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養蜂人

喬恩曾因一件自己無法承受的事情而不得不離開家人，過起養蜂人的生活，回頭算算也有四年了。有時候也會感覺到一個人生活的孤單。

1 漂流的孩子

聳立在湖畔的紗羅樹又到了開花的時節。

開滿了宛如白色棉絮般花朵的枝丫伸展到湖面上，在晨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喬恩抬頭看著一只只蜜蜂在花旁忙碌地飛舞，他一邊摸著摻雜著白色胡須的硬胡子，一邊露出微笑。

看樣子今年也會是個好年景，估計能采到很多優質的蜂蜜。

一陣風吹過廣闊的湖面，掀起了小小的波紋，花的芬芳也隨之蕩漾過來。

喬恩打算再看看其他樹木的開花情況，于是在湖畔巡視了起來。忽地，他停下腳步，一幅奇妙的光景躍進他的視野。

雛鳥們一邊興奮地鳴叫，一邊忙亂地在岸邊飛舞，它們好像在啄食著什么。岸邊的草地上有大塊的泥塊，雛鳥們似乎是在啄那個東西。

那是什么??？

當喬恩看出那泥塊是什么東西的時候不由得驚呆了。

是一個淹死的人被沖上岸了嗎？

那是一具小小的尸體，是個孩子嗎？

大清早的就碰上這么晦氣的事，這是怎么了……

這里離聚居村落很遠，不大方便召集人手掩埋這具尸體。可想到死去的是個小孩，又不是大人，喬恩更無法坐視不理。

當他下決心走近尸體查看時，一股類似麝香的獨特甜味撲鼻而來。

喬恩隨即環顧四周，不由得懷疑附近有斗蛇。

但水面十分平靜，并無斗蛇出沒的跡象。

當他確定斗蛇的氣味來自這個小孩子的尸體之后，才在泥娃娃般的小尸體旁蹲下仔細觀察。

這個小孩全身都被像膠水一樣的泥巴緊緊裹住，而小孩的臉部比身上顯得干凈多了?？粗敲鏌o血色的蒼白小臉，喬恩覺得有些難過。

“真可憐，這么年幼的小孩竟然……”

眼睛緊閉的小女孩嘴巴似乎正微微張開。喬恩發覺小女孩嘴巴前面的青草在輕輕擺動，他不由得大吃一驚。

青草確實在擺動。

喬恩趕緊把頭靠近小女孩的嘴邊，他也確實可以感覺得到她的呼吸。

“她還活著！”一聲大喊之后，喬恩趕快用手拍打小女孩的臉頰，搖晃她的肩膀，“喂！喂！睜開眼睛！聽得見嗎？能感覺到嗎？”

女孩發出虛弱的呻吟，微微張開了眼睛，但馬上又閉上了。

“這下壞了。”

喬恩把雙手插到小女孩的身體與地面之間，穩穩地將女孩抱起來。即便小女孩的身體無比沉重，他還是可以輕松地抱起來。

溫暖的水浸泡著全身的感覺使艾琳的意識逐漸恢復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手腳上的傷口，熱水讓她感到十分刺痛。

一個人正托著她的頭幫她洗頭發。她好像是穿著衣服被人放進熱水里的。真是奇怪的浴缸，背后還有個硬硬的東西抵著她。

“哦……醒了？”

艾琳睜開眼睛，一張陌生男人的臉龐出現在她眼前。

艾琳眨眨眼，伸手摸摸抵在身后的硬物，好像是個木板。

男人笑了：“后背很痛吧？先忍忍。這附近都沒有能把你整個人裝進去的浴缸，我把熱水倒進小船里給你當浴缸了……不把這些泥巴洗掉，沒法查看你的傷口啊?！?

艾琳渾身無力，說不出話。她閉上眼，又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艾琳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艾琳一個人躺在一個安靜的房間里。

她茫然地看著天花板，真是不可思議，天花板看起來像是用細木條編織而成的。鮮紅的夕陽照亮了房間的墻壁，滿屋的塵埃散漫地飛舞著。

好熱。

艾琳閉上眼睛，很快，她的意識又被睡眠帶走了。

之后，艾琳做了很多可怕的夢，那是好幾個斷續的夢境——水花飛濺在自己的臉上，扭動著身體的斗蛇仿佛還在自己的座下。身體痛得要命，好痛，也好重。

媽媽死前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她的身影消失在斗蛇群中的畫面不斷出現在夢中。每夢見一次，艾琳的腹部和胸口便像被撕裂一般劇痛無比。

艾琳根本無法痛快地放聲大哭，她覺得自己的體內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啃噬著她，讓她痛苦萬分，甚至呼吸都是痛苦的。

她感覺到一個冰涼的東西抵在自己的額頭上，一個人的大手隔著棉被輕輕地拍著自己的身體，輕輕地，輕輕地。

“放心吧，那只是夢，你做夢了，別害怕?！?

聽著那低沉厚重的聲音，艾琳慢慢地從噩夢中醒來。

喬恩用干凈的毛巾擦拭著女孩汗涔涔的臉頰，看著沉睡中的女孩那緊閉的雙眼。她的臉頰如同蘋果一般紅通通的，小小的嘴巴發出急促的呼吸聲。

剛才還在夢中哭喊，現在已經安靜了下來。

這一整天，這個女孩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沉睡。

女孩發著高燒，喬恩煮了退燒藥拉烏給她喝。藥太苦，女孩沒有喝完。

后來，喬恩又喂小女孩喝了一些冷水沖泡的蜂蜜嘉利母果汁和蜂王漿，非常有效，女孩已經不再出汗了。看來，讓小女孩繼續喝這種果汁比較好。

女孩估摸也就十歲。小孩子的身體無法耐受這樣的高燒，而蜂王漿是專門養育女王蜂的神奇食品，喬恩只盼著蜂蜜和蜂王漿可以救這孩子一命。

照看這女孩的時候，最讓喬恩受不了的就是她的哭聲。

她應該遇到了什么異常悲慘的事情。因為她哭的方式，并不是小孩找不到父母的那種簡單的哭法，她哭泣的時候像是要耗盡她自己，喬恩光是聽那哭聲就覺得無比揪心。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這個女孩的衣服樣式不同于這一帶的孩子，像居住在極東地區的瓦扎克一族的服裝。

可大公領地離這里最近的地方也要騎馬三天才能到達，一個小女孩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呢？她的父母又在什么地方？

另外，為什么她全身上下沾滿了泥漿和斗蛇的黏液，而且露在衣服外的手腕、手掌及膝蓋以下的小腿皮膚上布滿了傷口？

還讓喬恩感到蹊蹺的是——那女孩瞳孔的顏色。當她第一次微微睜開眼睛時，喬恩不由得大吃一驚，因為他看到那女孩的瞳孔竟然是綠色的。

難道她有霧民的血統？

真是撿到了個要命的孩子——自己身上或許已經背上這個復雜又沉重的包袱了。

喬恩嘆了一口氣。

說歸說，既然遇見了她，還是希望她能夠活下去啊。

他擔心她會得破傷風。女孩手腳上的傷口沾滿了泥巴，現在腫得很厲害，如果只是化膿還有辦法治療，要是得了破傷風，他就無能為力了。

擔心無用，他必須先處理化膿的傷口。

喬恩手托額頭，陷入沉思。

是否應該用那東西試試？雖然那東西對化膿發腫的傷口有很好的療效，但同時帶有劇毒，有的成年人甚至因此封喉身亡，何況她只是一個小孩子，這么做是否妥當……

這時，女孩微微睜開了眼睛?？磥硎强诳柿税?，她的嘴唇正不斷嚅動著。

“哦……”喬恩發出一聲驚嘆，用手托住女孩的頭，慢慢地把她扶起來，接著把盛有果汁的木碗抵在女孩唇邊，看她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女孩咕咚咕咚地把果汁喝完了。

“好喝嗎？”

女孩輕輕點頭，似乎恢復了些意識。如果現在問她問題，她應該可以回答了吧。

“你被蜜蜂蜇過嗎？”

女孩用因為發燒而茫然的眼睛看著喬恩，過了一會兒，她微微搖頭。

“你沒被蜜蜂蜇過？你肯定？”

點頭之后，女孩閉上眼睛。

喬恩讓小女孩躺回去，同時心里打定主意。

他站起身從架子上拿了一個空竹筒，點燃了一根蜜蠟燭之后走到外面去。

他在夜晚沁涼的氣息中，從掛在屋檐下的數把風干的哈薩克草中取出一把，并點上火。

喬恩拿著開始冒濃煙的哈薩克草，繞到房子后面，走到遠處樹下的蜂箱旁，砰砰砰地敲了幾下蓋子。

接著，喬恩打開蓋子，慢慢地移動手中的哈薩克草，以便讓煙停留在蜂巢表面。

有幾只蜜蜂在蜂巢邊飛舞警戒著，等這些蜜蜂平靜下來之后，喬恩便把蜜蜂一只只地捏起來，放進竹筒。

“打擾你們了，對不起?！边@樣念叨了幾聲，喬恩便重新蓋上蓋子，把竹筒拿回家。

喬恩對著燈光，用竹制的夾子拔掉抓回來的蜜蜂尾巴上的刺，接著把刺放在布上，再把被拔了刺的蜜蜂放回竹筒里，對它們默禱一番。

一旦被拔了刺，蜜蜂就會死亡。雖然只是一只渺小的昆蟲，但對喬恩來說，它們每一只都是獨一無二的生命。可即使心中覺得十分愧疚，喬恩還是只能乞求它們的原諒。

“接下來……”念念有詞的喬恩掀開棉被，查看女孩手上和腳上的傷口，他看見女孩雙腿膝蓋內側都有嚴重化膿的傷口。

喬恩皺著眉，心想，若是騎馬，這個部位確有可能因馬鞍而出現傷痕，可這女孩的傷口不像是擦傷，更像割傷。

喬恩小心地在腫起的傷口旁邊扎下蜂針。他扎得不深，扎一會兒就拔了出來，以免注入的蜂毒過量。接著，他對其他化膿的傷口也做了相同的處理。

在蜂刺扎進皮膚的瞬間，女孩抽動了一下，皺著眉頭，睜開眼睛，不過立刻又閉上眼睛了。

喬恩擦拭掉自己額頭上的汗水。

“這樣就差不多了……希望這招管用?！?

他把解蜂毒的花蘭藥草煎好放在手邊，以便隨時可以喂女孩喝，并決定今晚徹夜看護她。倘若明天早上女孩退燒了，就沒問題了。

鳥兒的鳴叫聲讓艾琳醒了過來。

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中夾帶著一股被朝露打濕的青草香氣。

噩夢全部消失了，艾琳現在可以清楚地看見眼前的景物。

她慢慢地翻過身，看見旁邊的地上坐著一位牛高馬大的叔叔，他垂著頭打瞌睡，卻還保持著盤腿而坐、雙手在胸前交叉的姿勢。

由于頭太重了，所以那個叔叔的身體是歪斜著的，等歪到一定程度時，那個叔叔就會閉著眼睛，突然抬起頭來，然后身體再度倒下去。艾琳呆呆地注視著他的這些動作。

這個叔叔看上去非常疲憊。這一次，他的頭漸漸下垂，一下就碰到地板上了。“咚”的一聲之后，那個叔叔一邊呻吟著，一邊睜開眼睛。他一臉茫然，狼狽地環視四周。

艾琳捂住嘴巴，她不想讓自己笑出來，但還是忍不住。

喬恩站起身，眨眨眼，仔細地看著艾琳：“你這家伙，不許笑?！?

說完他自己也笑了。

這位陌生的叔叔個子像熊一樣高大，臉上還長滿胡子，可能是出于剛才笑他的緣故，艾琳覺得他一點兒也不可怕。

好不容易止住笑，喬恩開始端詳艾琳：“你的燒好像退了，臉色看起來也好多了……身體感覺舒服多了吧？”

艾琳點點頭。

“是嗎？讓我看看你膝蓋上的傷?！?

叔叔掀開棉被之后，艾琳才發現自己身上穿著一件大大的衣服。這是叔叔的睡衣嗎？袖子折了好幾折，艾琳的手才能露出來。雖然是用綁了腰帶的外衣當睡衣，不過對艾琳來說，那已經是很棒的睡衣了。

喬恩看了看艾琳膝蓋的傷勢，一臉釋然：“沒有昨天那么腫了。這樣你應該很快就會痊愈的。”說完，喬恩又把棉被蓋上，“這樣就可以放心了。你真是個幸運的孩子！人都已經走到黃泉的河岸去了，竟然還能活著回來?！?

一聽見這話，艾琳立刻想起媽媽的事了。

被斗蛇群吞噬的媽媽的身影浮現在眼前，劇烈的疼痛從腹部沖上胸膛，再涌上喉嚨，艾琳的淚水也跟著流了出來。

媽媽……

她想見媽媽。

媽媽、媽媽、媽媽……

艾琳蜷縮起身子哭了起來，仿佛胸口要被什么東西壓碎一樣。

喬恩伸出手，隔著棉被安撫艾琳——那是在夢中安撫自己的手。

“盡情地哭吧?！眴潭髡f，“眼淚是悲傷化成的水，只要把眼淚流出來，悲傷就會減少一些。到最后，你就能忘記讓你這么難過的事了?！?

這句話在艾琳的心中掀起小小的波瀾。

真的嗎？

只要不停地流淚，等眼淚流盡的時候，哀傷就會減輕……自己也會慢慢淡忘媽媽嗎？

艾琳閉上眼睛。

她一點兒也不想忘記媽媽。

淚水不斷地涌出，根本無法停止，艾琳開始劇烈地咳嗽。

喬恩輕輕地拍了拍棉被?！拔?，不要勉強自己，盡情地哭吧。”

艾琳搖搖頭，她把臉埋進枕頭里，緊緊地抱住枕頭，她想止住淚水。

“你怎么了，嗯？”喬恩把手放在艾琳背上，不解地問。

艾琳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不想哭?！?

喬恩發出驚訝的聲音：“你說什么？為什么？”

艾琳沒有回答，只是死命地把臉壓在枕頭上。

喬恩愁眉深鎖，注視了艾琳好一會兒，最后還是決定隨她自己的意愿。“嗨喲！”他發出吃力的聲音起身離開。

喬恩在忙其他事情的時候，艾琳的眼淚也漸漸止住了。

艾琳從枕頭上抬起頭，想爬起來卻感到一陣眩暈，只好趕緊再躺回床上。她怕會一直頭暈，所幸眩暈感很快就消失了。

而身體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樣，一點兒力氣都沒有，頭也痛得要命，艾琳感覺指尖在顫抖。

她用手拭去眼淚，轉頭看著廚房，看到叔叔蹲在灶邊，用鐵筷夾著某種東西在烤。白色的亮光從敞開的門口射進來，絲絲香味也乘風飄入。

就在聞到那個味道的瞬間，艾琳的肚子咕咕叫起來。強烈的饑餓感使她嘴里不斷流口水。

自己多久沒吃過飯了呢？仔細回想，艾琳吃了一驚，自從在莎久家吃過晚餐后，就一直沒吃過東西了，難怪肚子會餓。

喬恩在廚房里麻利地做著飯，很快便端著兩個木碗來到了臥室：“來，吃早飯吧。”

喬恩用手托起艾琳的后腦勺，慢慢地扶她起來：“你能坐起來嗎？”

艾琳點點頭。這次起身的速度比較緩慢，所以她并沒有感到眩暈。

“是嗎？那就讓你自己來啰！”

喬恩說完便把熱氣騰騰的木碗遞給艾琳，艾琳看到碗中的食物嚇了一跳。

木碗里盛的不是米飯，而是類似米餅一樣的松脆的東西。喬恩先把它烤過之后再浸泡在牛奶里，上面還倒上滿滿的金黃色蜂蜜。艾琳用手捏起一塊滴著牛奶和蜂蜜的米餅放進嘴里，咬下去的瞬間，香香甜甜的味道隨即遍布整個口腔。

“好吃嗎？”

艾琳圓睜雙眼，點著頭，喬恩露出欣慰的表情。

“好吃吧！這是我可愛的蜜蜂們辛苦采來的蜂蜜，味道可是全國第一哦。”

蜂蜜相當昂貴，艾琳從來沒有一次吃過這么多蜂蜜。而且這蜂蜜的味道比艾琳以前吃過的要濃郁、香醇多了。

艾琳專心地吃著。食物進到腹中，全身都跟著暖和起來。饑餓感得到滿足之后，艾琳開始好奇這到底是什么，她用手指指著那個猶如米餅似的東西詢問。

一瞬間，喬恩露出訝異的神色，接著他點頭告訴艾琳：“這是法稞，我們平常都吃這個。這是把雜糧磨成粉之后，加水揉成團烘烤而成的。是不是又香又脆？”

看艾琳點頭，喬恩又慈愛地問道：“那你以前早晨都吃什么呢？”

艾琳小聲回答：“米飯，還有湯?！?

“是嗎？——你果然是瓦扎克！大公領地比我們生活的真王領地大多了，那里有水源充沛的平原，所以稻米的收成也是天文數字?！?

艾琳大感驚訝：“這里不是大公領地嗎？”

“這里是真王領地東邊的圣諾爾郡。因為這里都是山地，雜糧和小麥的收成比稻米好多了，所以我們才會吃法稞?！?

說完后，喬恩對艾琳微微一笑：“原來你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啊……你的爸爸媽媽呢？”

艾琳的表情突然僵住，眼淚似乎又要涌出來。她立刻咬緊嘴唇，屏住呼吸搖搖頭。她覺得自己只要一開口，淚水就會如決堤一般。

“你的爸爸媽媽和其他家人都不在了嗎？”喬恩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艾琳低著頭，然后點了點頭。

喬恩的臉上蒙上了一層陰影，繼續問：“到底發生什么事了？為什么你會渾身都是泥巴地倒在湖畔？”

艾琳還是低著頭，沒有回答。

不知道為何，艾琳只要一想到媽媽被處刑，以及自己騎著斗蛇在水上被拖了整整一天之后掉進水里這些事，就感覺恐怖得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看著低著頭動也不動的小女孩，喬恩嘆了一口氣。

“好吧。如果不想說就不說。不過，至少得把名字告訴我吧？我叫喬恩，你叫什么名字？”

喬恩這么一說，艾琳不由得漲紅了臉。她趕緊把手上的法稞放回木碗里，正了正身子。盡管這樣膝蓋上的傷口會很疼，但她還是努力地跪坐著。

眼前的叔叔不僅救了自己的性命，照顧自己，還給自己準備了這么好吃的早餐，可自己不僅連一句謝謝都沒說，竟連名字也沒有告訴人家。一想到這里，艾琳覺得十分羞愧，臉上仿佛要冒出火來。

艾琳在胸前合掌，把額頭抵在地面上，行了最為尊敬的磕頭禮：“我叫艾琳，非常感謝您救了我。”

喬恩面露微笑：“艾琳，是個好名字?！?

喬恩端詳著眼前正襟危坐的小女孩，心中的疑問也越來越多。

這個女孩并不是流浪者或江湖藝人的女兒，大概是來自以某種技能謀生的匠人階級或身份更高的家庭吧。她身上穿的衣服雖然不是什么高級貨，甚至有點兒破破爛爛的，可是衣服的質地很好。而且，雖說大公領地的民眾生活富裕，但每天早餐都能夠吃上米飯的，應該也只有中上層階級。

還有她的姿態、禮儀和遣詞造句……她的父母一定管教嚴格。無論是瓦扎克或是賀隆，只要是匠人階級的人，都會以自己的技藝為榮，并過著簡樸的生活。但如果她是出生在這種家庭的小孩，又為什么……

在晨光下再一次打量了艾琳的臉后，喬恩終于可以肯定這個孩子瞳孔的顏色了。她的眼睛像瓦扎克人一樣細長，瞳孔卻是綠色的。

匠人階級的人不喜歡流浪江湖的人，怎么可能跟霧民結為夫婦？對啊，聽說霧民絕不能跟同族以外的人成婚，那這個孩子究竟是什么來歷呢？

越思考，喬恩的疑問就越多。

唉，反正到時自然會水落石出。

喬恩對女孩說：“好了，抬起頭來吧。早飯還沒吃完，就問你這么多話，讓你不舒服了吧？你現在大病初愈，應該多吃一點兒?！?

艾琳抬起臉，再一次對喬恩行了一次磕頭禮之后，便小心翼翼地重新把手伸向法稞。不知何時，艾琳身體有了一股力氣。

喬恩也拿起自己的木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好安靜啊，外面沒有其他人的聲音，只聽得見彼此咀嚼的聲音和鳥叫而已。

吃完以后，喬恩利落地收拾餐具，接著在艾琳的床旁邊鋪上一條薄毯。

“我昨天幾乎整夜沒睡，現在必須休息一下。你也一樣，今天還是先躺著休息比較好。想去廁所的話，就在門外右邊?！?

喬恩說完這些話便蓋上毛毯，沒多久，艾琳就聽見他的鼾聲了。

艾琳躺著，聆聽喬恩的鼾聲，山羊剛睡醒的叫聲從某戶人家的后面傳來，還有和其他山羊打鬧的啼聲。

在這里她聽不到呼叫斗蛇眾集合的鐘聲，聽不到莎久妹妹的哭聲，或是小狗的叫聲，這是一個聲音、味道都和故土不同的早晨。

“媽媽……”艾琳在心中喃喃說著，“往后我該怎么辦才好呢？”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

媽媽已經不在了，沒人能教她該怎么做，就算回到家里，媽媽也已經不在了……

一想到這里，艾琳就感到足以令她窒息的恐懼。

跟喬恩借錢，回到村里去吧。回村子的話，還有莎久和她媽媽在。如果莎久的媽媽幫忙，自己應該也能一個人生活吧。

艾琳的臉龐有些扭曲。

一想到腦海中描繪出的這種生活，艾琳的心底就苦澀得如潮涌一般。

那是因為爺爺等人的臉也會浮現在眼前。當時，他們竟就這樣站在沼澤岸邊，眼睜睜地看著滿身是血的媽媽被丟進沼澤。

爺爺他們太自私了。

明明是家里人，卻不愿意救媽媽。艾琳只要一想到爺爺那張臉，便覺得惡心。她根本不想聽那個一臉冷漠的爺爺說任何話。

那是一個對媽媽見死不救的人居住的村子……也是不再有媽媽身影存在的村子了。

艾琳禁不住用手捂住了臉。

2 飛翔的王

“你的臉色好多了。那天你在湖邊時，臉就像個枯黃的蘋果一樣，但今天已經變成紅撲撲、有光澤的蘋果了?！眴潭鞲赏暝缟系幕顑夯氐轿葑永锞涂粗盏哪樜⑿χf，“小孩子就是愛發燒，但好得也快……你今天要不要到外面去走走??？”

艾琳點點頭，她已經不想再躺著了。

“你的衣服也已經干了，去那兒換上吧。你要是還穿著我的睡衣，肯定會被托奇和諾洛笑話的。”

“托奇跟諾洛是……”

“是我家的馬跟山羊?！眴潭髡f完，便把掛在橫梁上的衣服拿給她。

艾琳伸手接過來以后，頓時滿臉通紅——因為掛在那里的那件衣服其實不是外衣，而是睡衣。自從那日半夜在莎久家聽見那些話之后，自己就一直穿著這件睡衣出來至今，當艾琳意識到這一點后覺得十分不好意思。

但喬恩似乎并沒看出這是一件睡衣。艾琳低著頭穿上短褲、上衣，最后綁緊腰帶。

衣服上散發出來的斗蛇氣味讓艾琳的心臟收縮了一下，但她咬著嘴唇堅持住了。

“來，戴上這個?！眴潭靼褣煸趬Ρ趻灬斏弦粋€類似斗笠的東西交給艾琳。那個斗笠用茅草編成，下方還縫有一圈薄薄的網狀物。

就在艾琳仔細端詳這東西時，喬恩從地上拾起一個大手套遞給艾琳：“你去后院的時候，要戴上這個，還有這雙手套。這手套對你來說可能太大了，不過還是最好戴著?！?

“這是什么？”

“這是可以保護你不被我的寶貝傷到的防護道具，你看了就知道了?！眴潭鞅孔镜貙Π諗D眼之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艾琳趕緊拿著斗笠和手套追在喬恩的身后。

走到室外之后，艾琳倒抽了一口氣。

因為一座壯觀的直插云霄的山脈就呈現在眼前。

艾琳凝視著山脈，竟覺得有些天旋地轉。與周圍其他景物相比，那山脈似乎大得出奇，讓艾琳覺得很不真實。那條山脈與腳下那綿延平緩的綠色原野完全不同。

山脈的山峰上覆蓋著白雪，在藍天中清楚地畫出一條線，像雪花一般輕柔的云朵閑散地飄過山頭。

“你是第一次看到眾神山脈嗎？”

艾琳聽到喬恩問話，點了點頭。

“那是隔離人類世界和眾神的分水嶺。據說，過去真王的祖先在山那邊的眾神之國居住?！?

艾琳呆呆地凝視著眼前的光景。

這就是眾神山脈……

那些令人敬畏的神明，曾在媽媽講的故事里出現過。為了分隔人類世界和神明世界而筑起的山脈，就這樣真實地呈現在眼前，實在難以置信。

“你把眼睛瞪那么大，當心眼珠子掉出來！”喬恩含笑說完，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眾神山脈在開天辟地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你不看它也不會消失，等以后有空時再慢慢看，你現在還是先去看看我的寶貝們吧?！?

艾琳跟著喬恩繞到屋子后面。穿過雜木林之后，眼前出現了一個陽光很好的大院子。闊葉樹下方放著好幾個箱子，箱子擺在以磚塊搭成的臺子上，上面還鋪著稻草。

擺在遠處的那個箱子周圍有幾只蜜蜂嗡嗡嗡地飛來飛去，但光照最好的那個箱子四周卻完全沒有蜜蜂飛舞。

喬恩看到那個箱子的情況后，臉色一變，停下了腳步，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說：“等會兒！”

就在這時，一股黑煙從異常寧靜的箱子里躥了出來——不，那不是煙，而是一大群難以計數的蜜蜂。

蜜蜂成群地飛上天空，形成一片圓形的烏云，做旋渦狀飛舞。這真是無比壯觀的景象，嗡嗡嗡的聲音震動著周圍的空氣。

“哎呀，有麻煩了……是分封！是我沒看到王臺嗎？”喬恩自言自語道。

蜂群發出嗡嗡聲，盤旋著朝這里飛過來。艾琳驚恐之下不由自主地抱住腦袋，打算蹲下身子，但喬恩馬上拉住艾琳的手臂阻止：“不要突然做大動作，你輕輕地、慢慢地把斗笠戴上?！?

艾琳嚇得牙齒打戰，哆哆嗦嗦地按照喬恩的吩咐輕輕戴上斗笠。一想到蜜蜂隨時可能向自己襲來，她的肚子就擰成一團，直冒冷汗。

“你只要不動，蜜蜂就不會攻擊，別擔心?！眴潭鬏p聲說。

蜂群在僵住不動的艾琳頭頂上聚成黑色的一團，一邊嗡嗡叫一邊飛舞。成千上萬的蜜蜂振動翅膀攪動著空氣，讓艾琳覺得皮膚發癢。

不一會兒，領頭的一只蜜蜂停在一棵樹的粗樹干上，其他的蜜蜂也陸續圍在它旁邊。沒多久，整個樹干就被這些不停蠕動的黃黑色的小蟲包裹住了。

喬恩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沒事了。可以動了，不過要慢慢地?！?

艾琳也跟著舒了口氣。

“只要它們那樣停到樹上，至少會安靜一陣子，除非有動作激烈的東西靠近，否則它們不會飛過來攻擊咱們?！?

聽著喬恩的話，艾琳的目光也被不停蠕動的小蟲吸引過去，剛才擔心被蜇傷的恐懼感漸漸消失，艾琳很快就被一大群蜜蜂聚集在一起的奇妙模樣震懾住了。

“為什么蜜蜂會停在那根樹枝上？”艾琳小聲地問，“那根樹枝上有蜂蜜嗎？”

喬恩回答的聲音滿含笑意：“不，它們不是為了采蜜才聚集在那里的。那是舍棄舊巢、尋求新天地的王率領的蜂群?！?

艾琳很驚訝，抬頭望著喬恩：“那些蜜蜂里有王？”

“最后不是有一只體格較大的蜜蜂嗎？那就是女王蜂。它一旦感到族群的數量過多，起居不便，就會把下一任女王蜂的幼蟲托付給留下來的蜂群，而自己則帶領半數左右的工蜂到其他地方尋求新天地?！?

一絲不亂、整編有序的蜂群雖然讓人毛骨悚然，卻也讓人感到無比欽佩。

“那然后那群蜜蜂要去遠方旅行嗎？”

艾琳的問題讓喬恩不禁苦笑。“那樣我可就沒飯吃了。為了不讓它們逃到遠方，我已經事先切下女王蜂翅膀的一小部分。雖然有些殘忍，但這樣它就飛不遠了。來，幫我一下。我得準備一個新的蜂箱?！?

于是艾琳跟著喬恩走到屋子西側有著馬廄和山羊欄的地方。當艾琳他們接近那里時，馬和山羊便露出興致勃勃的表情看著他們。

它們就是托奇和諾洛吧……不過艾琳不知道誰是誰。

繞過屋子來到北側之后，艾琳看見一間倉庫。

倉庫的墻壁上涂著厚厚的泥巴，但表面并不平整，一看就知道不是泥水匠干的活兒。倉庫里放著五花八門的道具和蜂箱，北面的架子上還擺了一整排的罐子。墻上還有一扇用棍子支開的窗戶，倉庫里有點兒暗，感覺陰涼陰涼的。

喬恩拾起一個蜂箱看過之后，臉上浮現一片愁云。

“空蜂箱就剩下這一個了?！编f完之后，喬恩揚起下巴指向倉庫里面，“我要把這個箱子拿出去，你幫我拿一下那個黑罐?！?

艾琳向喬恩下巴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邊的確有一個小小的黑罐。黑罐上有一個類似提把的東西，取代了蓋子。

“叔叔說的黑罐……是噴霧器嗎？”

一問完，喬恩驚訝地看著艾琳。

“沒錯，你居然知道那叫噴霧器。”

媽媽替斗蛇療傷的時候，都會使用和那個黑罐很像的噴霧器噴灑藥劑。一想到這里，媽媽拿著噴霧器的白皙手臂又在艾琳的腦海深處浮現。

艾琳默默地走到里面，用雙手捧起噴霧器，然后跟著喬恩走出去。

將蜂箱放在陽光下的草地上之后，喬恩打開蓋子，從里面拿出好幾個花紋很奇異的板狀物。

發現艾琳一直盯著看，喬恩便說：“這叫巢房，是蜜蜂的家。把噴霧器給我?！?

艾琳把噴霧器遞給喬恩之后，他對著巢房和蜂箱噴了幾下，甜酒般的香氣頓時飄散開來，艾琳原以為噴霧器里裝的是藥水。她驚訝地抬頭望著喬恩：“好香哦！”

喬恩綻放出笑容：“很香吧？如果蜜蜂也這么覺得就太好了。”

“哦……原來如此！叔叔是為了把那些蜜蜂引過來才故意制造香味的吧，因為蜜蜂會被花香吸引?！?

喬恩仔細端詳著艾琳。“你幾歲??？”

“嗯……十歲了?！?

“嗯？”喬恩輕輕哼了一聲，“你說話可不像這個年紀的小孩喲?！?

艾琳眨眨眼睛，她回想起莎久以前也說過，“艾琳說話好像大人一樣”，便臉紅了起來。

看到艾琳這個表情，喬恩說：“我可不是批評你啊，別往心里去，我是覺得你很了不起?！毙χf完之后，喬恩在艾琳跟前搖了搖噴霧器，“很遺憾，你的推理錯誤。用來引誘那群蜜蜂的是我現在要往巢穴里噴的糖水。而噴這個液體是有其他原因的，知道是什么嗎？”問完，喬恩露出一絲苦笑，“咳，你怎么可能知道……”

喬恩在一張張巢架上噴灑液體，艾琳站在喬恩旁邊幫忙扶著巢架，腦子里還在仔細思考。

如果不是為了用香氣引誘它們，那又為什么需要這么強烈的香氣呢？是為了把蜜蜂弄醉嗎？

就在艾琳琢磨時，一個畫面浮現在眼前——為了彌補因衰老死亡而減少的斗蛇，將新的年幼斗蛇放進池里時，媽媽會將死去斗蛇的黏液涂在年幼斗蛇身上。

“叔叔……”艾琳低聲說。

“嗯？”

“這個蜂箱之前是其他蜜蜂的蜂箱嗎？”

喬恩停下手邊的工作，注視著艾琳?！澳銥槭裁催@樣想？”

艾琳小聲地說：“我在想，這個液體會不會是為了消除其他蜜蜂的味道……”

喬恩說：“你真是太讓我吃驚了。沒錯，正確答案的確是消除味道?！?

艾琳心頭一喜，不禁得意一笑。

看到艾琳這種表情，喬恩也揚起眉毛，笑容滿溢。“嘿……你笑了，你的笑容不賴嘛。”喬恩扶著巢架說，“的確，每一群蜜蜂都有各自的氣味，它們似乎就是用氣味來辨別同伴的。我想要消除的，是蜜蜂天敵的味道。以前，蜾斯蛙[1]跑進了這個蜂箱，等我發現的時候，蜜蜂全都逃走了。后來我把它清洗晾干了，可是蜜蜂對氣味非常敏感呀?！眴潭靼褔婌F器的噴頭放到艾琳的鼻子前面，讓她聞聞味道，“這是從一種叫作娜法蘭的花里抽取的液體。娜法蘭是蜜蜂最喜歡的花了！而且有趣的是，它能夠讓興奮的蜜蜂鎮靜下來，所以我想試試這種液體能不能遮住蜾斯蛙的味道。不過你真行，居然能猜到這是用來消除氣味的。你家也養過蜜蜂嗎？”

艾琳搖搖頭。

喬恩看到深深低下頭來的女孩，不由得在心中斥責自己：“壞了……我怎么搞的！她好不容易才開心了一下，我又讓她難過了?！?

對這個孩子來說，家人的話題就像是一碰就會疼痛的傷口一樣。喬恩明明知道這一點，卻忍不住發問，完全是好奇心驅使。

這是他的壞毛病，太心急了。

這個孩子聰慧過人，只要稍有觸動，她便會有所察覺。看來，如果要讓這個孩子心情放松，還是不要隨便探聽的好。

“好啦。我要把巢架放回蜂箱里，幫我一下?！?

艾琳聽完這話點了點頭。

3 王的乳汁

究竟如何才能讓那群蜜蜂進入這個箱子呢？

艾琳興致勃勃地看著喬恩把剛才他讓自己拿著的手套和斗笠戴上，接著，又把噴滿糖水和娜法蘭花花蜜的箱子拿到被黑壓壓的蜜蜂壓彎了的樹枝下方。

把這些做完以后，喬恩又一次走進倉庫，這次他拿了一個大口袋、一把斧頭，還有一個腳手架回來。

“你要是想看的話，就待在這兒看，不能再往前走了?！眴潭魅绱苏f完，便拿著口袋和腳手架走到那棵樹下。他先把腳手架安置好，然后站上去，再慢慢地舉起口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片黑壓壓的蜂群。

原來是要用口袋把蜂群給包住啊……

艾琳不由自主地縮起了脖子。

這么做難道不會惹怒蜜蜂招來襲擊嗎？

口袋在慢慢地接近蜂群?？蓸渲嵲谔?，喬恩努力踮起腳尖，將雙手盡可能地伸長，仍然無法將黑壓壓的蜂群全部包進去。

但是，喬恩似乎并不介意是否能把蜜蜂都裝進去。當口袋收住大部分蜜蜂之后，他就迅速地收緊袋口，接著，舉起斧頭向一處沒有蜜蜂的位置砍去，一眨眼的工夫砍斷的樹枝就掉進口袋里了。

留在樹枝上的蜜蜂突然飛起來，興奮地穿梭飛舞。喬恩不慌不忙地把斧頭丟到地上，從腳手架上下來，將口袋的收口對著蜂箱下面的一條細細的空隙處。

從艾琳所站的位置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不過那些蜜蜂似乎正從口袋里飛進蜂箱。

還有很多蜜蜂仍然嗡嗡地叫著在空中飛舞。

艾琳縮著脖子，一直注視著喬恩。

喬恩盯著蜂箱的入口看了好一會兒，才把口袋放下站了起來，慢慢朝艾琳這邊走來：“好，弄完了。咱們吃午飯去吧?！?

“嗯？”艾琳一臉驚詫，“怎能就這么把那個口袋和蜂箱都敞開著呢？蜜蜂難道不會逃走嗎？”

喬恩笑了：“不會的。午飯后你再來看看?，F在還在外面游蕩的那些家伙到時候也會乖乖地飛進蜂箱里去的?！?

艾琳凝視著蜂箱，蜜蜂們密密麻麻地進進出出，還有很多蜜蜂在空中飛舞。

這些蜜蜂本為尋求新天地而離開舊巢，可眼看著又要被重新關入蜂箱，它們真的不會逃走嗎？它們現在或許是在舔糖水，舔完之后不會逃走嗎？

喬恩把手放在艾琳肩上：“你要是這么好奇，就在這里盯著看到你滿意了為止。我先回家，叫你吃飯的時候可要回來……還有，千萬不要接近那個蜂箱。”

艾琳點點頭。

喬恩返回屋子以后，艾琳覺得四周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風吹動樹枝、蜜蜂飛舞的聲音。

艾琳聚精會神地盯著蜜蜂的一舉一動，看著看著，艾琳不由得低聲發出“啊”的一聲。

剛開始，在空中飛舞的蜜蜂中，只有一只蜜蜂朝著那個蜂箱飛了過去；緊接著，一只又一只的蜜蜂仿佛被磁鐵吸引一般，接二連三地落在了蜂箱上。

它們停在蜂箱的門口，像在說“我回來了”似的拍動翅膀，陸陸續續地爬進蜂箱。

等到艾琳回過神來的時候，蜂箱外的蜜蜂已經一只不剩了。

艾琳覺得自己好像觀看了一場魔術表演，她呆呆地凝視著那個蜂箱。蜜蜂們這會兒在里面干什么呢？是不是在說“雖然我們本來打算去尋求新天地，不過這個蜂箱也很不錯嘛”？

那么多蜜蜂在蜂箱里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真想看一眼……

盡管喬恩叮囑不準接近，不過只要不碰到那個蜂箱，只從那個入口處向里望，也許可以看到蜂箱里的情況而不驚動蜜蜂們吧。

艾琳回頭看了一眼，然后便躡手躡腳地朝蜂箱走去。

蜂箱很靜。艾琳走到蜂箱的前面蹲了下來，她試著從側面那個細長的入口窺視。

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不……好像有東西在動？是蜜蜂嗎？

嗡嗡的振翅聲傳來，它們在做什么？

就在艾琳聚精會神歪頭偷看的時候，肩膀忽然被人抓住了。

艾琳被嚇得剛想大叫，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還沒回過神，她就已經從蜂箱處被抱開了。

喬恩把艾琳抱到屋子的玄關后才肯放她下地：“我不是跟你說了不準靠近蜂箱嗎？！”

受到責備的艾琳聳起肩膀說：“我錯了?！?

“蜜蜂雖然一般不主動攻擊人，但是一旦它們覺得你是敵人就會亢奮起來拼命攻擊你！”

“知道了?！?

低頭看著已經縮成一團的艾琳，喬恩的語氣緩和了下來：“你呀，真讓人心驚膽戰?！?

說完之后，喬恩用更加平和的聲音問道：“我說，那群蜜蜂會聽從安排、乖乖鉆進蜂箱這事，真讓你這么納悶兒？”

艾琳點點頭，小聲答道：“納悶兒……它們明明是因為不想繼續住在蜂箱里才飛出來的，可又像剛才那樣爬進了另一個蜂箱，就像重新回到自己家一樣。這讓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喬恩笑說：“這個啊，是因為那個蜂箱已經變成蜜蜂的新家了。女王蜂決定住下的地方就是整個蜂群的家?！?

“哦……”艾琳抬起臉，“所以你就是因為女王蜂已經進了那個蜂箱才不擔心的嗎？”

“沒錯，只要女王蜂進了那個蜂箱，其他蜜蜂肯定會追隨它。蜜蜂的忠誠度比我們人類高多了，它們不會隨意造反或背叛女王蜂。有時候我都覺得蜂群的那種忠誠讓人難以接受。它們簡直就像是被線拽著一樣，一只不留地全部進到蜂箱里去了，對吧？”

艾琳點點頭，回想著數量驚人的蜜蜂一齊飛去的情景，還有它們仿佛被施了法術一般接二連三地爬進女王蜂所在的蜂箱的模樣，自言自語道：“不知女王蜂是不是會使魔法。”

喬恩輕笑道：“搞不好真的會，對于孩子來說，媽媽就是魔法師。”

“媽媽？女王蜂是媽媽嗎？”

“是啊，它是那一大群蜜蜂的媽媽?！?

“?。俊卑罩鴮崌樍艘惶?，她瞪大了眼睛，“那一大群？那些蜜蜂都是女王蜂生的？”

“難以相信吧……上萬只的工蜂都是女王蜂的女兒，全部工蜂都是雌性，但它們不能產卵，只是不斷地辛勤工作，到處去采蜜。只有女王蜂可以產下上萬顆卵。”

艾琳的嘴巴微微張開，看著喬恩。

她的手上起了雞皮疙瘩。

女王蜂一只蜜蜂生下幾萬顆卵，而生下的女兒們只能成為工蜂，然后不停地工作……多么不可思議??！蜜蜂的親子關系和人類之間竟然有這么大的差距。

就在艾琳想象著產下無數顆卵的女王蜂，以及女兒們從那些卵中誕生的模樣時，她突然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

“咦？”

看到艾琳歪頭，喬恩挑起眉毛問：“怎么了？”

艾琳抬頭看著喬恩說：“如果工蜂是女王蜂的孩子，就代表它們都繼承了女王蜂的血統啰，那它們為什么無法成為王？”

“嗯……”喬恩沉吟了一下，他看著艾琳的臉，輕輕地推了推艾琳的肩膀，“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喬恩帶著艾琳走到剛才放有蜂箱和噴霧器的倉庫。走進倉庫之后，喬恩把鋪在地面的木板拿起來，將它立在旁邊，再掀起下方的蓋板。

蓋板下面有一個洞，喬恩趴到地上，把手伸進洞里，拿出一個小小的黑罐。

打開蓋得緊緊的蓋子以后，喬恩招了招手，說：“來，給你看看這個?！?

艾琳走到喬恩身邊一看，發現罐里裝著淡黃色的黏稠物。喬恩拿了一個小湯匙，舀了一勺。

“你嘗嘗?！?

艾琳照他的話舔了一口。剛開始，艾琳覺得很甜，但接下來，一股強烈的酸味刺激著舌頭和喉嚨。

“呃！”艾琳吐出舌頭，不禁皺起了臉，一種無以言表的刺激味道充斥著她的口鼻。

喬恩笑了出來：“抱歉，有那么難吃嗎？來，用這個中和一下嘴里的味道?！?

喬恩從架子上拿下蜂蜜罐，讓艾琳舔了一口蜂蜜。

酸味雖然消失了，但有些類似羊奶的味道還留在口中。

“這是蜂王漿。吃這個長大的幼蟲，就會變成女王蜂?！眴潭鬟厰Q緊罐子蓋邊說，“蜜蜂在覺得需要新的蜂王時，工蜂就會制作一個名為‘王器’的特殊容器。那就是蜂王陛下的搖籃——王臺。女王蜂會在王臺產卵，等到幼蟲孵化出來以后，年輕的工蜂就會輪流把自己體內分泌的蜂王漿喂給幼蟲，它們就是這樣養育新一代女王蜂的?！?

喬恩把罐放回地洞里蓋好蓋板，看著艾琳咧嘴一笑：“我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我啊，能造出蜂王陛下來?！?

艾琳不知道那是何意，露出一副不解的表情。

看到這張臉，喬恩的笑意更深了：“聽好了啊，是這樣的。首先，用蜜蠟塑出一個王臺。接下來，把木條插進蜂王住的巢和儲存蜂蜜的巢之間，把蜂王隔離開。這么一來，巢里的工蜂就會軍心渙散，它們會非?？释粋€王，極其渴望。這時候呢……”喬恩站起身，從架子上拿了一個奇小無比、像挖耳勺一樣的東西給艾琳看，“就要用這個，把本來應該成為工蜂的幼蟲舀起來，輕輕地放進我做的王臺里。這么一來，年輕的工蜂們就會急急忙忙地趕過來，開始用蜂王漿喂養這只幼蟲——幼蟲就得到蜂王漿的哺育，之后就會變成蜂王?！?

艾琳聽得皺眉：“咦？這么說來，王的卵跟工蜂的卵都是一樣的？”

“對啊，差別只有一個——是不是吃蜂王漿長大的。蜂王漿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它能把普通的工蜂變成蜂王?！?

殘留在艾琳舌頭上的味道，似乎比剛才更嗆了，艾琳突然覺得有點兒恐怖。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頭，摸了一下：“叔叔……我沒事吧？不會起變化吧？”

喬恩又笑了出來：“不會，不會！你是不會變成女王蜂的，放心吧！不過，你可是靠著這個才得以恢復健康的。在你發高燒、臥床養病期間，我一直喂你喝的就是用蜂王漿、蜂蜜和果汁攪拌在一起的混合飲料。”喬恩這么說著，把剛才喂艾琳舔蜂王漿的湯匙晃了一下，“你可得好好感謝它們。蜂王漿是長壽的秘方，非常昂貴。你知道你剛才舔的那一勺蜂王漿值多少錢嗎？”

艾琳屏住呼吸，看著喬恩。

喬恩小聲道：“得要一顆小粒銀呢?！?

“??！”艾琳打心底吃了一驚，眼睛睜得圓圓的，“一……一顆小粒銀？”

一顆小粒銀可以買三塊相當于大人拳頭大小的上等牛肋肉。而剛剛吃的蜂王漿分量只跟自己的小指指尖差不多，竟然這么貴！叔叔為了救自己喂給自己這么昂貴的蜂王漿……

艾琳突然臉色發青，身體發冷——這么貴的東西，自己實在無力償還。

“叔叔……”

“嗯，怎么啦？不舒服嗎？”

艾琳搖搖頭，板著臉悄聲說：“叔叔……我沒錢?！?

喬恩用感到很意外的眼神看著艾琳。接著，他表情凝重地伸出手，扶住艾琳的肩膀。

“是我不好，沒過腦子說了這么多沒用的話?！眴潭髡J真地看著艾琳，一字一句地說，“我根本沒想過跟你要錢，根本沒有過那種骯臟的想法，你別擔心。我不是有錢人，但也不算窮……我沒有需要撫養的親人。養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孩，撫養費、醫療費對我來說不算什么難事。你別多想?！?

可即使聽見喬恩這么說，艾琳還是無法釋懷。

媽媽為了委托別人照顧自己，把積攢的大粒銀都交給了鄰居莎久的爸爸媽媽。自己實在無法接受一個不是自己親人的人這樣照顧自己。

可是自己已經沒有家可回了——要不是這位叔叔收留自己，自己連飯都沒的吃，連覺也沒的睡……

艾琳抿著嘴低下頭，強忍著因感到無助而涌出的淚水。然后，她雙手撐地說：“叔叔，我……沒有家……可以回，也沒有錢?！卑沼X得自己聲音聽起來好遙遠，“但是，我會做飯、縫衣服，也能照顧山羊和馬。我會好好干活兒的……所以，您能不能讓我留在這里？”

一時之間，喬恩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他凝視著把兩只小手撐在地上微微顫抖的少女。

讓喬恩大感驚訝的是這么小的孩子竟然會有這個心思，得給照顧自己的人付錢。

他以前生活的地方并沒有這種小孩。十歲上下的小孩喬恩看多了，他們總是靠著不知世事的童稚純真，理所當然地向大人撒嬌。

工匠階層的孩子難道都像她這樣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工匠階層的孩子或許遠比貴族甚至高級職能者階層的孩子更加成熟。

不過，這個孩子似乎還不懂得對大人察言觀色，其實喬恩早就想把艾琳收留下來了，艾琳卻似乎沒有發覺。

喬恩曾因一件自己無法承受的事情而不得不離開家人，過起養蜂人的生活，回頭算算也有四年了。有時候也會感覺到一個人生活的孤單。

他雖然沒有撫養女孩的經驗，但這個孩子比男孩子還要堅強，而且十分聰穎。他覺得可以和她一起生活下去——當然，這要看艾琳是否真是孤苦伶仃、無人收養的孩子。

這個孩子肯定有相當特殊的經歷和遭遇，領養她也可能會給自己引來麻煩。這個時候不能感情用事，應當慎重考慮。

盡管如此，僅僅和這個孩子相處了三天，喬恩就喜歡上了這個孩子，難以撒手不管。如果這個孩子的父母突然出現，而把她帶走的話，他一定會非常難過。

可目前這個孩子并不了解喬恩內心的想法。她把喬恩當成外人，壁壘分明地畫下一條線，并且覺得欠喬恩照顧自己的人情。喬恩覺得自己如果只會慈祥地摸摸這孩子的頭，并不會使她的心情放松。

“你出門在外……”喬恩一開口，艾琳便抬起頭，“住在旅館里，一天要付多少住宿費，你知道嗎？”

艾琳表情緊張地搖搖頭。

“大概得要一顆小粒銀……那么，被貴族家和商家雇用的小孩子，工作一天能賺多少錢，你知道嗎？”

艾琳又搖搖頭。

“大概是五十枚銅幣，等于小粒銀的一半。所以，你如果在這個家里幫忙干家務的話，就當是一天掙了五十枚銅幣好了。我剛才說的旅館住宿費是一個成年人的價錢，小孩的話就是半價。這樣剛好跟住宿費抵消……你覺得這筆交易怎么樣？”

看到艾琳釋然的表情，喬恩也露出了微笑。

“好，那交易就成立啦。等你的身體恢復之后，就好好干活兒吧。”

艾琳用力地點點頭。

注釋

[1]一種散發強烈氣味的小型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