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給青少年的大師國史課
- 張蔭麟 呂思勉
- 2809字
- 2022-03-11 16:13:53
第四節
帝國的發展與民生
像始皇的勵精刻苦,在歷代君主中,確是罕見,國事無論大小,他都要親自裁決,有一個時期,他每日用衡石秤出一定分量的文犢,非批閱完了不肯休息。他在帝位的十二年中,有五年巡行在外;北邊去到長城的盡頭——碣石,南邊去到衡山和會稽嶺。他覺得自己的勞碌,無非是為著百姓的康寧。他對自己的期待,不僅是一個英君,而且是一個圣主。他唯恐自己的功德給時間掩沒。他二十八年東巡時,登嶧山,和鄒魯的儒生商議立石刻詞,給自己表揚;此后,所到的勝地,大抵置有同類的紀念物。我們從這些銘文現存的有嶧山、泰山、之罘、瑯琊、碣石、會稽六處的刻石文;原石惟瑯琊的存一斷片可以看見始皇的抱負,他“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他“憂恤黔首秦稱庶民為黔首,朝夕不懈”。他“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而且他對于禮教,也盡了不少的力量。他明立法:“飾者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佚,男女絮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在他自己看來,人力所能做的好事,他都做了。而且他要做的事,從沒有做不到的。他從沒有一道命令,不成為事實。從沒有一個抗逆他意旨的人,保得住首領。他唯一的缺憾就是志愿無盡,而生命有窮。但這也許有補救的辦法。海上不據說有仙人所居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島嗎?仙人不有長生不死的藥嗎?他即帝位的第三年,就派方士徐福一作市,音同帶著童男女數千人,乘著樓船,入海去探求這種仙藥,可惜他們一去渺無消息后來傳說徐福到了日本,為日本人的祖先,那是不可靠的。續派的方士回來說,海上有大鮫魚困住船只,所以到不得蓬萊。始皇便派弓箭手跟他們入海,遇著這類可惡的動物便用連弩去射。但蓬萊還是找尋不著。
始皇只管忙著去求長生,他所“憂恤”的黔首卻似乎不識好歹,只盼望他速死!始皇三十六年,東郡河北山東毗連的一帶,落了一塊隕石,就有人在上面刻了“始皇死而地分”六個大字。
始皇能焚去一切《詩》《書》和歷史的記錄,卻不能焚去記憶中的六國亡國史;他能繳去六國遺民的兵器,卻不能繳去六國遺民特別是一班遺老遺少的亡國恨;他能把一部分六國的貴族遷到輦轂之下加以嚴密的監視,卻不能把全部的六國遺民同樣處置。在舊楚國境內就流行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諺語。當他二十九年東巡行到舊韓境的博浪沙在今河南陽武縣東南中時,就有人拿著大鐵椎向他狙擊,中了副車,只差一點兒沒把他擊死。他大索兇手,竟不能得。
而且始皇只管“憂恤黔首”,他的一切豐功烈績,乃是黔首的血淚造成的!誰給他去筑“馳道”,筑“直道”,鑿運渠?是不用工資去雇的黔首!誰給他去冰山雪海的北邊伐匈奴,修長城,守長城?誰給他去毒瘴嚴暑的南荒,平百越,戍新郡?誰給他運糧轉餉,供給這兩方的遠征軍?都是被鞭樸迫促著就道的黔首!赴北邊的人,據說,死的十有六七;至于赴南越的,因為不服水土,情形只有更慘,人民被征發出行不論去從軍,或去輸運,就好像被牽去殺頭一般,有的半途不堪虐待,自縊在路邊的樹上。這樣的死尸沿路不斷地陳列著。最初征發的是犯罪的官吏,“贅婿”和商賈;后來推廣到曾經做過商賈的人;最后又推廣到“閭左”——居住在里閭左邊的人贅婿大概是一種自己賣身的奴隸即漢朝的贅子。商人盡先被征發是始皇壓抑商人的手段之一。戰國時代,法家和儒家的荀子,都認商人為不事生產而剝削農民的大蠹,主張重農抑商,這政策為始皇采用。泰山刻石有“農除末”之語,“閭左”在先征之列者,蓋春秋戰國以來,除楚國外習俗忌左,居住在閭左的,大抵是下等人家。征發的不僅是男子,婦女也被用去運輸;有一次南越方面請求三萬個“無夫家”的女子去替軍士縫補,始皇就批準了一萬五千。計蒙恬帶去北征的有三十萬人,屠雎帶去南征的有五十萬人,后來添派的援兵和戍卒,及前后擔任運輸,和其他力役的工人,當在兩軍的總數以上。為這兩方面的軍事,始皇至少摧殘了二百萬家。
這還不夠。始皇生平有一種不可多得的嗜好——建筑的欣賞。他東征以來,每滅一國,便把它的宮殿圖寫下來在咸陽渭水邊的北阪照樣起造。后來又嫌秦國舊有的朝宮朝會群臣的大禮堂太過狹陋,要在渭南的上林苑里另造一所,于三十五年動工。先在阿房山上作朝宮的前殿;東西廣五百步,南北長五十丈,上層可以坐一萬人,下層可以樹五丈的大旗。從殿前筑一條大道,達到南山的極峰,在上面樹立華表,當作朝宮的闕門,從殿后又筑一條大道,渡過渭水,通到咸陽。先時始皇即王位后,便開始在驪山建筑自己的陵墓,滅六國后撥了刑徒七十余萬加入工作;到這時陵墓大半完成,乃分一部分工人到阿房去。這兩處工程先后雖只共用七十余萬人,此外運送工糧和材料材料的取給遠至巴蜀荊楚的伕役還不知數。這些卻多半是無罪的黔首。
這還不夠。上說種種空前的兵役和工程所需的糧餉和別項用費,除了向黔首身上出,還有什么來源?據說始皇時代的賦稅,要取去人民收入的三分之二。這也許言之過甚,但秦人經濟負擔的酷重,卻是可想見的了。
這還不夠。苦役重稅之上,又加以嚴酷而且濫用的刑罰,秦的刑法,自商鞅以后,在列國當中,已是最苛的了。像連坐、夷三族等花樣,已是六國的人民所受不慣的。始皇更挾著虓虎的威勢,去馭下臨民。且看幾件,他殺人的故事。有一回他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隨從的車騎太多,不高興。李斯得知,以后便把車騎減少,始皇追究走漏消息的人不得,便把當時在跟前的人統統殺了。又東郡隕石上刻的字被發現后,始皇派御史去查辦,不得罪人,便命把旁邊的居民統統殺了。又一回,有兩個方士不滿意于始皇所為,暗地訕謗了他一頓逃去。始皇聞之大怒,又刺探得別的儒生對他也有不敬的話,便派御史去把咸陽的儒生都召來案問。他們互相指攀,希圖免罪,結果牽涉了四百六十人,始皇命統統地活埋了。這便是有名的“坑儒”事件。始皇的執法如此,經過他的選擇和范示,郡縣的官吏就很少不是酷吏了。
始皇的長子扶蘇,卻是一個藹然仁者,對于始皇的暴行,大不謂然。當坑儒命令下時,曾替諸儒緩頰,說他們都是誦法孔子的善士,若繩以重法,恐天下不安。始皇大怒,把他派去北邊監蒙恬的軍。但二世皇帝的位,始皇還是留給他的。及三十七年七月,始皇巡行至沙丘今河北平鄉縣東北病篤,便寫定遺書,召他回咸陽會葬,并嗣位。書未發而始皇死。書和璽印都在宦官趙高手。而始皇的死只有趙高、李斯和別幾個宦官知道。趙高和蒙恬有仇隙,而蒙恬是太子的親信,李斯也恐怕蒙恬奪去他的相位。于是趙李合謀,秘不發喪,一面把遺書毀了,另造兩封偽詔,一傳位給公子胡亥當時從行而素與趙高親匿的,一賜扶蘇蒙恬死。后一封詔書到達時,扶蘇便要自殺,蒙恬卻疑心它是假的,勸扶蘇再去請示一遍,然后自殺不遲。扶蘇說:“父親要賜兒子死,還再請示什么?”立即自殺。
胡亥即二世皇帝位時,才二十一歲;他別的都遠遜始皇,只有在殘暴上是“跨灶”的。趙高以擁戴的首功最受寵信;他處處要營私,只有在殘暴上是胡亥的真正助手。在始皇時代本已思亂的人民,此時便開始摩拳擦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