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就這樣吧，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校長說。他不到四十歲，是個無論做什么都不能失敗的實干派，千頭萬緒的事使他焦頭爛額了，比如這件——王小杰玩電子游戲，沒得治了，基本上能想到的辦法都想到了，可就是沒有什么效果。

他的面前擺著班主任劉喜老師的厚厚的談話記錄。劉老師，五十多歲，屬于老馬識途的那一種，在學校，德高望重，什么差班刺兒頭到他手上就都蔫了。可這次，遇到了王小杰，他徹底地沒轍了。坐在校長室的長椅上，劉老師的心里使勁地往上泛著一種情緒——絕望。

教導主任王大山早已不耐煩了，事情已經十分明了了，如果不果斷采取措施，那是一定要壞了學校這一缸甜醬的。他為自己一直堅持這一意見而自豪，校長室里十面大錦旗和十二張大獎狀，都傾注了他的心血，所以這幾天他一直向校長申明其中的利害關系。

一想到這幾年的驕人戰績就要毀于一旦，校長也忍不住了，“開除！”他的聲音很高，表明他下的決心之大，執行起來也絕不拖泥帶水。他覺得要保持王主任的高昂情緒，因而果斷拍板。

劉老師好像吃了一嚇，口張得很大，好半天才復原，進而，他只能灰心喪氣而又無奈地點了點頭。

王主任高興地說：“這才是正理，我這就去寫布告！”說著話，人已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準備走出門去。

“能不能再緩一緩，把王小杰交給我，看我能不能改變他？”一個怯怯的但底氣很足的男聲讓這三個人都詫異地回過頭。

他們這才注意到身邊還有另一個人存在。省政教學院本科生任小修——來這所學校實習的。他長得人高馬大，校長帶著懷疑的眼光看著他，就你？

劉老師聽說還能有辦法，高興的神情流露在臉上，也只是一閃，很快又灰暗了。

王主任更是不耐煩了，他一貫反對學校接收實習生，他們太不成熟了，又自我感覺良好，什么都想做，可什么又都做不好。現在，這個學生居然想管這件事，這不是在添亂嗎？心里這么想，話也未經考慮：“死灰還能復燃，死了的人連氣都沒有了，還能復活？”那完全是不屑一顧的神情。他轉向任小修，“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我們會根據你學校的要求給你安排實習任務的！”

“就讓我試試嘛！”依然是央求的口氣。王主任還想說，劉老師插話了，“就讓他試試吧，現在院校出來的學生都是滿腹經綸，為什么不給他個機會呢？”

校長覺得劉老師說的也很有道理，就示意任小修說下去。

“你們就權當開除過了，把他交給我，在實習期內，我將盡我最大努力去挽救他。如果事與愿違，學校再開除他。再給他一個機會，也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二

王小杰站在任小修面前顯得又瘦又矮，他不明白這個陌生大哥哥為什么找他，聽說是來實習的老師，他在心里笑了：三十年的道行都沒把我咋地，就你？長得五大三粗的，可老師是不準打學生的，王小杰一點也不害怕。

任小修不動聲色，很隨和地讓王小杰坐下。

“先作個自我介紹吧，我剛從省政教學院畢業，現分到你們學校實習，聽說了你的情況，想以一個大哥哥的身份來和你交流交流，說說你自己吧。”任小修一副溫和謙遜的神情。

王小杰眼望著他，一米七八的個頭，比自己高，顯得很橫勢。他正打量著對方，任小修卻打斷了他，“還是介紹介紹自己吧。”任小修向他非常紳士地一擺手。

王不杰很欣賞這個實習老師的優雅動作，因而就生出許多好感。覺得眼下也不能出去打游戲，就陪他說說唄。“我這人不愛學習，酷愛打游戲——”他停了一下，而且在這之前把“酷愛”說得很重。憑自己的經驗，這個大塊頭很可能要跳起來，以前的諸位老師不都是如此嗎？一開始和和氣氣的，一說到這就現了原形。任小修卻與眾不同，這讓他很意外。

“你爸媽對你什么態度？”

“我爸媽？什么態度？”王小杰停了一下，咬著牙說，“他們真不是我親爸媽！親爸媽對孩子沒有這么狠的，只要老師一向他們反映，哼，那打可就開始了，簡直和法西斯拷問地下黨一樣。”王小杰真有點氣急敗壞了，“軟的硬的都不行，他們就來陰的，就是不給我錢！不給，我不會找嗎！他們無論藏哪，我都能找得到，找到本存折，破了密碼，小菜。”

“其實，我也知道，老師和爸媽都是為我好，說的也是對的，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再說，他們把游戲、網絡貶得一無是處，只能說明他們什么也不懂！”

說到這，王小杰嚶嚶地哭了，哭聲中還申述：“聽說要開除我，開除就開除，有什么了不得的，我不上學了，就去打工，賺的錢全拿來打游戲，正好！”說著說著，哭得更厲害了。

“你游戲打到什么水平了？”任小修問。

“不是吹，全鎮都沒有能超過我的。我的那幫哥們，其實心里老想打游戲，只是有那心沒那個膽。全是懦夫！可一到課間，就圍著我問這問那，是他們找我，可王主任偏說我是害群之馬，要開除我，你說這對我公平嗎？”

“誰只要打游戲比你強，你就聽誰的？”任小修聽著王小杰的申述，不動聲色地問。

“那當然了，比我強，我就服，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絕沒二話。”王小杰不知任小修葫蘆里裝的什么藥，仍然直直地回答。

“如果讓你學習，并且要學好，你答應嗎？”任小修步步緊逼，“如果我要贏了你，你聽不聽我的，你說的話算不算數？”

“你？”王小杰在心里打了個問號，但那個鉤很快拉直了。看他那樣，也不像好打游戲的，眼睛很有神，但不是黑眼角，說起電腦游戲，也不是特別精神、兩眼放光的那一種，這樣的人莫說精，就是能會，也很讓人懷疑，于是放心地說，“那當然了。”

“聽說，你小學成績很優秀的啊，”聽王小杰的話，任小修可以想像王小杰喜歡打游戲到了怎樣癡迷的程度，他于是換了個話題。

“那是！”說到這，王小杰眼里有火星閃動。

“現在呢？”任小修話鋒一轉。

“現在？慘嘍！”王小杰的話里有一種飽經風霜的味兒，儼然一只斗敗的公雞。

“你為什么不好好學呢？”任小修問得輕描淡寫。

“誰讓他們不懂裝懂，把游戲、網絡說得那么可怕，好像洪水猛獸。我不服。”這時，王小杰表現得情緒激憤，“只要他游戲打得好，超過我，我一切都聽他指揮，絕無二話。”

“你愿意和我比嗎？”任小修問，好像說得很隨意。

王小杰對任小修這種盤問式的交流有些不滿，可一想到這比家長和其他老師態度好多了，就爽快地答應了：“沒問題，你指個地吧！”只要能打游戲，王小杰什么也顧不了了。他們拉了鉤，約定當晚在星星網吧一決高下。

三

當任小修一只腳剛跨進校長室，后腳還在門外的時候，就聽到校長一聲爆喝：“昨天你和王小杰去游戲廳了？玩得怎么樣啊？”校長的話讓任小修感到像有股穿透力極強的冷風，嗖嗖地向心窩云集。同時，他看到了校長一張充滿了怒氣的臉。王主任更是冷峻，是使勁地壓著才沒有爆發。劉老師是一臉的失望。

“是啊——噢，”任小修好像一下子明白過來，“對不起，我忘了向你們請示了，我給你們解釋一下……”任小修還想分辯。

“不用了！”王主任一聲斷喝，“什么情況我們都知道了，我的眼線早已把情況詳細地報告給我們了，你竟然帶著一個不可救藥的癡迷打游戲的學生到網吧，還和他比賽打游戲，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真是匪夷所思……太有創意了！”王主任語無倫次地嘟噥著。

“這給學校造成多么嚴重的后果！我們學校十年排名都是前五，靠的是什么，嚴明的校紀，嚴格要求自己的教師……你看你這個頭開的……”校長說話有些苦口婆心，說著說著也說不下去了。

“做老師的，要多用說服教育，上級明文規定，不能體罰學生，但也絕不能毫無原則地妥協甚至放縱學生……”劉老師說話十分平靜，就像對他的學生，依然是苦口婆心。

“我們開除了王小杰，但許多像王小杰一樣的學生卻受到了深刻的教育，他們會規規矩矩地學習、守紀。可你這一家伙，帶學生上網吧，還比上打游戲了，這影響真是無法彌補，我們的校風也可能毀于一旦。”王主任說出了事情的嚴重性。

“鑒于此——”校長說話的語氣明顯地降低了，但要表明的決心也更強了，“你退出這件事，當然，我們還是要給王小杰一個機會的，但只要沒有改觀，一定開除，絕不姑息。”

四

王小杰也談不上沮喪，相反地，心里面還是感到高興的，那是一種男子漢勇于挑戰最后卻敗下陣來的感覺，就像《老人與海》中的桑地亞哥。剛才在網吧怎么了？那個任小修，他到現在都挺佩服的。在這之前，還沒有人能讓自己佩服，這太出乎意料之外了。那障礙賽車可是自己的強項，左轉右拐，躲山避海，繞過陷阱，直落十關，自己那個得意，那個暢快，真是無法形容，好像學會了孫悟空的筋斗云，自由遨游在太空一樣。可對方呢，一路長驅直入，幾無阻擋，雖然當時沒盯著他屏幕，可也能想得到人家打得多么輕松、率性。當自己破關舉手歡呼的時候，可電腦顯示的時間，任小修的竟比自己快半個小時。當時真的不敢相信，自己這速度，可是同伴追趕的紀錄。沒想到……再一想到任小修當時的樣子，相當地平靜，指指電腦上的時間，輕輕松松地說了聲，“我贏了，你可要說話算話。”就和自己一同走出了網吧。

“又到哪瘋去啦？！”剛進家門，王小杰就聽到司空見慣的一聲吼。

王小杰隨口說了聲：“在網吧唄。”他不想看爸爸的灰心喪氣的絕望的臉，也不想聽媽媽顛三倒四的嘮叨，“咣”的一聲關上門，“轟”地一聲整個身子就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早晨，王小杰醒得出奇地早，一看鐘才五點半，爸媽還沒有起來，只是到冰箱里拿出面包吃了，喝了瓶奶，就走出了家門。

已經說出了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怎么辦？王小杰一路上心里在不停地盤算，現在，還趕得上去嗎？當想到自己答應任小修擲地有聲的話時，真有點后悔，但馬上又否定了自己，我要做一個響當當的男子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推開教室門，大家的目光“唰”地全落在他身上，許多學生“嘩”地圍了上來，竟然還有幾個女生。領頭的小順風方笑神秘地問：“沒想到你竟輸給了任小修，他可是真人不露相，我說給他們聽，還不相信呢！”其他伸過來的幾個腦袋也不停地叨念著同一個問題：“他說的是真的嗎？”

還沒容王小杰說呢，早讀課的鈴聲響了，大家條件反射似地回到自己的位上讀起書來。只有方笑還笑嘻嘻地坐在旁邊想長談，看到王小杰慢條斯理地掏出書本讀起來，直喊“怪哉”，搖著頭回到自己的位上，神思起來。

五

“小修啊，早上的事我有點粗暴了，也不冷靜，現在，我鄭重向你道歉，同時也請你繼續做王小杰的工作……”晚自習時，校長特意叫來任小修談談。

校長鄭重其事的道歉讓任小修深感意外，也弄得他極不好意思：“校長，不要這么說，我覺得在這件事上，我也是欠考慮的。”

“我發現你工作方法蠻新的啊，早自習時間，我到班內巡查，看到王小杰也在那兒安靜地看書，很有進步嘛。要知道，在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要么睡覺，要么和別人閑扯，要么不在其位。總之，他不會是在學習。他今天的表現，讓我看到了希望。”校長好像特別高興。

王主任推開門，看到校長和任小修談得很專注，剛想退出去，校長示意他進來。一會兒，劉老師也來了。

一進門，劉老師迫不及待地發表自己的感慨：“王小杰今天表現得異乎尋常的好，這孩子，以前無論怎么說也是白說，任老師這一招，還真立竿見影！”看得出劉老師今天也是特別高興，“你們不知道，在我的數學課上，他竟然舉了手，回答得雖然不是很正確，可這至少說明了一個問題——”他停了一下，像說書人那樣賣起了關子，“他想學，這就好辦！”

王主任的臉上并不晴朗，但還沒開口，又有點尷尬地笑了。他說：“今天早讀課，我在校長巡視之后，又查了一次，看到王小杰正轉臉和后邊的一個女同學說著什么。我氣不打一處來，叫他出來，居然對我不哼不哈。我把他訓斥了一頓，依然如此。我到底忍住了，沒有打他，把那個女同學叫出來，問是怎么回事。你們知道嗎？他竟然是問那個女同學問題，說真的，我真感到意外。”

這王小杰，難道千年的鐵樹要開花？每個人心里都這樣尋思，又都留有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