要他放心,請另外兩位證婚人的事兒包在他的身上了。果然吃過午飯以后,兩位證婚人就來了:一個是留有唇髭,靴子上帶馬刺的土地丈量員;另一個是縣警察局長的兒子,是個十六歲的毛頭小伙子,不久前才當上槍騎兵。這兩個人不僅欣然接受了弗拉季米爾的請求,而且甚至還對天發誓,甘愿冒生命的危險為他赴湯蹈火。弗拉季米爾欣喜若狂地擁抱了他們以表示由衷的謝意,然后回家繼續忙碌有關的事情去了。

天色早就黑下來了。他向自己忠實可靠的車夫杰廖什卡耳提面命地囑咐了一番,然后打發他駕著三套馬拉的帶篷雪橇奔向涅納拉多沃村;再吩咐給他套好一套馬拉的小雪橇,不用車夫,自己獨自動身去扎德林諾村,大約兩個小時以后,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也該到達那里了。

這條路他很熟,一共只有二十分鐘的路程。但是,弗拉季米爾剛剛走出村口來到了野地里,就起了大風,暴風雪也接踵而來,鋪天蓋地,大雪飛揚,刮得昏天黑地,伸手看不到五指。轉眼之間,道路全都被大雪蓋上了。四周的景物全都被昏黃而混沌的云霧吞沒了,只有一片片鵝毛大雪在空中狂飛亂舞,天旋地轉,莫辨東西。弗拉季米爾發覺自己在野地里迷了路,再想把雪橇趕到大路上去,那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瞎折騰了一陣。馬兒也是到處亂闖,一會兒撞上了雪堆,一會兒又掉到坑里,雪橇常常翻車。弗拉季米爾使盡吃奶的勁兒,但求不要迷失大方向,他覺得已經過了半個多小時了,可是他還沒有到達扎德林諾村的小樹林。又過了十來分鐘,還是沒有看到小樹林。弗拉季米爾駛過一片溝渠縱橫交錯的田野,暴風雪始終未停,天色仍舊黑沉沉的。馬兒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全身大汗淋漓,雖然不時地陷在齊腰深的雪里,可是還在拼命地掙扎著向前走。

最后,弗拉季米爾才察覺,他走錯了方向。他急忙剎住了雪橇:他開始苦思苦想,拼命回憶和辨認,然后斷定應該取道向右走。于是調轉雪橇朝右方趕去。那匹馬幾乎邁不動步了,一點兒一點兒地向前磨磨蹭蹭地走著。就這樣在路上足足跋涉了一個多小時,他想扎德林諾村應該不遠了。他趕著雪橇走呀,走呀,可是田野仍舊無邊無際。到處是雪堆,到處是溝渠,雪橇不時地翻車,他也就不時地把它翻過來扶正。時間一點點過去,弗拉季米爾心中確實感到焦急不安了。

最后,弗拉季米爾看到那邊隱隱約約地現出一片黑乎乎的東西。他便朝著那里駛去。待到走近一看,原來是一片小樹林。“謝天謝地!”他心想,唉,這回總算走到了。他駛近小樹林,希望能立即走上他所熟悉的那條路,或者繞過這片林子:過了小樹林就是扎德林諾村了。他很快就找到了路,駛進被嚴冬弄得枝禿葉光的樹林中,里面黑乎乎的一片。狂風在這兒無法逞兇肆虐了,道路也平坦了,馬兒也恢復了元氣,因此弗拉季米爾心里也踏實多了。

可是,他走了一程又一程,扎德林諾村依然不見蹤影,小樹林也見不到盡頭。弗拉季米爾這才驚恐地發現,他走進了一片從未見到過的樹林里。這下他可絕望了,焦急地揮鞭打馬,那匹可憐的牲畜又拼命地跑了一陣,但是很快又放慢了腳步,慢慢地向前走著,一刻鐘之后,馬兒差不多是一步一步地拖著走了,不管倒霉的弗拉季米爾怎么著急,怎么使勁兒揮鞭狠打都不靈了。

樹林逐漸變得稀疏了。弗拉季米爾走出了森林,還是沒有看到扎德林諾村的影子。時間大概已是半夜了。淚水從他的眼睛里涌了出來,他信馬由韁地趕著雪橇隨意亂闖。此時暴風雪停了,烏云散去,天空漸漸晴朗,他面前展現一片平原,上面覆蓋波浪起伏的白雪,猶如鋪了一層雪白的地毯。夜色顯得格外晴朗。他舉目眺望,看到不遠處有一座小村莊,疏疏落落地散布著四五家農舍。弗拉季米爾駕著雪橇向村子駛去。來到了第一家農舍附近,他跳下雪橇,跑到屋前用手敲打窗戶。過了幾分鐘,有人把百葉窗掀了起來,一個白發銀須的老人伸出頭來問道:

“有什么事兒嗎?”

“扎德林諾村離這兒遠嗎?”

“你是問扎德林諾村離這有多遠嗎?”

“對!對!離這兒有多遠?”

“不算遠,大約十俄里路。”

聽到這句話以后,弗拉季米爾一把揪住自己的頭發,像個被判了死刑的人那樣驚呆了。

“你從哪兒來的?”老人繼續問道。弗拉季米爾已經沒有心思回答他的問話了。

“老人家!”他說道,“你能不能幫我借幾匹馬,送我到扎德林諾村去!”

“我們這兒哪里有馬呀!”那位老者答道。

“那么,能不能給我找個向導呢?我會給工錢的,要多少隨他便。”

“請等一等,”老人說著,放下了百葉窗,“我讓我兒子去,他會給你帶路的。”

弗拉季米爾在那兒等著。沒過一小會兒,他又去敲窗子。百葉窗又打開來,白胡子老人又把頭伸出來問道:

“你還有什么事兒?”

“你兒子怎么了?怎么還不來?”

“馬上就來,他正在穿鞋。你大概凍壞了吧!快進屋里烤烤火暖和暖和吧!”

“多謝了!叫你兒子快點兒出來吧。”

門咿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小伙子手里拿著一根木棒子走了出來。他走在前面帶路,一路上指指點點,不停地用木棒子探路,因為路被雪堆給封住了。

“幾點鐘了?”弗拉季米爾問道。

“天快亮了”年輕的農夫答道。弗拉季米爾再也沒有說什么。

他們來到了扎德林諾村,公雞報曉,天色已經大亮了。教堂的大門還沒有開。弗拉季米爾給向導付了錢,隨即進了院子去找神父。在院子里并沒有看到他的三套馬的雪橇。有什么樣的消息在等待著他呢?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再講講那位心地善良的涅納拉多沃村的地主的事兒,讓我們看看他的家里發生了什么事情。

其實他們家里一切平安——什么事兒也沒有。

兩位老人醒來之后,來到了客廳里。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維奇頭上還戴著睡帽,穿著厚絨布短上衣,普拉斯科維婭·彼得羅芙娜穿著棉睡衣。擺上了茶炊,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維奇吩咐侍女去看看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問一問她身體怎么樣,昨晚睡得好不好。侍女回來稟報,小姐睡得不好,可是這會兒覺得好多了,并說馬上就到客廳里來。果然,門開了,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走了進來,趕緊上前給爸爸媽媽請安。

“你頭疼好些了嗎,瑪莎?”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維奇問道。

“好些了,爸爸。”瑪莎應聲答道。

“瑪莎,你大概昨晚煤氣中毒了吧?”普拉斯科維婭·彼得羅芙娜問道。

“也許是吧,媽媽。”

白天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可是到了夜里,瑪莎真的病倒了。立刻派人到城里去請醫生。醫生第二天傍晚才趕到,正趕上病人在說胡話。診斷的結果,發現病人得了嚴重的熱病,足足有兩個禮拜,可憐的病人掙扎在死亡的邊緣。

家里誰也不知道有關他們商議好的私奔的事兒。私奔前一天晚上寫的兩封信已經燒掉了。她的侍女半個字兒也沒有吐露,害怕惹得主人生氣。神父、退伍的騎兵少尉、留胡子的土地丈量員、毛頭輕騎兵盡皆守口如瓶,全都很謹慎。為什么如此,不是沒有原因,車夫杰廖什卡即使喝醉了,也從沒有多過半句嘴。盡管有半打以上的人參與了此事,居然都保守住了這個秘密,然而,由于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不斷地說胡話,自己把這個秘密全都抖摟了出來。不過,因為她的話顛三倒四,不知情的人很難聽懂,以致她媽媽雖然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也只能從女兒的話里聽明白一點:即瑪利亞不顧死活地愛上了弗拉季米爾·尼古拉耶維奇,并且認為這也許就是她生這場大病的原因。于是她和丈夫商量,又和幾個鄰居一起商量,商量來商量去,最后大家一致認定:看起來,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命該如此。命中注定的事兒,想逃也是逃不掉的。貧窮不是罪過,女兒是跟男人結婚,是跟男人過日子,不是跟錢結婚,更不是摟著金錢過日子,如此這般議論了一番。每當人們無法為自己找出辯護的理由時,勸世的道德箴言往往可以起到使人得以解脫的奇妙作用。

這時節,小姐的玉體在逐漸康復。弗拉季米爾已經很久不曾拜訪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維奇的門庭了,一家人好久不曾見到他的人影了。他害怕再遭到從前那種令人膽寒的冷若冰霜的接待。既然如此,于是,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的父母便派人去找他,要向他宣布意想不到的喜訊:兩位老人同意他們結婚啦!然而,這位快要成為乘龍快婿的弗拉季米爾,是怎樣使涅納拉多沃村的地主夫婦感到無比驚奇和百思不得其解的:他對兩位老人的邀請和允婚的美意,竟然是一封瘋瘋癲癲的回信。他在信中宣稱,他的腳從此永遠也不會再跨進他們家的大門,并且請求他們忘掉他這個不幸的人,現在他唯求一死。沒過幾天,他們便得到消息,說弗拉季米爾已重返部隊。這件事發生在1812年。

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蟬,誰也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尚未完全康復的瑪利亞。她本人也從不提起弗拉季米爾。幾個月之后,她在鮑羅金諾戰役中立功和受重傷的名單中看到了他的名字,她當即昏倒過去。全家上下都擔心會引起她的熱病復發。可是,謝天謝地!這次昏厥并未造成什么不良的后果。

真是禍不單行——另一個災難又從天而降: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維奇不幸去世,瑪莎成了家中全部財產的繼承人。但是,遺產并沒能使她得到寬慰,她情真意誠地分擔著可憐的母親普拉斯科維婭·彼得羅芙娜的悲傷,發誓永遠廝守著她以終天年。母女倆離開了涅納拉多沃村,免得觸景生情,時時都要憶起悲痛的往事,遷居到另一處領地某某村去了。

遷居到新的田莊,依然有許多求婚者整天圍著又可愛又富有的待嫁姑娘團團轉,可是她沒有給任何人一絲希望。她的母親有時也勸她挑選一個如意的郎君,但是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每次聽到,只是搖搖頭,對此沉思不語。弗拉季米爾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在法國人攻占莫斯科前夕陣亡了。瑪莎覺得,對他的懷念應該是最圣潔的,至少,她珍藏著一切能夠引起對他回憶的東西:他看過的書,他的繪畫,他為她抄錄的樂譜以及詩歌。鄰居們得知此事后,全都對她肅然起敬,一致贊嘆她的忠貞不渝,并充滿好奇心地等候哪個英雄拜倒她的腳下,來征服這位貞節的阿耳忒彌斯[17]哀傷的忠誠之心。

此時戰爭以我國的勝利而告終。軍隊陸續凱旋,到處受到老百姓的熱烈歡迎。樂隊高奏被他們征服國家之歌曲:《亨利四世萬歲》[18]、提羅爾[19]的華爾茲舞曲和《熱軋特》[20]中的詠嘆調。軍官們出征時差不多還是個毛頭小伙子,經過戰火的錘煉,如今都已經成為威風凜凜的男子漢,胸前掛滿勛章,氣宇軒昂地歸來。士兵們歡歡樂樂地交談著,談話中還不時地夾雜著幾句德國話和法國話。多么難忘的時刻!光榮的時刻!令人熱血沸騰的時刻!一聽到“祖國”這個詞,每一個俄羅斯人的心多么激烈地跳動起來啊!重逢時的淚水是多么甜蜜啊!舉國上下萬眾一心,把我們的民族自豪感和對皇上的愛戴如水乳交融般地結合在了一起!對皇上來說,這又該是一個多么歡欣鼓舞和最榮耀的時刻啊!

婦女們,俄羅斯的婦女們當時的表現真是無與倫比。她們平日的冷漠神情一掃而光。她們那欣喜若狂的樣子,真是令人心醉神迷,在歡迎士兵凱旋歸來時,她們不斷地振臂高呼:烏拉!

把頭巾和帽子拋向空中。[21]

當年的軍官有哪一個膽敢不承認,俄羅斯婦女給了他們最好最珍貴的獎賞呢?

在這個歡欣鼓舞而又輝煌的時刻,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同母親住在某某省,無緣目睹兩個京城[22]歡慶軍隊凱旋的盛況。可是,縣城和鄉村到處也是一片歡騰的景象,那種萬眾歡呼的程度,也許更熱烈。在這些地方,哪個軍官只要一露面,那種英姿勃發的儀表,就連穿大禮服的情郎也要自愧弗如了。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盡管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冷若冰霜,令人望而卻步,但是她的身旁一批又一批捧心獻魂的追求者,依舊絡繹不絕。但是自從她家莊園里來了一個受傷的驃騎兵上校,這些追逐者便一個個銷聲匿跡了。這位上校名字叫布爾明,胸前紐扣上別著一枚喬治十字勛章,用本地小姐們的悄悄話說,是個討人歡喜的小白臉,大約二十六歲,是回到自己的莊園來度假的。他的莊園恰好和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家的莊園相依相傍。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對他格外矚目,只要他一出場,她便一反常態,往日的閨愁舊戀便一掃而光,而顯得格外活潑歡快。但是千萬不能說,她是在向他賣弄風情。如果哪位詩人對她的舉止稍加留意的話,一定會說:

要說這不是愛情的表露,那又能是什么呢?……[23]

布爾明本來也是一個討人喜愛的青年。他恰好具備贏得女人歡心的聰明勁兒:謙恭有禮、體貼入微、瀟灑大度,卻無半點兒覬覦之心,可是臉上又帶點兒天真無邪的嘲弄神情。他在和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交往時,他的舉止總是那么樸實敦厚而又隨和自然,但是不管她說什么,或者做什么,他總是神魂相伴,總是目光相隨。看起來,他是個性情謙遜、舉止文靜的人,但也有流言蜚語,說他從前是個荒唐的風流浪子。不過,在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的心目中,絲毫無損他的形象,她也像其他所有年輕女士一樣,心甘情愿地寬恕他頑皮胡鬧的行為,并且認為這正說明他生性勇敢,性格熱情豪放。

然而,年輕的驃騎兵軍官寡言少語,他的任何舉止,都更能激起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的好奇心和幻想:這種沉默勝過他那溫柔體貼,勝過他那愉快的言談,勝過他那張迷人的小白臉,勝過他那纏著繃帶的手臂。他不能不承認,她非常喜歡他。憑他的聰明勁兒和豐富的閱歷,想必早已看出她對他的傾慕。可是為什么時至今日,她還不見他拜倒在她的腳下呢?為什么還沒有聽到他吐露的心聲呢!是什么東西使得他猶豫不決呢?莫不是因為意篤情深的摯愛,而使他膽怯或羞于開口?莫不是因為他怕主動吐露心曲而有傷自己的自尊心?莫不是在玩弄久歷情場那種欲擒故縱的慣技?對她來說這還是個謎。她思前想后仔細地考慮了一番,認定膽怯是唯一的原因,因此,便對他殷勤備至、體貼入微,對他更加柔情眷顧,以鼓起他的勇氣。她想象出了一個最出人意料的結局,焦急地期待著那富有浪漫色彩的傾吐心曲的時刻。秘密,不論是哪一種秘密,終歸是女人一大心病。她的策略終于獲得了預期的效果:至少,布爾明已開始凝神沉思,一雙黑黑的眼睛噴著熾烈燃燒的目光,總是專注在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的身上,決定性的時刻似乎近在眼前了。四鄰八舍都在議論他們的婚事,好像此事已成定局。而善良的普拉斯科維婭·彼得羅芙娜更是心中不勝歡喜:慶幸女兒終于找到了一個如意佳婿。

一天,老太太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正在玩紙牌卜卦,布爾明走了進來,立即詢問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在哪兒。

“她在花園里。”老太太答道,“快去找她吧!我在這兒等你們。”

布爾明隨即去了花園。老太太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心中暗想:“但愿事情今天就能有個分曉。”

布爾明找到了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她正在池塘邊的柳樹下,手里捧著一本書,身穿潔白的連衣裙,猶如浪漫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見面寒暄幾句之后,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故意把談話停了下來,如此一來,使雙方越加局促不安,或許,這種僵局只有突如其來而又果斷愛情的表白才能打破。事情果然就這樣發生了。布爾明感到自己處境的尷尬,他辯解道,他早就想找個機會向她吐露自己的心聲,并懇求她能夠悉心靜聽他的傾訴。于是,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合上了書本,目光低垂以示同意。

“我愛您,”布爾明說道,“我熱烈地愛上您……”(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滿面緋紅,把頭垂得更低了。)“我的行為不慎,不夠檢點,朝朝暮暮都思戀著您,希求每天都能仰視您的玉容,希求時時能夠聆聽您的清音……”(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想起圣·普勒的第一封信。)“時至今日,我想違抗命運的安排為時已晚,對您的思戀,對您那可愛而又無與倫比的麗姿倩影的傾慕,從此將成為我一生的苦惱與慰藉。可是,我現在必須向您履行一項重大的義務,我要向您袒露胸懷,揭開一個可怕的秘密,它是橫亙在我們中間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

“這道障礙永遠存在。”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打斷他的話說道,“我永遠無法做您的妻子……”

“我知道,”他輕聲答道,“我知道您曾愛過一個人,但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您承受了三年的悲哀……心地善良而又令人仰慕的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呀!請不要剝奪我最后一次袒露心扉的機會:我曾經想過,您本來可以賜予我幸福,如果那件事……不要打斷我!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請不要打斷我的話。您使我備受煎熬,進退兩難。是的,我知道,我已感覺到,您本來可以成為我的妻子,可是,您要知道,我是一個最不幸的人……我已經結過婚了!”

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驚恐地望了他一眼。

“我結過婚了,”布爾明接著說,“我結婚已經三年多了,可是至今我還不知道我的妻子究竟是誰,也不知道她在哪兒,也不知道今生今世能不能再和她見面。”

“您在說些什么呀!”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驚叫了起來,“這就太神奇了!請說下去!等一會我也講給您聽……行行好,您快接著說下去吧!”

“那是1812年初的事兒,”布爾明說,“當時我急著到我們的團部駐地維爾納去,有一天晚上我來到一個小驛站,天色已經很晚了。我本來已經吩咐了為我套馬,可是突然狂風大作,暴風雪來了,驛站長和車夫都勸我等一等再走。我接受了他們的勸告,但是,我心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的情緒在作怪,好似有人催促我一樣。這時暴風雪依然漫天狂舞。我實在忍耐不住了,便再次吩咐備馬,不顧一切地冒著風雪上路了。車夫決定沿著河邊走,這樣大約可以少走三里多路。河岸上到處都被雪封住了,車夫錯過了拐上大路的路口,于是我們便南轅北轍地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暴風雪還在刮,我看到遠處有燈光,便吩咐車夫趕著雪橇朝那里奔去。我們駛進一個村子,一座鄉村教堂還亮著燈。教堂大門開著,圍欄外面停著幾輛雪橇。教堂門口的臺階上有人來回走動。”

“到這邊來!到這邊來!”幾個人同時喊道。

我吩咐車夫把雪橇趕了過去。

“謝天謝地!你們在哪兒耽擱了?”有人對我說道,“新娘子昏過去了,神父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們正打算回去了,快進來吧!”

我默默地跳出雪橇走進了教堂,教堂里只點著兩三支蠟燭,顯得很昏暗。一個姑娘坐在教堂昏暗的角落里的一條板凳上,另一個姑娘正給她揉太陽穴。

“謝天謝地!”后一個姑娘說道,“您可算來了!您差點兒送了小姐的命!”

一位上了年紀的神父走到我的面前問道:“可以開始了嗎?”

“您就開始吧!開始吧,神父!”我不置可否地答道。

有人把小姐攙扶起來,我看她模樣長得還不錯……我就這樣鑄成一個大錯,真是不可思議,不可饒恕,我當時竟是如此輕率!……我和她肩并肩地站在經壇前,神父匆忙地宣布儀式開始,三個男人和一個侍女攙扶著新娘,只顧照料她去了。我們就這樣舉行了結婚典禮。

“親吻吧!”神父對我們說道。

我的妻子把蒼白的臉轉了過來。我正要親吻她……她突然驚叫起來:“哎呀!不是他!不是他!”話音剛落她便昏倒在地上,證婚人睜著驚恐的眼睛望著我。我轉身便走出了教堂,沒有遇到任何阻攔,我縱身跳上雪橇,喊了聲:“快走!”

“我的天哪!”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驚叫起來,“您可知道,您那可憐的妻子怎么樣了嗎?”

“不知道,”布爾明答道,“我不知道我在那兒舉行婚禮的村子叫什么村,我也記不清是從哪個驛站出來的。當時,我根本就沒去想這種犯罪行為會產生什么后果,我一離開教堂,便在雪橇上酣然入睡了,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醒過來,那時我們已經到了第三個驛站。當時服侍我的仆人在進軍途中死去了,因此,我無法再找到那位姑娘了,我對她如此殘酷地開了個玩笑,現在她又如此殘酷地來報復我了。”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瑪利亞·加夫里拉洛芙娜一把抓住他的手說道,“原來那就是您哪!那么您認不出我了嗎?”

布爾明面色慘白……跪倒在她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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