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童年(世界兒童文學經(jīng)典)
- (蘇)高爾基
- 11080字
- 2022-02-24 16:26:27
我的身體慢慢地好了起來,我看得出來,茨岡人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外公罵兩個舅舅比罵他多,甚至在私下里,外公還常常夸獎他:“伊凡是把好手,不是個孬(nāo)種,將來會大有出息!”
兩個舅舅對茨岡人也還算客氣,不像對戈列高里那樣,他們從不對他搞什么惡作劇。但對戈列高里搞惡作劇幾乎成了家常便飯,他們變著花樣捉弄他。有時用火把他的剪子燒燙,有時在他的椅子上放一個尖兒朝上的圖釘,或者把兩種不同顏色的布料放在這個快要看不見的老工匠手邊,等他把不同顏色的布縫在一起時,就會遭到外公的一頓痛罵。
記得有一回,他在廚房的吊床上睡午覺,不知道是哪個壞蛋在他的臉上涂滿了紅顏料。這種顏料很難洗掉,很長一段時間里,戈列高里的臉,就是這么一張又可怕又好笑的大紅臉。
這幫人對他的惡作劇層出不窮,戈列高里也不把這當回事兒,總是一聲不吭,只是在拿剪子、頂針、鉗子、熨斗之類的東西之前,總要先在手上吐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先試探一下再拿,這已成了他的習慣。在拿刀叉吃飯之前,也要把指頭弄濕,孩子們見了都捧腹大笑。
挨了燙,他的臉就立刻扭曲,蹙(cù)起眉頭,直至滿臉皺紋消失不見。
我不記得外公對舅舅們的惡作劇持什么態(tài)度,但每次外婆見到兒子們的惡劣行為時,總是揮起拳頭,罵道:“兩個壞蛋!”
舅舅們在私下里常常罵茨岡人,話語尖酸刻薄,說他這也不好,那也不行,還罵他是個小偷,是個懶漢。
我問外婆這是怎么回事兒。外婆耐心地給我解釋:“這你就不懂了,他們將來要分家自己開染坊,都想要凡紐希加人幫自己干活兒。所以嘛,他們倆就都在對方面前詆毀他,罵他,說他不會干活兒,是個笨蛋。”
“他們怕他跟你外公一起另開一家染坊,那對你的舅舅們非常不利。”
“他們的那點小算盤早就讓你外公識破了。你外公故意給兩個舅舅放風說:‘啊,我要給伊凡買一個免服兵役證,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當兵了。’”
“這下可把你的兩個舅舅氣壞了!他們既不愿外公搶走凡紐希加,又不想花錢!”
外婆說到這兒,偷偷地笑了。我現(xiàn)在又經(jīng)常和外婆坐在一起了,像一開始坐輪船來的時候一樣。她每天臨睡前都要給我講故事,還講她自己像童話般的有趣生活。講到分家之類的事時,仿佛她是個與這事根本不相干的局外人,說起話來完全是外人的口氣。
外婆有一次給我講到茨岡人,我才知道他是個被遺棄的孤兒。
有一年春天,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夜里,外婆在家門口撿到了他。
“唉,他被一塊破圍裙裹著,”外婆若有所思,回憶道,“都快凍僵了!”
“是誰扔的?為什么要扔他?”
“他家很窮,他媽媽沒有奶水,聽說哪家剛生了孩子就夭折了,他媽媽就把他放到了那家門口。”
“唉,瓦廖沙卡,親愛的,都是因為窮啊!當然,社會上還有一種習俗,就是沒出嫁的姑娘是不準生養(yǎng)孩子的!”
我們一陣沉默。
“你外公想把凡紐希加送到警察局去,我攔住了他,我覺得這小孩太可憐了,就自己養(yǎng)吧。”
“我生了十八個孩子,要是都活著的話,能站滿一條街。我十四歲結婚,十五歲開始生孩子,可他們一個又一個都被招去當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興!”
外婆眼里噙著淚,卻低聲笑了起來。她體格龐大,坐在床沿邊上,黑發(fā)披肩,毛發(fā)蓬松,特別像前一陣子一個大胡子牽到院子里的大黑熊。
“我的那些好孩子都讓上帝給領走了,剩下的都是孬種!”
“伊凡很招人喜歡,我喜歡這個小不點兒,他就這樣被留下了。洗禮以后,他越長越水靈,越長越聰明,出落成一個不錯的小伙子!一開始,我叫他‘甲殼蟲’,因為他滿屋子爬的那個樣子太像個甲殼蟲了。”
“你可以放心地去愛他,他是個純樸、善良的好人。”
伊凡常常會做出驚人之舉,我越來越喜歡他了。每逢周六,外公照例都要懲罰這一周內犯過錯誤的孩子,將他們痛打一頓,然后他就去做晚禱了。
這時,廚房就成了我們其樂無比的游戲天地。茨岡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幾只黑色蟑螂,他又用紙做了幾匹馬,還剪了一個雪橇,啊,棒極了!四匹黑馬拉著雪橇在黃色的桌面上奔跑起來,伊凡用一根小棍趕著蟑螂,大叫:“嗨,趕著車去請大主教嘍!”他又剪了一片紙貼在了一只蟑螂身上,趕著它去追雪橇,“他們忘了帶口袋了,這是個教士,快去追啊!”他又用一條線系住了一只蟑螂的腳,這只蟑螂一邊爬,頭一邊不斷地點著地,伊凡開懷大笑,“助祭喝醉了,從酒館里出來要去做晚禱了!”
伊凡還有一只小老鼠,他讓我們看小老鼠表演,小老鼠站起來,拖著長長的尾巴,用后腿走路,一雙小眼睛十分滑稽地眨巴著。
他特別喜歡小老鼠,把它藏在懷里,用嘴給它喂糖,和它親吻,他自信地告訴大家說:“老鼠是非常有靈性的動物,家神就特別喜歡它!誰養(yǎng)了小老鼠,家神也就會喜歡誰!”
茨岡人還會用紙牌或銅錢變戲法,變戲法時,他比誰都叫喊得厲害,和我們沒什么區(qū)別,真像個大孩子。
有一回,他和幾個孩子玩牌,一連輸了幾次,就當了幾次“大傻瓜”,這可把他氣壞了,噘著嘴,不玩了。事后他對我說:“我早就知道,他們是串通好了來耍我,我看見他們擠眉弄眼,他們肯定在桌子底下?lián)Q牌了。哼,騙人的把戲誰不會!”
伊凡那年十九歲,比我們四個人的歲數(shù)加起來還要大。
每逢節(jié)日之夜,茨岡人更是活躍。這時,外公和米霍亞舅舅都會出門去做客;雅科夫舅舅拿著他心愛的六弦琴來到廚房,舅舅的卷發(fā)總是亂蓬蓬的;外婆擺好了一桌豐盛的茶點,還拿來了一瓶伏特加酒,綠色的酒瓶上雕著精美的紅花;伊凡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忙前忙后,忙得像陀螺一樣團團轉;戈列高里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眼鏡片閃閃發(fā)光;保姆婭夫戈尼婭的麻子臉更紅了,她胖得像個大菜壇子,眼睛古里古怪,嗓門則像個大喇叭。有時,圣母升天教堂的長頭發(fā)助祭,還有些像梭子魚般溜滑溜滑的人也來湊熱鬧。人們吃飽喝足,孩子們個個手里有糖果,人人手里還有杯甜酒。
狂歡的場面越來越熱烈了!
雅科夫舅舅精心地調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問一句:“各位,怎么樣?我要開始了。”
然后,他把卷發(fā)往后一甩,像只白鵝似的伸長脖子,瞇著蒙蒙眬眬的眼睛,輕輕地撥動琴弦,露出一副陶醉的模樣,彈起了讓人神往的曲子。
這曲子像湍急的流水,自遠方的高山瀉下,從墻縫里沖出,沖擊著人們的心房,讓人頓感憂傷,卻又無比激動;這曲子讓你內心充滿惆悵與不安,也使人進行自省,大人似乎回到了童年時代。大家端坐凝聽,默默無語,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米霍亞家的薩沙張著嘴,身子探向他的叔叔,嘴里流出了口水。有時他聽得出了神,不知不覺從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然后雙手撐著地,也不起來,繼續(xù)入迷地聽著。所有的人都聽得入了迷,偶爾有茶炊咝咝地低叫,更加深了這意境的憂傷。
兩扇小窗戶外面是寒冷的秋夜,窗外一片漆黑,神秘莫測;屋內則燈影搖曳。
雅科夫舅舅全身似乎都僵住了,神情恍惚,雙目緊閉,只有兩只手,好像是在聽令于人的安排下彈動:右手在黑色的琴弦上面靈活快速地撥動著,宛如一只快樂的小鳥飛速地舞動翅膀;左手則在琴弦上飛快地上下移動,快得讓人難以置信,看得人眼花繚亂。
雅科夫舅舅喝了點兒酒以后,聲音嘶啞,用幽怨的嗓音唱了起來:
“雅科夫像條狗,
從早到晚叫個不休。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愁啊!
尼姑沿街走,
老鴉立墻頭。
嗷嗷,我悶啊!
蛐蛐在墻縫里叫,
蟑螂嫌它吵得慌。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愁啊!
一個乞丐曬腳布,
另一個乞丐跑來偷!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愁啊!”
雅科夫舅舅邊彈邊唱,唱個沒完,不知怎么搞的,他一唱到乞丐我就感到憂傷,就想大哭一場。茨岡人也和大家一樣神情專注地聽雅科夫唱歌,他把手插進黑卷發(fā)里,低垂著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會突然感嘆道:“唉,我要是有個好嗓子就好了,我也會痛快地一展歌喉!”
外婆說:“行啦,雅沙,別折磨人了!凡紐希加,來吧,給咱們跳個舞吧!”
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立刻按她的要求照辦,不過雅科夫舅舅還是用手按住琴,攥緊拳頭,一甩手,好像把什么東西從身上甩掉似的,猛喊一聲:“好啦,憂愁、煩惱統(tǒng)統(tǒng)滾蛋吧!沃涅加,你上場!”
茨岡人拉拉衣服,整整頭發(fā),臉漲得通紅,羞怯地走到廚房中間,微微一笑,說道:“彈個快節(jié)奏的,雅科夫·瓦西里奇!”
六弦琴瘋狂地響了起來,隨著暴風驟雨般的節(jié)奏,茨岡人踏著細碎有力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都顫動起來。茨岡人像一團火在燃燒,他張開兩臂,似鷂(yào)鷹般飛舞,腳步快得叫人眼花繚亂。
突然他尖叫一聲,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暴風驟雨來臨之前飛來竄去。他身上的襯衫抖動著,好像在燃燒,發(fā)出燦爛的光輝。茨岡人縱情地舞動著,如果打開門,他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跳個對角線!”雅科夫舅舅用腳在地板上踏著拍子,高聲喊道。
茨岡人怪聲怪氣地唱出俏皮的順口溜:
“哎——嗨——!
舍不得這雙鞋走破,
否則我就遠走高飛,
浪跡天涯;
舍不得這雙鞋走破,
否則我就丟下孩子,
拋下我的老婆。”
人們情不自禁地跟著他搖晃,好像地上有火,不停地跺著腳,還不時地隨聲附和幾聲。
戈列高里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跟著音樂的節(jié)拍拍打著自己的禿頭,口中念念有詞。他彎著腰,湊到我的耳邊,柔軟的大胡子放在我的肩上,對我說道:“噢,阿列克賽·馬克西姆維奇,如果你父親在這兒的話,那該多好!他的舞跳得多棒,跳得像一團火!他可是個快活人啊,絕對煽情,會逗人開心,討人喜歡。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了。”
“噢,不記得了!以前,他和你外婆跳起舞來——嘿,你等等。”
戈列高里站了起來,他個子很高,胡子很長,人又很瘦,好像仙人一般。他朝外婆鞠了一躬,以一種平常很難聽到的渾厚的粗嗓音說道:“阿卡列娜·伊凡諾夫娜,請賞臉為我們跳支舞吧!就像以前和馬克西姆·薩瓦杰依奇那樣,來吧,賞個臉,讓大家高興高興吧!”
“哎呀,親愛的戈列高里·伊凡諾維奇,讓我跳舞,你這不是在開玩笑吧?”
她笑著,身子往后直縮。
可是大家異口同聲要她出來跳。
忽然,她下定了決心似的,倏地站了起來,整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頭來,神采飛揚地舞動了腳步,她興高采烈地叫道:“你們盡管笑吧,你們盡情地笑吧!雅沙,換個曲子。”
舅舅應聲止住,身子向前一仰,瞇縫著眼睛,立刻彈起了一支較慢的曲子。茨岡人停了一下,跑到外婆身前,蹲下來,繞著她轉圈,歡快地跳起來。外婆優(yōu)雅地舒展著雙臂,揚起眉毛,雙目遙視遠方,身子像飄在空中,在地板上矯健地滑行。
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看得出了神,不禁撲哧笑出聲來,戈列高里伸出一個指頭以示警告,所有人都對我投來責備的目光。
“伊凡,別鬧了!”戈列高里笑著喊道。
茨岡人聽從戈列高里的指揮,閃到旁邊,坐了下來。婭夫戈尼婭提高了嗓門,唱道:
“周一到周六啊,
姑娘繡花邊兒。
手都發(fā)了麻喲,
干活兒真累人。”
外婆與其說是在跳舞,倒不如說是在講故事。
她緩慢地邁著舞步,若有所思,眺望遠處,雙手伸向前方,眼睛四處張望,探索著前行。她突然停住了腳步,好像有什么東西使她感到驚訝,她皺起了眉頭,全身發(fā)顫!沒過一會兒,她又容光煥發(fā),臉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她閃向一旁,屏氣凝神,悉心諦聽,笑容可掬!
突然,她又旋轉了起來,人也高大了許多,青春和力量一下子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奇跡般地表現(xiàn)出鮮花怒放般的美麗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保姆婭夫戈尼婭又引吭(háng)高歌起來:
“周日的午禱才完畢,
一直舞到夜半時分。
她最后才回到家門,
良辰飛逝又是周一。”
外婆歡快地跳完了一曲,坐回到她原來的位置。大家異口同聲地夸贊她,她整了整頭發(fā),說:“算了吧,你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舞蹈哪。從前,我們巴拉赫納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不記得了,可她的舞姿我永遠也忘不了。只要看她跳舞,就會讓人神魂顛倒,使人快活得兩眼流淚,幸福得昏過去。我太嫉妒她了,真是罪過!”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最棒的人!”婭夫戈尼婭一臉正色,嚴肅地說,然后又開始唱大衛(wèi)國王的事跡。
雅科夫舅舅摟住茨岡人說:“你應該去酒館里跳舞,絕對會叫那里的人們發(fā)狂!”
“唉,我就是喜歡唱歌,真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讓我痛快地唱上十年,哪怕以后讓我出家做和尚也心甘情愿。”
大家開始喝伏特加,戈列高里喝得特別多。許多人向他敬酒。外婆說:“悠著點兒,格里沙,這樣喝下去,你會真看不見的。”
戈列高里正顏厲色地說:“瞎了算了,我要眼睛也沒什么用,我什么都見識過了。”他開懷暢飲,好像并沒有醉,只是話越來越多,見了我總是要提起我的父親:“他可是胸懷寬廣、有一顆仁愛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馬克西姆·薩瓦杰依奇……”
他們跳舞時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以及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我都銘記心中,一切都是那么有趣,那么令人興奮,甜蜜之情充滿了我的心頭,而這種氣氛也勾起了我憂傷的鄉(xiāng)愁。歡樂和憂愁如影隨形,兩者交織在一起,永不可分。
雅科夫舅舅微帶醉意,撕扯著襯衫,揪著卷發(fā)和稀疏的淺色胡須,怨天尤人地哀號道:“這算是什么日子?這樣活有什么意思?”他淚流滿面,捶胸頓足地說,“我是個壞人,是個窩囊廢,是個人所不齒的喪家犬!”
戈列高里醉醺醺地吼道:“沒錯,你就是!”
外婆也有點兒醉意,拉著兒子的手說:“得了,雅沙,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上帝心里清楚著呢。”
外婆喝了點兒酒后顯得特別好看,她那對黑溜溜的眼睛向每個人傾注著讓人溫暖的光芒。她用頭巾扇著紅紅的臉頰,像唱歌似的說:“一切都如此美好,一切太美好了!”這是發(fā)自她內心深處的慨嘆,是她對生活的呼喚。
我對向來無憂無慮的雅科夫舅舅的表現(xiàn)感到驚訝。我問外婆:“舅舅為什么哭?為什么還打自己罵自己呢?”
“你怎么那么多問題?小孩子不必要知道這世上的一切,遲早你會明白的。”外婆一反常態(tài),沒有立刻回答我。
這就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后來我去染坊問伊凡,他一個勁兒地笑,也不回答,老是斜眼瞅著戈列高里。最后伊凡急了,猛地把我推開,說:“行了,快走開!再纏著我,我就把你扔進鍋里,也給你染個色!”
爐臺又寬又矮,上面架著三口大鍋。戈列高里站在爐子前,正用一根長木棍在鍋里攪動著,不時地用棍子拎出染的布,看看往下滴的水的染色情況。火燒得很旺,他那皮圍裙的下擺映著火光,看起來五顏六色的。水在鍋里咕嘟咕嘟地響,蒸汽向門口涌去,院子里升騰起一片云霧。
戈列高里抬起充血的雙眼,從眼鏡的上邊看了看我,然后惡聲惡氣地對伊凡吆喝道:“長著眼睛干什么用的?快點,拿柴火去!”
伊凡跑到院子里去了。戈列高里坐到了盛顏料的口袋上,招呼我:“過來。”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蓋上,柔軟的大胡子貼著我的臉,親切地給我講了一些讓我終生難忘的事:“你舅舅犯渾,他把自己的老婆打死了,他受到了良心的譴責,明白了吧?你可得小心點喲,你還小,別什么都想知道,這可不大好,不然會有危險。”
與跟外婆在一起一樣,我與戈列高里在一起感到很隨和、親切、自然;但有所不同的是,他總讓我有點膽怯,尤其是當他從鏡片上邊看人時,那目光好像能洞穿一切。
“是怎么打死的?”
戈列高里慢條斯理地說:“晚上兩個人睡覺時,他總是用被子把她連頭帶腳裹住,然后打她,有一天你舅舅就把她打死了。”
“為什么要打死她?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嗎?”
伊凡抱了柴火回來,往爐子里添了些柴,蹲在爐子前烤手。戈列高里正講在興頭上,沒注意到他,繼續(xù)說道:“他打她,也許是因為她比他能干,他嫉妒她。他們這一家子人特怪,都容不下能人,不喜歡能人。你去問一問你外婆,就會知道他們是怎樣弄死你父親的。你外婆是個好人,她不會說謊,什么話都會對你講的,她就喜歡喝點兒酒,聞聞鼻煙,可她卻是個圣人。你可別惹她不高興啊,小家伙!”說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跟著他到了院子里。
我心里感到疑惑和沉重。伊凡追了上來,按住我的頭,低聲對我耳語道:“他可是個善良的好人,不用怕他。你以后和他說話時,要盯著他的眼睛看,他喜歡那樣。”
這所有的一切都讓我感到好奇和惴惴不安。
我不知道別人家是怎么樣生活的,我只依稀記得我父母的生活不是這樣的。他們總是肩并肩,互相依偎著,干什么都喜歡在一起。夜里,他們常常說說笑笑,坐在窗子旁大聲唱歌,惹得街上的行人都駐足圍觀。那些仰頭往上看的面孔,讓我聯(lián)想起了飯后沒洗的臟碟子。
可是在外公家里幾乎聽不到笑聲,即使偶爾有人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吵鬧、威脅、竊竊私語是這里的人說話的常態(tài)。孩子們也不敢大聲說笑,不敢盡興玩耍,無人搭理他們,無人照顧他們,他們就像是塵土一般,無足輕重。
在這個家里,我覺得自己是個外人,總感到忐忑不安。我憂心忡忡地關注著事態(tài)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外婆整天忙里忙外,顧不上管我。我只好跟在伊凡的屁股后頭轉,我們的情誼越來越深。
每次外公打我,他都要用胳膊去擋樹條,而后他伸出被打腫的胳膊給我看,抱怨地說道:“唉,不管用,你照樣挨了不少打,而我被打得也不比你輕,算了,以后我不再管你了!”可是,我每次挨打,他照舊會護著我。
“你不是說不管了嗎?”
“唉,誰知道,那時候我的手又鬼使神差地伸了過去……”
后來,我聽說了他的一個秘密,使我對他更感興趣,更加崇敬了。
沙拉普是外婆喜愛的一匹棗紅色的馬,外婆視它為寶貝。它脾氣很壞,喜歡調皮搗蛋,專愛吃好東西。每逢星期五,茨岡人都要帶著沙拉普去趕集,購買全家人所需的食物和用品。茨岡人穿上齊膝的皮襖,戴上大皮帽,系上一條綠色腰帶,坐上雪橇就出發(fā)了。有時候,他很晚還沒有回來,家里人都焦急萬分,跑到窗戶前,用哈氣融掉窗戶上的冰花,不時地往遠處的大路上張望。
“還沒回來?”
“沒有!”
外婆比誰都著急。她對舅舅們和外公說:“這下可好,連人帶馬全都給毀了,你們有沒有良心啊?要不要臉啊?人心不足蛇吞象,都是些貪得無厭的家伙!你們會受到懲罰的!”
外公無可奈何地嘟囔著:“行啦,不要緊,最后一次。”
終于,茨岡人回來了!
外公和舅舅們趕緊跑到院子里迎接他,外婆貪婪地吸著鼻煙,像只大狗熊似的,步履蹣跚地跟在后面,每到這種時候,她就變得笨手笨腳。
孩子們也跑出去看熱鬧,大家興高采烈地從雪橇上往下卸東西。各種食品,一應俱全;各種用品,應有盡有。
“讓你買的東西都買了?”外公一雙銳利的小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東西,問道。
“都買了。”茨岡人在院子里搓著戴手套的手,蹦跳著暖和身子。
“別把手套搓壞了,那可是拿錢買的!”外公嚴厲地斥責道,“找回來零錢沒有?”
“沒有。”
外公繞著雪橇轉了一圈兒,說:“你弄回來的東西太多了,我看,有的東西好像不是買的吧?我可不希望你干不光彩的事。”他皺著眉頭,回屋里去了。
兩個舅舅興沖沖地向雪橇跑去,拿下了魚、雜肝、小牛腿和大肉塊,他們吹著口哨,欣賞著東西,掂著分量,興致勃勃地說道:“好小子,買的都是好東西!”
米霍亞舅舅身上像裝了彈簧,跳過來蹦過去,聞聞這個,嗅嗅那個,瞇著眼睛,咂著嘴。他和外公一樣,長得很瘦,個子較高,黑頭發(fā),人很精明。
他雙手抱在胸前,神秘莫測地問茨岡人:“我爹給你多少錢?”
“五盧布。”
“我看這些東西最少也值十五個盧布。你花了多少?”
“四盧布零十戈比。”
“好啊,九十戈比進了你自己的腰包。雅科夫,你看看這小子多會撈錢。”
雅科夫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眨巴著眼睛,竊笑著說:“沃涅加,凍死了,請我們喝點兒伏特加吧!”
外婆卸下馬具,跟心愛的馬說著話:“哎呀,我的小乖乖,怎么啦?調皮啦?累了吧?”高大健壯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甩了甩尾巴,用雪白的牙齒啃著外婆的肩膀,扯下外婆的絲巾,快活地盯著外婆,眨著睫毛,抖摟睫毛上的霜花,低聲地嘶叫著。
“想吃點兒面包吧?”外婆把一大塊面包塞進了馬的嘴里,撩起圍裙在馬嘴下面接著面包渣兒。看著馬吃東西,外婆似乎陷入了沉思。
茨岡人像小馬駒似的跑了過來,說道:“老奶奶,這馬可真帥氣,真聰明啊!”
“去,走開,別在這兒拍馬屁!”外婆呵斥道。
外婆后來偷偷告訴我,茨岡人在集市上買的東西沒有偷的多。
“你外公給了他五盧布,他只花了三盧布買東西,剩下那十多個盧布的東西都是他偷來的。他就是喜歡偷東西,跟鬧著玩似的,第一次得手后,大家夸他能干,他嘗到了甜頭,誰知道從此就養(yǎng)成了偷東西的壞毛病。還有你外公,從小就受苦,現(xiàn)在愛錢如命,看見不花錢的東西自然是喜出望外。還有米霍亞和雅科夫……”
外婆說到這兒,揮了揮手,聞了聞鼻煙,繼續(xù)輕聲說起來:“阿廖沙,人間的事啊,就像花邊兒,而織花邊兒的老婆子又看不見,你說織出來的東西能好嗎?人家抓住小偷,可是要把他往死里打的!”一陣沉默過后,她又慨嘆地說,“唉,公道在哪兒啊?”
第二天,我跑去找茨岡人,我問他:“人家會不會抓住你,打死你啊?”
“抓住我可沒那么容易!我眼疾手快,馬也跑得快。”
說完了他詭譎地一笑,可立刻又皺起了眉頭,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偷東西不好,一旦被抓住就得挨打,很危險的,可我就是想解解悶啊!我不想攢什么錢,也攢不了錢,不出幾天,你兩個舅舅就把我手里的錢都拿走了。拿走就拿走唄,反正我每天吃得飽飽的,錢對我也沒什么用。”
突然,他抓住我的手,晃了晃,說道:“啊,你很瘦,那么單薄,可骨頭很結實,長大以后力氣肯定大。你聽我的話,學學彈吉他吧,讓你雅科夫舅舅教你,你還小,學起來一定快!你人小鬼大,脾氣也挺倔。你是不是不喜歡你外公?”
“我也不知道。”
“除了老奶奶,他們一家子人我都不喜歡,魔鬼才喜歡他們哪!”
“那你喜歡我嗎?”
“你不姓卡薩列,你姓彼什科夫,你是另一個家族的人。”
他突然摟住我,低聲地說:“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唱的歌就能動人心魄,我就能把人們的心都燃燒起來,那該有多好啊!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干活兒去了。”
他把我放到地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小釘子,把一塊濕濕的黑布繃得緊緊的,釘在了一塊方方正正的大木板上。
這是我最后一次和茨岡人談話。過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外公的院子里有一個橡木的十字架,很大、很沉,靠著圍墻,放了很長時間。我剛來時,它就放在那兒了。那會兒它挺新,呈黃色。可過了秋天,雨水一淋,它就變得黑乎乎的,散發(fā)出一股苦澀難聞的味道,在又窄又臟的院子里,更顯得多余、礙事。這個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買的,他許愿要在妻子去世一周年的那天,親自把它背到墳上。
那天是初冬的周六,寒風凜冽,雪從屋頂上飄落下來。外公一大早就帶著三個孫子到墳地去了,其他人都集結在院子里。我犯了錯誤,被留在了家里。兩個舅舅穿著黑色的大衣,把十字架從墻邊扶了起來,戈列高里和另外一個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岡人的肩膀上。茨岡人踉蹌了一下,但他叉開雙腿,勉強站住了。
“怎么樣,挺得住嗎?”戈列高里老爺爺問。
“說不清,挺沉。”
米霍亞舅舅大聲吼叫:“快去開門!”
雅科夫舅舅說:“沃涅加,你不嫌害臊,我們倆加起來也不如你有勁兒!”
戈列高里打開了大門,囑咐伊凡:“小心點兒,千萬別硬撐,別壓垮了身子,保佑你。”
“老禿驢!”米霍亞舅舅在街上沖戈列高里高聲喊道。
院子里的人們都嘻嘻哈哈地大笑了起來,似乎大家都為這個晦氣的十字架被抬走而高興。戈列高里把我拉到了染坊,將我抱到一堆準備染色的羊毛皮上,細心地把羊毛圍到了我的脖子上,然后對我說:“你外公今天不會打你了,我看他今天心情不錯,挺和氣的!”
戈列高里老爺爺又聞了聞鍋里冒出來的蒸汽,轉過身來,繼續(xù)說道:“唉,小鬼,我和你外公認識三十七年了,他的事我一清二楚。起初,我們是老朋友,一塊兒做買賣。他這人精明能干,成了家,立了業(yè),后來還當上了老板。人只要有智慧,只要肯努力,什么都會實現(xiàn)的。盡管你還不知道別人為什么那么說,那么做,可是你慢慢地都會明白的。孤兒苦啊!你的爸爸,馬克西姆·薩瓦杰依奇也是個能人,什么都懂,他可是個無價之寶啊。也正是因為這樣,你外公才不喜歡他,不認同他。”
我特別喜歡聽戈列高里絮絮叨叨地講外公家的事。
爐子里火焰搖曳,屋子里彌漫著蒸汽,它升到房頂變成了灰白色的霜。從房頂上的縫隙往外看,可以看到一線蔚藍的天空。風小了,雨停了,燦爛的陽光射進屋里,大街上雪橇滑動發(fā)出了刺耳的嘎吱嘎吱聲,家家戶戶的炊煙裊裊升起,淡淡的影子從雪地上掠過,像是在向世人講述著什么。
戈列高里身材修長,蓄著大胡子,一雙大耳朵,又沒戴帽子,簡直像個善良的巫師。他一邊攪拌著顏料,一邊繼續(xù)開導我:“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個人,即使是一條狗,你也要一視同仁……”
我抬頭看著老爺爺,感到他很親切,也非常神圣。他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很沉的眼鏡,鼻尖上布滿青筋,這和外婆一模一樣。
“啊,等一等,出事了!”老爺爺突然停住手,用腳鉤上了爐門,側耳傾聽,一個箭步?jīng)_到了院子里。我也緊隨其后跑了出去。
茨岡人被抬進了廚房,平躺在中間的地板上。從窗外射進來兩道陽光,一道照在他的臉和胸膛上,一道照在他的腿上。
他的額頭放著異樣的光,眉毛豎了起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天花板,暗紫的嘴唇在抽搐,嘴里冒出紅色的泡沫,鮮紅的血順著嘴角流到臉上,流到脖子上,流向地面,很快茨岡人就浸泡在了血泊中。他的兩條腿痛苦地彎曲著,褲腿粘到了地板上,鮮紅的血像一條小溪,穿過一道道陽光,向門口流去。
茨岡人一動也不動地躺著,手指在微微抓動,指頭上血跡斑斑。保姆婭夫戈尼婭把一支細蠟燭塞進伊凡手里,伊凡的手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壓根兒握不住,蠟燭倒在血泊之中,熄滅了。婭夫戈尼婭拾起蠟燭,用裙子角擦干凈,再次往伊凡的手里塞。人們壓低嗓門,議論紛紛,我心里有點兒害怕,站立不穩(wěn),趕緊抓住了門把手。
雅科夫舅舅耷拉著腦袋,渾身顫抖,來回走著,囁嚅(rú)道:“伊凡摔倒了,十字架砸到他的背,壓在他身上,我們閃得快,扔下了十字架,要不我們全都被砸了。”他兩眼無神,面如土色。
戈列高里聲音嘶啞地怒吼道:“是你們砸死他的!”
“是的,那又怎么樣?”
“呸,你們這幫壞人!”
伊凡的血還在流,門檻邊聚了一大攤血,越來越多,血的顏色漸漸變黑,仿佛鼓了起來。伊凡不停地吐著血,低聲呻吟著,聲音越來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身貼在地板上,像要陷進地板里去似的。
雅科夫舅舅低聲說:“米霍亞去叫爸爸了,是我雇了一輛馬車把伊凡拉了回來。唉,幸虧不是我背著十字架,否則……”
婭夫戈尼婭還在把蠟燭往伊凡手里塞,燭油滴在了他的手心里。
戈列高里吼道:“行啦,你把蠟燭放在他頭邊的地板上就行了,笨蛋!”
“唉!”
“給伊凡把帽子摘下來。”
保姆把茨岡人的帽子摘了下來,他的后腦勺“咚”的一聲碰在地板上,頭歪向一邊,血順著嘴角往外流,流得更多了。我等了很久,想等茨岡人休息好了坐起來,然后站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像往常那樣說道:“嘿,好熱啊……”
可是茨岡人沒有起來,他還是那樣躺著,越來越虛弱,越來越消瘦,臉變得更黑了,手指頭不動了,嘴角也不流血了。他的頭頂前和兩只耳朵旁,共豎著三支蠟燭,黃色的燭光搖曳著,照著伊凡那蓬亂的頭發(fā)。
婭夫戈尼婭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嘴里喃喃自語:“我的小鴿子,我的小寶貝,你怎么就離開我們走了……”
我感到渾身冷颼颼的,非常害怕,于是爬到桌子底下躲了起來。
外公穿著絨皮大衣,腳步沉重地走了進來。穿著帶毛尾巴領子皮大衣的外婆、米霍亞舅舅、孩子們,還有些陌生人,都擁了進來,屋里擠滿了人。
外公把皮大衣惡狠狠地往地上一摔,怒吼道:“混蛋!你們毀了多么能干的小伙子啊!用不了幾年,他可就是我們家的無價之寶啊!”
地板上的皮大衣?lián)踝×宋业囊暰€,我想往外爬,一不小心恰好碰到了外公的腳,他踹了我一腳,揮舞著兩只拳頭,對舅舅們厲聲嚷道:“你們這幫狼崽子!”隨后外公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哽咽起來,“他是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妨礙了你們,這我知道。唉,凡紐希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傻孩子。現(xiàn)在怎么辦?為什么要這樣和我們作對,嗯?老婆子?”
外婆一直趴在地板上,兩只手不停地摸著伊凡的臉和身子,不停地搓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她手忙腳亂,把蠟燭都碰倒了。
終于,她緩慢地站了起來,臉色鐵青,和她身上穿的衣服一個顏色。她雙眼圓睜,沖著兩個舅舅可怕地低聲吼著:“滾!你們都給我滾出去,兩個可惡的畜生!”
除了外公,別人都一聲不吭地乖乖走了出去。
喜歡我的茨岡人就這樣死了,人們悄無聲息地將他埋葬了。
斗轉星移,到后來,人們漸漸忘掉了這個茨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