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童年(世界兒童文學經典)
- (蘇)高爾基
- 7370字
- 2022-02-24 16:26:27
回想起來覺得那段日子嚴酷、凄慘,就像一個陰森恐怖的童話故事,我自己都難以置信。我安慰自己說也許我年齡太小,許多事情可能記錯了,可事實就是事實。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一段真實經歷,是由一位善良的天才人物講述的一個兒童的悲慘故事,黑暗而又離奇,充滿了太多的殘酷。我在此敘述的不只是我自己,其中那令人喘不上氣來的恐怖景象,普通的俄國人都經歷過,直到現在還仍然經歷著。
外公家里充滿了怨恨和仇視,大人之間的一切糾葛都是以仇恨為紐帶,就是孩子之間也都充斥著滿滿的敵意。
母親和我初來乍到,就碰到兩個舅舅鬧著分家,母親帶著我突然回到這個大家庭來,更加劇了他們分家的愿望,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們擔心母親向外公討要她本該得到的嫁妝,那份嫁妝因為母親違抗父命而結婚被扣下了,兩個舅舅一致認為那份被扣下的嫁妝應該歸他們所有。除此之外,當然還有些別的瑣事,諸如由誰在城里開染坊,又由誰到奧卡河對岸納維諾村去開染坊,等等。為此他們兩人吵翻了天,這些錯綜復雜的事我是后來從外婆那里知道的。
我們剛到沒幾天,有一次在廚房吃飯時,兩個舅舅大吵了起來。他們倆倏(shū)地站了起來,俯身向前,像兩只狗一般地齜牙咧嘴,指著桌子對面的外公大喊大叫。外公臉漲得通紅,用飯勺敲著桌子,怒氣沖沖地吼叫:“都給我滾出去!到外面要飯去!”
外婆痛心疾首,說道:“行啦,全分給他們吧,分得一干二凈,省得他們吵吵鬧鬧!”
“你給我閉嘴,都是你慣的!”外公個頭雖小,聲音卻出奇的響亮,震耳欲聾。
我的母親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背對著大家,一聲不吭。
這時,大舅米霍亞突然揚起手,狠狠地打了小舅一個耳光。小舅揪住大舅,兩人大打出手,在地上滾作一團,廝打著、叫罵著、喘息著、呻吟著。
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哭。
挺著大肚子的妮坦列婭舅媽拼命地喊著、勸著、拉扯著,我母親怕舅媽出事,把舅媽給拽走了。
性格樂觀的麻臉保姆婭夫戈尼婭把嚇作一團的孩子們都趕出了廚房。
兩個舅舅現在都被制伏了:年輕力壯的學徒工茨岡人,騎在米霍亞舅舅的脊背上;禿頂的大胡子戈列高里·伊凡諾維奇心平氣和地用毛巾捆住小舅的手,緊緊地將他按在地板上,呼呼地喘著氣,胡子都扎到了地板縫里。
外公捶胸頓足,哀號著:“你們可是親兄弟啊!唉!”
外婆用銅盆里的水給雅科夫舅舅洗臉上的血跡,氣得直跺腳,痛心地哭喊著說:“你們這些混賬東西,該清醒清醒了!”
外公把撕破的襯衫拉到肩膀上,對著外婆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這群畜生!”
打斗剛開始時,我就跳到了爐炕上,看著舅舅們大打出手,我又好奇又害怕。
外婆躲到了角落里,號啕大哭,嘴里念叨著:“圣母啊,請讓我的孩子們懂點人性吧!”外公看見屋子里一片狼藉,站在外婆跟前低聲說:“老婆子,你可注意點,小心他們欺負沃爾沃拉。”
“啊,快把襯衫脫下來,我給你縫縫!”外婆的個頭比外公高,擁抱外公時,外公的頭貼到了她的肩上。
“唉,分家吧,老婆子!”
“分吧,老爺子!”
他們倆輕聲細語地談了很久,可到最后,外公又像頭公驢似的吼叫起來。他指著外婆,喊道:
“行啦,你心疼他們!可是你養的都是些什么東西,米希加是個沒心沒肺的家伙,雅希加則是個啃老的!他們會把我的家產吃光喝光!”
我一不小心翻身把熨(yùn)斗碰掉了,熨斗掉進了臟水盆里。外公一個箭步撲過來,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拎了起來,緊盯住我的臉,好像第一次見到我似的。他厲聲問道:“誰讓你在這兒的?是你媽嗎?”
“我自己。”
“胡說。”
“不是胡說,是我自己爬上來的。”
他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把我推倒在地上。
“活像你爹!快滾!”
我像兔子一樣飛快地逃出了廚房。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外公那雙犀利的綠眼珠兒老是在盯著我。他的脾氣糟糕透了,我非常怕他,千方百計地避開他。他從不善待別人,總是找別人的碴兒,嘲弄別人,擺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勢。“嗨,你們這些人啦!”他經常發出這種莫名其妙的感嘆,那個“嗨”拉得特別長,讓人生厭。
休息時或者吃晚茶點時,外公、舅舅們、伙計們都從染坊里回來了。他們個個累得筋疲力盡,手讓紫檀染得通紅,皮膚被硫酸鹽灼傷,頭發都用帶子系著,人人都活像廚房角落里被油煙熏黑了的圣像。
外公坐在我的對面和我親熱地說話,這讓他的孫子們非常羨慕。
外公身材消瘦,線條分明,圓領綢背心上有個破洞,印花布的襯衫也皺巴巴的,褲子上有個補丁。就是他這么一身,比起那兩個穿著護胸、圍著三角綢巾的兒子,還算干凈多了,漂亮多了。
從我們家里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頂。我來了幾天以后,外公就開始讓我學做祈禱。別的孩子都比我大,已經開始學識字了,他們跟著烏斯可尼耶教堂的助祭學。我太小,只能跟著文靜的妮坦列婭舅媽鸚鵡學舌似的念禱詞。舅媽的臉圓圓的,像個孩子,眼睛很清澈,透過她的雙眼,好像可以看清她腦袋里的一切。我非常喜歡舅媽的那雙眼睛,時常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她低著頭,瞇著雙眼,悄悄地說:
“啊,跟著我念:‘我們……’”
有時我問個什么問題,她就會東看看西瞅瞅,好像怕別人看見似的。
“別問啦,越問越糟糕!你跟我念就行了!‘我們……’快跟著念啊!”
我不明白為什么會越問越糟糕,就故意念錯。善良、柔弱的舅媽耐心地糾正我的發音,一點兒也不生氣。這倒讓我一頭霧水,生起氣來。
有一天,外公問我:“瓦廖沙卡,你今天干了什么來著?打鬧了吧!我看你頭上有一塊兒發青了,一看就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弄出塊兒青傷來可不算什么能耐!我問你,禱詞念熟了嗎?”
舅媽悄聲細氣地說:“這孩子記性不太好。”
外公一聲冷笑,紅眉毛都快豎了起來。
“那就得挨揍了!”
外公又問我:“你爹打過你嗎?”
我不知道他問這話是什么意思,所以沒有回答。我母親說:“馬克西姆從來沒有打過他,讓我也別打他。”
“為什么?”
“他說用拳頭是教育不出人來的。”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上帝原諒,我說死人的壞話了。”外公氣呼呼地罵道。
我感覺受到了侮辱。
“嘿,你還噘起了你那小嘴兒!”
外公拍了一下我的頭,又說道:“今天是星期六吧,我要抽薩希加一頓。”
“‘抽’是什么?”我傻問道。
大伙兒都笑了。外公說:“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心里開始琢磨“抽”和“打”有什么區別,我知道“打”是怎么回事,打貓,打狗,還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可我還沒見過打小孩,更不知道還要“抽”小孩。
舅舅們懲罰自己的孩子時,會用手指頭彈他們的額頭或后腦勺。孩子們似乎都習以為常,摸摸被彈得起包的地方,又撒腿跑去玩了。
我問他們:“疼嗎?”
他們一個個勇敢地回答:“一點兒也不疼!”
為了芝麻大點兒的小事,他們就得挨彈。
有天晚上,大家喝過晚茶,正準備吃晚飯,兩個舅舅和戈列高里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卷成一捆一捆的布匹,最后再在上面綴個紙簽。
米霍亞舅舅想要捉弄眼睛快要看不見的戈列高里,他叫九歲的侄子把頂針在蠟燭上燒燙。薩沙很聽話,拿鑷子夾著頂針燒了起來,燒紅了以后,偷偷地放在戈列高里手邊,然后就躲了起來。可就在這時,外公來了,他想幫幫忙,于是坐下來,不慌不忙地去拿頂針。
我聽見外公的慘叫聲就跑進了廚房,外公正用燙傷了的手指頭抓著耳朵,他一邊蹦跳,一邊怒吼:“誰搗的鬼?你們這群混蛋!”
米霍亞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著頂針;戈列高里不動聲色地縫他的布料,巨大的影子隨著他的禿頭晃來晃去;雅科夫舅舅跑了進來,掩面冷笑;外婆正用擦子擦著土豆。
米霍亞舅舅抬頭看了看,突然說道:“這是薩希加搞的惡作劇。”
“胡說!”薩希加的父親雅科夫大吼一聲,跳了起來。
薩希加哭了,叫道:“爸爸,是米霍亞伯伯讓我干的。”
兩個舅舅對罵了起來。外公這時候氣已經消了,把土豆片兒敷到了手指頭上,領著我走了。大家一致認為是米霍亞舅舅的錯誤。
我問外公:“要不要抽米霍亞舅舅一頓?”
“要!”外公斜著眼看了我一下。
米霍亞舅舅火冒三丈,向我母親吼道:“沃爾沃拉,讓你的狗崽子小心點兒,別讓我把他的小腦袋擰下來!”
母親毫不示弱地說:“你試試碰他一根毫毛!”
大家都沉默不語。母親說話總是簡短有力,一下子就能把別人鎮住。
我看得出來,大家都有點兒怕母親,就連外公跟她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我為母親感到特別自豪,曾對表哥們說:“我媽媽力大無比。”誰也沒有對此說個“不”字。
可是星期六發生的事卻動搖了我對母親的這個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錯誤。我對大人們巧妙地給布料染色的技術非常感興趣:黃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寶石藍,灰布遇到黃褐色的水就成了櫻桃紅。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自己動手試一試。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雅科夫家的薩沙。薩沙是個乖孩子,他總是圍著大人轉,跟誰都挺好的,誰叫他干點什么,他都會唯命是從。幾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個聰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外公不以為然,斜著眼瞟一下薩沙說:“小馬屁精,就會賣乖討好!”
薩沙又黑又瘦,雙眼突出,講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常被自己的話給噎住。他總是東張西望,好像在窺伺什么時機。我挺討厭他的。
相反,我喜歡米霍亞家的薩沙,他總是不大愛動的樣子,靜靜的,從不引人注目。他眼睛里的憂郁很像他母親,性格也溫和。他的牙長得很有特點,嘴皮子兜不住牙齒,牙齒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指敲打自己的牙取樂,別人如果想敲一下也可以。在這個人丁興旺的大家庭里,他總是孤零零的,喜歡一個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時候靜靜地坐在窗前。
和他坐在一起很有趣,我常常一言不發地一坐就是一個小時。我們肩并肩坐在窗戶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烏鴉在烏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頂上,時而盤旋,時而俯沖,時而滑翔,時而直沖云霄,一會兒遮住了暗紅的天邊,一會兒又不知飛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曠的天空。看著這一切,我一句話也不想說,一種愉快的惆悵充滿了我的心田。
雅科夫家的薩沙講什么都頭頭是道。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慫恿我拿柜子里過節時才用的白桌布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藍色的。
他說:“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剛剛把桌布的一角放入盛藍靛水的桶里,茨岡人不知道從哪兒跑了過來。他一把把布奪過去,使勁兒地擰著,同時向在一邊盯著我的薩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來!”
他感到事情不妙,對我說:“完了,這下可有你好受的了。”
外婆急匆匆地飛跑而來,大叫一聲,幾乎哭出聲來,語無倫次地罵道:“你這個小搗蛋鬼!瞎胡鬧,揍死你!”
可她馬上又對茨岡人說:“沃涅加,千萬別對老頭子說,盡量把這事兒瞞過去吧!”沃涅加在自己五顏六色的圍裙上擦著手,說:“就怕薩沙泄露秘密。”
“我給他兩戈比,沒事兒的。”
外婆把我領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晚禱之前,有人叫我到廚房去。
外面的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廚房里一片昏暗,臉色陰沉的茨岡人坐在一條長板凳上。
外公擺弄著水桶里浸濕了的樹條,時不時地拿起一根,舞弄得嗖嗖直響。外婆站在稍遠的地方,吸著鼻煙,口中念叨著:“唉,裝模作樣,搗蛋鬼!”
雅科夫舅舅的兒子薩沙坐在廚房里的一個小凳上,擦著眼淚,聲音都變了,像個叫花子似的哀求道:“行行好,行行好,饒了我吧……”
旁邊站著米霍亞舅舅的兩個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他們也嚇傻了,呆若木雞。
外公說話了:“好,饒了你,不過得先揍你一頓!快點兒快點兒,脫掉褲子!”說著就抽出一根樹條子來。
屋子里只有外公的說話聲和外婆在地板上的走動聲,壓抑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在這被煙熏黑的天花板下,在這昏暗的廚房里,留下了讓我刻骨銘心的一幕。
薩沙站了起來,慢慢地脫了褲子,兩只手提著褲腰,搖搖晃晃地趴到了長凳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我的兩條腿也禁不住哆嗦起來,心里真是五味雜陳。
沃涅加把薩沙捆到了凳子上,兩只手緊緊地攥住了他的兩條腿。
“阿列克賽,你過來,靠近點兒!聽見沒有?我要讓你看看什么是‘抽’!”外公向我吼叫著。
說完之后,外公掄起了胳膊,樹條啪的一聲打在薩沙的屁股上,薩沙號叫起來。
“裝什么蒜,讓你叫喚,再嘗一樹條!”
樹條每次落下去,屁股上都會留下紅紅的印記,表哥像被宰殺的豬,聲嘶力竭地叫喚著。
外公毫不手軟:“哎,知道了吧,這一下是為了那燒燙的頂針。”
隨著外公的手一上一下,我的心也跟著忐忑不安。
表哥開始咬我了:“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要告發染白桌布的事啊。”
外公不急不忙地說:“告密,哈,這一下就是因為你告密!”
外婆撲了過來,一下子抱住了我:“不行,魔鬼,我不讓你打我的小阿列克賽。”
外婆用腳踢門,喊我的母親:“沃爾沃拉!”外公一個箭步沖了上來,推倒外婆,把我拖了過去。
我拼命地掙扎,扯外公的紅胡子,咬他的胳膊。他“嗷”地大叫一聲,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我的臉被摔出了血。
“把小雜種綁起來,打死他!”
我母親臉色煞白,眼睛快瞪出了血,驚叫道:“爸爸,別打!把孩子交給我!”
外公一頓毒打,我昏了過去。醒來后我大病了好幾天,一直趴在床上。我住的屋子很小,墻角有個小窗戶,還有幾個放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匣子前點著一盞長明燈。
這次挨打、生病的事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深處,這幾天我似乎突然長大了。我有了一種非常特別的感覺,那就是敏感和自尊。
外婆和母親吵了一架。全身穿著黑衣黑褲、身軀高大的外婆把我母親推到房子的角落,氣憤地說:“你,你為什么不把小阿列克賽從魔鬼手中搶過來?”
“我當時嚇傻了。”
“不害臊!沃爾沃拉,你白長了這么大的個子,我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給嚇傻了?”
“媽媽,別說了!”
“不,我要說,他可是個沒爸的可憐娃兒呀!”
母親高聲喊道:“可我自己也是個孤孤單單的寡婦啊!”
她們坐在墻腳哭了許久,母親說:“如果沒有阿列克賽,我早就離開這可怕的地獄了。媽媽,我早就忍受不了了……”
外婆輕聲地勸道:“唉,得忍著點兒,我的心肝兒,我的寶貝兒。”
我突然發現,母親并不是個堅強剛毅的人,她和別人一樣,也怕外公。是我阻礙了母親,使她擺脫不了這個可怕的家庭。
可是過了不久,母親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到處找了個遍,就是找不到她。
有一天,外公來看我,他來得那么突然,好像從天而降。他坐在床邊,摸了摸我的頭,他的手冰涼冰涼的。
“小少爺,怎么樣?說話啊,怎么不吭聲兒?”
我看都不看外公一眼,真想一腳把他踢開,可我身上有傷,不能動彈。
“啊,你看看,我給你帶來了禮物!”
我瞥了外公一眼,他顯得很不自在,搖頭晃腦地坐在我身邊,頭發、胡子似乎比以前更紅了,雙眼炯炯有神。他掏出了一大堆東西:一個糖餅、幾塊糖、一個大蘋果,還有一包葡萄干。他吻了吻我的前額,又摸了摸我的頭。他的手不僅冰涼,而且發黃,比鳥嘴還黃,那是染布染的。
“噢,小家伙,我當時下手有點兒重了。你這個小不點兒倔強得很,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幾下,你活該!自己的親人打你,是為了你好,是要你接受教訓!外人打你,那才是屈辱,自己人打沒有什么關系。”
“噢,瓦廖沙卡,我也挨過打,那才打得慘啊!誰見了都會掉眼淚!可現在怎么樣?我一個孤兒,一個乞丐母親的兒子,自己開了染坊,當上了染業行會的頭兒,手下有好多人,我可以對他們發號施令!”
外公開始講他小時候的事,干瘦的身體輕輕地搖晃著,說得非常興奮,兩只綠色的眼睛放射出光芒,抖動著紅頭發,用大嗓門對我說道:
“啊,我說,你可是坐輪船來的,坐蒸汽船來的!我年輕的時候得用肩膀拉著纖繩,拖著船逆流而上。木船在水里走,我拖著船在岸上走,腳下的石塊兒硌得人生疼!我們沒日沒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彎得像煮熟的大蝦,骨頭咯咯地響,太陽火辣辣的,烤得頭發像著了火一樣,淚水和汗水一齊往下流!”
“親愛的瓦廖沙卡,我們那可是有苦難言,找誰去訴苦啊!”
“我有時臉朝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算了,一了百了,萬事皆休。可我沒有死,我堅持住了,我沿著我們的母親河——伏爾加河,來回走了三趟,從辛比爾斯克到雷賓斯克,從薩拉托夫到這兒,又從阿斯特拉罕到馬卡里耶夫,走了上萬俄里路。到第四個年頭,我終于熬出了頭,當上了纖夫頭兒!”
我突然覺得這個干瘦的老頭兒變得非常高大,像童話里的巨人!
外公一邊說一邊比畫,有時還跳上床表演一下怎么拉纖繩、怎么排船里的水,有時一縱身又回到了床邊,一邊講一邊唱:
“啊,瓦廖沙卡,親愛的,我們也有快樂的時候!那就是休息、吃飯的時候。夏天的黃昏時分,在山腳下點起篝火,煮上米粥,我們那些苦命的纖夫,一起高興地唱歌。啊,我們熱血沸騰,那歌聲多么嘹亮,唱得太棒了,伏爾加河的水好像和我們一起奔騰咆哮起來,流得越來越歡暢!”
“多么美妙啊,所有的憂愁都隨歌聲而去!有時熬粥的人只顧唱歌而讓粥溢了出來,那他的腦袋就要挨勺子把兒了!”
在外公講的過程中,有好幾個人來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讓他走。他興高采烈地笑了笑,向叫他的人一揮手:“等會兒……”就這樣一直講到天黑,才與我親熱地告了別。其實,外公并不是一個兇狠的壞蛋,也并不可怕。不過,他殘酷地毒打我的事,我卻一輩子也忘不了,像烙印一樣烙在我的心里。
大伙兒紛紛效仿外公的做法,都來陪我說話,陪我玩耍,想方設法逗我高興。當然,來的最多的還是外婆,晚上她還陪我一起睡覺。
小伙子茨岡人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他肩寬背闊,一頭卷發。有一天傍晚,他來到我的床前,身穿金黃色的襯衫,腳穿新皮鞋,像過節似的。他小黑胡子下雪白的牙齒,在黑暗中特別引人注目。
“啊,你來看看我的胳膊。”他一邊說一邊卷起了袖子,“你看腫得多厲害,現在還算好多了呢。你外公當時簡直是發了瘋,我用這條胳膊去擋那根樹條子,本想著這樣樹條子能折斷,然后趁你外公去拿另一根樹條子時,就可以趁機把你抱走。可是沒來得及,我也被狠狠地抽了幾下!”
“小家伙,算你有福。”茨岡人笑了起來,笑得非常慈善、溫和,“唉,你太可憐了,你外公狠命地抽你!”他使勁吸了一下鼻子,像馬似的。
我覺得茨岡人單純、可愛,我很喜歡他。我把我的看法告訴了他,他說:“啊,我也愛你啊,正因如此我才去救你,要是別人,我才懶得管呢!”說完,他東張西望,又悄悄對我說,“我告訴你,下次再挨打的時候,千萬別繃緊身子,要放松,要舒展開,要深呼吸,要像被殺的豬,拼命大聲喊,懂嗎?”
“難道還要打我嗎?”
“你以為這就完了?當然,還會挨打。”他說得十分肯定、平靜。
“為什么?”
“為什么?原因太簡單了,你外公會不斷地找碴兒打你。”停了一下,他又說,“你要記住,當他打你時,你最好舒展開躺著,如果他把樹條子打下來,還順勢往回抽,那可就要抽掉你的皮了,你一定要隨著樹條子轉動身子,記住了沒有?”
茨岡人調皮地對我擠擠眼,說道:“小朋友,我可是老油條了,你知道嗎,我渾身的皮都被打出繭子了!”
茨岡人好像在說著別人的痛苦似的,樂呵呵的,我不禁想起了外婆講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