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與禱告者的談話
- 變形記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3941字
- 2022-02-21 15:24:36
有一段時間,我天天去一座教堂,因為我愛上的一個女孩傍晚在那兒跪著禱告半小時,這時,我就可以從容地觀察她。
有一次,這個女孩沒有來,我悶悶不樂地瞧了瞧禱告的人們,一個年輕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那瘦削的身子撲倒在地上。他不時地使盡渾身力氣揪住自己的頭發,嘆息著把腦袋往平放在石頭上的手掌里撞得咚咚響。
教堂里只有幾個老婦人,為了看這位禱告者,她們屢屢把頭巾包著的頭扭向那一側。她們的注意似乎使他感到幸福,因為每次他的虔誠舉動爆發前,他都要掃視一下,看看觀眾多不多。我對他的做法很反感,決心等他走出教堂時,叫住他,問個明白,他為什么以這種方式禱告。是的,我很惱火,因為我的女孩沒有來。
可他過了一個小時才站起身,一絲不茍地畫了個十字,一步一歇地走向圣水盆。我堵在從圣水盆到門之間的路上,想好了,他要是不解釋清楚,我是不會讓他過去的。我咧著嘴,每當我下定決心要說話時,總會這樣做準備。我把右腿往前邁了一步,身體重心移到這條腿上,左腿只隨隨便便地踮在腳尖上;我這樣也站得很穩。
可能這個人往臉上灑圣水時,瞟見了我,也可能在此之前,他就已注意到了我,有些害怕,因為他這時出其不意地跑出了門。玻璃門砰地關上了。我隨即走出來,卻再也看不見他的蹤影,因為面前有幾條狹窄的小街,人來車往,交通繁忙。
這之后的幾天里,他沒有出現,而我的女孩來了。她身穿黑衣,衣肩上有透明的花邊——花邊下露出月牙形的襯衣邊——,花邊底部的絲綢與裁剪得很好的領子連在一起。女孩一來,我就忘了那個年輕人,盡管他后來仍按時出現,而且照老一套禱告,我也不去理會他了。他卻總是急匆匆地從我身旁走過,還轉過臉去。可能是因為我印象中的他一直是活動著的,即便他站著,我也覺得他在躡手躡腳地走。
有一次,我在自己的房間里耽擱遲了。但我還是去了教堂。我發現女孩已經不在,就想回家。當時,這個年輕人又趴在那兒。我想起了先前的事,不禁感到好奇。
我踮著腳輕輕走向門口,給了坐在那兒的瞎乞丐一個硬幣,挨著他靠在那扇敞著的門后面;我在那兒坐了一個鐘頭,可能顯得很陰險。我待在那兒覺得很舒服,決心常來坐坐。第二個鐘頭里,我覺得為了那個禱告者坐在這兒很荒唐。可我還是等了第三個鐘頭,氣惱地任蜘蛛爬上我的衣服,這時,最后幾個人大聲出著氣,走出了昏暗的教堂。
他也走過來了。他走得小心翼翼,雙腳踩地之前先稍稍碰一下地。
我站起身,徑直跨上一大步,抓住這個年輕人。“晚上好。”我說,拎著他的衣領,把他推下臺階,來到有亮光的地方。
我們站在下面時,他心虛膽怯地說:“晚上好,親愛的,親愛的先生,您別生我的氣,我是您最忠實的仆人。”
“行,”我說,“我有話想問您。先生,上次您跑掉了,今天您可休想溜走。”
“您發發慈悲,我的先生,您會讓我回家的。我很可憐,這是真的。”
“不,”我喊道,喊聲融進了身旁駛過的有軌電車的嘈雜聲,“我不讓您走。我就是愛聽這種故事。抓住您是我的運氣。我祝賀自己。”
他說:“天哪,您有一顆活潑的心和一個花崗巖腦袋。您說抓住我是您的運氣,您一定很幸福!因為我的不幸是一種搖晃不定的不幸,在細細的頂端上搖來晃去的不幸,如果碰到它,它就落在提問者頭上。晚安,我的先生。”
“好吧,”我說道,緊緊抓住他的右手,“您若是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就在這兒,在這街上大聲叫喊。商店里的女孩們正下班走出來呢,她們的情人們正在商店外面等著她們呢,他們全都會聚攏來,以為一匹拉車的馬摔倒了,或者類似的事發生了。到時候,我就讓大家看您。”
他一邊哭,一邊交替吻著我的雙手。“您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您,不過求求您,我們去那邊的小街吧。”我點點頭,我們就走了過去。
可他覺得小街上還不夠暗,在那兒,稀疏的路燈亮著昏黃的光。他把我帶到一所老房子低矮的過道里的一盞小燈下,這燈掛在木板樓梯前,滴著油。
他煞有介事地拿出手帕,一邊將它鋪在樓梯上,一邊說:“您坐下吧,親愛的先生,這樣您更好提問題,我就站著,這樣我更好回答問題。可別折磨我啊。”
我坐了下來,瞇縫著眼抬頭看著他,說道:“您是一個古怪的瘋子,這就是您!您在教堂里是什么舉止!這多氣人,讓旁觀者多不舒服!如果不得不看著您,還怎么能保持虔誠肅穆!”
他把身體緊貼著墻,只有腦袋還可以活動。“您別生氣——您干嗎要為與己無關的事動怒呢?若是我自己舉止不得體,我會生氣;假若只是別人行為不端,我倒會高興。如果我說,我的生活目標就是被人注視,您可別生氣。”
“您說什么,”我喊道,在這低矮的過道上,這喊聲顯得特別響亮,可我害怕聲音減弱,“真的嗎,您在說什么呀。是的,我已經預感到了,自從第一次見到您,我就已預感到了您的狀況。我有這種體驗,不是開玩笑,這就像在陸地上暈船的感覺。這種感覺的本質在于,您已忘了事物的真名實姓,現在匆忙之間將偶然想起的名字加在它們身上。要快,要快!可是,您剛一離開它們,就又忘了它們的名字。田野里的白楊,您曾稱之為‘巴比倫塔’,因為您不知道或不想知道,這是一棵白楊,現在它重又無名無姓地搖來晃去,您就不得不稱之為‘喝醉酒的諾亞’。”
他說:“我很高興沒有聽懂您所說的。”他這話讓我有些驚愕。
我急了,匆匆說道:“您為此而高興,這就表明您已聽懂了。”
“我當然表明了這一點,尊敬的先生,可您說的話也很古怪。”
我把手支在上面一級樓梯上,身體往后靠,以這種無懈可擊的姿勢——這是摔跤手的最后一招——問道:“您以一種可笑的方式為自己開脫,這就是假設別人都處于您的狀況。”
一聽這話,他變得大膽了。他把雙手合攏,使身體成為一個整體,然后略微不情愿地說:“不,我這樣做并不針對任何人,比如,也不針對您,因為我做不到這樣。我如果能這樣,倒會很高興,因為這樣的話,我就不需要教堂里的人們注意我了。您知道我為什么需要他們的注意嗎?”
這個問題使我不知所措。我肯定不明其因,而且我覺得我也不想知道它。我心想,我原本也不愿到這兒來,是這個人逼著我聽他講話的。因此,我現在只需搖搖頭,向他表明我不明其因,可我的頭動不了。
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微笑了。接著,他蹲下身,做著困倦的鬼臉,開始講:“我對我的生活從來都沒有堅定的信念。當我把握周圍的事物時,總覺得它們已日薄西山,總認為它們曾經風華正茂,現在卻趨于沒落。親愛的先生,我總想看看事物在我面前顯現之前是什么樣子。它們那時肯定美麗而寧靜。一定是這樣的,因為我經常聽到人們這樣談到它們。”
他見我一言不發,只是臉上不由自主地抽搐著,表明我心中不快,就問道:“您不相信人們這樣談論?”
我想我必須點頭,可我的頭動不了。
“您真的不相信嗎?您聽好了:我小的時候,睡了會兒午覺,睡眼惺忪地聽見母親從陽臺上問下面,語氣十分自然:‘親愛的,您在干嗎呢。天這么熱。’花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回答:‘我在草地上吃點心。’她們說起來不假思索,而且不太清楚,似乎這番話全在意料之中。”
我想我被問住了,于是,我掏著后面的褲兜,像是在找東西。可我什么也沒找,只是想改變我的表情,以便顯露出對談話的關切。我一邊掏一邊說,這件事太奇怪,我簡直摸不著頭腦。我還加了一句,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它一定是為了某個目的——我一時還看不出是什么目的——而杜撰的。然后我閉上雙眼,因為眼睛很疼。
“哦,這真不錯,您同意我的看法,而且,您把我攔住,就為了對我說這話,這一點都不自私。”
“對吧,我為什么應當羞愧呢——或者說,我們為什么應當羞愧呢——,難道就因為我沒有筆直而吃力地走路,沒有用拐杖敲著石板路面,沒有擦著大聲走過我身旁的人們的衣服?難道我不可以理直氣壯地抱怨,我是個溜肩膀的影子,沿著房屋蹦蹦跳跳,有時消失在櫥窗玻璃里?”
“我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為什么所有房屋都修得如此糟糕,高樓倒塌的事時有發生,大家連一個表面原因都找不著。于是我爬到廢墟上,問我所遇見的每個人:‘這怎么可能!在我們的城市里——一幢新樓——這已經是第五幢了——您想想吧。’沒有人能回答我的問題。”
“常常有人倒在街上,陳尸街頭。這時,街上所有開店鋪的商人就會打開他們用貨物罩住的門,敏捷地走過來,把死者拖進一所房子,然后走出來,滿面笑容地說道:‘你好——天清云淡——我在賣很多頭巾——是呀,戰爭。’我跳進這所房子,好幾次膽怯地舉起彎曲的手指,終于敲了敲樓房管理員的小窗戶。‘老兄,’我友好地說,‘有個死人被拖到您這兒來了。請您讓我看看他,我求您了。’他搖搖頭,似乎猶豫不決,我干脆地說:‘老兄。我是秘密警察。請馬上讓我看看死人。’‘一個死人?’他問道,像受了侮辱一般。‘不,我們這兒沒有死人。這是一戶規矩人家。’我道聲別,走了。”
“可是接著,當我穿過一個大廣場時,就把這忘得一干二凈了。穿過廣場很費勁,這使我感到很困惑,我常常尋思著:‘既然人們完全是出于自負,修建了偌大的廣場,為什么不修一道穿越廣場的石欄桿呢?今天刮著西南風。廣場上風吹得呼呼響。市政廳的塔尖晃著小圈兒。為什么不讓人群安靜點兒呢?所有的窗玻璃喀嚓作響,路燈柱像竹子一樣被風吹彎了腰。柱子上圣母馬利亞的袍子卷成一團,被狂風撕扯著。難道沒有人看見嗎?先生們和女士們原本是走在石板路上,現在卻懸浮在空中。風歇口氣時,他們就站住,互相說幾句,躬身致意,然而風又吹起來了,他們敵不過風,雙腳同時離了地。雖然他們不得不緊緊抓住帽子,卻快活地東瞧西看,如坐春風。只有我感到很害怕。’”
我苦不堪言,說道:“您先前講的那個關于您母親和花園里的女人的故事,我覺得一點也不奇怪。我不僅聽說過和經歷過許多這類故事,甚至參與過一些故事。這件事十分自然。如果是我的話,您認為我在陽臺上不會說同樣的話嗎?在花園里不會做出同樣的回答嗎?一件如此簡單的事。”
我說完這話,他顯得很快慰。他說,我穿得很漂亮,他很喜歡我的領結。我的皮膚多么細嫩。收回坦白時,坦白就變得無比清楚了。
楊勁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