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驛站長的悲慘遭遇

十四品的芝麻官兒,驛站里面的土沙皇。

——維亞澤姆斯基公爵[34]

哪個人沒有咒罵過驛站長?哪個人沒有跟他們吵過架?哪個人在大發雷霆的時候沒有要過那本要命的留言簿子,并且不惜筆墨地在上面發牢騷,指控驛站長飛揚跋扈、疏于職守、應付差事和頑固不化呢?又有哪個人不把他們看成人人共討之的魔咒?他們跟昔日那些包攬訴訟的刀筆吏有什么不同?或者,至少跟那些在穆羅姆森林中攔路搶劫的強盜[35]是一路貨色!但是,如果我們為人謙和,處事公道,能夠設身處地地為驛站長們想一想的話,那么,我們在評判他們的時候就會平和寬厚得多了。驛站長是一些什么樣子的人物呢?是個官階為十四品的受氣包,那芝麻大的官銜只能用作抵擋拳打腳踢的擋箭牌,而且并非每次都能逃過拳打腳踢之苦(我懇請我的讀者談論此事不要昧著良心)。維亞澤姆斯基戲謔地稱之為土沙皇之人肩負的職務究竟怎樣呢?難道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苦役犯嗎?他們惶惶不可終日,晝夜不得安寧。旅客們把驛站長當作發泄怒火的出氣筒,把一路上憋在心里的怒火和怨氣不分青紅皂白地全都發泄在他們的身上。天氣惡劣、道路難行、車夫倔強、馬匹偷懶——全都是驛站長的滔天大罪!一跨進他那間寒酸的小屋,過往客商便氣不打一處來,必定會把他看成仇敵一樣;如果他能很快很順利地打發走那位不速之客,倒還幸運,但是,如果正趕上沒有馬匹又能如之奈何呢?……哎呀,老天爺,他準會被罵得狗血淋頭,威脅恐嚇的大棒會劈頭蓋臉地砸下來!陰雨連綿或雨雪交加的壞天氣,他也不得不挨家挨戶地去奔波,去央求。暴風雪來臨和主顯節前后嚴寒凜冽的時節,他也不得不偷偷地溜進穿堂里,以便暫時避開大發脾氣的旅客的辱罵和推搡,悄悄偷得一會兒的清閑。如果是一位將軍大駕光臨,驛站長得畢恭畢敬全身顫抖地為他效勞,連忙撥給這位大人閣下最后兩輛三套馬車,其中一輛還是信使用的特快郵車??墒沁@位將軍卻揚長而去,連謝謝二字也不曾說一聲。過了五分鐘——又是一陣鈴鐺響聲!……軍機信使來到,只見他把驛馬使用證往桌子上一摔!……如果我們能把這一切好好地玩味一番,那么,我們心頭的怒火便會自消自滅,不禁對驛站長充滿真誠的同情心了。請允許我再多累贅幾句:二十年來,我曾到處奔波,走南闖北,游東逛西,幾乎走遍整個俄羅斯,幾乎走遍每條驛道,幾乎到過每個驛站,好幾代的車夫我幾乎都熟悉。沒打過交道的驛站長屈指可數,實在不多,不熟悉的驛站長的面孔也不多。我在旅途上觀察所積累的有趣的見聞,打算在不久的將來整理出版。此刻我只想說明一點:對驛站長這類人物的看法基本上是不公正的。這些遭人咒罵的驛站長,一般說來都是些與人為善、樂于助人、喜歡跟人交往的人,而且淡泊人生,節操自守,不追名逐利。與他們交談或聊天(可嘆的是,過路的達官貴人對此往往毫不留意),真是受益匪淺,可以學到很多既有趣而又有益的東西。至于說到我自己,我寧愿聽聽他們的聊天閑侃,而不愿去領教某位因公出差的六等文官夸夸其談的妙論。

諸君很容易猜想得到,在這些可敬的驛站長中我也有幾個朋友。說真的,我很珍視對其中一個朋友的懷念。當時的境遇曾使我們有機會接近,現在我就同親愛的讀者來談談這個人。

1816年5月,我因事沿著現在已被廢置不用的一條驛道經過某省。當時我因官職卑微,只能乘坐到驛站換馬的驛車,付兩匹馬的租金[36]。因此驛站長們對我都有些大不敬,逼得我常常要跟他們進行一番唇槍舌劍,才能爭得到我自認有權得到的東西。那時我年輕氣盛,一看到驛站長把為我準備好的三匹馬套到某位官老爺的轎車上的時候,我便無名火起,憎恨他卑劣,詛咒他沒有骨氣。同樣,在省長舉辦的宴會上,對于那些趨炎附勢的仆役按官職尊卑上菜、到我面前佯佯不睬的行徑,在我的心中常常引起不快[37]?,F在看來,上述的兩件事情,我倒覺得都是無可非議的了。假若廢棄司空見慣的規矩:“小官逢迎大官”,而改成另一條規矩:“惺惺惜惺惺”[38]的話,那么,我們該怎么辦呢?那豈不是沒有尊卑長幼了嘛?一定會爭得頭破血流!仆役上菜究竟應從何人開始呢?書歸正傳,還是來講我的故事吧。

那一天天氣很炎熱。我的馬車離某某站還有三俄里,雨點疏疏落落地掉了下來,不一會兒,變成了傾盆大雨,淋得我全身上下都濕透,成了落湯雞。到了驛站,第一件事便是趕緊換換衣服,第二件事要喝杯熱茶。

“喂,杜尼婭!”驛站長叫道,“擺上茶炊,再去拿點奶油。”

他的話音剛落,從屏風后面走出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跑進了門廳里。她長得太美了,簡直令我吃驚。

“這是你的女兒嗎?”我問站長。

“是我的女兒,大人。”他滿懷驕傲自得的神態答道,“她的腦瓜很聰明,干事手腳麻利,活像她去世的媽媽?!?

接著,他便動手登記我的驛馬使用證。我待著沒事兒,就來欣賞掛在墻上的一幅幅畫。這間屋子雖然很簡陋,但卻收拾得整齊干凈。墻上的幾幅畫,是畫“浪子回頭”[39]的故事。第一幅畫的是,一位頭戴便帽、身穿寬松長袍的可敬的長者,在送一個心氣浮躁的少年,后者正匆忙地接受老人的祝福和一個錢袋。第二幅畫的是,以鮮明的線條和色彩描繪出一個年輕人的放蕩行徑:一群狐朋狗友和下流放蕩的女人簇擁在他的周圍。第三幅畫的是,把錢財揮霍光了的年輕人,身穿破衣爛衫,頭戴三角帽,正在放豬,而且跟一群豬在同槽吃食,只見他的臉上已現出悲傷愁苦和悔恨交加的神情。最后一幅畫的是,描繪他回到了父親的身邊:慈眉善目的老人依然穿戴著第一幅畫上同樣的衣帽,跑出來迎接兒子,浪子跪在他的面前;遠處以一個廚子正在宰一頭肥牛仔、哥哥向仆人探詢喜事臨門的原因為背景。我在每一幅畫的下方,都讀到了寓意深長的德文詩句。這套畫和盆栽的鳳仙花,一張掛著花幔的床鋪,以及當時屋中的其他擺設,至今想起來依然歷歷在目。此刻,那位驛站長的音容笑貌還栩栩如生地映現在我的眼前,那時他五十來歲,神采奕奕,精力鼎盛,穿著一件墨綠色的長袍,胸前掛著三枚勛章和已經褪了色的緞帶。

我還未來得及同我的上了年歲的車夫算清車錢,杜尼婭已經捧著茶炊回來了。這個小浪妞看了我第二眼,便察覺出她給了我很好的印象,于是她便垂下了一對天藍色的大眼睛。我開始同她聊了起來,她答話時絲毫沒有一點兒忸怩之態,就像一個見過世面的大姑娘。我請她父親喝了一杯果露酒,給了杜尼婭一杯茶。我們三個人便聊了起來,就好似久別重逢的老熟人一樣。

馬匹已經準備好了,但是我對驛站長和他的女兒依然有點戀戀不舍。無奈,最后只好同他們道別。父親祝我一路平安,女兒一直陪著我去上車。走到門廳里,我止住了腳步,請求她允許我吻她一下,杜尼婭同意了……

自從吻了她以后,掐指算來,我可以算出我有過多少次親吻。但是,自從我吻了她之后,沒有哪一次能夠在我心中留下如此長久、如此甜蜜的回憶。

過了幾年,一些偶然的事件,使我又踏上了這條驛道,我又回到了以前曾經來過的地方。我憶起了老站長的女兒,一想起又可以見到她,我的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但是,我心里一直在嘀咕,老站長也許調走了,杜尼婭也許已經嫁人了,甚至腦袋里還閃現出老站長已去世,或者杜尼婭已夭亡的念頭。我懷著悲哀不祥的預感駛向我曾到過的那個驛站。

馬車在驛站前的一幢小屋旁邊停了下來。一走進房間,我馬上認出了“浪子回頭”的那幅畫。桌子和床依然擺在原來的老地方,但是窗前鮮花已經不見了,周圍的一切擺設也不像從前那樣井井有條,顯得雜亂無章。老站長已蓋著大衣睡下了。我一進屋就把他給驚醒了,他忙著爬起身來……一看,正是薩姆松·維林[40],他顯得十分蒼老!當他正打算動手登記我的驛馬使用證的時候,我望著他那滿頭白發,滿臉皺紋,望著他那好久不曾剃過的大胡子,佝僂的脊背,我十分驚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四年的工夫變化竟是如此之大:一個精神抖擻的男子漢,怎么會變成一個衰朽虛弱的老頭兒呢!

“你還認識我嗎?”我向他問道,“我跟你可是老相識呀。”

“也許是吧?!彼袂閼n郁地答道,“這兒是一條主要干道,過往的旅客太多了。”

“你的女兒杜尼婭還好嗎?”我又問道。

“天曉得!”他回答說。

“那么,她大概出嫁了吧?”我接著又問。

老頭兒佯裝沒有聽到我的問話,繼續小聲地念著我的驛馬使用證。我只好收場,不再問下去了,并且吩咐上茶。我的好奇心又開始作怪,我想用一杯果酒使我的老相識的舌頭活躍起來。

這一招果然靈驗:老頭兒并未拒絕,舉杯一飲而盡。我看到他一杯甜酒下肚,陰郁不快的臉色有些開朗了。第二杯酒再喝下去,話也多了起來。他說他還記得我,不知是真是假,也許是硬裝的吧。可是我卻從他的口里聽到了一段有意思的故事,而且當時使我非常感動。

“這么說,您認識我的杜尼婭了?”他打開了話匣子,“有哪個人不認識她呢?唉,杜尼婭,我的杜尼婭!真是個了不起的姑娘!那個時候,凡是從這兒路過的人,沒有一個不談她的,沒有一個說她不好的。太太們都送她東西,有的送頭巾,有的送耳環。過路的老爺們也都借故停下來多待一會兒,推說是要吃頓午飯或者晚飯,其實,不過是為了再多看她幾眼罷了。那個時候,不論火氣多大的老爺,一見到她就變得心平氣和了,跟我說話也不那么飛揚跋扈了。先生,信不信由你:官差和軍機信使只要跟她一搭腔,一聊就可以聊上半個多鐘頭!家務事全多虧了她:收拾屋子,燒火做飯,把家中的一切都安排得有條有理??墒俏夷?,我是個老傻瓜,我把她當作掌上明珠百看不厭,整天高興得合不上嘴!我怎么能不愛我的杜尼婭呢?我怎么能不心疼我的寶貝孩子呢?難道她日子過得不快活嗎?可是老天作對,禍從天降,這是命中注定,在劫難逃??!”

接著,他把他埋在心中辛酸的往事和痛苦一五一十地講給我聽。

三年前,一個冬天的傍晚,驛站長正拿一本新的留言簿子打格子,他的女兒在屏風后為自己做連衣裙的時候,來了一輛三套馬車。一個旅客走進屋來,他頭上戴著一頂毛茸茸的皮帽子,身穿軍大衣,外面罩著披風,找老站長要馬??墒邱R匹全都用上了,站里一匹也沒有。旅客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扯著嗓門喊了起來,而且還揚起了馬鞭子。杜尼婭對這種場面已經司空見慣,從屏風后面跑了出來,殷勤備至地向旅客問道:“一路風塵,是否想吃點什么?”杜尼婭一露面,便產生了每次都出現的那種效果。旅客立刻怒氣全消,變得心平氣和,并且同意等候馬匹的到來,還要了一份晚餐。他摘下毛茸茸但已濕漉漉的帽子,解下披風,脫掉了大衣。一看,此人原來是英俊的小伙子,留著兩撇八字胡,是個驃騎兵軍官。他在老站長身邊坐了下來,并跟他們父女倆聊了起來。晚餐已經準備好了,這時馬匹也回來了。站長吩咐先不必喂料,把馬套到這位旅客的馬車上去。他張羅完了回到屋里一看,那個年輕的軍官已經暈倒在長凳上,幾乎不醒人事了:年輕人說他感到很不舒服、頭又疼又暈、無法走路……這可如何是好呢!老站長把自己的床鋪讓給了他,并且決定,如果病人還不見好,明天早晨就打發人到C城去請醫生。

第二天這個驃騎兵軍官的病情有些加重。他的仆人騎馬到城里去請醫生了。杜尼婭用浸過醋的頭巾系在他的頭上,坐在他的床邊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照看他。老站長在場時,病人哼啊唉喲折騰得更起勁兒,幾乎一句話不說,但是卻喝了兩杯咖啡,并且一邊哼著一邊吃午飯。杜尼婭一直守護在他的身邊,他總是每隔一小會兒就喊口渴,杜尼婭便把親手調制的檸檬水端給他。但是,病人每次只是潤一潤嘴唇,趁杜尼婭遞杯子的時機,每次都伸出有氣無力的手捏一捏杜婭什卡[41]的小手,以表示衷心的感謝。醫生在午飯前趕到了,給病人摸了摸脈,用德語跟他談了一會兒,然后用俄語宣布,說病人只需安心靜養,再過兩三天便可以上路了。驃騎兵給了他二十五盧布作為出診費,并請他一起進餐。醫生并未推辭。兩個人的食欲都很好,喝了一瓶酒,然后分手道別,雙方都很滿意。

又過了一天,驃騎兵完全康復。他顯得非常高興,一個勁兒地說說笑笑,一會找杜尼婭尋開心,一會又去跟老站長開開玩笑,要不然就自己吹吹口哨,跟過往客人聊天打趣。還幫助他們登記驛馬使用證。這樣一來,便討得了忠厚老實的站長的歡心,到了第三天早晨要起程的時候,老站長對這個討人喜愛的小伙子甚至有點戀戀不舍了。那天是個禮拜日,杜尼婭正準備去做禱告。驃騎兵的馬車套好了。他同老站長告別,慷慨大方地付了食宿費,又去跟杜尼婭道別,并且自告奮勇地提出要順路送她到村口的教堂去,但杜尼婭一時未拿定主意……

“你怕什么呢?”父親對杜尼婭說道,“大人又不是一只狼,不會把你吃掉??旄嚾ソ烫冒桑 ?

杜尼婭便上了車,坐在驃騎兵的身邊,仆人登上駕車臺,車夫一聲吆喝,馬兒揚蹄跑了起來。

可憐的老站長真傻,他怎么能夠讓他的杜尼婭跟驃騎兵一起坐車走呢?他怎么這么糊涂,當時是不是腦袋出了毛病?他們走了還不到半個鐘頭,他就開始沉不住氣了,開始不住地嘀咕,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終于忍不住了,便失魂落魄地向教堂跑去。到了那里一看,來祈禱的人們都走了,卻沒看到杜尼婭,院子里沒有,教堂門口也沒有。他急急忙忙地跑進教堂,只看到神父從祭壇上走了下來,執事在熄滅燈火,兩個老太婆還在角落里祈禱,就是沒有看到他的女兒杜尼婭!可憐的父親強打精神下決心去問教堂執事,問杜尼婭來做祈禱沒有?執事答道:不曾來過。老站長像掉了魂一樣,半死不活地往家走著。還有一線希望聊以自慰,或許由于杜尼婭少不更事,頭腦發熱,跟著坐到下一站,到她姑媽家做客去了。他如坐針氈,等待著那輛三套馬車的歸來(就是他讓女兒坐上去的那一輛)。一直到了黃昏,車夫終于回來了,喝得醉醺醺的,帶回來一個極為可怕的消息:“杜尼婭跟著驃騎兵從那一站又繼續往前走了。”

老頭兒哪里受得了這樣致命的打擊,支撐不住,一下子便倒在了床上——就是那個年輕的騙子昨晚還睡過的那張床。此刻,老站長回憶起當時的種種情景,才有點恍然大悟,猜出那個驃騎兵的病是假裝的,可憐的老站長生了一場很厲害的熱病。把他送到C城一家醫院,調來一個人暫時代理他的工作。給他治病的醫生,正是給驃騎兵摸過脈的那個大夫。醫生向老站長說出了實情,那個年輕人根本沒有什么病,當時他就猜出了這個驃騎兵沒安好心,但是他沒敢吭聲,因為怕挨鞭子抽,不管這個德國佬說的是真是假,或者是吹噓他有先見之明。反正他的話無濟于事,不能給這可憐的病人一點兒慰藉。病情剛剛好轉,老站長便向C城的驛務局局長請了兩個月的假,沒對任何人說明自己的打算,便路遠迢迢徒步去尋找女兒。他從驛馬使用證的登記冊子上得知,這個騎兵大尉明斯基是從斯摩棱斯克動身前往彼得堡的。聽那個送走明斯基的車夫說,杜尼婭雖然一路上哭哭啼啼,但是看樣子,她自己倒是心甘情愿的。

“說不定,”老站長心中暗自琢磨,“我會把迷途的羔羊領回家來?!?

他懷著僥幸的心理,一路奔波到了彼得堡。在伊茲曼諾夫斯基軍團駐地找了個住處,因為這兒有他的一個老同事,是一個退伍軍士,便在他的家里住了下來,然后立即去尋找杜尼婭。他很快就打聽到了騎兵大尉明斯基正在彼得堡,就住在德蒙特旅館[42],驛站長便打定主意去找他。

第二天一大早,老站長走進了明斯基住處的前廳,并請求通報大人:有個老兵前來求見。一個勤務兵一面擦著有楦頭的皮靴,一面說道,大人正在睡覺,十一點鐘以前不會客。老站長只得先回去,等到了十一點鐘以后又來了。只見明斯基身穿晨袍,頭戴一頂紅色小帽,親自出來見他。

“怎么回事,老兄,你有何貴干?”明斯基向站長問道。

老頭兒慌得心里嘣嘣直跳,熱淚盈眶,聲音顫抖地只擠出一句話來:“大人!……請您發發慈悲吧!……”

明斯基飛快地瞥了他一眼,臉唰地一下子紅了,立刻抓住他的手,把他領進了一個房間,隨手把門閂上。

“大人!”老頭兒繼續說道,“您做過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但是,起碼您也應該把杜尼婭還給我吧!您已經把她玩夠了,別無緣無故地毀了她!”

“我做過的事,是生米已成了熟飯,已經無法挽回了,”明斯基神情極其慌亂地說道,“我對你是有罪的,我希望得到你的寬恕,但是,要讓杜尼婭離開我,絕對辦不到。你甭擔心,她會幸福的,我向你發誓,你要她回去干嗎?她愛我,真的愛我,她已經厭棄從前那種日子了。不論是你,也不論是她——你們倆都不要忘記,已經既成事實,無法改變了?!?

說完這番話之后,他把一樣東西塞進老站長的袖子里,接著打開了門,老站長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樣走到街上的。

他癡癡呆呆地在街上站了很久,一動未動,后來才發覺自己卷上來的折袖中有一團紙。他拿出來展開一看,原來是幾張揉皺了的鈔票,有五盧布的,也有十盧布的。他眼眶里又涌出了熱淚,這是憤怒的眼淚!他把鈔票揉成一團,往地上一扔,用腳后跟使勁地踩了幾下,悲憤交集地離開……走了幾步,他又停了下來,想了想……又轉過身來……但是鈔票已經不翼而飛。一個穿著講究的年輕人,一看他,立刻跳上了一輛馬車,剛坐上去便急忙對車夫喊道:“快走!”

驛站長并未去追趕,決定返回自己的驛站??墒撬睦锵?,在動身之前,至少也該和可憐的杜尼婭見上一面,哪怕能看到一眼也好。為了了卻這樁心愿,兩天之后,他又來到明斯基的住處。但是這一次勤務兵卻氣勢洶洶地對他說,大人不會見任何人,挺胸拔肚地硬把他擠出前廳,使了好大勁兒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那扇門險些砸了他的鼻子。老頭兒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只得離開!

就在當天傍晚時分,老站長在救苦救難圣母大教堂做完了祈禱之后,正沿著鑄造廠大街向前走著,突然,一輛華麗的帶轎子的馬車從身邊掠過,他一眼便認出,車上坐的是明斯基。馬車在一棟三層樓房的大門前停了下來,接著驃騎兵大尉下了車跑上臺階。老頭兒的腦子里立刻閃過一個碰碰運氣的念頭。于是,他轉過身來,走到車夫面前。

“老弟,這是誰的馬車?”他問道,“是不是明斯基的?”

“正是。”車夫答道,“你有什么事?”

“是這么回事,你家大人吩咐我給他的杜尼婭送一張字條。可是,我的記性不好,忘了他的杜尼婭住在什么地方了?!?

“就住在這棟樓里,在二樓,不過,老兄,你的條子送晚了!老爺本人已經在她那兒了。”

“沒關系,”老站長心情無比激動地說道,“多謝你的指點,不多打擾了,因為我還有事要辦?!闭f完之后,便登上了樓梯。

門是關著的,他按了按門鈴,萬分焦急地等了幾秒鐘。傳來了鑰匙開門的聲音,門打開了。

“阿芙朵季婭·薩姆松諾芙娜住在這兒嗎?”

“是在這兒,”一個年輕的女仆答道,“你找她有什么事兒?”

驛站長沒有吭聲,徑自走進了客廳。

“不能進!不能進!”女仆在他身后喊了起來,“阿芙朵季婭·薩姆松諾芙娜正有客人?!?

驛站長根本不理她這一套,還是一直往里走。頭兩間屋子里很暗,第三個房間里燈火通明。他走到敞著的門口停住了腳步。房間里陳設豪華,明斯基正坐在那兒想心事。杜尼婭全身上下珠光寶氣,閃光耀眼,側著身子坐在明斯基的靠背椅的扶手上,猶如一位女騎士坐在英國馬的鞍子上。她柔情脈脈地望著明斯基,把他的一綹黑發繞在自己珠光閃閃的纖指上??蓱z的老站長?。膩聿辉娺^女兒竟如此的美麗嬌艷。他情不自禁地觀賞著女兒。

“是誰呀?”她依然垂著頭問道。

老站長仍然沒作聲。杜尼婭沒有聽到回答,這才抬起頭來……

她一聲驚叫,一下子跌倒在地毯上。明斯基嚇了一跳,立即彎下身去把她抱起來,驀然看到老站長站在門口。他立刻放下杜尼婭,便氣急敗壞地向老人沖了過來,全身直打戰。

“你到底要怎樣?”他咬牙切齒地沖老站長嚷道,“你干嗎老是纏著我?你這個強盜!想要置我于死地嗎?給我出去!滾開!”用手使勁揪住老人的衣領,連推帶搡地把他趕到樓梯上。

老人回到自己臨時落腳的住處。他那位朋友要他去告狀。但是,老頭兒想了想,擺擺手,決心就此罷了,只好忍氣吞聲。兩天以后他從彼得堡回到了自己的驛站,又干起原來的老本行。

“我失去了杜尼婭,獨自過日子,”他最后說道,“至今已經三年了,可是沒有得到她的一點兒消息,音訊皆無。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只有上帝才知道!像她這樣受過路浪子誘騙的姑娘,過去有過,將來還會有。被拐去以后,養一陣子,玩膩了再把她甩掉就算萬事大吉了。在彼得堡,像她這樣的傻姑娘多得很,今天穿綾羅綢緞,戴金掛銀,可是轉眼工夫就跟窮光蛋一起掃馬路去了[43]。我有時想,我的杜尼婭也許已經墮落了,一想到這兒,我只好把心一橫,但愿她死了倒也干凈利索……”

這就是我的朋友,老站長給我講的故事。他在敘述的過程中,幾次因泣不成聲的哽咽而中斷。他常常用上衣的下擺凄愴地擦著淚水,恰像德米特里耶夫的敘事詩[44]中那個熱心腸的杰連季奇一樣。他凄然淚下,一部分原因是由果露酒引起的,他足足喝下去了五杯。但是,無論如何,他那一滴滴辛酸的眼淚卻使我深受感動,使我久久不能忘懷這位老站長,使我久久懸念著可憐的杜尼婭……

不久前,我又途經某某地方,我想起了我這位朋友。我打聽到他所管轄的那個驛站已經撤銷了。我問道:“老站長還健在嗎?”沒有人能夠給以肯定的答案。于是,我決心去重訪那個我熟悉的地方,便租了一輛馬車前往該村。

那時正值深秋時節。天空中布滿灰蒙蒙的陰云。冷風從收割過的田野上迎面吹來,枝頭上的黃葉和紅葉迎風飄舞、紛紛落地。來到村里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在原來驛站小屋旁邊停下車來。從門廳里(當年可憐的杜尼婭就是在這兒吻我的)走出來一個胖女人,她對我的發問回答說:老站長去世快一年了,他原先住的房子,如今住著一個釀酒師傅,此人便是她的丈夫。我感到真是徒勞往返,并且惋惜白白花掉了七個盧布。

“他是怎么死的?”我問釀酒師傅的妻子。

“灌酒灌得太多了,醉死的,老爺!”

“把他葬在了什么地方?”

“就埋在了村子邊上,緊挨著他老伴兒的墳墓?!?

“能不能帶我到他的墳上去看看?”

“為什么不能?喂,萬卡!你跟小貓玩的時間也不短了,過來!領這位老爺到墳地去一趟,把站長的墳指給他看看?!?

她的話音剛落,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跑到我的面前,立刻就帶我去墓地。這個小家伙長著滿頭紅發,還是個獨眼龍。

“你認識去世的老站長嗎?”我在路上問萬卡。

“怎么不認識?他教我削樹條做的哨子。有的時候他從酒館里走出來(愿他早升天堂),我們一群孩子便跟在他的身后,口里喊著:‘老爺爺!老爺爺!給我們幾個榛子吧!’他便把榛子分給我們大家吃。他總是逗著我們大家玩兒?!?

“過路的旅客還記得他嗎?”

“現在旅客少了。陪審官有時倒是來這兒轉一轉,可是他從來也沒有提起過他。夏天的時候,曾經來過一位年輕的太太,她問起過老站長,還到她的墳上來過。”

“什么樣子的一位太太?”我好奇地追問道。

“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太太,”小萬卡回答說,“她坐了一輛六匹馬拉的車,還帶著三個小少爺,一個奶媽,一只獅子狗。人家告訴她,老站長已經死了,她就哭了起來,對她的孩子們說道:‘你們老老實實地坐在這兒,要聽話,我到墳上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掖蛩憬o她帶路,可是太太卻說:‘不用了,我自己認得路?!€賞給了我一個五戈比的銀幣呢!——心腸多好的一位太太呀!……”

我們來到了墳地,那是一塊光禿禿的不毛之地,周圍沒有一點兒遮攔,東倒西歪的十字架,卻見不到一棵樹。我有生以來還從未見到過如此凄涼的墓地。

“這就是站長爺爺的墳。”小孩兒對我說完這句話,就跳上了一個砂石堆,砂石堆上豎著一個黑十字架,上面還鑲著一個銅制的圣像。

“那位太太也到這兒來過嗎?”我問道。

“來過,”萬卡答道,“我在遠處望著她,她撲倒在地上,躺了很久。回到村子里以后,叫來了神父,給了他一些錢,然后就坐車走了。又給了我一個五戈比的銀幣——真是一位好心腸的太太!”

我也給了小萬卡五個戈比,不再后悔這次尋訪是徒勞往返了,也不再可惜為此而花掉的七個盧布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新建县| 额济纳旗| 荥经县| 恩平市| 襄樊市| 会东县| 永年县| 上林县| 繁峙县| 门头沟区| 井研县| 淮南市| 综艺| 东明县| 东宁县| 米脂县| 石景山区| 芜湖市| 湖南省| 玉溪市| 稷山县| 永新县| 美姑县| 宿松县| 富锦市| 虹口区| 会同县| 喀什市| 丹东市| 长丰县| 恩施市| 息烽县| 成武县| 大丰市| 句容市| 玛纳斯县| 曲麻莱县| 永登县| 衡阳市| 河北省| 罗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