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向來是軍事重地,當年名滿天下的范仲淹任陜西四路宣撫使,與韓琦共同經略西北,對抗西夏,有童謠云:“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此謠直至靖康初年仍有地方在傳唱。
此時的陜北已是暮秋,范仲淹對這塞外秋色也留有名句:“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這首詞就像一幅山水圖,將碧云黃葉、秋波寒煙、芳草斜陽盡數納入水天相接處,清曠遼遠,蒼茫動人。
兩匹快馬從這塞外山水圖遠處狂奔過來,人馬都已經汗如雨下,但仍然拼命趕路,眼前的雄奇秋景在他們眼中視若無物,他們是龍圖閣待制、鄜延經略使王庶的信使,要將十萬火急的軍情傳達給有陜西名將之稱的都統制曲端。
事情的起因自然是金軍于八月份對陜西發動了進攻,領軍的正是金國西路軍統帥婁室。自靖康元年以來,婁室在陜西屢次以少勝多,陜西各軍早已聞婁室而色變,甚至他兒子活女率軍進攻時,守城宋兵聽說是婁室的兒子,都有嚇得逃跑的,可見婁室的威名之盛,到了何種地步。
金軍攻勢迅猛,一個多月下來,先后攻占了華州、蒲城、同州、丹州。略事休整之后,又集重兵攻延安府,延安府乃戰略要地,如果失守,勢必陜西震動,有全局坍塌之虞。王庶身為節制陜西五路軍馬的經略使,知道曲端統率的涇原精兵,是陜西唯一可以與金兵相持的力量,便一再派遣信使要求其進兵解救延安府,這已經是第十撥了。
這兩名信使身份有些特別,一個是延安府的進士,一個是王庶的親信隨從,兩人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了兩日路,才到了涇原兵的駐地——邠州。
曲端在帳內聽到王庶又派人來搬救兵了,卻不著急讓人進來,仍斜躺著捧本兵書在讀,讓兩個急火攻心的送信人在軍營外苦等。隨軍的轉運判官張彬與曲端相處得還不錯,便勸道:“曲帥,還是讓這兩人進來吧,把人晾在外面傳出去不好。”
曲端這才坐起來,他是典型的關外大漢,濃眉大眼,鼻直口方,長相頗為威武,骨骼也極粗壯,一雙手伸出來如同蒲扇般大小。他三歲因父親戰死,就被授予武官官職,從小便鶴立雞群,以統率眾頑童為樂事,這也使得其個性極為要強,從不愿屈居人下。
“那就讓他們進來吧。”曲端收了兵書,舒了舒筋骨,命令道。
不多時,兩位信使急急忙忙趕了進來,進帳一看,只見曲端左手清茶,右手兵書,一副清凈無為的儒將風范,兩人本來張口就要喊救兵的,這時反而愣住了,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曲端慢條斯理請兩人入座,并命人端茶上來,這兩人雖然渴極,但哪里有喝茶的心思。劉世原乃是王庶的親隨,來之前王庶早已耳提面命,務必說動曲端發兵救援,這時便咳了一聲,道:“曲帥,延安府被金兵圍困,情勢危在旦夕,王節制心急如焚,不知曲帥何時可以發兵營救?”
曲端道:“我正厲兵秣馬,嚴整軍備,在這幾日就可發兵。”
這話放在十日前,劉世原還會深信不疑,但現在他已經明白曲端不過是在搪塞,便繼續道:“敢問具體是哪日?我好稟報王節制,讓其他諸軍配合。”
曲端冷冷道:“軍旅之事,瞬息萬變,須得天時、地利、人和才好發兵,豈可盲動?你回去稟報王節制,曲某一直在關注戰事進展,到適當時機一定會出兵!”
劉世原趕了兩日路,又累又餓,心中又急,見曲端仍舊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氣恨交加,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茶杯中的水灑了大半也渾然不覺。
“曲帥,延安府數萬軍民日夜苦戰,望救兵如久旱之盼云霓,如嬰兒之盼生身父母!您也知道,金兵圍城日久,惱羞成怒,一旦破城,必定會屠城,到時延安府滿城男女老幼,無一幸免,延安府將血流成河!我等行伍中人,戰死沙場原是本分,可是不能眼看著滿城百姓無辜受戮啊!請曲帥發發慈悲吧!”劉世原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已經帶著哭腔。
劉世原是武將出身,身上也有十來處戰場留下的傷疤,讓這樣的硬漢如此苦求,曲端就是鐵石心腸也不能板著臉用官話搪塞了。他埋頭思索了片刻,又起身盯著帳外半晌,出人意料地斷然道:“你回去告訴王節制,少則三日,最遲五日,曲某必定發兵。”
劉世原本來已經絕望了,突然聽到這句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拜倒在地,想要說感謝的話,卻哽咽著什么也說不出來。隨他來的那位進士也跟著下拜。
曲端連說“不敢”,將兩人扶起來。劉世原轉身就要回去復命,張彬道:“二位連著趕了兩日路,衣服都汗濕了,要不換身衣裳,吃頓飯再走?”
劉世原辦完了大事,全身松懈下來,這才覺得周身發冷,又累又餓。正猶豫間,同來的進士方弼已經答應下來了,便也跟著點頭道謝。
張彬叫人給二人遞上干爽衣服,又下去安排飯食,方弼心里高興,奉承曲端道:“昔有范文正公經略西北,威振敵邦,今有曲帥掌兵涇原,拱衛川陜,這正是我大宋中興之象,黎民百姓之福啊!”
曲端連連搖頭道:“切莫提那個老范,來西北就唱了首童謠,打了幾次敗仗,卻不知用什么法子暴得大名,叫他手下那些冤枉戰死的將士如何瞑目!”
方弼平生最為敬重范仲淹,連自己的書齋都命名為“后樂齋”,取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之意,沒料到曲端竟如此輕視范仲淹,還稱之為老范,不覺愣在當地。
劉世原知道曲端最厭煩文臣紙上談兵,今日好不容易得到曲端承諾,怕多生枝節,便拉了一把方弼,道:“方先生,我們趕緊換了衣服,吃兩口飯,馬上出發吧,王節制還在等著呢!”
等二人出去后,張彬見曲端之前無論使者如何說,都不為所動,今日卻答應得頗為痛快,便問曲端:“大帥是真要發兵救延安府嗎?”
曲端重新坐下,用大手拈起茶杯,喝了口茶,道:“兵是要發的,但不是去延安府。”
張彬大吃一驚:“大帥,你不發兵也就罷了,切莫戲耍王節制啊,這可是軍國大事!”
曲端看了一眼張彬大驚失色的樣子,忍俊不禁道:“文逸還真是至誠君子,來來來,坐下喝茶慢慢說。”
張彬滿腹狐疑地坐下,曲端微笑著親自給他沏茶,硬逼著張彬喝了一口,才道:“文逸,你看這延安府之圍與靖康年間的太原之圍是不是極為相似?”
張彬想了想,道:“確實頗有類似,當年太原被圍,守軍拼死守衛長達近一年,極大地牽制了金軍南下,后來金軍為了包圍汴京,擔心腹背受敵,于是大舉攻城,城內軍民糧草耗盡,最終城破,金兵占領了太原,消除了后顧之憂,得以長驅直入中原,圍城汴京,這才有了靖康之禍。大帥,延安府亦是戰略重地,一旦落入金人之手,則陜西門戶大開,陜州、長安都直接暴露于金人兵鋒之下,我想這應該是王節制幾乎一日一催,懇請大帥發兵營救的原因吧。”
曲端嘴角帶著一絲微笑,聽張彬說完,才道:“金人長于騎射野戰,攻城并非其所長,但金人統帥極懂兵事,他們對于防備森嚴的城池一般都圍而不攻,靜待城內守軍糧草不濟,日益疲敝,戰斗力大損,而后拼盡全力,一舉拿下。你看太原,從靖康元年起,銀術可便用‘鎖城法’,構建重重工事將太原團團圍住,切斷太原城與外界聯系,再以偏師先后奪取文水、西都谷、祁縣、太谷、孟縣等地,將太原完全變成一座孤城。為救太原,朝廷可謂不惜代價,先后三次派重兵赴太原,結果都損兵折將,無功而返,生生成就了金軍的‘圍點打援’戰術!”
張彬看著曲端,試探著問:“這延安府……是救還是不救呢?”
曲端并不回答,繼續問道:“文逸,你看曲某之用兵,比之種師中如何?”
張彬素知曲端自視甚高,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曲端看破他心思,笑道:“曲某雖然自負才高,卻也不敢與種師中比。別的不說,種師中世代將門,其父其兄都是我大宋的名將,我如何能比?種師中自己也深知用兵之道,而那一年朝廷動用禁軍救援太原,可以說是下了血本,又派姚古和張灝領軍協助種師中,三軍互為犄角,同時北上。那時正值五月,將近酷暑,最不利于金兵出戰,這一次救援戰,天時、地利、人和已占其二,至少應該不會大敗虧輸吧?可就在種師中穩步推進的時候,朝廷里那個叫許翰的,卻誤聽諜報,愣是認為金軍已全線撤退,一個勁兒地催促種師中進兵,甚至還上書責備種師中‘手握重兵,觀望逗留,其意不可測也’!你說這風口浪尖的,誰受得起這種混賬話?種師中不得不留下輜重糧草,輕裝進發,結果遭遇金兵主力的強力阻擊,即使倉促應戰,種師中仍然五戰三勝,抵近太原,但又遭到金軍重兵圍攻,部隊糧草短缺,士氣低落,終于全軍潰敗,種師中力戰而亡。而那個出餿主意的許翰呢?聽說后來還官拜尚書右丞了!這還有沒有天理?”
張彬知道西北諸將,一直對太原守衛戰恨恨不已,都認為一盤好好的棋卻被朝廷里的一幫文臣下得奇臭無比。曲端之父早年死于與西夏的戰事中,將士皆言也是文臣瞎指揮惹的禍,如今曲端身為統帥,自然更加反感文臣掣肘。
張彬正在琢磨,聽到曲端又問:“王庶之才,比之李綱如何?”
“李綱縱然言過于實,但豈是王庶能比的!”張彬脫口而出。
曲端不置可否,接著問:“婁室之才,比之銀術可如何?”
張彬猶豫了一會兒,道:“半斤八兩吧,依我看婁室還略勝一籌。”
曲端笑道:“文逸,看不出你胸中還有桿秤呢!現在形勢不是一目了然嗎?當年種師中手下及策應之師總數在十萬以上,而我涇原軍還不足一萬;當年李綱雖然不懂兵法,但其聲望人品,王庶替他拎鞋都不配,這是目前我方的形勢。而金軍呢,當年銀術可有勇有謀,有名將之風,而現在圍延安府的婁室,尤在他之上,乃是百年難遇的將才,連金軍都稱其為‘戰神’!當年李綱解太原之圍時,既沒厘清形勢,又沒摸清敵情,貿然出兵,落得個兵敗如山倒,使得金兵放膽南下,圍困汴京,靖康之役,千古遺恨!倘若我還像當初營救太原一樣發兵延安府,則必蹈太原兵敗覆轍,那時候,不要說延安府,整個陜西恐將不保!”
張彬臉色煞白,半晌才道:“那如何是好?”
曲端案上正有一碟新摘的大棗,他便抓了一把,挑出其中最大的一顆,擱在案上,道:“這是延安府。”然后又用棗擺出華州、蒲城、涇州、丹州、耿州、耀州等地,最后拿出一顆棗給張彬:“文逸,你把邠州擺上吧。”
張彬不善地理,也未獨立帶過兵,看了半天,猶猶豫豫地把棗擱在案角一處,曲端不禁好笑,道:“你把我涇原軍支到長安去了!”
張彬慚愧道:“下官愚鈍,實在是不擅長地圖。”
曲端道:“人各有長短,文逸不必介懷。”說著自己將邠州的位置擺好,指著案面道:“金軍占了河中府,然后渡黃河,直取華州,接著北上攻取了下邽、蒲城以及丹州,合圍延安府,我料婁室已在延安府周邊占好地形,等著我過去呢。我軍一到,金兵必在城外平原地帶阻擊我軍,并借騎兵優勢截我后路,我涇原軍雖然勇猛,但仍以步軍為主,平原野戰,原本不是金軍對手,在地利上已經棋輸一著。另外我軍長途跋涉,而金軍卻是以逸待勞,這又得增一分風險,且金軍人數還多于我軍,這樣比較下來,我軍勝算極小。但是,如果我軍出其不意,不去延安府,直取華州、蒲城,反而截其后路,這正是蕩其巢穴,攻其必救!這時候,兩軍攻守形勢就互換了,該輪到金軍猶豫著要不要出兵援救華州和蒲城了。”
曲端說完,張彬對敵我形勢已經了然于胸,心里暗暗贊嘆曲端不愧為西北軍諸將翹楚,轉而一想,不禁嘆息道:“只是不知延安府的守軍能撐多久。”
曲端正在興頭上,聽到這話,臉色沉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道:“常言道:慈不掌兵。延安府守軍撐得越久,形勢就越對我軍有利,到時金軍進退維谷,強弱之勢逆轉,我軍才有可能一擊成功。”
張彬心想:可憐延安府滿城軍民還在眼巴巴地盼救兵呢,不承想已經被設計成誘餌了。心里不禁悵然,但也無可奈何,便問道:“要取華州、蒲城的話,應是兵分兩路,一路自然是曲帥領軍,另一路由誰領軍呢?”
曲端一笑:“還能是誰……”話音未落,手下親兵入帳稟報:兵馬都監吳玠在帳外求見。
“說曹操,曹操就到。除了晉卿,誰能當此大任!”曲端笑著起身,讓親兵領吳玠進來。
片刻后,一名身材頎長、面目英俊的武將走了進來,見過禮后,曲端笑道:“晉卿啊,剛才正和文逸談到你呢。”
吳玠一眼就看到了案上的棗圖,曲端便跟他講了進兵方略。吳玠沉吟道:“曲帥,要不分兩千人馬去延安府,只作襲擾,并不接戰,多少減輕一下城內守軍負擔,王節制那邊也有個交代。”
張彬立即覺得這樣更加周全,連連點頭。
曲端卻是半點虧都不想吃,搖頭道:“如果是騎兵,襲擾倒是可以,但我軍步兵居多,如何去襲擾金人騎兵?弄不好反被敵人一口吃了,此事斷不可行。”
吳玠也不再多說,曲端又命人召集其他統領官過來,商議進軍細則。
張彬找個機會悄悄問吳玠:“晉卿,你覺得延安府能守多久?”
吳玠臉色沉郁,道:“延安府守將李永奇乃是沙場老將,其子李世輔更是驍勇無比,十七歲就跟父親上戰場,比我和曲帥都早,上次金兵入侵鄜延路,李世輔主動請命去刺探情報,夜里獨自一人殺死睡在土洞里的十七名金兵,這是什么樣的膽色!有他二人輔佐通判魏彥明,終歸好些,此次形勢非同一般,只希望他們守得越久越好,或有一絲解圍希望。”
張彬一聽,心里涼了半截,看來曲端還有所隱諱,沒有明說,而吳玠已經差不多把延安府當成一座死城來看了。
過了三日,曲端這邊已經點將完畢,手下士卒都甲胄鮮亮,刀劍生輝,曲端十分珍惜手上這支隊伍,從不打無把握之仗,此次出兵,也是權衡再三,慎之又慎。
大軍正要啟動,突然手下稟報說:“經略使王庶派屬官魚濤前來督師。”曲端冷笑道:“既來督師,那就讓他跟我們一起進軍吧。”
于是白凈臉皮的魚濤便跟在曲端的大軍之中,見吳玠領著另一支部隊走了,詫異道:“曲帥,涇原軍原本不過萬人,再分成兩支,恐怕會被金軍找機會各個擊破,金軍主將婁室極善用兵,曲帥不得不防!”
曲端看了魚濤一眼,心想此人倒不是草包,便道:“原來魚監察知道我軍不過萬人啊,王節制他知道嗎?”
魚濤不知何意,答不上來,之前他就聽說曲端為人恃才傲物,不好相處,來時王庶也叮囑過不必計較言語得失,便不說話了,只是跟著隊伍走。
走了兩個時辰,魚濤覺得不對勁,又不敢問,神色十分不安。張彬看在眼里,悄聲對曲端道:“曲帥,我去跟魚監察解釋一下進軍方略如何?免得他臨陣質疑喊叫起來,亂我軍心。”
曲端倒巴不得魚濤如此,正好將他斬于陣前,以示軍威,但聽張彬如此說,便點點頭,并不阻止。
于是,張彬便把此次進軍方略詳細地跟魚濤解釋了一下,魚濤聽完目瞪口呆,卻又無可奈何,白凈的面皮更無一絲血色,只得機械地跟著隊伍行進。
離蒲城還有十里地時,曲端叫大軍就地扎營,并派遣一支先鋒部隊繞城而行,卻不攻打,還特意漏出一角,好讓蒲城守軍派人去找正在圍困延安府的婁室求援。如此過了兩日,吳玠那邊傳來捷報,已經拿下華州,曲端又故意縱歸幾名金軍俘虜,讓他們去向婁室匯報。
此時婁室大軍已經拿下了延安府東城,西城仍在堅守,婁室忌憚涇原軍,一時不敢放手攻城,怕涇原軍突然出現,倉促應戰不利。正在猶豫,從蒲城和華州過來敗兵,告知涇原軍正在攻打金軍后方,婁室略感意外,便親自盤問,細致到連宋軍裝備如何都一一問到。
婁室長子活女也在軍中,見敵情詭譎,便問父親該如何應對,婁室沉思良久,道:“如能五日內攻下延安府,則陜西形勢大好;如不能,有可能被困于此,進退兩難。”
活女當即跪下,大聲道:“孩兒愿立下軍令狀,三日內必破西城!”其他將士一見,也紛紛請戰,一時間群情激昂,喊聲震天。
婁室見將士早已弓滿弦張、士氣高漲,他極善把握火候,深知一鼓作氣的道理,便奮然而起,道:“曲端自以為精通兵法,想用這種雕蟲小技來算計我,他卻不懂用兵的精髓在于知難而進,勇字當先!我料這一定是曲端自作主張,王庶多半還不知情,趁這幾日他們彼此觀望之際,我軍盡全力拿下延安府西城,如此則大功告成,曲端的圍魏救趙之策也全盤落空!”
于是當天晚上,金軍突然發起全面進攻,攻勢之凌厲,前所未有,守軍奮力抵抗。天亮后,金軍竟然毫不歇息,換一撥人繼續攻城,可憐守軍人少,不得不拖著疲憊之軀繼續奮戰,一直戰到傍晚,金軍攻勢絲毫不見緩解。
守城主官魏彥明見敵人進攻如此瘋狂,援軍又遲遲不至,心里已經做好了殉國的準備。夜幕剛降臨,金軍繼續大批涌了上來,勢頭與前一日相比毫不衰減,此時守軍已是疲累不堪,仍然咬牙苦戰。戰到黎明時分,王庶十九歲的兒子王之道帶領一幫老弱殘兵也登上城墻助戰,但杯水車薪,絲毫不能扭轉戰局。又戰至正午時分,守軍體力已至極限,有些身體弱的甚至昏死在城墻上。兩個時辰后,西城的后大門被攻破,金軍潮水般涌入,延安府終告失陷。
婁室入得城來,魏彥明仍帶著十來名親兵守在城樓上,不肯下來,婁室將其家屬全部押至城樓下,命其投降,魏彥明嚴詞拒絕。婁室攻占延安府,士卒頗多傷亡,見魏彥明仍然不降,便派人攻上城樓,抓住魏彥明,將其一家數十口,不分老幼,當場殺得一個不剩。
城中殘余軍民見此慘象,嚇得面無人色,紛紛求饒,婁室便許諾不屠城,只問道:“李永奇父子何在?”
李永奇與兒子李世輔正滿身鮮血,站在敗軍當中。有人指給婁室看,婁室問:“你二人愿降否?”
李永奇沉默半晌,見兒子世輔在旁已做好拼死一搏的準備,便應道:“愿降。”
李世輔大出意外,轉頭看著父親,李永奇看著他,沉聲道:“將以有為也!”
婁室大喜,當即任命李永奇為鄜延路馬步軍副總管,任命李世輔為兵馬副都監,接下來又命人打掃戰場,安排后續事宜。
這邊王庶還不知道延安府已經陷落,苦等涇原軍不來,只好招募了一批從各處失地潰敗下來的散兵游勇,勉強成軍,親自帶著去解延安府之圍,觀察使王燮也發兵興元,與之呼應。然而趕到甘泉時,遇上了從延安府突圍而出的馬步兵總管馬忠等人,告知延安府已然失守,王庶如聞晴天霹靂,知道再派兵過去已無濟于事,又得知曲端率軍與吳玠會師于襄樂,便令馬忠帶領自己臨時拼湊的軍隊去投奔王燮,自己則帶著百十余騎兵及官屬去襄樂“勞軍”。
曲端已經聽說了延安府陷落的消息,自己精心設計的圍魏救趙之策不到三日便告破產,心里著實懊惱無趣,不過他對朝廷也有所交代:截金軍后路,收復了兩座城池。雖然在明眼人看來,他這樣做頗有些取巧。
聽說王庶過來“勞軍”,曲端十分鄙視,心想:你王庶一敗涂地,連個駐地都沒了,還跑到老子這兒來當太上皇?便傳令下去,整肅軍容,一定要先給王庶一個下馬威。
王庶等人在大營外面等了半天,才有傳令兵過來,讓他們進去,但必須留一半人馬在大營外。王庶此時無半點籌碼,只得遵照執行。進得門來,只見營房內井井有條,軍容極為嚴整,心里又氣短發虛。走到第二道門,守門將士又命令必須留一半人在外面,王庶只得照辦。這樣過了幾道門,回頭再看,身后只有五六個人跟著了。
終于到了中軍大帳門口,傳令兵進門通報,曲端一身戎裝出來,對著王庶略一躬身,不咸不淡地道:“節制請。”
王庶還尋思跟他說幾句慰勉的話,暖暖氣氛,見這陣勢,只好把到嘴邊的話給吞了回去。
王庶進了中軍大帳,四面一看,不像有人在住,轉而明白過來,原來曲端把中軍大帳空出來讓給他住,王庶不禁松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光桿司令,如果曲端再不服他調遣,那他真和喪家之犬沒什么分別了。
坐到了自己的中軍大帳,王庶感覺心情好了不少,他瞅了瞅曲端,曲端面無笑容,隱隱還有一絲怒意,王庶暗暗安慰自己:戰局不利,心情不好再尋常不過了。
過了一會兒,張彬和走馬承受使高中立也進了大帳。兩人見過王庶和曲端后,坐在大帳兩側,大家都不作聲,大帳里安靜得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王庶覺得有點不對勁兒,自己遠道而來,又是主官,別說點心果品,連杯熱茶都沒有。再看曲端,面色越發嚴峻,而張彬和高中立一直都在回避自己的目光。
“節制,延安府如何這么快就失守了?”曲端突然問道。
王庶不禁一愣,這哪像跟上司說話的口氣,分明是興師問罪來了,但還是強壓住心頭的不快,道:“東城守了十余日,西城又守了十余日,守軍一直在浴血苦戰,奈何敵眾我寡,又無援兵,守這么久已經極不容易了。”
“鳳翔、綏德、耿州都有駐軍,為何這么多天卻無人出一兵一卒?”曲端板著臉,繼續問道。
王庶使勁干咽了幾口,才把滿肚子的氣壓了下去,道:“緩德、耿州去年都被金兵占領過,老百姓都跑光了,幾乎成了空城,今年才陸陸續續回來一些人,守軍人數都少得可憐,能自保就不錯了,如何還指望得上他們出兵救援?至于鳳翔,路途遙遠,離你涇原軍的駐地邠州尚有一兩日路程,且兵力遠不如涇原軍,你說我該找誰討救兵呢?”
曲端聽他語含譏諷,怒氣更甚,挖苦道:“節制不是離延安府近在咫尺嗎?為何拖延這么多天不去救援?節制受天子重托,統領陜西五路人馬,卻如此貪生怕死,豈不有負于天子重托?”
王庶終于忍無可忍,憤然反擊道:“曲都統,你自己算一算,從延安府被圍至今,我給你派了多少信使,寫了多少書信,命你出兵相救,你卻總是按兵不動。實在逼不過了,卻又弄什么‘蕩其巢穴,攻敵必救’,請問你蕩清金軍巢穴了嗎?金軍果然來救了嗎?你不要糊弄本節制,蒲城、華州根本就沒有什么金軍精銳,不過是幾個看城的老弱殘兵而已,你輕取兩座城池,你是得了戰功,朝廷那邊有了交代,然后就在這兒守著一萬精銳,忍看延安府軍民苦戰!你可知道,延安府通判魏彥明一家數十口死難,城中軍民死傷大半,血流成河!你說本節制貪生怕死,可我以一文官之身,臨時募兵前往救援,那是抱了必死之心!我兒子之道,年方十九,在城破之際,也率領一幫老弱殘兵登城奮戰,我到現在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請問這大帳之中,到底是何人貪生怕死?”
曲端被這一通犀利言辭臊得面皮發紫,無地自容,繼而老羞成怒,什么禮儀都顧不上了,“呼”地站起來,大聲道:“王庶你昏聵!當初在耀州,我屢次向你建議,須合兵一處,不要處處分兵,免得被金軍各個擊破,你聽了嗎?金軍攻下華州時,我苦勸你將屯于丹州的糧草輜重轉移他處,免得落入金人之手,你卻以為金人下一步要攻長安,就是不聽,結果金兵往北直取丹州,糧草輜重盡落敵手,如果沒有這些糧草,金軍敢圍延安府這么久嗎?你愚鈍而不知兵,卻還指手畫腳,盡出昏招,害得我陜西將士冤枉流血,你該當何罪?”
當著眾人的面,王庶哪能由得曲端給自己戴這么一頂帽子,立即回擊道:“曲端你就明說吧!什么叫合兵一處,不就是合兵在你處嗎?你設計吞并了其他諸軍,才得以一人統領涇原精兵,你還嫌不夠,還要吞并其他軍隊,你究竟意欲何為?你倒是說了要將丹州糧草轉移,但難道不是我加強長安防范,讓金兵無隙可乘,他們才轉道北上的嗎?如果不是我,今日丟的不是延安府,而是長安,你說孰輕孰重?”
王庶雖然是進士出身,但也不是只會讀圣賢書的迂腐之輩。當年被名將種師道相中,調為懷德軍通判,自那時起,就一直參與軍事,提的一些方案也頗有見地。他對陜西防衛并非毫無作為,很多措施自有他的通盤考慮,只是將帥原本不和,再加上剛剛吃了敗仗,形勢危急,積累的矛盾爆發,又碰上曲端這么一個老虎屁股摸不得的下屬,所以今日這個局面也是早已注定了的。
曲端聽到王庶指責自己想吞并其他部隊,有不可告人的野心,心想這是文臣干倒武將的殺手锏,話一至此,就是圖窮匕現,再無回旋余地。心中陡然起了殺念,原本怒發沖冠的他突然冷靜下來,只是冷冷地打量著王庶。
張彬和高中立見兩人越吵越兇,不知如何是好,趁著這當口,趕緊起身勸道:“二位長官快不要爭了,大家嘔心瀝血、出生入死,不都是為朝廷分憂,為川陜黎民紓難嗎?何必呢!此次金軍來勢兇猛,也是因為有不可預料之事,誰能想到今年嚴寒到得如此之早,黃河一夜之間就結冰了呢!不然金軍也不會如此順利渡河。如今金軍剛取了延安府,士氣正旺,接下來只會更加猖狂,還是先籌劃下一步如何抵御要緊,切莫將帥失和!”
兩個吵得不可開交的人都沉默下來,王庶知道剛才話有些重,但話已出口,潑水難收,再看曲端目光陰冷,似有所圖,心里不禁打了個寒戰。
良久之后,曲端起身,用冰冷的聲音道:“此處乃軍事重地,沒有我的將令,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說罷看都不看王庶一眼,轉身出了大帳。
張彬和高中立轉過頭來安慰王庶,王庶強撐著節制五路兵馬經略使的體面,勉強打起精神來應付,但他心里清楚,自己被曲端軟禁了。
當天晚上,曲端一不做,二不休,騎馬直奔寧州去見陜西撫諭使謝亮。謝亮當初與王庶在出使西夏一事上有過紛爭,兩人關系雖未破裂,但也談不上有多好,且陜西撫諭使是皇帝親自任命的大員,有便宜行事的權力。
謝亮見曲端深夜來訪,便問何事,曲端乞退左右后,極言王庶處理軍政之昏聵,以至于丟失了延安府這樣的咽喉要地,實屬罪不可赦,并說道:“曲某雖然出身行伍,卻也知道《春秋》上說:‘大臣出疆之義,得以專之’,撫諭乃圣上親自委派的正使,有便宜行事之權,如今王庶失策,誤了軍國大事,以至陜西大震,人心浮動,而金軍卻一勝再勝,士氣高漲。敵我形勢如此,若不采取斷然措施,則陜西危在旦夕,陜西一失,則四川不保,川陜俱失,則天下將不再為我大宋所有,事關重大,請撫諭明斷!”
謝亮沉吟片刻后,問:“曲都統讓我做什么呢?”
曲端目露精光,吐出這樣幾個字:“請撫諭誅殺王庶,為陜西諸路兵馬除害!”
謝亮嚇了一跳,他早就耳聞王庶、曲端將帥不和,但哪里想到鬧到這步田地。他對曲端和王庶都有所了解,曲端乃是陜西諸將中最有謀略者,在士卒中聲望很高,但素有傲上之名,而王庶雖是文官,卻也不是迂腐書生,當年他在出使西夏一事上跟自己有矛盾,事后證明他還是對的。這兩人如能盡棄前嫌,精誠合作,陜西軍情何至于糜爛至此!
這渾水,謝亮是絕對不會去蹚的,他為難地嘆了口氣,道:“曲都統,你知道你說的可是天大的事嗎?王庶身為陜西五路兵馬經略使,乃是朝廷命官,他的確是吃了敗仗,丟了要地,但是不是死罪還要另看。王庶有沒有臨陣脫逃?有沒有縱兵劫掠?有沒有見死不救?依我看還沒有,更沒有通敵叛國吧?王庶之罪,頂多是失策罷了,或許后果嚴重,但僅因此就予以誅殺,恐難服眾,也無法向朝廷交代。”
見曲端還不甘心,謝亮繼續道:“我啟程前,圣上一再叮囑:‘今在外,使事有指。’如此重大的事豈可不先奏報于朝廷?動不動就以軍情緊急為由擅自誅殺大臣,這可是朝廷深為忌諱的‘跋扈’之罪,我謝某實在不敢為之。如果你一定要這么做,就請自行動手吧,你手上雄兵上萬,誰能攔得了你!但請恕我置身事外。”
曲端聽了,臉色鐵青,無言以對,只得悵然而退。
次日,曲端還在帳中氣憤難平,隨從通報說王庶在帳外求見。
原來王庶一晚上坐臥不安,斷定再這樣待下去沒準性命難保,此處天高皇帝遠,又是曲端的大軍所在地,可謂插翅難逃。曲端一旦起意,隨時可以有一百種方法要了他的命,還殺人無形,與其坐而待斃,不如早作打算。
曲端略有些驚訝,沒想到王庶把經略使的官架子放得這么低,不召自己去中軍大帳,卻親自跑過來見自己,便也不客氣,命隨從傳他進來。
王庶進來,也并不低聲下氣,只道:“王某督師不利,以致金軍在陜西攻城掠地,橫行無忌。前日又丟了延安府,深感有負圣上重托,我已經寫了請罪折,令人呈交圣上,不久應該有回音。現在我已是待罪之身,軍中事務,請曲都統自行決斷吧。”
曲端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只道:“既如此,經略使大印已不合適由你保管,暫且放我這兒吧。”
王庶心中已經恨極了曲端,淡淡地拋下一句:“所有案牘、使印我都收好了,放在中軍大帳中,你自派人去取吧。”說罷,轉身揚長而去。
曲端見王庶自行請罪,讓出節制之位,雖然對他厭恨依舊,倒也沒有殺他的心思了,便把他帶來的官屬都拘押起來,又安排王庶到另外一處帳中,自己仍舊回中軍大帳居住。
陜西一時群龍無首,曲端聽說王燮屯兵于慶陽,又想借機吞并他的軍隊,便派人去收編,不料王燮不聽他的,寧愿遣散手下軍隊,也不給他,然后帶著一小部人馬跑到四川去了。
陜西各路人馬亂成一團的時候,婁室這邊已經趁機揮師北進,占領了綏德,并進軍名將之后折可求據守的府州,府州糧盡援絕。婁室又派人脅持折可求的父親和兒子以及族人到城下勸降,并許諾投降后,讓他掌管關中之地,折可求無奈之下,攜麟、府、豐三州而降,陜西局勢由此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