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與醉漢的談話
- 變形記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2196字
- 2022-02-21 15:24:36
我小步走出房門,那鑲嵌著月亮和星星的浩渺蒼穹以及環形廣場上的市政廳、馬利亞柱和教堂都壓了過來。
我從容地從暗處走入月光中,解開外套扣子取暖;然后,我舉起手,讓深夜的呼嘯聲沉寂下來,開始尋思著:
“怎么回事,你們這樣做,仿佛你們是實實在在的。莫非你們想讓我相信,我——滑稽地站在長滿青苔的石板路上——不是實實在在的?然而,你天空,你曾是實實在在的,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環形廣場,你從來就不是實實在在的。”
“的確,你們一直比我優越,可這只是當我對你們不予理睬時。”
“謝天謝地,月亮,你不再是月亮,不過,可能是我一時疏忽,把你這被稱為月亮之物仍叫作月亮。當我稱你為‘被忘卻的顏色奇特的紙燈籠’時,你為什么就不再那么傲慢了?當我稱你為‘馬利亞柱’時,你為什么差點隱沒?當我稱你為‘灑黃光的月亮’時,再也認不出你馬利亞柱咄咄逼人的態度了。”
“看來,自我思考對你們確實沒有好處;你們勇氣消退,健康耗損。”
“上帝啊,思考者一定要向醉漢學習,才會大有裨益!”
“怎么到處都已靜悄悄?我想沒風了。那些經常像在輪子上滾過廣場的小房子被踩得動彈不得——安靜——安靜——根本看不見那條平時將房子與地面分開的細細的黑線。”
我跑了起來。我一口氣繞著大廣場跑了三圈,沒有遇到一個醉漢,于是我跑向卡爾街,沒有放慢速度,也沒有覺得吃力。墻上的影子和我并排跑著,常常比我小,就像在墻與街面之間的窄路上一樣。
我跑過消防隊的房子時,聽見小環形路那邊傳來喧鬧聲,我在那兒轉彎時,看見一個醉漢站在井柵欄旁,雙臂平支開,穿著木拖鞋跺著腳。
我先是站住了,以便讓喘氣平緩下來,然后走向他,脫下禮帽并自我介紹:“晚上好,纖弱的貴人,我二十三歲了,卻仍無名無姓。而您來自巴黎這座大都市,肯定有令人驚異、悅耳動聽的名字。您的周圍彌漫著法國沒落貴族完全非天然的氣息。”
“您的眼圈呈青黛色,您一定見到了那些高貴的女士,她們已經站在又高又亮的陽臺上,扭動著纖細的腰肢,嘲諷地轉過身來,她們的長裙鋪展在臺階上,裙子的后擺還拖在花園的沙地上。——不是嗎,仆人們爬上星羅棋布的長桿子,他們身穿剪裁得很不莊重的灰色燕尾服,白褲子,雙腿繞在桿子上,上身卻經常往一側后仰,因為他們必須從地上拾起繩子上的巨大平紋亞麻布,把它緊繃在高處,因為這位高貴的女士想看見一個霧氣氤氳的清晨。”他打著嗝兒,這使我說話都有些戰戰兢兢的:“的確,您來自,先生,您來自我們的巴黎,來自風云突變的巴黎,哦,來自這種熱情似火的冰雹天氣,對吧?”他又打起了嗝兒,我難堪地說:“我知道,這是我莫大的榮幸。”
我迅速扣上外套扣子,然后熱烈而靦腆地說:
“我知道,您認為不值得回答我的問題,但我今天如果不問您,必定會日日以淚洗面,度過此生。”
“我求您了,如此打扮的先生,人們對我講的是真的嗎?巴黎是不是有這樣的人,他們只是裝飾服,是不是有這樣的房屋,它們只有堂皇的大門,夏日的天空一片蔚藍,貼在空中的心形小白云更增添了它的嫵媚,是這樣的嗎?那兒是不是有一個觀眾絡繹不絕的珍奇物品陳列館,里面全是樹,每棵樹上掛著一個小牌子,寫著赫赫有名的英雄、罪犯和情人的名字?”
“還有這樣的傳聞!顯然是胡編亂造!”
“巴黎的街道突然分出岔路,對吧;街道上并不安寧,對吧?并不總是秩序井然,這怎么可能呢!一旦發生事故,人們就會從鄰街蜂擁而至,邁著大城市人的步伐,走路時腳只稍稍點著路面;人們雖然很好奇,卻又擔心會大失所望;他們呼吸急促,把小腦袋往前伸。而他們碰在一起時,就會互相深鞠躬,請求原諒:‘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人太多太擠,請您原諒,我請求——是我不小心——我得承認。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是葉羅姆·法羅什,我是卡柏丹大街上開調味品鋪子的——請允許我邀請您明天共進午餐——我妻子也會很高興。’他們就這樣聊著,這時,小街上已混混沌沌,煙囪里冒出的煙飄散在房屋之間。就是這樣的。很有可能,在優雅市區的一條熱鬧的林蔭大道上,停著兩輛馬車。仆人們莊重地打開車門。八條純種西伯利亞狼狗跳下了車,跳躍著,狂吠著,一路順著車行道跑。這時有人說,它們就是喬裝打扮的巴黎花花公子。”
他的眼睛快閉上了。我不說話時,他把雙手插進嘴里,拽著下巴。他的衣服臟兮兮的,他可能是被人從酒館趕出來的,他自己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也許在白晝與黑夜之間的這個十分安寧的小間歇里,我們不由自主地耷拉著腦袋,一切都停滯不動,——我們沒有注意到,因為我們沒有觀察這一切——,繼而消失。我們彎著身子獨自待著時,顧盼四周,卻再也看不見什么,也不再感到空氣的阻力,但是,我們內心牢牢地抓住回憶,記得離我們不遠有座帶頂的房子,所幸還有方形的煙囪,黑暗順著煙囪流進了房子,順著閣樓流入了各種各樣的房間。而明天又是一天——盡管這難以置信——人們將會看見一切,這是一樁喜事。
這時,醉漢揚起眉毛,使得眉毛與眼睛之間出現了一片光亮,他斷斷續續地解釋道:“是這樣的——我困得很,所以要去睡覺了。——我有一個妹夫在溫澤爾廣場附近——我就去那兒,因為我住在那兒,因為那兒有我的床。——我這就走。——我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住在哪兒——我像是忘了——不過沒關系,因為我連是不是有一個妹夫都不知道了。——我這就走。——您認為我會找到他嗎?”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肯定會的。不過,您是外地人,您的仆人們恰巧不在您身邊。請允許我為您帶路。”
他沒有回答。于是,我伸出胳膊讓他挽著。
楊勁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