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童年(世界兒童文學經典)
- (蘇)高爾基
- 6541字
- 2022-02-24 16:26:27
房間窄小而昏暗,父親四腳朝天地躺在靠近窗戶的地板上。他穿著一身白色衣服,光著腳,兩只手交叉在胸口,手指十分僵硬。那雙平時笑盈盈的眼睛緊緊地閉著,被壓在兩枚黑銅幣下面,像是兩個黑洞。父親臉色發青,齜著牙咧著嘴,好像在嚇唬我。
母親跪在父親的身旁,用那把我往常用來鋸西瓜皮玩的小梳子,為父親梳著頭發。她圍著紅色的圍裙,紅腫的眼睛里簌簌地涌出大滴大滴的淚水,嘴里嘰里咕嚕地念叨著什么,聲音低沉而嘶啞。
外婆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她因啜泣而渾身發抖,我的一雙小手也隨之抖了起來。她盡力把我往父親的身邊推,可我心里害怕,不敢上前,總往她身后躲。
我從未見過這種場面,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與害怕。外婆不停地催促著:“乖乖,快去跟爸爸告別吧!孩子,你爸爸還不該走呀,可是他走了,你再也別想見到他了,親愛的……”
我一向信服我外婆說的話。外婆胖乎乎的,穿一身黑衣服,大大的腦袋,圓圓的眼睛,肉乎乎的鼻子,顯得怪怪的,有些滑稽可笑。
但我不明白外婆在我耳旁重復說的話:“快去和你爸爸告個別吧,你再也見不上他了。他走了,親愛的,他還沒到該走的年紀,還沒到他該走的時候……”
小時候,我得過一場大病,一開始是父親看護我,他很愛我,常常逗我開心。后來,父親突然不來了,來了一個怪怪的女人,說是我外婆,以后她來照顧我。
“你從哪兒來的呀?要走很遠嗎?”我問她。
“從尼日尼來的,不過我可不是走著來的,是坐船來的。水面上是不能走的,小不點兒!”她答道。
水面上不能走!一定要坐船!真是胡說啊,太可笑了!
我家樓上住著幾個波斯人,都長著大胡子;地下室住著販賣羊皮的老頭兒,是卡爾梅克人;沿著樓梯扶手可以滑到樓下,要是摔倒了,就會翻著跟頭往下滾。這一切我太熟悉了,可我還從來沒聽人說過是從水上來的。
“為什么叫我小不點兒呢?”
“因為你還小啊,愛多嘴多舌的?!蓖馄判ξ卣f。
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了這個和和氣氣的老太婆,我們成了很要好的朋友。現在這兒沒有爸爸,實在是讓人太難受了,我巴望著外婆趕緊領我從水上離開這兒。
母親哭得很嚇人,令我心驚膽戰。她人高馬大,雙手有力,做事利利索索,而且一向態度嚴厲,寡言少語,我從來沒見她這么軟弱過。
如今她由于悲傷像變了一個人,面部浮腫,衣服凌亂不堪,頭發亂蓬蓬地耷拉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兒,頭發都碰到了父親熟睡似的臉上。
我在屋里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一個勁兒地為父親梳著頭,淚水流個不停。
門外站著些人,有穿著黑衣服的鄉下人,有穿著制服的警察,他們小聲地議論著,探頭探腦地向屋里張望。
“算了吧,動作快點!”警察有些不耐煩地叫嚷著。
突然刮來一陣風,遮窗戶的一塊黑色披肩被吹了起來,瑟瑟作響。
這聲音讓我想起了那次父親帶我去劃船的情景:我們玩著玩著,突然天上轟地響了一聲炸雷,嚇得我大叫了一聲。父親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用膝蓋夾住我,大聲說:“別害怕,兒子,沒事兒!”
想到這兒,我看見母親吃力地站了起來,由于沒站穩,一個踉蹌,仰面跌倒在地板上。她頭發散亂,雙目緊閉,臉色鐵青,也像父親一樣緊緊咬著牙關。
然后母親用一種極可怕的聲音喊道:“把阿列克賽帶出去!關上門?!?
外婆一把推開我,沖門外喊著:“你們別怕,鄉親們,請離開這兒吧!這不是霍亂,這是要生孩子,請原諒!”
我嗖的一下跑到了角落里的一個大箱子后面,我看見母親在地上打著滾兒,痛苦地大聲呻吟著,牙咬得咯咯響。外婆跟著母親在地上爬著,歡喜地說:“噢,圣母保佑!沃廖莎,挺住!”
太可怕了!
她們在父親的身邊滾來滾去,來回碰他,可他一動也不動,好像還在咧嘴笑。她們在地板上折騰了好半天,母親有好幾次站起來卻又倒下,外婆則像一個大而怪的黑皮球,跟著母親滾來滾去。
突然,在黑暗中,我聽見一個嬰兒的哭聲。
“噢,感謝,是個男孩?!蓖馄砰L長地噓了口氣,隨后點著了蠟燭。
后來的事我記不清了,可能是我蜷在墻角睡著了。
我記憶中的另外一個印象,是墓地里荒涼的一角。那天下著大雨,我站在小土丘上,鞋上粘著泥,面前是個墓坑,坑里全是水,還有幾只青蛙。他們把父親的棺材緩緩地放了進去,有兩只青蛙爬到了黃色的棺材蓋上。站在墳墓旁的有我、外婆、警察,以及兩個手拿鐵鍬、臉色陰沉的莊稼漢。密集的雨點不停地灑落在大家的身上。
“埋吧,埋吧!”警察發完話后就走了。
外婆用頭巾的一角捂著臉,哭了起來。
兩個莊稼漢撅著屁股,往墓坑里填土。土塊掉進水里,嘩嘩直響,兩只青蛙從棺材上跳了下來,往坑壁上爬,可是土塊又把它們打了下去。
“走吧,阿列克賽!”外婆拍了拍我的肩膀,拉著我要離開,我掙脫了外婆的手,因為我不想走。
“唉,上帝??!”
不知外婆是在埋怨我,還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默地站在墳墓旁,等墓坑填埋好了,她還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
兩個莊稼漢用鐵鍬背啪嗒啪嗒拍平了新填的土。
風刮了起來,把雨刮跑了。外婆牽著我,在許許多多發黑的十字架之間,走向遠處的教堂。
“阿列克賽,你為什么不哭?應該大哭一場!”走出墓地的圍墻時,外婆對我說。
“我不想哭?!?
“噢,不想哭,那就算了,不哭也好!”
我很少哭,不會因為傷痛而哭,要哭也是因為受了氣,而不是別的什么原因。
過去我一哭,父親就笑話我,母親則嚴厲地大聲訓斥我:“不許哭!”
我們坐著一輛小馬車,顛簸在骯臟、泥濘的街道上。街道很寬,兩邊都是深紅色的房子。
“那兩只青蛙還能爬出來嗎?”
“可能出不來了,上帝會保佑它們沒事兒的。”
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沒有像外婆這么頻繁地念叨過上帝。
幾天以后,外婆、母親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輪船,坐在船上的小船艙里。剛生下來的小弟弟死了,用白布包著,外面纏著紅色的帶子,靜靜地躺在一張小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上,從小小的窗戶向船外張望,泛著白色泡沫的濁水向后退去,濺起來的水花打在窗戶上。我嚇得跳了起來。
“噢,別怕!”
外婆用她那溫暖的雙手把我抱了起來,又把我放到了行李上。河面上霧氣蒙蒙,遠方偶爾出現黑色的土地,立刻又消失在濃霧之中。
輪船疾駛,周圍的一切都在顫抖,只有母親雙手托著后腦,靠著船舷站著,一動不動。她臉色鐵青,雙眼緊閉,一聲不吭。她像變了個人似的,連穿的衣服都變了樣,我覺得她越來越陌生了。
外婆不時地對她說:“沃廖莎,吃一點兒東西吧,少吃點兒,好嗎?”母親好像沒聽見,依舊呆若木雞似的站著不動。
外婆跟我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跟母親說話聲音就大了點兒,可也很小心,似乎還有點兒膽怯。她像是有點怕母親,這使我和外婆更親近了。
“什列多夫。那個水手呢?”母親突然憤怒地吼道。
什么?什列多夫?水手?好奇怪。
走進來一個白頭發的人,他穿著一身藍衣服,拿著個木匣子。外婆接過木匣,把小弟弟的尸體放了進去。外婆伸直了胳膊托著木匣走向門口,可她太胖了,要側著身子才能擠過窄窄的艙門。她有點兒不知所措。
“看你,媽媽!”母親叫了一聲,奪過木匣,她倆走了出去。
我留在船艙里,打量著那個穿藍衣服的人。
“啊,小弟弟死了,是吧?”他對我說。
“你是誰?”
“水手?!?
“什列多夫呢?”
“是個城市。你看,窗外就是!”
船艙窗外的霧氣中,時而露出移動著的黑色土地,像是剛從大黑面包上切下來的圓圓的一塊面包。
“我外婆呢?”
“去埋你的小弟弟去了?!?
“埋在地下嗎?”
“不埋在地下埋在哪兒?”
我給他講了埋葬父親時,把兩只活蹦亂跳的青蛙也埋在墳墓里的事情。他抱起我,緊緊地摟在懷里,還親了親我。
“啊,小朋友,有些事你還不懂,用不著去可憐那些青蛙,可憐可憐你的媽媽吧,你看她被折磨成什么樣子了!”
頭頂上響起了嗚嗚的聲音。我知道這是船上的汽笛在叫,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水手急忙放下我,飛快地跑了出去,邊跑邊說:“小朋友,得快點兒,得快點兒!船靠岸了!”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他跑了起來。
門外,昏暗的過道里一個人也沒有。樓梯上鑲的銅片閃閃發光。我往上看,只見一些人背著包袱、提著提包慌忙地走動。大家要下船了,我也該下了。
可當我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時,有人對著我嚷了起來:“這是誰家的孩子???喂,你是誰家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誰家的孩子?!?
我被下船的人推來推去,人們摸摸我的頭,拍拍我的肩,弄得我不知所措。
最后還是那個白頭發水手跑過來,把我抱起來說:“噢,他是從船艙里跑出來的,從阿斯特拉罕來?!?
水手把我抱回船艙里,扔在行李上,嚇唬我說:“別亂跑,要不小心我揍你!”他說罷便走了。
窗戶外邊擋著一堵濕漉漉的墻,船艙里黑乎乎的,行李好像都多了一圈兒,擠得我快喘不過氣來。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著。頭頂上的腳步聲、人的嘈雜聲安靜了下來,輪船不撲哧撲哧地響了,也不再打戰了。我就這樣永遠被扔在了船艙里?
我跑去開門,根本扭不動銅門把手。開不開門,我便拿起裝著牛奶的瓶子,使出吃奶的力氣,拼命砸門把手。瓶子碎了,牛奶順著腿流進了我的靴子里。我又怕又難受,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來。我哭著哭著,最后哭累了,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輪船汽笛的嘟嘟聲、河水的嘩嘩聲,以及船身劇烈的顛簸把我吵醒了。船艙里的窗戶明晃晃的,像個小太陽。外婆坐在我身邊,皺著眉頭梳頭發,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語地念叨著。
外婆的頭發特別多,蓋住了她的雙肩、胸脯、膝蓋,一直耷拉到地上。她用一只手把頭發從地上攬起來,用另一只手拿著那把粗糙的木梳費力地梳著厚實的頭發。她歪著嘴唇,黑眼睛氣呼呼地瞪著面前的一堆亂發,她的臉在大堆的頭發里顯得很小,有些滑稽可笑。
外婆今天顯然不大高興,但當我問她頭發為什么那么長時,她依然用溫柔和善的語氣說:“這是給我的懲罰,懲罰我梳這些該死的頭發!年輕的時候,這頭發是我炫耀的寶貝;可現在我非常討厭它,簡直成了我的負擔!睡吧,寶貝兒,太陽剛出來,還早著呢?!?
“我不想睡了?!?
“好,不想睡就不睡了?!彼斓卣f道,一面編著辮子,一面看了看在沙發上躺著的母親,母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像根木頭。
“小寶貝兒,你說說,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給砸碎了?小點兒聲告訴我!”
外婆的語氣溫柔又甜蜜,每個字都說得那么有耐心,我記住了她說的每個字。
她笑的時候,黑眼珠亮亮的,閃現出一種難以言表的愉快,一雙黑色的眼睛里總是流露出讓人感到溫暖的光芒;她的牙齒雪白,面孔有點黑,但依然顯得很年輕;她臉上有點兒煞風景的是那個軟塌塌的大鼻子和紅鼻頭;她有一個黑色的鼻煙壺,總愛穿黑色的衣服;她的身體胖胖的,有點兒駝背,但舉止靈巧,行動敏捷得像只可愛的大貓。
外婆到來之前,我似乎都在黑暗中沉睡,是她把我從黑暗中叫醒,帶領我走向了光明!是外婆把我周圍的東西變成了耀眼的五彩繽紛的光環!透過她的眼睛,我能感受到從她心底射出的光芒,給人溫暖,令人振奮,永遠不會熄滅。她是我永遠的朋友,是最了解和疼愛我的人,我和她最知心!她無私的愛引導了我,給了我直面艱難困苦的勇氣和力量!
四十年前,輪船行駛得非常緩慢,我們坐了好幾天的船才到達尼日尼。我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最初那幾天的時光多么美好。
天氣晴朗,秋高氣爽,碧空萬里,我和外婆整天都待在甲板上。伏爾加河靜靜地流淌著,兩岸是一片金秋的黃色,呈現出豐收的景象。
橘紅色的輪船逆流而上,船槳舒緩地拍打著伏爾加河藍色的水面,隆隆作響。輪船后面拖著一只駁船,駁船是灰色的,像只巨大的土鱉。河的兩岸,景色千變萬化,城市、鄉村、山川、多彩的大地,水面上漂浮著金色的樹葉,美不勝收。
“啊,多美啊!”
外婆容光煥發,在甲板上走來走去,興奮地瞪大了眼睛。她偶爾站住,佇立在船舷邊緣,看著河岸發呆,兩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帶微笑,眼里含著淚水。我扯了扯她的黑裙子。
“噢,我都陶醉了!”她回過神來,說道。
“你為什么哭?。俊?
“親愛的寶貝兒,我哭是因為我太高興了!歲月不饒人啊,我老了,活了六十年,還能看幾次這伏爾加河的美景??!”
她聞了聞鼻煙,開始給我講一些稀奇古怪但又讓人著迷的故事,故事中有善良的強盜,有妖魔鬼怪,也有圣人賢士。
外婆講故事的聲音很低,她神秘地盯著我的眼睛,似乎這樣能往我的眼睛里灌進令人著魔的力量。她講得生動自然,每次講完,我總覺得意猶未盡,接著央求她:“再講一個吧,外婆。”
“好,好,再講一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灶神爺坐在爐灶里,面條兒扎進了他的腳心,他哎喲哎喲地疼得直叫:‘哎喲,疼死我了,我受不了了,小冤家!’”講到這里,外婆抬起一只腳,晃來晃去,假裝非常痛苦的樣子,好像她就是那個被面條兒扎了腳心的灶神爺。
船上的水手們也和我一樣,喜歡聽外婆講故事。他們都是些胡子拉碴的高大男人,他們夸贊外婆的故事講得好,常常說:“再講一個,老太太!”還說:“走,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去!”
他們請外婆喝伏特加,讓我吃西瓜,還給我吃香瓜。不過,這一切都得瞞著一個人偷偷干,這個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如果他發現了就會毫不猶豫地奪過水果并扔到河里。這個人穿的衣服上面釘著銅扣子,有點像警察,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人們都像躲瘟神一樣躲著他。
而母親老躲著我們,很少到甲板上來。母親身材高大,健壯挺拔,面孔發黑,粗大的辮子盤在頭頂像王冠似的。她沉默少言,好像有層看不透的霧籠罩著她,她那一雙和外婆一樣的黑色大眼睛,好像時時刻刻都在冷漠地觀察著人世。
她曾經嚴厲地對外婆說:“媽媽,人家可都在笑話你呢!”
“我不在乎,他們愛笑話就去笑話吧,叫他們笑個痛快吧!”外婆不以為然地說。
我至今還記憶猶新,外婆一看見尼日尼,就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她興高采烈地拉著我跑到船舷邊,大聲說:“你看看,啊,太美了!那就是尼日尼,天哪,多么像人間仙境!你看,那是教堂,教堂的圓頂好像在空中翱翔!”
她激動地流出了熱淚,興奮地對我母親說:“沃廖莎,你快看看?。∧憧赡馨堰@生你的地方都忘了吧?快看看呀,你會高興的!”母親心不在焉地勉強笑了笑。
輪船停泊在了河中。河上停滿了船只,成百根桅桿聳向天空,蔚為壯觀。一只載滿了人的大船??吭谳喆?,從大船上放下舷梯,人們順著舷梯爬到了輪船的甲板上。走在最前面的是個瘦瘦的老頭兒,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金黃色的胡子,鷹鉤鼻,綠眼睛。
“爸爸!”母親親切而響亮地大喊一聲,撲到了他的懷里。
老頭兒抱住母親,撫摸著她的臉,尖聲細氣地喊著:“噢,傻孩子,還好吧?唉,終于等到你們了!哎呀呀,你們這些人??!”
這時,外婆像個轉動的陀螺,一眨眼工夫就和所有的人都擁抱、親吻了。
外婆把我推到大家面前,說道:“噢,快,快,這是米霍亞舅舅,這是雅科夫舅舅,這是妮坦列婭舅媽,這兩個表哥都叫薩沙,表姐叫卡杰琳娜!都是一家人,怎么樣,親人多不多?是個大家子吧?”
外公問外婆:“身體還好吧,老太婆?”
他們吻了三下。外公把我從人群中拽了出來,問道:“你是誰???”
“我從阿斯特拉罕來,是從船艙里跑出來的……”
“噢,天哪,他說的什么呀?”外公問我母親,還沒等她回答,就一把拉住我,“啊,看看,顴骨跟他父親一模一樣!好了,下船吧。”
我們大家下了船,沿著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鋪著鵝卵石,路的兩側是枯黃的野草。外公和我母親走在最前面。外公個頭小,剛到母親的肩膀,但走起路來速度很快,而母親則像在空中飄浮著似的,俯視著外公。
兩個舅舅緊跟在他們后面:米霍亞舅舅一頭黑發,梳得非常整齊,他像外公一樣,很瘦;雅科夫舅舅一頭卷發,淺黃顏色。
接下來是幾個胖胖的女人,穿著鮮艷的衣服,六個孩子跟在后面,一個個都默不作聲地走著。我和外婆、小個子舅媽妮坦列婭走在同一排。舅媽臉色蒼白,藍眼睛,大肚子,走起路來很吃力,時不時地要停下來喘氣。
“哎喲,我可走不動了!”舅媽妮坦列婭吃力地嚷著。
“唉,他們干嗎讓你也來???一群蠢貨!”外婆低聲罵道。
我走在這群人中間,感到孤獨,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連外婆好像也變得跟我疏遠了似的。一開始我就不喜歡外公,我感覺到他身上有一股敵意。我既有點兒怕他,又對他有點兒好奇,兩眼一直盯著他。
上了河岸,來到了大街上。迎面是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粉紅色的油漆骯臟不堪,房檐很低,窗戶凸了出來。單看外觀,會覺得里面地方很大,實際上里面被分成了許多小房間,擁擠、狹小。
到處都是人,好像人人都想發脾氣,個個都怒氣沖沖,匆忙地走來走去。孩子們則像一群覓食的麻雀,跑來跳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難聞的味道。
院子里掛滿了濕漉漉的各種顏色的布,地上放著很多水桶,里面的水五顏六色,都浸泡著布。墻角的一個低矮的房子里,爐火熊熊,大鍋沸騰,鍋里咕嘟咕嘟地響著,蒸汽里有個人在高喊著陌生的詞語:
“紫檀——品紅——硫酸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