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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前言
很多人,包括我在內,都難以認同一個事實: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的建立,在歷史上卻有“中興”之名,而不招人待見的宋高宗趙構,也被稱為“中興之主”。
是否認同這個事實,跟歷史知識的積累相關,了解的史實越多,就發現人言不可輕信,一些言之鑿鑿的結論其實站不住腳。這種認同也跟年齡與經歷相關,年輕時,難免眼高手低,以上帝視角去審視歷史事件,苛求于古人;年齡越長,越知世事艱難,經歷越多,越知成功不易,這時候,再去審視歷史人物,會寬容得多,也客觀公正得多。
趙構最為人詬病之處有兩點,一是未能收復中原,二是屈殺岳飛。
關于第一點,其實與中國北面游牧民族的自我進化有關,游牧民族雖然有馬匹之利,且英勇善戰,但其組織性、裝備與動員能力與中原先進文明差距較大,因而在其早期,難以對漢、唐王朝形成根本性威脅,然而隨著與中原文明的接觸,游牧民族在保持原有優勢基礎上,在組織、動員與裝備水平上拉近了與中原文明的距離,從而形成軍事上的壓倒性優勢,這就是元朝、清朝這樣的大一統王朝相繼出現的根本原因。南宋在某種程度上延緩了這種趨勢,如果不是以趙構為首的南宋君臣、軍民對金國的有力阻擊,很可能中華疆域內第一個大一統的游牧民族王朝要提早一個多世紀到來。事實上,南宋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也非常有力地為趙構作了辯護,南宋建國之后,與金國斷斷續續進行了長達一個世紀的戰爭,雙方始終處于戰略均勢,互有勝負,誰也無法吃掉誰,直到南宋與蒙古結盟,終于滅掉金國,卻也打破了戰略均衡,為自己敲響了喪鐘。
至于第二點,趙構罪無可逭,然而其中最深刻的原因,在于封建皇權基礎的脆弱性,這種金字塔式的權力架構極不穩固,動不動就腥風血雨。掌兵大將尾大不掉,甚至奪權篡位,是皇權制度的死結,也是封建帝王揮之不去的夢魘,不過和其他濫殺功臣的開國君主相比,趙構還真是小巫見大巫。從另一個角度看,岳飛之死讓人扼腕,恰恰是在宋朝相對寬松的政治氛圍之下,讓他的死更加引人注目,倘若真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岳飛的那抹鮮血反而不那么刺眼了。
從大處看,南宋在幾無可能的情勢下建立并鞏固,趙構面對一個千瘡百孔的殘破江山,在極亂中居然理出了頭緒,立穩了腳跟,但凡做過點事的人,都知道有多難,雖不及東漢光武,勝南明弘光多矣!南宋延續了一百多年,社會安定,文化燦爛,在中華文明史上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就這點而言,趙構其實不負“中興之主”的稱號,雖然這“中興”的成色或許不那么高。
要探究宋朝在江南的中興,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無法回避:冷兵器時代的南北戰爭到底是如何打的?
南宋初年戰爭極其頻繁,幾乎貫穿建國始終,而這種南方農耕文明與北方游牧民族的戰爭決定著歷史的走向,但史料中關于戰爭多是場景式描述,往往只有寥寥數筆,至于雙方如何排兵布陣,步兵騎兵如何配合,各種兵器戰具如何搭配使用,指揮官如何臨陣決策,戰場上如何溝通,等等,幾乎沒有任何交代,我猜想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這些資料的作者都是文人,對戰爭很不了解,也沒有太多意愿去了解,所以經常可以看到對于一場決定時局的大會戰所花費的筆墨甚至不如對一名中書舍人的奏折花的筆墨多,難道那封奏折真有那么重要?當然不是,不過是文人的興趣和長項都在后者罷了。
這個疑團在我接觸了大量國外史書后才逐步解開,比如日本作家鹽野七生的鴻篇巨著《羅馬人的故事》,作者在書中圖文并茂地展現了冷兵器時代的對陣,包括兵力來源、兵種結構、武器配備等,特別是她以漢尼拔戰爭為例,深刻闡述了騎兵是如何在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中發揮決定性作用,讓我醍醐灌頂,在腦海中清晰展現出一幅完整的宋金對陣圖,甚至能想象出雙方士兵拼殺時的情緒波動、指揮官的患得患失、被包抄身后的擔憂、謠言對于軍心士氣的摧毀性打擊、古代醫療條件下對疾病與瘟疫的恐懼……
為什么會有如此差別?很大原因在于中國自宋代以來開始的“重文輕武”傳統。你去看流傳下來的岳飛等中興名將的畫像,幾乎全是一身儒裝,手里還握著一本書,顯得不倫不類。中國古代名將鮮有寫戰地日記的,恐怕有也不會流傳下來,因為那不是正經學問,經史子集才是。
鹽野七生在撰寫這部著作的時候,關于戰爭方面的細節,參考了很多名將的親筆記錄,比如愷撒的《高盧戰記》,這讓她能夠準確地描述當年的戰爭情形,也能夠更加準確地描述歷史,因為當年的決策者制定國策時最重要的依據就是雙方的軍事實力對比。
可能因為這段知識積累,使得我的這套書中的戰爭描寫勝過許多同類作品。
歷史小說與其他小說的區別就像畫人和畫鬼,其他類別的小說盡可以天馬行空,歷史小說卻不可以,歷史小說最大的魅力在于真實感。
所幸的是,真實的歷史往往是最精彩的,也是最發人深思的。
仔細審視史實,你會發現,以剛正聞名者未必剛正,臭名昭著者未必那么不堪,主戰者未必是諍臣,主和者也未必是奸佞。同樣,對于金國君臣將士,如果認真研究,女真人的勇武善戰、殘暴野蠻、忠樸重諾兼而有之,在血與火的民族融合過程中,這些特質也融入到中華民族的血液中。
人性有多復雜,歷史就有多復雜,把歷史人物臉譜化,是蠢還是壞都不好說,但無趣是一定的,我極力避免出現這種情況,雖然在行文和細節設計中難免流露出對某些歷史人物的偏愛或厭惡。
我只需用小說特有的方式去陳述事實,至于評判權,全部留給我的讀者。
即便如此,我所說的事實仍然不過是我個人理解的史實,仍然不過是我個人眼中的歷史,我提供的不過是一面鏡子,讓人端詳品鑒罷了。
讀史使智者更智,愚者更愚,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