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叔本華的治療
- (美)歐文·D.亞隆
- 3171字
- 2022-03-09 11:39:00
第二章
實現(xiàn)渴望時的狂喜,正是它,才是一切事物的本質(zhì)與核心,是一切存在的目的。
“喂,請問是菲利普·斯萊特嗎?”
“正是。”
“你好,我是赫茨菲爾德醫(yī)生,朱利亞斯·赫茨菲爾德。”
“朱利亞斯·赫茨菲爾德?”
“一位以前認識的老朋友。”
“很早以前了,有冰河時代那么早了吧,朱利亞斯·赫茨菲爾德。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少說有……20年沒見了吧。怎么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呢?”
“是這樣的,菲利普,我打電話是想跟你聊一下賬單的事。我記得你還沒有付清最后一次會談的費用。”
“什么?最后一次會談?可我很肯定……”
“我開玩笑呢,菲利普。不好意思,老毛病改不了了——活到這歲數(shù)了還總這么沒心沒肺地開玩笑。好,不鬧了。簡而言之,以下是我打這個電話的真正目的。我近期健康出了點問題,正在考慮退休。在決定退休之前,突然有股不可抗拒的沖動,想要見幾位過去的患者。我只是做些簡單的隨訪,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而已。如果你愿意,我稍后會做更多解釋。所以呢……我想知道,你愿意來和我見上一面嗎?聊個1小時怎么樣?可以一起回顧之前的治療,順便讓我了解你的近況,如何?這對我來說會很有意義。也許,對你也一樣有意義呢?”
“嗯……1個小時。沒問題。為什么不呢?這次應(yīng)該不收費吧?”
“除非你想向我收費,菲利普,這回可是我想占用你的時間。就這個星期的后半周如何?比如,周五下午?”
“這周五嗎?可以。我下午1點鐘正好有空,可以給你1個小時的時間。放心,我不向你收費,但這次請來我的辦公室見面,地址是聯(lián)合大街431號,靠近富蘭克林街的方向。樓層指引上有我的辦公室門牌號,上面寫的是斯萊特博士。我現(xiàn)在也是一名心理治療師。”
朱利亞斯顫抖著掛上電話。他把椅子轉(zhuǎn)了一圈,伸長脖子去看了一眼金門大橋。結(jié)束那通電話之后,他急需看一些美好的事物,給雙手一些溫暖。于是他往海泡石煙斗里塞滿巴爾干壽百年煙絲,點了一根火柴,大口吸了起來。
哦,多美妙的感覺,朱利亞斯想,拉塔基亞芬芳溫暖的泥土氣息,那甜中帶辣的口感,絕對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真不敢相信自己這么多年來一直沒碰過它。他陷入了遐想,努力回憶著自己是從哪一天開始戒煙的。一定是在那次看完牙醫(yī)之后。牙醫(yī)老登布爾是他的隔壁鄰居,早在20年前去世了。20年了——怎么可能呢?朱利亞斯還能如此清晰地回憶起他那張荷蘭人典型的大長臉和那副金邊眼鏡。老登布爾醫(yī)生已經(jīng)長眠地下20年了。而他,朱利亞斯,還活著。至少現(xiàn)在還活著。
“你上顎上的水皰看起來不太妙。”登布爾醫(yī)生輕輕搖了搖頭說,“需要做一個活組織切片檢查。”雖然活檢的結(jié)果呈陰性,但還是引起了朱利亞斯的警惕,因為就在那一周,他剛參加了艾爾的葬禮。艾爾死于肺癌,是他多年的煙友兼網(wǎng)球球友。朱利亞斯當(dāng)時正在讀馬克斯·舒爾(Max Schur)的《弗洛伊德:生與死》(Freud:Living and Dying),這本書卻沒能給他任何幫助。作者馬克斯·舒爾是弗洛伊德的醫(yī)生,書里詳細生動地記錄了弗洛伊德由于常年抽雪茄引發(fā)的癌癥是怎樣一步步吞噬掉他的上顎、下顎,直至他的生命的。舒爾曾答應(yīng)弗洛伊德在他臨死的時候幫他一把,當(dāng)弗洛伊德終于忍不住告訴他,自己實在痛苦不堪,延續(xù)這樣的生命已經(jīng)毫無意義時,舒爾只好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為他注射了致命劑量的嗎啡。這才是醫(yī)生該做的!如今像舒爾這樣的醫(yī)生已經(jīng)無處可尋了。
朱利亞斯整整20年不抽煙,不吃雞蛋、奶酪和動物脂肪,堅持健康快樂地節(jié)食,直到那次該死的體檢。從現(xiàn)在開始,一切都解禁了:煙、冰淇淋、排骨、雞蛋、奶酪……無所禁忌。這一切禁與不禁還有什么區(qū)別?事已至此還能有什么變數(shù)?1年之后,他,朱利亞斯·赫茨菲爾德,就要在土壤里被分解成無數(shù)的分子,靜待它們的下一次使命。幾百萬年后,整個太陽系也遲早要化為一片廢墟。
稍稍感覺心情又要被絕望籠罩,朱利亞斯就趕緊把注意力轉(zhuǎn)回到和菲利普·斯萊特的那通電話上。菲利普成了心理治療師?這怎么可能呢?他印象中的菲利普總是冷漠無情、心不在焉,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guān)心,電話里的他聽起來和過去并無兩樣。朱利亞斯叼上煙斗,默默地搖了搖頭,一邊百思不得其解,一邊重新翻開菲利普的病歷,繼續(xù)閱讀第一次會面時的口述記錄。
當(dāng)前病史:自13歲起一直受性欲驅(qū)動,青春期至今持續(xù)的強迫性手淫,有時一日4~5次,沉迷于性無法自拔,唯有自慰能使他平靜。大量時間耗費在對性的癡迷上。自述“我要是把浪費在泡妞上的時間都用來干正事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哲學(xué)、中文和天體物理學(xué)的‘三料’博士了”。
人際關(guān)系:獨居于小公寓,有一條狗。無男性朋友,一個都沒有,也不與之前高中、大學(xué)、研究生院的任何人有任何聯(lián)系,極其孤立。從未與女性建立過長期關(guān)系,有意識地避免建立持續(xù)的關(guān)系,更喜歡一夜情。偶爾與個別女性交往一個月之久。通常是女性提出分手。分手理由要么是想進一步發(fā)展,要么是生氣自己被利用,要么是介意他還同時與其他女性交往。渴望新鮮感,喜歡獵艷,從不知疲倦,有時在旅行途中會釣上一個女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后就把她打發(fā)走,一個小時后,又離開酒店房間,四處尋歡。有記錄性伴侶的習(xí)慣,類似得分表,記錄顯示在過去的12個月中,已和90位不同的女性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講述這一切時的語氣平淡無奇——不害臊也不自夸。晚上獨自一人就會感到焦慮。通常,性愛就好比安定片。做過之后,就能平靜一整晚,甚至舒服地看書。從無同性戀行為或幻想。
他的理想夜生活?早早地出門,到酒吧里泡妞,然后上床(最好在晚飯前),完事后盡快甩掉她,最好不用請她吃晚飯,但通常最后都不得不請她吃一頓。重要的是晚上睡覺前要留出足夠多的時間來讀書。不看電視和電影,不參加社交活動,也不運動。唯有閱讀和古典音樂這兩項消遣。大量閱讀古典文學(xué)、歷史和哲學(xué);不看小說,不讀流行讀物。目前的興趣是討論芝諾和阿里斯塔克。
既往病史:成長于康涅狄格州,上中產(chǎn)階級家庭獨子。父親是投資銀行家,在菲利普13歲時自殺身亡。他對父親自殺的情況和原因一無所知,模糊地認為是母親不斷指責(zé)的刺激造成的。童年記憶喪失——對出生后那幾年的記憶甚少,對父親葬禮的記憶一片空白。母親在他24歲時再婚。他在學(xué)校里獨來獨往,狂熱地沉迷于學(xué)習(xí),從未有過關(guān)系密切的朋友,而且自從17歲進入耶魯大學(xué)以來,就與家人斷絕了聯(lián)系。每年與母親通一到兩次電話。未曾與繼父見過面。
工作經(jīng)歷:成功的藥劑師——為杜邦公司開發(fā)以激素為基礎(chǔ)的新型農(nóng)藥。標準的朝八晚五工作制,對工作沒有熱情,最近開始產(chǎn)生倦怠情緒。保持對本領(lǐng)域最新研究的關(guān)注,但從不加班。高收入加上有價值的股票期權(quán)。囤積狂(hoarder),喜歡把自己的資產(chǎn)列成表格,管理自己的投資,每個午餐時間都獨自一人研究股市。
初步診斷:精神分裂癥,對性有強迫性需求。極度疏離。拒絕看我,全程拒絕眼神交流,和我無個人情感交流。對人際交往一無所知,被當(dāng)場問到對我的第一印象時,面部表情十分困惑,仿佛我說的是加泰羅尼亞語或斯瓦希里語,他根本聽不懂。他看上去很急躁,和他在一起我感到不舒服。毫無幽默感。非常聰明,口齒伶俐但話很少,使我工作起來很費勁。過分在意治療費用(盡管支付這筆費用對他來說很輕松)。要求降低費用,被我拒絕了。我遲了幾分鐘開始,這似乎讓他很不高興,毫不猶豫地詢問是否會延長治療時間以補償前面的損失。連問了我兩次:如果要取消約談,究竟要提前多久告知才不會被要求付費。
合上病歷,朱利亞斯心想:25年后的今天,菲利普居然成了心理治療師。這世上該不會有第二個人比他更不適合這個職業(yè)了吧?他似乎一點兒也沒變,仍舊毫無幽默感,仍然那么在乎錢(也許我不該跟他開賬單的玩笑)。一個治療師怎能沒有一點兒幽默感呢?語氣依舊那么冷漠,并且較勁兒似的要求去他的辦公室會面。想到這里,朱利亞斯不禁又打了個冷戰(zhàn)。
[1] Arthur Schopenhauer,Manuscript Remains in Four Volumes,ed.Arthur Hübscher,trans.E.F.J.Payne(Oxford:Berg Publishers,1988–90),vol.3.p.262/§111.
[2] 阿里斯塔克(約前315—前230),古希臘第一個著名天文學(xué)家,是歷史上最早提出日心說的人,也是最早測定太陽和月球?qū)Φ厍蚓嚯x的近似比值的人。——譯者注
[3] 指童年失憶癥。——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