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序:媽媽的指哨
書名: 野獸召喚師(套裝5冊)作者名: (日)上橋菜穗子本章字數: 16669字更新時間: 2022-03-14 09:49:27
序章
媽媽的指哨
一旦成功騎到斗蛇背上并抓住了它的犄角,戰士們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操控斗蛇。只要抓住它們的犄角,不讓它們低頭,它們便不能鉆到水中去。
1 斗蛇的慰靈笛
蒙眬中,艾琳聽到了開門聲。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漆黑中可以清晰地聽到雨點不斷敲打木屋頂的聲音。
媽媽先是在廚房的洗手池邊洗手,后來躡手躡腳地走進了臥室。她一鉆進被窩,艾琳就聞見一股雨水中摻雜著斗蛇的味道。
馱著戰士在水流中游動的斗蛇有著龐大的身軀,身軀表面的鱗片上沾滿了特殊的黏液,散發出類似麝香的氣味。騎在斗蛇身上的戰士們無論走到哪里,人們都能聞出這種氣味。
照顧斗蛇的媽媽身上也有這種氣味。對艾琳來說,那是自她生來就聞慣了的媽媽的味道。
“媽媽,剛才打雷了吧?”
“遠著呢,在山背后。別怕,睡吧。”
艾琳松了口氣,又閉上了眼睛。
她腦海里浮現出媽媽的身影,媽媽總是用白皙的手小心而緩慢地撫摩斗蛇巨大的身體。艾琳特別喜歡媽媽凝視斗蛇時那種安詳的眼神。
媽媽負責照看的是一種十分厲害的名叫“牙”的斗蛇。“牙”是斗蛇中的先鋒,負責沖破敵陣,就連好友莎久和喬客的爸爸都不能看管“牙”居住的巖洞。艾琳一想到其他斗蛇眾這么看重媽媽高超的醫術,就覺得無比自豪,心臟幾乎都要跳出來了。
媽媽照看斗蛇的時候艾琳總愛跟著去,不論是正在打水,還是縫衣服,艾琳都會毫不猶豫地把手頭的事情一扔,就跟著去了。她十分渴望像媽媽那樣摸一下斗蛇的鱗片,可媽媽總是說,絕對不行。
“斗蛇是種可怕的猛獸。只要你一靠近,它們立刻就會覺察,并且仰起頭張開鐮刀一樣的嘴把你連頭帶肚子撕破,然后吞進肚里。”媽媽望著在巖洞深深的池水里蜿蜒游動的巨大斗蛇,平靜地說道,“你看我經常接觸它們,以為沒什么大不了的,可你千萬不能自以為是。斗蛇是不會跟人親近的,像它們這樣的生物也不應該跟人親近……我們斗蛇眾接觸斗蛇時,都是靠這個無音笛來使之麻痹而已。”媽媽拿出一個小笛子放在手掌上給艾琳看。
艾琳早已看慣了媽媽把笛子放到嘴唇上吹的動作。她還看到過戰士們在訓練時一齊往笛子里吹氣,迅速地把鞍子搭到像大樹干一樣硬邦邦的斗蛇身體上,然后抓住它們頭上兩只長長的犄角,把腿一跨騎上去的樣子。
一旦成功騎到斗蛇背上并抓住了它的犄角,戰士們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操控斗蛇。只要抓住它們的犄角,不讓它們低頭,它們便不能鉆到水中去。
斗蛇前后都有腳,腳上還長有鋒利的腳指甲,要是在陸地上奔跑起來,它們的速度遠超駿馬。斗蛇在陸地上奔跑時看起來像條龍,但它們的棲息地原本在水中。當它們把腳緊貼腹部蜿蜒游動時,看身形完全就是蛇。斗蛇身上的鱗片堅硬無比,連長矛也刺不進去,馱著戰士的斗蛇一旦沖進敵陣便會把敵軍連人帶馬一起撕碎,十分殘暴……
每到野生斗蛇產卵的季節,斗蛇眾便會偷偷地從排列整齊的蛋巢中一個一個地采集斗蛇的蛋。當幼小的斗蛇從這些蛋中孵化出來以后,他們再把覆蓋在斗蛇耳朵上像蓋子一樣的鱗片切除。
艾琳親眼見過媽媽這樣做。媽媽告訴她,切除其耳朵上的鱗片后,斗蛇就可以被無音笛操縱。戰士們騎上斗蛇時,會在它們耳朵上戴上一個用斗蛇鱗片加工而成的蓋子,防止斗蛇被敵人的笛子操控。
不知怎么了,媽媽神情黯然,一邊看著斗蛇,一邊把玩著笛子。
“等你長到十五歲,如果還想摸斗蛇,那時我們再商量吧。”
媽媽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飄忽,艾琳沒敢繼續問下去。可她心想,等滿十五歲還要五年,實在是太漫長了,因為她每天都在琢磨:斗蛇身上那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七彩鱗片,摸起來到底是什么感覺?
莎久和喬客都認為艾琳是個怪人,因為她們覺得斗蛇很可怕,根本不愿意靠近。對此,艾琳倒也能理解,斗蛇的確是可怕的猛獸。
可不知為什么,艾琳就是對斗蛇癡迷得很。每每看見斗蛇舒展開身體潛入水底,旋即又裹挾著漆黑的水流蜿蜒盤卷,浮出水面的樣子,雖說感到恐怖,渾身汗毛都快立起來了,可就是挪不開眼睛。
真想一整天就這樣看著它們。
斗蛇晚上也會睡覺嗎?每次媽媽深夜巡邏艾琳都想跟著去,可她就是起不來。其實,媽媽起身時艾琳也會醒來,只是眼皮就像被膠水粘住了似的,睜不開眼,所以直到現在一次還沒去過呢。
艾琳總是在一片漆黑中沉沉睡去,等到媽媽再一次回到自己身邊睡下時,又會醒來。
不知道睡了多久。
突然,一陣刺耳高亢的笛聲響起,艾琳被驚醒了。
她看到媽媽正掀起被子。這時已是黎明時分,媽媽的身影比剛才看得更清楚一些。
笛聲一直持續著。那是一種用力吹破金屬管的聲音,令人牙根直發癢。艾琳用雙手捂住耳朵:“媽媽!這是什么聲音?”
媽媽沒有回答,只是迅速地穿好衣服,把難穿的長靴撂在一邊,趿拉上草鞋,丟下一句,“你待在這里!”就奔到外邊去了。
艾琳怎么可能聽媽媽的話就待在這里!
急切的聲音悲鳴般響徹大地。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艾琳在睡衣外隨意披了件外套,就著急忙慌地追著媽媽去了。
雨停了,草鞋在濕滑的地面上直打滑。許多人家都打開了門,斗蛇眾紛紛走出來。他們身后跟著家人,大家一邊議論著,一邊跑向東邊的懸崖,那里有好幾個斗蛇居住的巖洞。那悲鳴般的笛聲似乎就是從巖洞那邊傳來的。
巖洞的入口像是被巨人用手掰裂的灰色懸崖。懸崖的裂縫延伸得很高,裂縫下邊與地面相接處的寬度可以并排通過幾個大人。
巖洞的入口處有士兵站崗,目的是防止敵人的偷襲。瘆人的笛聲讓士兵們驚慌失措,他們往巖洞的深處張望,當看到艾琳的媽媽走在斗蛇眾的最前頭時,這才松了一口氣,退到兩旁讓出路來。
巖洞里每隔數十步燃著一個火把,把濕漉漉的巖壁照得熠熠生輝。
進入巖洞,眼前是一大片空地,深處有許多小洞窟。洞窟與被稱為“巖房”的獨立巖洞相通。巖洞里還有被稱作“池”的深水潭,用來飼養斗蛇。
三百多年前,先人是如何穿鑿地底的已不得而知,挖掘出的水潭碩大無朋,令人嘆為觀止。但將喜好獨處的十幾頭斗蛇放入同一池內,它們之間仍會因爭奪地盤而相互殘殺,所以地底建有無數的池。
池和池之間,由被稱為“斗蛇道”的水路相連。平時用厚重的楮木板搭建水壩相隔,到了訓練或作戰時,水壩打開,戰士便可乘坐斗蛇出陣。
此刻,地底如同卷起了噪聲風暴。尖厲的笛聲在無數的池中響起,又被巖壁反射回來。走進巖洞的人,不約而同地捂住耳朵,咬緊牙關。
斗蛇道的兩旁有供人行走的通道。盡管洞內昏暗、難辨道路,但艾琳的媽媽不僅沒有用手捂耳,還健步如飛,沖進了飼養“牙”的巖房。
當艾琳好不容易趕到媽媽所在的巖房時,幾乎所有的斗蛇眾都已到齊了。
大人們個個呆若木雞。艾琳從人縫中鉆到前面一看,眼前是一幅令人不可思議的景象。
昏暗的池水中漂浮著好幾根巨大的圓木。媽媽浸在齊胸的水中,正要觸碰那些圓木。
好一會兒,艾琳才辨認出那是什么,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牙’!”
艾琳正要沖到媽媽身邊,不知是誰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回頭抬眼一看,是爺爺。爺爺神色緊張,盯著媽媽:“死了嗎?”
媽媽聽到爺爺的問話,點了點頭。
“五頭都死了?”
媽媽又點點頭。
不知什么時候,瘆人的笛聲已經停止。寂靜中,可以聽到幾個人的腳步聲匆匆而來。不一會兒,三個斗蛇眾沖進了巖房:“隔壁巖房的‘牙’也死了……”
斗蛇眾一陣騷動。艾琳感到爺爺扳住自己肩膀的手更加用力,甚至讓她感到有些疼痛。
“其他斗蛇怎么樣?”
“‘胴’和‘尾’都沒事。我們剛才在吹慰靈笛,它們現在還是有些亢奮,在池中游來游去,但沒大礙。”
爺爺環視斗蛇眾,口氣嚴厲地說:“大家都各自回到當值的巖房去。斗蛇游水時過于興奮,身體擦到巖壁會受傷。再也不能多折一頭了。”
斗蛇眾一齊點頭答應,奔向巖房外。
爺爺目送眾人離開后,來到池邊。“什么……原因?”
媽媽沒有回頭,斗蛇已經僵直地浮在水面,媽媽翻檢似的細看著鱗片。“還不清楚。”
“是因為瓦秀蟲[1]聚集過多,窒息而死的嗎?”
“看樣子不是,腮部很干凈,瓦秀蟲是死后才聚集的。”
“你沒有忘了喂特滋水[2]吧?半夜巡查的時候,沒有發現異常?”
媽媽默默地搖搖頭。
爺爺盯著媽媽看了片刻,語氣生硬地說:“‘牙’都死了,這可是滔天大罪,監察官到了是要被訊問定罪的。”
媽媽緩緩地回過頭,抬眼望著爺爺,然后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我愿對此事負責。”
爺爺有些情急,攥緊了拳頭:“對此事負責?索詠,我也難辭其咎。我是斗蛇眾的頭領,又是你的公公,監察官又怎么肯善罷甘休!他們肯定會逼問我,為什么要讓你這個霧民來負責照看大公的珍寶‘牙’!”爺爺怒不可遏,聲音有些發顫,“如果艾松沒有留下遺言,如果不是你有了他的孩子……”爺爺喃喃自語,搖了搖頭,“也不全是為了這些。的確,你的醫術了得!我力排眾議,是為了實現艾松的遺愿。誰料到會出這樣的差錯……”
爺爺嘴里迸出這幾句話后,轉身離開了巖房。
艾琳蹲下身,腿因為發軟再也站不住了。“媽媽……媽媽……”
媽媽在艾琳的輕聲呼喚中抬起頭,魂不守舍地看著艾琳。過了一會兒,好像恢復了生氣,微笑道:“不礙事。”
“爺爺說是大罪……”
“不礙事的。”媽媽輕輕地撫摩了一下僵直的斗蛇身體,“爺爺雖這么說,但在爺爺的父親那一代,也曾發生過‘牙’同時死亡的事。‘牙’雖然比其他斗蛇身大力大,但不如其他斗蛇耐病。這個大家都知道。”
媽媽仿佛感受不到池水的寒冷,專注地看著斗蛇。她的眼里透露出哀憐,同時也隱含著些許煩惱。
斗蛇眾的交談聲順著巖壁從深處的巖房傳來,模糊而不真切。艾琳和媽媽久久地凝視著死去的斗蛇。
插在巖壁上的火把引來了無數的羽蟲上下飛舞,其中也有許多落在了斗蛇身上。
看著看著,艾琳突然小聲說:“媽媽,斗蛇死后氣味會變嗎?還是因為生病,氣味才變的?”
媽媽好像被鞭子抽了一記,猛地抬起頭,艾琳不由得一驚。
媽媽直視著艾琳問道:“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艾琳眨了一下眼:“因為……因為這氣味,和平時斗蛇的有些不同,所以我想這些奇怪的羽蟲才會飛過來……”
媽媽直勾勾地盯著艾琳,艾琳的聲音不自覺地小了下來。
媽媽輕聲地追問道:“然后呢?”
艾琳眨著眼道:“瓦秀蟲通常都在水里,我從來沒有在巖房里看到過這樣的羽蟲。媽媽,你以前講給我聽過,什么樣的花兒招什么樣的蟲子。同樣的道理,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斗蛇的氣味變了,所以才招來了這樣的羽蟲。”
媽媽的眼里浮現出一抹難以言喻的神色。
“艾琳,你……”媽媽的聲音中帶著感慨,剛開口卻又搖了搖頭,輕聲道,“艾琳,這樣的胡思亂想可不許對其他人說。”
“為什么?”
媽媽微笑著說:“因為……有些人喜歡疑神疑鬼,搬弄是非。艾琳是想幫媽媽,可也許會有人說你這是胡編亂造。”
艾琳鎖起了眉頭,因為媽媽的話她似懂非懂,好像是在故意搪塞她,卻又不知道是為什么。
媽媽手扶巖床艱難地從水中爬上岸來。艾琳連忙趕到媽媽身邊,拽著她的衣服幫她上岸。媽媽的身體被凍得像一塊冰。
“謝謝。”媽媽輕聲說,慈愛地撫摩了一下艾琳的頭。
之后,媽媽轉過身去,面向漂浮著斗蛇尸骸的池跪了下去。她低下頭,前額觸地,許久都一動不動。水從媽媽濕透的衣衫上滴落,又在她身邊流淌開來,黑黢黢地蕩了開去。
2 霧民
從溫水浴場出來的時候,將山巒染成一片通紅的夕陽正徐徐落下。
這是漫長的一天。
人們在洞窟的空地上鋪好草席,將死去的斗蛇排放在上面,做好了準備工作,以便明天到達的監察官檢查。之后,媽媽和其他斗蛇眾在集會堂待了很久。
艾琳擔心極了,直到午飯時分,媽媽和其他人還沒有從集會堂里出來。鄰居莎久的媽媽讓艾琳在她家吃了午飯。
直到傍晚,媽媽才拖著疲倦的身體走出集會堂。她拉起在外等候的艾琳的手,一言不發地回到家中,換過衣服后像往常一樣走去溫水浴場。
斗蛇眾整天都要浸泡在冰冷的池水中,因此,村落中溫水浴場是必不可少的。但考慮到燒木柴有可能引發火災,溫水浴場建在了村莊的西頭。
艾琳和媽媽通常會等其他斗蛇眾和村里的婦女們洗完再進浴場。從艾琳記事起就是這樣,她從未考慮過其中的緣故。今天溫水浴場依然空無一人,和媽媽泡在熱水里的艾琳,第一次迫切地想知道為什么自己一定要在沒人的時候才可以來浴場。
媽媽和自己好像與村里其他人多少有些隔閡。
雖然從沒有人當面點破,但想起平日里感受到的點點滴滴,似乎就有了這樣的看法。
比如說,莎久的爺爺奶奶對莎久就更和氣。他們在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堂表兄弟也經常來往。
艾琳從未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過,她總有些莫名其妙地害怕身為斗蛇眾頭領的爺爺。新年或者其他節日的時候去看望爺爺奶奶,奶奶也會分些糕餅給自己,可從未對自己和媽媽露過笑臉。
爸爸的弟弟妹妹,還有他們的子女和自己也不怎么親近。艾琳每次看見他們和爺爺奶奶有說有笑的,總奇怪為什么爺爺奶奶對自己和媽媽不茍言笑。但艾琳覺得這話問不出口,也就從來沒有向媽媽打聽過。
媽媽的個子比村里其他女人都高。
媽媽面龐的輪廓和眼眸的顏色也和村里其他人不同。
艾琳已不記得是什么時候注意到的。不過,莎久曾問過她:“艾琳,你的眼睛和你媽媽一樣都是綠色的。霧民的眼睛都是綠色的嗎?”也許就是那時發現的吧。
莎久問的時候,壓低了嗓子,有些戰戰兢兢的。“艾琳,你是不是也有魔力?人家說,霧民和村里的人通常是不能生小孩的,生下來的孩子叫‘魔孩’。艾琳,你被魔鬼附體了嗎?”
那時,艾琳只是禮貌地微笑,并沒有回答。因為她突然覺得還是不必認真,裝糊涂更好。
并沒有人教她這么做,艾琳只是覺得不聞不問,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可以讓自己和媽媽過得不那么心累。
晚霞為山巒鑲嵌了一道棱線,艾琳一邊望著晚霞,一邊抬頭看著媽媽的側臉。
媽媽曾經是霧民嗎?爸爸又是什么樣的人呢?她是“魔孩”嗎?
問題已經涌到了喉嚨口,但艾琳卻沒有出聲。
或許是感覺到了艾琳的目光,一邊走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晚霞的媽媽回過頭看著艾琳。
“累了吧?”媽媽微笑著小聲說,“今天晚飯我們吃野豬肉,好不好?”
艾琳吃了一驚。埋在醬缸里的野豬肉可是難得的佳肴,只有在慶典和祭祀時才有口福享用。
“真的?真的吃野豬肉?”
“對啊,今天飽飽地吃頓肉,解解乏,明天也好有力氣干活兒呀。”
一到家,媽媽就讓艾琳點燃爐灶,自己走進了里面的房間。出來的時候,媽媽手里拿著一個小包。
“媽媽,那是什么?”
媽媽沒有回答艾琳的問題,只是說:“米已經淘好了,你煮一下。飯煮得差不多的時候,我也就回來了。”
媽媽說著就去了鄰居莎久家。究竟過去干什么了呢?過了好久媽媽都沒有回來。
當鍋里的飯煮熟、香氣四溢的時候,媽媽終于回來了。
媽媽蹲在灶臺前察看火候。
“真香啊!肚子餓了吧?媽媽馬上就給艾琳煮野豬肉。”
媽媽沒有起身,而是呆呆地看著灶里的火。不一會兒,她突然從懷中掏出笛子,扔進了火中。
“媽媽!”
艾琳驚叫一聲,媽媽站起身攬過艾琳的頭。
“對不起,”媽媽聲音沙啞地說,“媽媽實在有愧于你。今后再也不用拿著這個笛子了,媽媽心里輕松了許多。”
艾琳驚詫地問道:“為什么?媽媽,難道你討厭照看斗蛇嗎?”
媽媽搖搖頭:“媽媽不討厭照看斗蛇,但討厭用這個笛子。”
媽媽下意識地撫摩著艾琳的頭發,低聲說道:“笛聲一響,斗蛇就全身僵直,我真不愿意看到這些……被人操控的野獸太可憐了。在大自然里,生死是各由天命的。看到被人圈養的斗蛇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心里難受極了……”媽媽像是在自言自語。
“被人飼養后,斗蛇會變衰弱嗎?”艾琳問道,“喂給它們的特滋水,不是會讓它們更強壯嗎?”
“喂食特滋水之后,‘牙’的硬度會增加,骨骼也比野生斗蛇更為粗大。但是,喂食特滋水也會讓它們某些部位衰退。”
“哪些部位會衰退呢?”
媽媽把手擱在艾琳頭上,思忖了片刻,像是有些后悔。“我說了一些你不該知道的東西。把媽媽剛才說的話忘掉吧。別的斗蛇眾都不知道,你要是說出去,會出大事的……你跟媽媽發誓,絕不告訴別人。”
艾琳撇撇嘴。
媽媽經常說這句話。
“好,我發誓。可媽媽你得告訴我,斗蛇的什么部位會衰退?”
媽媽微微一笑:“你想想,對野生斗蛇來說很尋常,可對養在池里的斗蛇來說卻十分困難的事是什么?你一定能夠找到答案。不過就算你找到了答案,也不能告訴別人——在你理解為何不能告訴別人之前,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說著,媽媽又捋了捋艾琳的頭發,“去,把野豬肉從缸里拿出來吧。”
艾琳從缸里取出野豬肉,去掉了上面的醬。這時,媽媽分開灶里的灰,在上面鋪了一張拉闊斯[3]的葉子。
艾琳睜大了雙眼,瞪著拉闊斯的葉子問:“這是干什么?”
媽媽笑了:“等著瞧好了。”
媽媽接過野豬肉塊,排放在葉子上,然后又挖了一些拉闊斯的甜果肉,放在肉塊上。再在上面抹了些托伊醬[4],麻利地將葉子卷起來裹住肉塊和果肉,最后在上面撒上了熱灰。
等了許久,艾琳肚子已餓得咕咕直叫,媽媽這才把葉子包從灰里取出來,擱在沒有上釉的大盤子里。
打開葉子,蒸汽升騰,一股甘甜的香味撲鼻而來。
“哇!”
燜烤的野豬肉口感柔軟,甜果肉黏稠如汁和著辣醬早已入味。咬一口,脂香四溢。
“好吃嗎?”
艾琳已經無暇他顧,嘴里咬著野豬肉一個勁兒地點頭。
媽媽高興地笑了:“把汁兒澆在飯上,試試看。”
把葉子上剩下的汁液澆在米飯上吃,同樣鮮美無比。
“拉闊斯的葉子經冬不落,無論哪座山,只要到向陽的一側,肯定能找到。媽媽以前在山上巡游的時候,經常用它來代替鍋。和鍋不同,葉子不但可以除去肉的腥味,還可以增添香味。”
聽媽媽這么一說,艾琳停住了手。媽媽的表情十分寧靜。事實上,這還是媽媽第一次說起她自己的往事。
“媽媽……”此刻,艾琳覺得正是問話的好時機,“媽媽,小時候你是不是不住在這個村里?那時你在哪兒呢?”
艾琳的心怦怦直跳。
看著艾琳緊張的神情,媽媽回答說:“我走過很多地方,四處游歷。以前沒告訴過你,你也沒問過……艾琳,你是不是覺得不能問?”
艾琳點點頭,媽媽也點點頭:“艾琳已經到懂事的年齡了……今晚,媽媽就把我和爸爸的事都告訴你。”
說著,媽媽把盤子從膝頭放下。
“今天,艾琳聽到爺爺叫媽媽‘霧民’了吧。你覺得霧民是什么?村里人都以為是個子高高的,從濃霧中出現又在濃霧中消失的神秘人,他們有靈丹妙藥,擅長醫術,信仰奇妙的神靈,讓人心生畏懼,對嗎?”
艾琳微微點點頭,媽媽眼角帶笑:“在外人看來也許是這樣的……是的,我們居無定所,我們有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但是,所謂‘霧民’不過是人們以訛傳訛,只因為濃霧與我們給人的印象相符,所以‘霧民’的叫法流傳甚廣罷了。其實我們的族名是‘勿致’,也就是‘不可做,須守戒’的意思。”
“勿致?守戒?”
“昔日過錯,勿致重犯。這就是族里的戒律。媽媽從小就被教導,守戒重于守護己身,也重于守護家人之命。族人都固守祖訓,勿致破戒,所以我們自稱為‘勿致’。”
“昔日過錯,是指什么?”
媽媽閉口不語,思索了片刻道:“會讓人獸死絕的……悲慘過錯。媽媽的祖先為了不讓滅絕危機再度來臨,立誓守戒,從此既不臣侍真王,也不出仕大公,而是巡游隱居于原野山林之中。
“媽媽的族人從降生之日起就被告誡要遵循規矩,如此綿延已經好幾代了……族人不但不得與外族通婚,還得守著不得在一處定居的規矩。”媽媽臉帶笑容,眼里卻滿是哀傷,“媽媽破戒了。媽媽和爸爸相遇后,決定在這個村子生活。從那時起,媽媽就不再是‘勿致’了。”
艾琳眨眨眼:“可是,媽媽的媽媽和爸爸現在在做什么呢?”
“媽媽的爸爸早就去世了……媽媽的媽媽和其他族人一樣,應該還在某處游歷吧。”
艾琳呆呆地看著媽媽,不知說什么好。
戒律也好,規矩也罷,艾琳都似懂非懂。媽媽和爸爸相遇之后住在這個村子,又有什么不可?這樣的小事,就會讓媽媽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家人嗎?
艾琳眉頭緊鎖,拼命思考。
媽媽問道:“媽媽說的,太難了吧?”
“嗯……”
“是啊……不要緊,等今后你長成大人了,再想起媽媽的話,肯定會明白的。”說著,媽媽招招手。
艾琳放下盤子,站起身走到媽媽身邊。像小時候那樣,媽媽讓艾琳坐在自己的膝頭,從背后擁住了艾琳。
“媽媽和爸爸是在薩默克的巖山相遇的。媽媽在巖縫里尋找洽其墨[5]時,發現一個年輕人倒在巖石邊。”
“那是爸爸嗎?”
“是,爸爸那時正在獵鹿,不小心滑倒,跌下山崖了。”
“爸爸受傷了嗎?”
“受傷了,撞到了頭,腿也摔斷了。”
“是媽媽救了爸爸吧?”
媽媽微笑著搖了搖艾琳。“是啊……媽媽和爸爸就這樣相遇了。艾松……就是你爸爸,不像爺爺奶奶,爸爸是一個很和善的人。雖然話不多,但笑起來,就像太陽從云間露出臉一樣,會讓周圍的一切都明亮起來。艾琳和爸爸一模一樣……只要在媽媽身邊,就會讓媽媽感到溫暖。”
說著,媽媽緊緊地摟住了艾琳。
3 媽媽的指哨
一隊神情肅穆、持槍行進的士兵護著幾名騎著馬的官員順著村道而來,艾琳躲在女人堆里張望著,內心忐忑不安。
幾乎所有村民都集中到集會堂前的廣場上,緊張不安地等候著監察官一行的到來。斗蛇眾站在村民前面,排成一排,媽媽也在其中。
監察官身穿紅衣,腰間圍著寬大的裝飾帶,頭戴黑冠。他并不下馬,倨傲地看著斗蛇眾:“‘牙’是大公的帳下至寶,你們竟然讓十頭盡數死了!有這回事兒?”
艾琳的爺爺上前一步,深深地低下頭:“大人說的是,萬分惶恐。”
監察官眼瞼不停地顫動,猛地怒吼道:“照管‘牙’的是哪一個?站出來!”
艾琳驚得差點兒跳了起來。
她看到媽媽向前走了幾步,雙手合十于胸前,深深低頭,向監察官行了個大禮:“是我……”
監察官驚詫地瞪大了眼睛:“你……這怎么可能?你不是霧民嗎?”監察官將臉轉向艾琳的爺爺,怒不可遏地吼道,“你這老頭兒,瘋了不成!讓霧民的女人照管大公的帳下至寶?”
艾琳的爺爺表情僵硬,答道:“實在是對不起。只不過這女人醫術的確高超……”
監察官揮起馬鞭抽向爺爺,爺爺的額頭立刻濺出了血花。爺爺單手按住額頭,俯首不動。
“醫術高超?或許如此吧。霧民中原本多有會使幻術之輩。不過,頭領,你給我聽仔細了,照管‘牙’之人,并非只看醫術高超與否,對大公是否赤膽忠心才最為緊要。你身為斗蛇眾頭領,竟然如此不明事理嗎?”
爺爺抬起頭:“大人恐怕有所不知,這女人十年前已被霧民逐出,后與小兒成親,已是這村中之人,不用再守霧民的規矩,可向大公效忠。”
監察官冷笑道:“何以見得?我聽聞規矩乃霧民之無上至訓,縱是親生子嗣,違了規,那也是殺無赦的!”監察官瞪著媽媽,“為什么你照管的‘牙’都死了?你不是醫術高超嗎?想來應該可以探明死因。說來聽聽!”
媽媽語氣生硬,回答道:“不敢惹怒大人……‘牙’是中毒而死的。”
周圍一片寂靜。
監察官皺眉道:“什么,中毒?什么意思?難道你投毒了?”
媽媽搖搖頭:“不……斗蛇眾都知道,喂食‘牙’的特滋水中有一種猛藥成分。因為斗蛇身覆黏液,黏液有護體之功,所以將特滋水與黏液混合喂給斗蛇,不會傷其身體,反而有去蕪存菁的功效。但昨天早晨,不知為什么,斗蛇身上出現多處黏液稀薄的癥狀。深夜我巡視時并沒有發現,所以像平常一樣喂食了特滋水……”
監察官瞇起眼睛:“只在數小時之內,就有如此突變,原因何在?”
媽媽抬頭望望監察官,搖頭道:“我也不清楚。”
廣場上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靜。
監察官突然回首向身后的士兵發令:“給我綁了這女人,問完話,便行刑。”
艾琳身子一晃,心臟仿佛被銳器戳穿一般刺痛。“媽媽……”
艾琳剛要沖出去,站在一旁的莎久的媽媽從背后摁住了她。“不能去!”
艾琳正要哭喊,莎久的媽媽伸出肥厚的手掌捂住了艾琳的嘴不讓她出聲。
莎久的媽媽身強力壯。艾琳發瘋一般掙扎,但根本甩不開莎久的媽媽的手掌。
媽媽被捆綁后帶走了。艾琳只有淚眼模糊地看著一切就這樣發生。
此后的三天,艾琳幾乎什么都不記得了。
據說,媽媽已經事先從攢下的工錢里拿出一大筆交給了莎久的父母,委托他們照看艾琳。莎久的父母把艾琳帶回了家,好生勸慰,多有照顧。
本來應該由爺爺奶奶照看艾琳,但是媽媽知道他們對艾琳并不貼心,莎久的父母對此也有所察覺。
莎久和莎久的父母一直寬慰著艾琳,但所有的話聽上去是那么遙遠,除了哀痛和恐怖,艾琳已什么也感覺不到。
媽媽被帶走的第三天深夜,艾琳起來小解。當從院子深處的廁所返回房間時,從莎久父母的臥室里傳來了莎久的媽媽急切的聲音:“你是說……明天凌晨就接受斗蛇裁決?”
“噓,聲音太大了,別吵醒了孩子們。”
丈夫的話讓莎久的媽媽聲音小了幾分,不過她的大嗓門是天生的,在院子里照樣聽得見。
“這也太慘了吧。再怎么說,也不至于動用這么殘酷的死刑吧……”
莎久的爸爸小聲說了些什么,之后又聽到莎久的媽媽說:“哦……原來是這樣。死的都是‘牙’,死因又不明確,連監察官也會受到大公的責罰,所以把責任都推到索詠頭上。這也太過分了吧。”
聽到這兒,艾琳放低腳步聲奔出了院子。在朦朧月光的照映下,艾琳轉到了莎久家的后面,穿過灌木叢,回到了自己家。
艾琳仿佛覺得有一雙冰冷的手卡住了自己的頭頸,讓自己喘不過氣來。
得去救媽媽!不然,明天凌晨,媽媽就會被斗蛇咬死。
艾琳以前聽大人們說起過“斗蛇裁決”,這是一種無比殘酷的刑罰,只有通敵者、反叛大公者才會被處以這樣的極刑。罪犯的手腳被捆,腳上還要綁縛石鼓,然后被推入野生斗蛇大量出沒的拉姑沼澤。
站在黑暗冰冷的廚房,艾琳不停地顫抖。
在莎久的媽媽發現自己不在,開始尋找之前,艾琳必須離開這里。如果在媽媽被處決之前被他們發現帶回去,自己就再也出不去了。
艾琳知道拉姑沼澤的地點,但那兒離村子非常遙遠。現在離天亮還有一會兒,只要一鼓作氣堅持走下去,就能趕在行刑前到達。
艾琳出來時摘下了母親掛在土屋墻上的短刀帶在身上。短刀比她想象中的要重許多,沉得艾琳差點兒拿不住掉在地上。這把刀能夠切開斗蛇堅硬的鱗片給斗蛇治療,刀刃十分鋒利,一定可以切斷捆綁媽媽的繩索。
艾琳打算潛伏在拉姑沼澤邊,媽媽一被扔進沼澤湖,她就游過去用這把短刀切斷媽媽的繩索,這樣一定可以救媽媽。
艾琳將短刀揣入懷中,從架子上取下一個行路燈。爐火已經變冷了,埋著的火種都已經消失了。艾琳趕快用取火石打出火苗,再把火苗移到燈芯上,行路燈亮了。她脫了草鞋換上一雙皮制的短靴走出門去。
春天的月亮朦朧地懸掛在藍色的夜空里。
樹木和草叢全是一片片黑影靜靜地睡著。
艾琳咬著嘴唇開始行路。
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無論怎樣走,山路都一直綿延下去,偶爾還會出現不知何物的獸類,可以聽到它們在樹林中穿過的聲音。
艾琳嘴里念著“媽媽,媽媽……”,徑直走下去。
要是救了媽媽……艾琳已經在心中開始盤算往后的生活了:“我和媽媽兩個人離開村子,去各地闖蕩生活就好。反正媽媽自己小時候也是那樣生活的嘛。”
艾琳想著和媽媽一起走在山間田野,想著和媽媽一起穿梭在遙遠的街市,想起野豬肉那香噴噴的味道以及媽媽往日的慈愛和溫暖,漸漸地不再害怕眼前這黑黢黢的山路。
樹林消失了,眼前出現了一片蘆葦平原,天色已經逐漸變成淡藍色。天已經亮了,眼看著天空開始變為略帶紅色的灰色。
艾琳正要鉆進蘆葦叢時,忽然聽到了鼓聲。鼓聲“咚——咚——”地在空氣中回響,驚起的水鳥嗖地騰空而起,飛散開來。
鼓聲不斷。
長在沼澤湖里的蘆葦比艾琳的個子還要高,盡管看不到鼓在哪里,但媽媽一定就在那個大鼓的附近。
這么一想,一種可怕的不祥之感掠過艾琳的心頭。說不定鼓聲就是媽媽行刑的信號,難道說鼓聲一停媽媽就要被扔進沼澤湖了嗎?
鼓聲不斷加快,催得人心發慌。艾琳想朝著聲音的方向跑,可蘆葦叢中又濕又滑,腳很難拔出,非常難走。盡管她的手被鋒利的蘆葦葉割破,但她絲毫沒有減慢速度,一直朝著鼓聲的方向前進。她心想:“我一定要趕在鼓聲停止之前趕到媽媽身邊!”
太陽升起來了。
不知什么時候周圍已經十分明亮。
撥開蘆葦,視野突然開闊起來,一大片鐵灰色的水面延伸到遙遠的天際。艾琳想起媽媽說過,這片沼澤由不同的河流連接幾個沼澤和湖泊而成,最西邊一直通到隔壁真王的領地。
野營地就在沼澤的對面,士兵們正用巨大的鼓槌敲著大鼓。其他士兵把小船運到沼澤湖里。幾個男人在那里看著這一切,其中一個騎在馬上的大概就是監察官吧。
站在沼澤湖旁的不僅有士兵,還有艾琳的爺爺以及斗蛇眾中級別較高的人。艾琳屏住呼吸,看到媽媽從帳篷中被拉了出來。
看到媽媽的樣子,艾琳禁不住渾身發冷。
媽媽渾身都是血,手被綁在身后,被士兵從腋下抱起拖著走。
艾琳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心中涌起的不僅是悲痛,還有巨大的憤怒。
艾琳看見媽媽腳下綁著粗粗的繩子,繩子的末端纏在一起,似乎綁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媽媽被人拖上小船時,艾琳從懷里抽出短刀,扔掉刀鞘。
載著媽媽的小船被人推到沼澤湖的上游。
自己能游到那里嗎?
盡管那是一段相當遠的距離,但自己一定能夠辦得到。——艾琳蹲進蘆葦叢里脫掉短靴,正要跳入沼澤湖時卻發現一只手拿著短刀是沒辦法游泳的。
還是揣進懷里好嗎?
可那樣的話游泳時可能會掉落。
就在艾琳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小船繼續前行。
艾琳來不及多想,只好把短刀放進嘴里,她決定用牙齒緊緊地咬住短刀游泳。她一跳入沼澤,冰冷的湖水立刻將她包圍了。
由于嘴里含著短刀,艾琳沒辦法換氣,只得把頭伸出水面,用嘴角露出的一點兒空隙和鼻子呼吸。可是短刀實在太重了,不一會兒艾琳的下巴就開始失去知覺了。
咚!一聲特別巨大的鼓聲響起,艾琳看到媽媽從小船上被推下了水,頓時水花四起。小船上的人確定媽媽已經落水后便立即改變方向,駛回岸邊。
媽媽一下子沉入水中,看不到人,但她的頭馬上又露出了水面。艾琳拼命抬起快要被短刀的重量壓垮的下巴,奮力朝著媽媽的方向游去。
“那是什么東西?是狗嗎?”一名岸上的士兵看到并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不……不是狗,是個小孩。”成排的士兵開始騷動起來。
“那小孩嘴里含著什么東西?”
“好像是刀子。那小孩是想救人嗎?”
一名士兵舉起弓來,并轉頭仰望監察官。“要射嗎?”
騎在馬上的監察官手搭涼棚,看著那個上下起伏如同溺水一般游在水中的小小身影,不屑地一笑:“不必了……你看!”
沼澤的水面上現出了一些奇怪的波紋,似乎要把媽媽包圍起來。好像水面下有好幾只巨大的動物在盤旋泅水。
“看樣子鼓聲已經吵醒了斗蛇,它們已經發現我們投下去的活餌了。”
艾琳的爺爺微張開嘴巴,全神貫注地望著眼前的光景。
年僅十歲的小孫女為了營救媽媽奮力游動的樣子實在是太令人心痛了。
不過,這樣也好。反正那孩子也是“魔孩”,和她媽媽一起死,也是福氣。和異族交媾生下來的污穢之女,本就不該被生下來。以這種方式匡正已經犯下的錯誤,這也是大自然的定數吧。
盡管心里這樣想,當爺爺看到斗蛇黑色的背部緩緩地在孫女身后的水面上浮出時,他的心里還是一陣發緊。
索詠拼命地把臉伸出水面。
盡管水不是很深,可她的腳仍然無法碰到沼澤湖底。只不過綁在腳上的石頭似乎已經沉到沼澤底,腳上的重量因此感覺變輕了。而為了吸引斗蛇被深深扎傷的腹部正不斷地涌出鮮血,索詠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和這些鮮血一起流逝。
就在索詠好不容易睜開被人打腫的眼睛時,眼前的景象簡直難以置信。
艾琳正在游向這里,她竟然在朝這里游著!
她嘴里銜著什么?
是一把短刀!
當明白了年幼的女兒想干什么以后,索詠覺得身體里一股熱流涌上喉嚨,她的眼眶里充滿了淚水。
“艾琳!”
索詠用被綁住的腳踢水,拼命想接近女兒。
艾琳隨時可能溺水,由于短刀太重,艾琳能聽到自己嘴里積攢的唾液隨著呼吸呼呼作響。
艾琳被迫用右手取出口里的短刀,開始僅用左手游泳。
“艾琳,抓住媽媽,快抓住媽媽的肩!”
就在艾琳的小手掙扎著抓住媽媽肩膀的同時,索詠看到女兒身后的水面上隆起了什么。
是斗蛇!
好幾條斗蛇正在繞著她們盤旋——這是斗蛇們在發現較大獵物時彼此之間所進行的“對峙”。包圍著獵物的斗蛇們一圈圈地繞著,逐漸互相接近,并以此衡量彼此的力量。最后,最強壯的斗蛇便會一舉襲擊獵物……
“媽……媽媽……”艾琳被水嗆得止不住地咳嗽,嘴里嘟囔著,“手……繩子……”
索詠轉過身,盡力配合地把手腕伸向女兒。艾琳調整呼吸,鼓起雙腮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后潛入水里。
綁手腕的繩子很粗,吸水后還變得更硬,索詠盡力拉松繩子,好讓女兒容易割斷。專用于切割斗蛇鱗片的短刀鋒利無比,盡管艾琳力氣不大,但反復割了幾次之后,繩索上竟然也出現了裂口。
索詠感覺到繩子正一點兒一點兒被割開,于是咬著牙用盡全身的力氣扯斷了繩子。
索詠緊緊摟住女兒,把她向上舉了起來。
艾琳的頭一露出水面,便不停地咳嗽。“謝謝……謝謝寶貝……”索詠緊緊地摟住女兒,用自己的臉去蹭她的小臉蛋。
“媽……媽媽,還有腳上的繩子……”
“沒事,腳上的繩子我自己來,給我刀。”
就在艾琳把短刀交給媽媽的時候,索詠感覺到在她們周圍盤旋的斗蛇行動發生了變化——“對峙”似乎結束了。
已經沒時間割斷腳上的繩子了,很快第一條斗蛇就會襲來。
自己身負重傷,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可能性了。但還有一個方法能救艾琳——然而就算是為了女兒的性命,也是不可以使用這個方法的,那是從她出生開始就被告知的刻骨銘心的戒律。
索詠明白,若是當著岸上那些人這樣做,此后將會招致更可怕的災難,這后果是自己一個人的生命根本無法彌補的。
索詠看著年幼的女兒淚水斑斑的臉,她內心痛苦的掙扎就在她看見這張臉的瞬間消失了。
索詠抱著女兒低聲說:“艾琳,媽媽待會兒要做的事,你絕對不可以模仿。因為媽媽犯了大罪。”
艾琳不明白媽媽的意思,只是望著媽媽。
媽媽用一只手撫摩艾琳的頭,微笑著說:“你要活下去,要幸福地活著。”
說完,媽媽拋開短刀,把手指伸進嘴里,用力吹起了指哨。
就在這高亢的哨聲響起的一瞬間,斗蛇的動作突然停止了,剛才還波瀾四起的沼澤湖逐漸恢復了平靜。
斗蛇的身體并沒有變得僵硬,而是保持安靜停止了動作,并抬起長脖子凝視著艾琳的媽媽。
“怎么回事?那女人干了什么?”監察官皺著眉頭詢問艾琳的爺爺。
爺爺搖搖頭:“我也不清楚,像是吹了指哨……”
“可是,斗蛇完全不動了,指哨會有這等威力嗎?”
艾琳的爺爺鐵青著臉,呆呆地說:“不會,應該不可能……就算是無音笛,也無法控制這些野生斗蛇……”
艾琳的媽媽忽高忽低地吹著指哨。最后,她用力地吹出抑揚頓挫的奇妙笛聲來,聽到索詠哨聲的斗蛇仿佛獵狗聽到犬笛一般,在聽到最后一道聲響的瞬間,全都向索詠靠過來。
艾琳發出了一聲尖叫——因為斗蛇巨大的頭部掀起水花朝她靠近。斗蛇那水草一般的觸須碰到艾琳的臉頰,一股腥氣和甜甜的黏液味撲面而來。
艾琳感到自己的身體被舉了起來,媽媽把手伸進她的腋窩,把她抱了起來:“艾琳,抓住斗蛇的角!騎到斗蛇背上!”
艾琳死命伸長手,抓住斗蛇的角,接著攀上斗蛇滿是黏液的背。
“腿緊緊夾住斗蛇的身體!不可以松開它的犄角!”媽媽大聲囑咐之后,又吹起指哨。
就在這一剎那,斗蛇開始游動。它的速度奇快無比,艾琳用雙手抓住斗蛇的兩個犄角,雙腿用力夾緊以防掉落,同時慌張地回頭看著媽媽。
“媽媽!媽媽!”
她聽見媽媽的聲音:“去吧!不要回頭!快去吧!”
媽媽旋即被圍繞著的斗蛇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媽媽!媽媽!”
艾琳的哭喊聲被水花聲蓋過。她本想從斗蛇身上下來,但是黏液卻像膠水一樣將她的衣服和斗蛇的鱗片緊緊地粘在一起,讓她無法脫身。
斗蛇左右擺動,激起巨大的水花,宛如要將沼澤撕破般直朝著西方飛快地游去。
媽媽的身影和艾琳所生長的故鄉瞬間消失得毫無蹤影,眼前只留下一望無際的鐵灰色的水面。
4 精靈獸
在纖細的樹枝影子環繞著的夜空里,星星閃爍著。
一個女孩抱著做晚餐要用的木柴,在森林中箭步行走。她身穿泛綠的灰外套,頭上包著頭巾,身影就像野獸一般融入樹林,并不顯眼。
突然,遠處傳來了類似小鈴鐺的細微聲響。
女孩猛然停下腳步,只見螢火似的綠色光點在眼前聚集起來,那些黃綠色的小光點閃爍著,瞬間聚集在一起,形成了鳥的形狀。
精靈鳥!
精靈鳥在樹木之間飛舞著,當它的光芒停在某個東西上時,剛才還像是樹影般的黑色物體,立刻現出了人的模樣。
散發出螢火蟲光芒的精靈鳥啪的一聲變成無數的光電,仿佛閃耀的浮塵子似的,在人影周圍交錯飛動,沒多久又聚集在一起,這次是停在人影的頭部——那里有類似樹枝的兩只角,最后緩緩地融進人影之中。
人影開始發出朦朧的螢火蟲光芒。
精靈獸看起來和人類的模樣非常相似,但絕對不是人類,它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睛,那雙眨也不眨的金色眼睛,直直地凝視著女孩。
女孩顫抖著把木柴放在地上,跪下來。她閉上眼睛,調整呼吸,側耳傾聽。
野獸一張開嘴巴,鈴聲般的聲音隨即變尖,無數的聲音重疊起來,匯集成同一個聲響。女孩屏住氣,努力想聽清楚那個和人類語言非常類似的聲音。
很快,鈴聲消失,無數的光點從精靈獸的頭部消失,女孩還來不及眨眼,精靈獸的身影便同時消失在森林的暗處。
女孩的額頭浮現出細細的汗珠,口中不斷重復著精靈獸剛才告訴她的話。她連木柴都忘了撿,開始拔腿狂奔。
連獵人都沒到過的叢林深處,在峽谷的懸崖中間,有一個山洞。
山洞的入口很小,隱蔽在繁茂的蕨類植物和灌木叢之中,就算有人走近,也很難找到,但只要一鉆進入口,就會看到桃花源一般的廣大空間。
這個山洞和斗蛇的巖洞十分相似,只不過這里非常干燥,不同于斗蛇巖洞的潮濕。
山洞的石壁上有十七個深深的凹洞,每個凹洞都像是一戶人家,洞口還掛著厚厚的門簾。每個門簾的里面,都鋪著用高超技術織成的毛毯,這種毛毯連水都滲不進去。而灶臺上則點著火,這是個非常舒適的空間。
女孩子氣喘吁吁地鉆進山洞的入口,站在開闊的空地上,吹起鳥鳴一般的口哨。
口哨聲在巖洞中回響,大空地四周的十七張厚門簾瞬間被掀起,人們從門簾里頭走了出來。這些人當中有老人,有青壯年,也有小孩,每個人身材都很高大,都有一雙綠色的瞳孔。
白發老頭兒和一個老婦人走到女孩身邊。
“什么事?”老婦人用平靜的聲音詢問。
女孩開口說:“我……我……好像遇到精靈獸了。精靈鳥停在長角的野獸身上,讓野獸說話了。”
女孩聽到人們輕輕倒抽了一口氣。一個人喃喃道:“什么?這里的森林還有存活的精靈獸嗎?它們不是都滅絕了嗎?”
老婦人轉過頭,示意那個人閉嘴,接著她再次面向女孩,提高聲調催促道:“精靈獸對你說了什么?”
女孩緊握拳頭后又松開,試圖平息身體的顫抖后,才開口說:“我的經歷少,不知道有沒有聽錯。精靈獸好像說——‘馴獸秘技’被人使用了,有人吹了控制斗蛇的指哨。”
老婦人的表情頓時僵住,她轉頭看著站在旁邊的老頭兒,老頭兒便對背后站著的老人們招招手。
老人們立刻圍成一圈,站在中央的女孩緊張得臉色慘白。
“精靈獸只說了這些?”
“對,就說了這些。”
“很好……你可以回去了。”
接著,老婦人對站在后面的眾人說:“下面我們要召開長老會,之后會將討論的結果告訴大家,請大家先回到各自的房洞里。”
人們鞠躬散去,紛紛回到房洞里,長老們留下來,圍坐在空地上。
“有人吹了控制斗蛇的指哨,那打破戒律的人應該是索詠吧。”
老婦人這樣說完,其中一名長老——一個年約六十歲的婦人便挺直身子,額頭觸到地上:“對不起!養出那種女兒全是我的責任。”
長老們注視著在地上叩頭的婦人。
先前掌握主導權的那個老婦人用平靜的聲音說:“她原本是個聰明善良而又堅強的好女孩,沒想到竟然會使用‘馴獸秘技’。”
這時,又一名長老開了口:“還是先派‘偵查者’去查查發生了什么事吧,查清楚她到底是在什么情況下吹出指哨的。”
其他的長老點點頭。其中一個表情陰沉地說:“這件事必須盡快處理,如果她是在眾人面前吹指哨的話——人們就會知道我們能操縱斗蛇。這件事遲早會傳到大公的耳朵里,這樣一來,大公肯定會瘋狂地尋找我們,并追問我們操縱斗蛇的辦法。”
長老們紛紛點頭。
老婦人說:“這件事一定要告訴全族的人,叫大家躲起來,在水落石出之前必須保持警惕,我們也不能再到人們居住的村落去。”
精靈獸出現四天后,去索詠所在的斗蛇村調查的年輕的“偵查者”回來了。
聽完年輕人的報告后,長老們個個露出復雜的表情,全都陷入了沉默。
“索詠已經被處死了啊。”身為大長老的老婦人喃喃地念叨著。
年輕人低著頭,咬著牙說:“聽說行刑的手法……十分殘忍,監察官為了保全自己,故意把斗蛇的死捏造成是索詠一手策劃的,并對她處以了最嚴厲的刑罰。只不過……”年輕人抬起臉,“不過奇怪的是,索詠的確和斗蛇的死有相當大的關系。因為我偷偷查看過斗蛇的尸體,發現黏液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好像是到繁殖期了。”
長老們皺起眉頭,他們非常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其中一個老婦人哀傷地點點頭:“聰明的索詠不可能沒發覺黏液的變化。索詠應該是在知道的情況下,繼續給斗蛇喂特滋水的吧——特滋水對黏液產生變化的‘牙’來說可是致命的毒……”
大長老低聲說:“索詠還是遵守了戒律。”她看著默默流淚的索詠的媽媽。
“你的女兒并沒有忘記本族的規矩。明知道自己可能會遭受刑罰,還是選擇讓斗蛇死亡,以免斗蛇黏液產生變化的秘密因此泄露出去。”
索詠的媽媽什么都沒說,只是流著淚哽咽著說:“可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斗蛇吃掉,在關鍵時刻,索詠還是選擇了母女親情……”
長老們一臉悲哀。
在漫長的沉默之后,身為大長老的老婦人開口了:“索詠的女兒呢?”
年輕人搖搖頭:“納森試著追蹤了,可那附近水路十分復雜,要想找出斗蛇走過的水路相當困難。況且,一個年僅十歲的小女孩也不可能一直抓得住斗蛇……”
長老們和年輕人都低下頭,閉上了眼睛。
夜啼的鳥兒拖著長音的鳴叫聲從遠方傳來,顯得異常悲涼。在那叫聲即將融入深夜的靜謐時,年輕人開口說:“索詠和她年幼的女兒真的很可憐,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個監察官是個膽小鬼。”
長老們用眼神催促著年輕人,于是年輕人用清晰的聲音繼續說道:“監察官怕自己因為督導不周被問罪,更畏懼自己的仕途會因此留下污點。我偷偷聽見村子里的人說,監察官嚴格禁止斗蛇眾向任何人泄露索詠是霧民一事。”
長老們聞言之后露出了放心的神色:“是嗎?那就好。”
大長老悄聲說:“那么,索詠使用了‘馴獸秘技’的事,也沒有傳開吧?”
年輕人點點頭:“我想應該沒有。”
“辛苦你了。以后也不能松懈,要繼續觀察監察官的動靜。無論如何,只要打破戒律都有可能招致災禍,我們再也不能因我們的技能為世人帶來災難了。變成精靈的先祖們也正是因為打破了戒律才會……為了避免事態惡化,先祖們才會附在精靈獸身上告誡我們吧。”
老婦人用平靜的語氣補充道:“就算事情沒有傳到大公的耳朵里,我們族人也絕對不能成為傳聞的主角。總而言之,我們還是先離開這個國家,藏身于山林比較好——直到由這件事引發的傳聞徹底消失為止。”
長老們使勁地點點頭。
注釋
[1]一種發光蟲。
[2]一種加藥草的水,專門用來喂食“牙”。
[3]甜果樹。
[4]一種辣醬。
[5]一種花為紫色的植物,可用來治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