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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在流放地

“這是一臺獨特的機器。”軍官用欣賞的眼光瞧著這臺他再熟悉不過的機器,對旅行考察者說道。旅行者似乎完全是出于禮貌才接受了指揮官的邀請,來觀看對一個士兵的處決,這個士兵是因為不服從和侮辱上司而被判決的。對這次處決,就連流放地的人們也沒有多大興趣。至少在這又深又小、禿山環抱的沙地山谷里,除了軍官和旅行者,就只有蓬頭垢面、大嘴巴的被判決者和一個士兵,士兵手里拿著一根沉重的鐵鏈,上面套著緊緊縛在被判決者的手腕、腳踝和脖子上的小鏈子,這些小鏈子之間都有鏈條相互連接起來。被判決者看上去像狗一樣順從,似乎盡可以放他在山坡上亂跑,只要處決開始時吹聲口哨,他便應聲而來。

旅行者對這臺機器興趣不大,他在被判決者身后踱來踱去,難以掩飾淡然的態度,軍官正在做最后的準備,時而爬進深陷在地里的機器底部,時而登上梯子,檢查上面的部件。這些事原本可以交給機械師做,軍官卻干得很起勁,不知是因為他對這臺機器推崇備至,還是出于別的原因,他不能把這份工作托付給別人。“現在全都好了!”他終于喊道,走下梯子。他累極了,大張著嘴呼吸著,還把兩塊柔軟的女用手絹塞進軍服的領子后面。“在熱帶地區,這種軍服實在太厚了。”旅行者說,他沒有像軍官所期待的那樣,詢問機器的情況。“的確,”軍官一邊說,一邊在一個已擺好的水桶里洗著滿是油污的手,“軍服意味著故鄉;我們不愿失去故鄉。——您還是看看這臺機器吧,”他隨即加上這么一句,一邊用毛巾擦著手,一邊指著機器說,“在此之前還需要人來操作,從現在起,機器就完全自行運轉了。”旅行者點點頭,跟隨軍官走著。軍官力圖為可能發生的故障做好準備,接著說道:“當然會出現一些故障;但愿今天不會發生,不過還是得考慮到故障有可能發生。這臺機器得持續運轉十二小時。即便出現故障,也只會是小毛病,馬上就能排除。”

“您不想坐下嗎?”他終于問道,從一堆藤椅里抽出一把遞給旅行者;旅行者難以拒絕。于是,他坐在坑邊上,往坑里瞟了一眼。坑不很深。在坑的一邊,挖出來的土堆成了一堵墻,另一邊立著機器。“我不知道,”軍官說,“指揮官是否已向您介紹了這臺機器?”旅行者做了一個含糊的手勢;這正中軍官下懷,因為這樣他就可以親自介紹這臺機器了。“這臺機器,”他說道,抓著一個搖桿,把身子靠在上面,“是我們前任指揮官的發明。我參與了所有的工作,從開始嘗試一直到大功告成。不過,發明的功績只屬于他一個人。您聽說過我們的前任指揮官嗎?沒有?嗯,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整個流放地的設施都是他的杰作。我們,他的朋友們,在他逝世的時候就已知道,流放地的設施是自成一體的,他的繼任者即便能想出上千個新規劃,至少許多年內不可能對現有的設施有絲毫改變。我們的預見果真應驗了;新指揮官不得不認識到這一點。您不認識前任指揮官,真遺憾!——不過,”軍官止住了自己的話,“我在瞎聊了,他的機器就擺在我們面前。您看見了,它由三部分組成。年長日久,每個部分都有了通俗的名稱。下面的叫床,上面的叫繪制儀,中間上下移動的部分叫耙。”“耙?”旅行者問道。他沒有專心聽,太陽火辣辣地照在這毫無陰翳的山谷里,他很難集中注意力。他更覺得軍官值得欽佩了,軍官身穿緊繃繃、掛滿肩章綬帶、儀仗隊式的軍服,興致盎然地介紹著,而且一邊說著話,一邊拿著一把扳手,這兒那兒地擰擰螺絲。士兵的狀態看上去和旅行者差不多。他把被判決者的鎖鏈繞在自己的兩只手腕上,用一只手將身子靠著槍,耷拉著腦袋,對什么都不關心。旅行者對此并不感到驚異,因為軍官說的是法語,士兵和被判決者肯定都不懂法語。引起他的注意的倒是被判決者,被判決者努力想聽懂軍官的介紹。軍官指向哪兒,他就困倦地打起精神,把目光投向哪兒,這時,軍官被旅行者的問題打斷了,他也和軍官一樣看著旅行者。

“是的,耙,”軍官說道,“這個名稱很合適。針頭呈耙狀排列,整體的運作也像耙一樣,只不過它只在一個地方動,而且技巧比較高明。您馬上就會明白的。被判決者就躺在這張床上。——我想先描述一下機器,然后才讓機器自行運作,這樣您就比較容易看明白了。另外,繪制儀上的一個齒輪已嚴重磨損;機器一開動,它就嘎吱吱地響;說話都聽不清;可惜這兒很難弄到配件。——這就是我剛才講的床。床上鋪了一層棉花;床的用途您就會知道的。被判決者面朝下躺在這層棉花上,當然是赤身裸體的;這是捆手的皮帶,這是捆腳的,這是捆脖子的,這樣就可以把他緊緊綁住。床頭這兒——我說過了,他首先面朝下平躺在這兒——有一個小毛氈頭,它活動自如,正好塞進他嘴里,以免他喊叫或咬爛舌頭。這個人當然不得不把它銜在嘴里,否則他的脖子就會被皮帶勒斷。”“這是棉花?”旅行者問道,探著身子。“是的,當然是棉花,”軍官微笑著說,“您自己摸摸。”他抓住旅行者的手向床伸去。“這是一種特制的棉花,所以不大看得出來;我還會談到它的用途。”旅行者已經對機器產生了一點興趣;他把手搭在眼睛上擋住陽光,抬頭仰望這臺機器。這是個龐然大物。床和繪制儀一般大小,看上去仿佛兩口黑箱子。繪制儀位于床上方約兩米處;這兩部分通過四角上的四根黃銅合金柱連接起來,柱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在這兩口箱子之間,耙順著一根鋼繩上下移動。

軍官對旅行者先前的漫不經心幾乎毫無察覺,這時卻注意到了他開始萌發的興趣;于是,他中斷講解,讓旅行者有時間細細地觀察。被判決者在模仿旅行者的動作;由于他無法把手搭在眼睛上,就瞇縫著眼仰望著。

“剛才說到人躺在上面了。”旅行者說著,往椅背上一靠,蹺起了腿。

“是的,”軍官說,把帽子往后推了推,用手抹了一下發燙的臉,“您聽著!床和繪制儀上都有電池;床上的電池供自己用,繪制儀上的是供耙用的。人一被捆牢,床就動起來。它上下左右同時顫動,細微而迅速地抽搐著。您在精神病院里大概見過類似的機器;只不過這床的所有移動都是精確計算好的,必須與耙的移動保持一致。耙才是真正的判決執行者。”

“到底是什么判決呢?”旅行者問道。“您連這也不知道?”軍官驚訝地說,咬著嘴唇,“可能我的講解條理不清,若是這樣,請您多多包涵;我對此深表歉意。以前總是指揮官來做講解;新指揮官卻沒有履行這項光榮的職責;他對您這樣一位貴客,”——旅行者擺著雙手試圖拒絕這種尊稱,軍官卻堅持這樣說——“對這樣一位貴客,連我們的判決形式都不介紹一下,這又是一項革新,這項革新——”他差點罵出口,但馬上抑制住自己,只是說,“事先沒人通知我,這不是我的錯。而且,要講解我們的各種判決方式,我還是最能勝任的,因為我這兒有”——他拍了拍胸前的衣兜——“前任指揮官繪制的圖。”

“指揮官的親筆繪圖?”旅行者問道,“難道他集一切于一身?他是軍人、法官、設計師、化學家、繪圖師?”

“是的。”軍官點著頭說,目光定定的,若有所思。然后,他察看著自己的手;似乎覺得手不夠干凈,不能就這樣去碰繪圖;于是,他走到水桶邊,又洗了一遍手。接著,他抽出一個小皮夾,說:“我們的判決聽起來并不嚴厲。用耙把被判決者所觸犯的戒條寫在他身上。比如在這個被判決者的身上,”——軍官指了指被判決者——“將要寫:尊敬你的上級!”

旅行者瞥了被判決者一眼;軍官指著他時,他低垂著腦袋,像是豎起耳朵想聽明白。他那兩片緊緊撅在一起的嘴唇翕動著,這表明他顯然一句也沒聽懂。旅行者本來想問這問那,一看見被判決者,只問了句:“他知道他的判決嗎?”“不知道。”軍官說,正想接著解釋,旅行者卻打斷了他:“他不知道對他所做的判決嗎?”“不知道。”軍官又說道,然后停頓片刻,仿佛要求旅行者進一步說明提這個問題的緣由,接著說,“對他宣布判決毫無意義。他會在自己的身體上知曉判決的。”旅行者已經打算不說話了,可他覺得,被判決者瞪著他,像是在問他是否贊同剛剛描述的過程。旅行者已經靠在椅背上了,于是,又探身繼續問:“但他被判決了,這他總知道吧?”“也不知道,”軍官說,對旅行者微笑著,似乎等著他發些奇怪的言論。“不知道?”旅行者說,擦擦額頭,“那這個人現在還不知道他的辯護引起了怎樣的反應嗎?”“他根本就沒有辯護的機會。”軍官說,往旁邊看了看,像是在自言自語,不想講這些在他眼里理所當然的事,免得旅行者難堪。“他總得有為自己辯護的機會吧。”旅行者說,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軍官意識到這樣很危險,對機器的講解可能會被耽誤許久;于是,他走到旅行者身邊,挽著他的胳膊,指著被判決者——被判決者顯然成了注意的焦點,馬上站得筆直,士兵也拉了拉鐵鏈——說:“事情是這樣的:我被任命為流放地的法官,盡管我還年輕。因為我曾協助前任指揮官處理過所有懲罰事宜,對這臺機器也最了解。我做決定所遵循的準則是:罪行總是毋庸置疑的。別的法庭可能不一定遵守這一準則,因為它們由許多人組成,而且它們之上還有別的高級法庭。這里卻不是這樣,至少前任指揮官在任時不是這樣。當然,新任指揮官已有意介入我的法庭,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都把他頂了回去,今后也會頂得住的。——您不是想聽我解釋一下這樁案子嗎?它和所有案子一樣簡單。今天早上一個少尉報告說,派給他當勤務兵的這個人在他的門口睡大覺,沒有執行公務。是這樣的,他必須在每個整點時立正,在少尉門前敬禮。這絕對不難,而且十分必要,因為他既是警衛又是勤務兵,應當精力充沛。昨天夜里,少尉想檢查一下,看他是不是忠于職守。整兩點的時候,他打開門,發現他蜷成一團在睡覺。他取來馬鞭抽他的臉。這個人非但不站起來請求原諒,反而抱住主人的腿,搖著主人,喊道:‘扔掉鞭子,不然我就吃了你!’這就是案情。一小時前,少尉來到我這兒,我記下了他的陳述,隨即就寫了判決書。然后我下令給這個人鎖上鐐銬。這一切很簡單。假使我先把這個人叫來審問,只會產生混亂。他會撒謊的,如果我能戳穿他的謊言,他又會編出新的謊言,就這樣沒完沒了。而現在我抓住了他,就不再放手了。——全都解釋清楚了嗎?時間過得很快,已經應當開始執行了,可我還沒講解完機器呢。”他催促旅行者坐回到椅子上,又走到機器前,開始說道:“您看到了,耙與人的體形是吻合的;這是對付上身的,這是對付腿的。對付頭嘛,只有這個小雕刻刀。您明白了嗎?”他友善地向旅行者探著身子,準備做最詳盡的解釋。

旅行者皺著眉頭察看著耙。他對軍官所講的審判程序不滿意,卻只能提醒自己,這里是流放地,特殊的懲處是必要的,徹底的軍事化做法是必需的。另外,他對新指揮官抱有一線希望,新指揮官顯然打算引進一種新的審判程序,這個過程很緩慢,是軍官的狹隘思想所無法接受的。順著這個思路,旅行者問道:“指揮官會來觀看執行嗎?”“不一定。”軍官說,這個突兀的問題觸到了他的痛處,他滿臉的和顏悅色變陰沉了,“正因如此,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很遺憾,我甚至不得不縮短我的講解。不過,我可以明天,等機器——它一用起來就弄得很臟,這是它惟一的缺點——打掃干凈后,補做詳盡的解釋。現在就只講最必要的。——當這個人躺在床上,床開始顫動時,耙便落到他的身體上。耙自動調節,只有針尖剛剛觸及身體;調節好后,鋼繩馬上繃直了。游戲就開始了。不明底細的人看不出各種懲罰之間的區別。耙的運作看起來都一樣。它顫動著把針尖刺入身體,身體隨著床顫動。為了使大家都能監督判決的執行,耙是用玻璃做的。要把針安進玻璃,有一定的技術難度,但我們試了很多次,終于成功了。我們不怕付出艱辛。現在大家透過玻璃看得見刺文是怎樣寫在身體上的。您不想走近些看看這些針嗎?”

旅行者慢慢站起身,走了過去,俯身在耙上。“您瞧,”軍官說,“這是兩種針的多重組合。每根長針旁都有一根短針。長針是刺字的,短針噴出水沖掉血跡,使刺文始終保持清晰。然后,血水從這兒流進小槽,最終匯入這個主槽,主槽的排水管通向這個坑。”軍官用手指精確地描繪著血水所必經的路線。為了演示得盡量形象些,他把雙手攏在排水管的出口上,旅行者這時抬起頭,用手往后摸索著,想坐回到椅子上。他驚恐地看見,被判決者和他一樣,也接受了軍官的邀請,從近處察看著耙這一裝置。被判決者把昏昏欲睡的士兵往前拽了拽,也俯身在玻璃上。他目光茫然,顯然在尋找著這兩位先生剛剛觀察到的東西,然而,由于聽不懂講解,他怎么也看不明白。他弓著身子這兒探探,那兒探探,不停地打量著玻璃。旅行者想把他趕回去,因為他的這種舉動很可能會受到懲罰。軍官卻用一只手攔住了旅行者,用另一只手從土堆上拿起一塊土朝士兵身上扔去。士兵猛地睜開眼睛,看見被判決者膽敢如此,就放下槍,站穩腳跟,把被判決者往回拽,被判決者隨即跌倒在地,然后,士兵低頭看他在地上掙扎,鐵鏈碰得鏗鏘作響。“把他拉起來!”軍官喊道,因為他發現,被判決者太分散旅行者的注意力了。旅行者不去注意耙,竟把身子探過耙,只為了弄明白被判決者的處境。“對他當心點!”軍官又喊道。他繞過裝置,親手抓住被判決者的腋下,在士兵的幫助下,把他拉了起來,他的腳還不住地打滑。

軍官重新回到他身邊時,旅行者說:“現在我已經都知道了。”“還差最重要的,”軍官說,他抓住旅行者的胳膊,指著上面說,“那個繪制儀里面是齒輪組,它決定耙的運轉,是按判決書的圖樣設置的。我用的還是前任指揮官的繪圖。就在這兒,”他從皮夾子里抽出幾張紙來,“不過很抱歉,我不能讓您拿在手里看。這是我最珍貴的財產。您坐下,我讓您從這個距離看,您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展開第一張圖紙。旅行者本想說幾句奉承話,可他只看見迷宮一般、密密麻麻的線條,橫七豎八地互相交叉著,要辨認出線條之間的空白都很費勁。“您讀讀吧,”軍官說。“我讀不了。”旅行者說。“這很清晰嘛。”軍官說道。“很巧妙,”旅行者含糊其辭地說,“可我無法辨認。”“是的,”軍官說著笑起來,把圖紙又裝進了皮夾子,“這不是給小學生看的字帖。得好好讀才行。您最終也肯定會讀明白的。這當然不是簡單的文字;它不是馬上處死犯人,而是平均持續十二個鐘頭;轉折點定在第六個鐘頭上。文字周圍必須刻上許許多多裝飾性圖案;文字本身只像一條細腰帶一樣繞身體一圈;身體的其他地方用來刻裝飾性圖案。您現在可以贊賞耙和整個機器的運作了嗎?——您注意看吧!”他跳上梯子,轉動了一個輪子,朝下面喊道:“當心,往邊上站。”一切都運轉起來。若不是輪子吱吱作響,這一切還挺壯觀的。這個煞風景的輪子似乎使軍官吃了一驚,他對它揮揮拳頭,又向旅行者攤攤手,表示歉意,匆匆爬下來,從底下察看機器的運轉。還有點什么毛病,這只有他覺察到了;他又爬上去,把雙手伸進繪制儀里撥弄一陣,接著,為了下來得快些,他不走梯子,而是順著一根柱子往下滑,他擔心旅行者由于噪音而聽不清,憋足了勁對著旅行者的耳朵喊道:“您明白過程了嗎?耙開始寫字;等它在犯人的背上寫完第一遍后,棉花層就會轉動,把身體緩緩卷到一旁,為耙騰出地方。這時,被寫得傷痕累累的身體躺在棉花上,棉花是經過特別處理的,能馬上止血,以便字能刺得更深。身體再被卷回來時,耙邊上的這些尖齒就把棉花從傷口上拽下來,扔進坑里,耙就又開始工作了。就這樣,它越寫越深,整整寫十二個鐘頭。頭六個鐘頭,被判決者活得恍若先前,只是得忍受疼痛。兩個鐘頭之后,銜嘴拿掉了,因為犯人再也叫不動了。床頭上這個電熱桶里是熱粥,犯人如果想喝的話,就可以用舌頭舔。沒有哪個犯人會錯過這個機會,就我所知一個也沒有,而我的經驗是很豐富的。大約到第六個鐘頭時,他才沒有了食欲。這時,我往往跪在這兒,觀察這番景象。犯人很少把最后一口粥吞下去,只是在嘴里轉轉,就吐進了坑里。我得彎下腰來,否則他就吐我臉上了。而第六個鐘頭時,他變得多安靜了啊!最愚笨的腦袋也開竅了。這是從眼睛開始的,由此擴散開來。當您目睹這一切時,簡直也想躺到耙底下去了。這時便不會再發生什么了,犯人開始辨認文字。他噘著嘴,仿佛在聆聽。您已經看到了,用眼睛辨認文字都不容易;而我們的犯人是靠他的傷口來辨認的。這得費一番功夫,他需要六個鐘頭才能完成。接著,耙將他刺穿,然后扔進坑里,他就倒在血水和棉花中。處決就這樣結束了,我們,我和士兵,把他埋起來。”

旅行者側耳聽完軍官的解釋,兩手插在衣兜里,觀看著機器的操作。被判決者也在觀看,卻一點都不明白。他微微彎著腰,目光追隨著擺動的針,這時,士兵在軍官的示意下,用刀子從背后劃破被判決者的襯衣和褲子,衣褲隨之掉落下來;他還想抓住下落的衣服遮羞,然而,士兵把他舉起來,抖落了他身上僅存的碎片。軍官調整好機器,在這寂然無聲的片刻里,被判決者被放到了耙下面。松開了鐵鏈,捆上了皮帶;一開始,被判決者似乎感到一陣輕松。這時,耙又往下降了降,因為這人很瘦。針頭觸到他時,一陣寒戰掠過他的皮膚;士兵正忙著拴緊他的右手,他盲目地伸出左手;卻恰好指向旅行者所站之處。軍官不停地從旁邊瞧著旅行者,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他對處決的印象,至少他已為旅行者做了粗淺的講解。

這時,捆手腕的皮帶斷了;可能是士兵捆得太緊了。士兵指著斷掉的皮帶,請軍官幫忙。軍官走過去,把臉轉向旅行者說道:“機器的組成復雜精密,難免會這兒壞那兒斷的;可別因此影響對機器的總評價。皮帶馬上就可以換;我打算用鐵鏈;這樣一來,右胳膊當然就震顫得沒那么柔和了。”他一邊捆鏈條,一邊又說道:“如今,機器的維修費用被大大削減了。前任指揮官在任時,我可以隨意支配一筆專用于此的款項。這兒還有一個材料庫,里面的配件應有盡有。我承認我當時用得有些浪費,我是說以前,不是現在,新指揮官現在卻還這樣指責我,無非是想找借口干掉老機構。如今,他親自掌管著機器的費用,我要是派人去領根新皮帶,還得把斷了的拿去作證,新皮帶十天以后才能發下來,而且質量更差,不禁用。至于我在此期間沒有皮帶怎樣讓機器運轉,這就沒人操心了。”

旅行者尋思著:斷然干涉他人的事總是應當三思而后行的。他既非流放地的居民,也不是流放地所屬國的公民。假若他想譴責甚或阻止這次處決,人們可能會對他說:你是外國人,住嘴吧。對此他將無言以對,只能補充說,他這樣做,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他旅行的目的只是觀看,絕非更改他人的法律制度。是這里的情形促使他躍躍欲試。審判程序不公正,處決不人道,這都是毫無疑問的。誰也不會認為旅行者有私利可圖,因為他與被判決者素昧平生,又不是同胞,而且,被判決者絕非讓人起憐憫之心的人。旅行者本人持有高級官員的介紹信,在這里受到了禮遇,他被邀請參觀處決,這似乎意味著,人們要求他對這一法律程序做評判。更說明這一點的是,他剛才聽得清清楚楚,指揮官并非這種程序的追隨者,對軍官抱近乎敵對的態度。

這時,旅行者聽到軍官一聲怒吼。他費了好大力氣,剛把銜嘴塞進被判決者嘴里,被判決者卻禁不住一陣惡心,閉上眼睛嘔吐起來。軍官趕緊拎起他,想把他的頭轉向坑;可是太遲了,污物已順著機器流淌下來。“都是指揮官的錯!”軍官喊道,瘋狂地搖著面前的黃銅合金柱,“機器給弄得像豬圈一樣臟了。”他雙手顫抖著指給旅行者看發生了什么事。“我不是對指揮官解釋過好幾個鐘頭了嗎?犯人在處決前必須餓一整天。這些新來的溫和派卻持另外的看法。在他被帶走之前,指揮官的女眷們給犯人嘴里塞滿了甜食。他一輩子以臭魚果腹,現在卻有甜食送到嘴邊!這倒也罷了,我不反對,但為什么不弄一個新銜嘴呢?我已經申請了一個季度。上百個犯人臨死前吸過咬過的銜嘴現在讓他含在嘴里,他怎么會不惡心呢?”

被判決者低垂著頭,看上去很平靜,士兵忙著用被判決者的襯衣擦機器。軍官走向旅行者,旅行者預感到了什么,退后一步,軍官卻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一邊去。“我想私下跟您說幾句話,”他說道,“行嗎?”“當然可以。”旅行者說,垂目聽著。

“您現在有機會欣賞的這種程序和處決如今在我們流放地已經沒有公開的追隨者了。我是追隨者的惟一代表,同時也是老指揮官這份遺產的惟一代理人。我不再奢望進一步發展這種程序,為了保護現存的一切,我已鞠躬盡瘁。老指揮官在世時,流放地遍布著他的追隨者;老指揮官的說服力我具備一些,他的權力我卻一點也沒有;因此,追隨者都已銷聲匿跡,他們人數雖然還不少,但誰也不愿承認。在處決日,比如今天,您如果去茶館聽聽他們的聊天,可能只會聽到閃爍其詞的言論。他們全都是追隨者,但是,在現任指揮官的領導下,在他的新觀念的統治下,他們根本不會助我一臂之力。現在我問您:這樣一個畢生的杰作”——他指了指機器——“難道應當因為這個指揮官以及對他施加影響的女眷們而被毀掉嗎?您雖然只是在我們島上逗留幾天的外國人,能聽之任之嗎?不能再耽擱了,他們正在密謀撤銷我的審判權;現在指揮部商量很多事都不請我參加;甚至您今天的來訪,我認為也很說明這種局面;他們是膽小鬼,把您這個外國人推到前臺來。——要是在以前,處決是多么不同啊!處決前一天,山谷里已人山人海;都是為了親眼看見處決;一大早,指揮官就和他的女眷們來了;軍號聲喚醒了整個營地。我向指揮官報告,一切準備就緒;全體人員——高級官員一律不準缺席——整齊地坐在機器周圍;這堆藤椅就是那個時代的可憐遺跡。那時候,機器擦得锃亮,幾乎每次處決時,我都使用新配件。在數百雙眼睛的注視下——觀眾都踮著腳站著,那邊的斜坡上站得滿滿的——指揮官親手把被判決者放到耙下面。今天隨便哪個士兵都可以做的事,那時是我這位審判長的職責,為此我深感榮幸。接著,處決開始了!沒有任何雜音干擾機器的操作。有些人根本不看,閉上眼睛躺在沙地上;大家都知道:現在正義得到了伸張。在一片寂靜中,只聽到被判決者被銜嘴壓低的呻吟聲。如今,機器從被判決者嘴里已擠不出銜嘴所抑制不住的呻吟;那時,寫字的針還滴出一種腐蝕性液體,如今卻不許再用這種液體了。嗯,第六個鐘頭到了!人人都想在近處看,這哪能辦得到呢?指揮官英明地指示,應當首先考慮兒童;我因公務在身,當然可以一直待在被判決者身旁;我常常蹲在那兒,一手抱一個孩子。我們是怎樣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受刑人臉上煥發出幸福的光彩!我們的臉頰沐浴在這終于來臨、卻已在消逝的正義的光輝之中!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啊,我的同志!”軍官顯然忘了站在他面前的是誰;他抱住旅行者,把頭擱在他肩上。旅行者十分尷尬,不耐煩地越過軍官的頭看過去。士兵打掃完畢,正把一罐大米粥倒進桶里。被判決者像是已經完全緩過來了,一看見粥就用舌頭去舔。士兵一再把他推開,因為粥是為晚些時候準備的,可是他自己也不規矩,把一雙臟手伸進桶里,當著貪吃的被判決者的面吃了起來。

軍官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我并不是想讓您動情,”他說,“我知道,如今要讓人理解那個時代是不可能的。再說,機器還在運作,攝人心魄。即便它孤零零地聳立在這山谷里,仍然攝人心魄。尸體最后仍不可思議地輕飄飄地騰空掉進坑里,盡管不像從前那樣,數百人蒼蠅似的簇擁在土坑周圍。那時我們不得不在坑邊上筑起一道結實的欄桿,它早就被拆掉了。”

旅行者不想讓軍官看見他的臉,便漫無目的地四處看。軍官以為他在觀察荒涼的山谷;于是抓住他的手,轉到他面前,盯住他的眼睛,問道:“您注意到恥辱了吧?”

旅行者卻一言不發。軍官放開他片刻;他自己叉開腿,雙手叉腰,一動不動地站著,瞧著地面。接著,他朝旅行者鼓勵地微微一笑,說道:“昨天指揮官邀請您時,我就在您旁邊。我聽到了他的邀請。我了解指揮官。我馬上就明白了,他發出這個邀請意圖何在。憑他的權力他完全可以對付我,但他不敢,寧可讓我接受您這位有名望的外國人的評判。他考慮得很精細;您到島上來才兩天,您不了解前任指揮官及其想法,您腦子里還全是歐洲人的觀念,您可能對死刑一概堅決反對,更不用說這種機械的處決方式了,您還看到,處決缺乏公眾的參與,在一臺已有些破損的機器上進行,凄凄涼涼——目睹如此種種(指揮官是這樣盤算的),不就很可能會反對我的程序了嗎?您只要認為它不對,就不會隱而不言(我還是在說指揮官的想法),因為您肯定相信自己久經考驗的信念。您見識過并懂得尊重許多民族的種種奇風異俗,所以您可能不會像在家鄉那樣,不遺余力地反對這種程序。不過,指揮官并不需要您這樣做。隨口說的一句不慎之言就夠了。這話不必符合您的信念,只要表面上投合他的愿望就行了。我敢打保票,他會千方百計地向您刨根問底。他的女眷們會圍著您坐成一圈,豎起耳朵聽;您大概會說,‘我們那兒的審判程序是另外一個樣子’,或者‘我們那兒,判決前先審問被告’,或者‘我們那兒,被判決者知曉對他的判決’,或者‘我們那兒,除了死刑還有別的刑罰’,或者‘我們那兒,只有在中世紀才有酷刑’。所有這些看法都沒有錯,而且您覺得這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這些說者無心的話不會中傷我的程序的。但指揮官會怎樣聽取這些意見呢?我仿佛看見他這位好指揮官立即推開椅子,沖上陽臺,我仿佛看見他的女眷們跟著他擁上來,我聽到他的聲音——他的女眷們稱之為雷霆之聲——他開始講話了:‘一位西方的大學者,他專門考察各國的審判程序,他剛才說,我們這種按照古老習俗制定的程序是不人道的。這樣一位權威人士做出了這樣的評判,我當然再也無法容許這種程序了。我命令,從今天起……’等等。您想插言,您并沒有說過他所宣稱的話;您并沒有說我的程序不人道,相反,憑您的深刻見解,您認為它是最人道、最符合人的尊嚴的,而且您很欣賞這種機械運作,——然而為時已晚;陽臺上站滿了女士,您根本上不去;您想引起大家的注意;您想喊叫;一位女士的手卻掩住了您的嘴,——于是,我以及老指揮官的杰作就完了。”

旅行者強忍住微笑;他還以為他的任務很艱巨呢,原來如此簡單。他含糊地說:“您高估了我的影響,指揮官讀過了我的介紹信,他知道我不是什么審判程序的專家。即便我說出我的看法,那也只是個人之見,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的看法重要,與指揮官的意見相比,就更是無足輕重了。據我所知,他在流放地擁有非常廣泛的權利。他對這種程序的看法如果真如您所認為的那么明確,那么,這種程序的末日恐怕無需我的綿薄之力就來臨了。”

軍官明白了嗎?不,他還沒有明白。他使勁搖著頭,回頭瞟了一眼被判決者和士兵,這兩人嚇了一跳,停止了吃粥,軍官走到旅行者面前,不看他的臉,而是看著他上衣的某個地方,說話聲比剛才低了:“您不了解指揮官;對他和我們所有人來說,您某種程度上——請原諒我這樣說——是無關痛癢的;相信我,我對您的影響怎么高估都不為過。當我聽說您獨自來觀看處決時,我高興極了。指揮官這樣安排是想打擊我,我現在卻將計就計。您不受那些低聲耳語的無稽之談和蔑視的目光的干擾——一大群人觀看處決時,這種干擾就在所難免了——聽了我的講解,看了機器,現在就要觀看處決了。您的評判肯定已經定型,即便還有些拿不準的小地方,一看處決也就全明白了。現在我向您提出一個請求:請在指揮官面前幫幫我!”

旅行者打斷他的話。“這我怎么做得到呢,”他嚷道,“這根本不可能。我既害不了您,也幫不了您。”

“您能幫我。”軍官說。旅行者見軍官攥起拳頭,心中有些擔心。“您能幫我,”軍官更加咄咄逼人地說,“我有一個計劃,成敗就在此一舉了。您認為您的影響力不夠。我認為夠了。即使承認您說得對,為了維護這一程序,難道不應當連未必夠的力量也試試嗎?您聽聽我的計劃吧。要實行這一計劃,您今天在流放地必須盡可能不談您對這一程序的看法。您如果沒有被直接問到,千萬別開口;即便問到,也必須回答得簡短而含糊;應當讓人看出,您談這些很為難,您感到憤懣,如果要講實話,您簡直就要罵起來了。我并不要求您撒謊;絕對不;您只需做出簡短的回答,比如:‘是的,我看過處決了’,或者‘是的,我聽了所有的講解’。就這些,別的什么也不說。您有充足的理由感到憤懣,即便這不合指揮官的意。他當然會完全誤解您的意思,并按他的想法來解釋。這就是我的計劃的基礎。明天,指揮部將舉行所有高級官員的大會,由指揮官主持。指揮官當然懂得把這種會議弄得沸沸揚揚。已為觀眾修建了頂層樓座,上面總是座無虛席。我不得不參加這個大會,但我對此極為反感。您肯定會被邀請出席這次會議;如果您今天按我的計劃做,指揮官就不僅會邀請您,還會迫切地請求您出席。假使由于某個莫名其妙的原因,您沒有受到邀請,那您一定要提出這個要求;這樣一來,您保準會得到邀請。明天您就同女士們一起坐在指揮官的包廂里。他不時地往上瞧瞧,確信您來了。討論完各種各樣無關緊要、純粹講給觀眾聽的可笑問題后——通常是港口建設,沒完沒了的港口建設!——也會談到審判程序。如果指揮官不提或不馬上提這個問題,我會設法使之成為議題。我會站起來,報告今天的處決執行了。十分簡短,就這樣報告一聲。盡管這種報告在這樣的會議上是不尋常的,我還是要這樣做。指揮官會向我道謝,跟往常一樣面帶和藹的微笑,接著他就難以抑制自己了,就會抓住這個大好時機。‘我們剛剛聽到了,’他大致會這樣說,‘關于處決的報告。我只想補充一點,這位知名學者恰好參加了這次處決,各位都知道,他的訪問使我們流放地蓬蓽生輝。他的光臨也使我們今天的會議意義重大。我們現在不就很想問問這位著名學者,問他如何評價這種按古老習俗進行的處決以及處決之前的審判程序?’這當然會引來一片掌聲,大家一致贊同,而我是鼓掌鼓得最響的。指揮官會向您鞠一躬,說道:‘那么,我代表在座各位向您提這個問題。’您走到欄桿前,您必須把手放到大家都看得見的地方,不然女士們會抓住您的手,撥弄您的指頭。——終于該您發言了。我真不知道我將如何熬過之前那幾個焦急不安的鐘頭,等到這個時刻終于來臨。您發言時不必有任何顧忌,把真相大叫大嚷說出來吧,把身子俯在欄桿上吼吧,可不是,朝著指揮官吼出您的看法,您的堅定不移的看法。不過,您可能不愿這樣做,這種做法不符合您的性格,在您的家鄉,人們在這種情況下或許會采取另外一種做法,這也無妨,這也就足夠了,您站都不用站起來,只說寥寥數語,而且是輕聲細語,剛好讓坐在您下面的官員們聽到,這就夠了,您根本用不著講觀看處決的人太少、齒輪嘎吱作響、皮帶扯斷、銜嘴令人作嘔,不必講這些,這一切我來講,您相信嗎?我的話即使不能把指揮官趕出會場,也會讓他屈服懺悔:老指揮官,我給你跪下了。——這就是我的計劃;您愿意幫助我實施它嗎?您當然愿意,不僅如此,您必須幫助。”軍官抓住旅行者的胳膊,喘著粗氣盯著他的臉。最后這幾句話是大聲喊出來的,引起了士兵和被判決者的注意;他們雖然一句也聽不懂,卻停止了吃粥,一邊咀嚼著,一邊瞧著旅行者。

對旅行者來說,他要給出的回答從一開始就是很明確的;他一生經歷甚豐,不可能在這件事上有任何動搖;他本質上是個誠實無畏的人。盡管如此,當他看到士兵和被判決者時,還是猶豫了片刻。他最后還是只能說:“不。”軍官連連眨眼,目光卻沒有離開過他。“您愿意聽我解釋一下嗎?”旅行者問道。軍官默默地點點頭。“我是這種程序的反對者,”旅行者說,“您還沒有對我表示信任時——我當然絕不會濫用您的信任——我就已經在考慮:我是否有權反對這種程序,我的反對是否會有一絲成功的希望。我很清楚應當先找誰;當然是指揮官。您的話使我更明白這一點了,不過,我并不是因此才下定了決心,相反,您真誠的信念令我感動,盡管它不能使我動搖。”

軍官仍然一聲不吭,他轉向機器,抓住一根黃銅合金柱,然后稍稍向后仰,望著繪制儀,像是在檢查一切是否正常。士兵和被判決者看上去已結成了朋友;被判決者向士兵打手勢,盡管他被皮帶緊捆著,做這個動作非常艱難,士兵向他彎下身去,被判決者對他耳語著什么,士兵連連點頭。

旅行者跟在軍官身后,說道:“您還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呢。我會告訴指揮官我對這個程序的看法,不過不是在大會上,而是與他單獨面談;我也不會在這兒呆那么久,被拉去參加什么會議;我明天一早就走,至少要到船上去。”

軍官似乎并沒有在聽他說話:“這個程序原來并沒有讓您信服。”他自言自語地說,微笑著,仿佛老人在笑孩子的瞎胡鬧,微笑里隱藏著他真正的思索。

“是時候了。”他終于說道,突然目光灼灼地看著旅行者,其中包含著某種要求,某種要求參與的呼吁。

“是什么時候了?”旅行者不安地問道,卻沒有得到回答。

“你自由了。”軍官對被判決者說,說的是被判決者的語言。被判決者起初還不相信。“喂,你自由了。”軍官說道。被判決者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生氣。這是真的嗎?會不會只是軍官一時的心血來潮?還是這位外國旅行者為他爭取到了豁免?怎么回事呢?他的臉上寫滿了這些疑問。不過并沒有多久。不管怎么回事,只要允許,他就想確實體驗到自由,于是,他開始在耙容許的范圍內掙扎起來。

“你把我的皮帶都快掙斷了,”軍官喊道,“安靜些!我們馬上就給你解開。”他向士兵做了個手勢,兩人一起解皮帶。被判決者一言不發地暗自發笑,把臉一會兒往左轉向軍官,一會兒往右轉向士兵,同時沒有忘記看旅行者。

“把他拽出來。”軍官命令士兵。由于有耙,拽的時候得小心。被判決者急不可待,背上已擦破了幾處。

從這時起,軍官就不再過問他了。他走到旅行者面前,又把小皮夾子掏出來翻著,終于找到了他要的那張圖紙,展開來給旅行者看。“您讀讀吧。”他說。“我讀不了,”旅行者說,“我說過了,我讀不懂。”“您仔細看看這張吧,”軍官說著,走到旅行者身邊,以便跟他一起讀。但這樣還是不行,于是,他用小手指在空中劃著,仿佛這張紙是絕對不可觸摸的,以便使旅行者好讀一些。旅行者也在努力,希望至少在這件事上取悅一下軍官,可他根本讀不了。軍官開始一個一個字母地拼讀,然后連起來又念了一遍。“上面寫著‘要公正!’”軍官說道,“您現在可以讀了。”旅行者俯身在紙上,軍官怕他碰到紙,把紙挪開了些;旅行者雖然什么也沒說,但他顯然還是讀不了。“上面寫著‘要公正!’”軍官又說了一遍。“可能是吧,”旅行者說,“我相信上面是這樣寫著的。”“那好。”軍官說,至少部分地感到了滿足,拿著那張紙爬上梯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圖紙安放在繪制儀里,像是在全部重新調整齒輪組;這個活兒很費勁,一定牽動著很小的齒輪,有時他把頭全埋進繪制儀里了,他必須如此精確地檢查齒輪組。

旅行者站在下面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脖子都僵了,灼熱的陽光刺痛了他的雙眼。士兵和被判決者在一塊兒忙著自己的事。被判決者的襯衣和褲子剛才被扔進坑里,士兵用刺刀把它們挑了出來。襯衣臟得可怕,被判決者把它放在水桶里洗了洗。等他穿上襯衣和褲子,兩人不禁哈哈大笑,因為衣褲后面被割成了兩片。也許被判決者覺得自己有義務逗士兵開心,便穿著被割破的衣服在士兵面前轉起圈來,士兵樂不可支,蹲在地上直拍自己的膝蓋。考慮到兩位先生在場,他們才有所收斂。

軍官在上面終于忙完了,微笑著再次通觀整體及各個部分,把繪制儀一直敞著的蓋子啪地關上,走下梯子,往坑里瞧了瞧,又看了看被判決者,滿意地發現被判決者已經取出了他的衣服,然后,他走到水桶邊去洗手,這才發現桶里的水骯臟不堪,他為現在無法洗手感到難過,最后只得把手插進沙子,他對這個替代品甚為不滿,卻也只有將就了,接著,他站起身,開始解軍服的扣子。剛一解開,那兩塊塞在領子里的女用手絹就落進了他手里。“這是你的手絹,”他說,把手絹扔給被判決者,又向旅行者解釋道,“女士們送的。”

他匆匆脫下軍服,接著把衣服全脫光了,但他十分精心地對待每一件衣服,甚至還特意用手指撫摸軍服上的銀綬帶,把一個流蘇抖整齊。與這份精心極不協調的是,他剛剛整理完一件,立即把它忿忿地扔進坑里。他身上最后只剩短劍和掛劍的背帶了。他拔劍出鞘,將劍折斷,然后把斷劍、鞘和背帶捧到一塊兒,猛地扔進坑里,坑里碰出了丁零咣啷的響聲。

他一絲不掛地站著。旅行者咬著嘴唇,一言不發。他明知將要發生什么,卻無權阻止軍官的任何行為。如果軍官所癡迷的審判程序果真就要被取締了——或許是由于旅行者的介入,他覺得自己有義務這樣做——那么,軍官現在的行為就完全正確;假若旅行者處在他的位置上,也會這樣做的。

士兵和被判決者起先根本沒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看都沒往這邊看一眼。被判決者重新得到了手絹,興高采烈,但他沒高興多久,就被士兵猝不及防地一把奪走了。被判決者試圖從士兵的皮帶后面把手絹拽出來,然而士兵看得很緊。他們就這樣半開玩笑地扭打著。直到軍官脫光衣服,這才引起了他們的注意。特別是被判決者,仿佛預感到某種大變故即將發生,十分震驚。剛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現在要發生在軍官身上了。可能會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大概是這位外來的旅行者下達了命令。這就是報應。他雖然受刑沒有受到頭,現在卻要為自己徹底報仇了。他的臉上漾出無聲的笑容,這笑容再也沒有消失。

軍官已轉向了機器。即便之前就已知道,他對這臺機器了如指掌,現在看他怎樣操縱機器,機器怎樣服從他的指揮,還是會大吃一驚。他剛把手伸向耙,耙就起落了幾次,調整好位置,以便接受他;他剛一抓住床沿,床便顫動起來;銜嘴向他的嘴移過來,看得出,軍官原本不想含銜嘴,但他只猶豫了片刻,隨即順從地把它含進了嘴里。一切就緒,只有皮帶還垂在兩邊,可這顯然沒有必要,軍官用不著被捆緊。被判決者注意到了松弛的皮帶,他認為如果不拴緊皮帶,處決就不夠完滿,他一個勁兒地招呼士兵過去,他倆一道去捆軍官。軍官已伸出一只腳想去踢手柄,以便繪制儀運作起來;他看見這兩位過來了,便收回腳,任他們捆綁。這樣他就夠不著手柄了;士兵和被判決者是找不著它的,旅行者已決心袖手旁觀;無需他幫忙;皮帶剛一拴緊,機器就開始運作了;床顫動著,針頭在皮膚上飛舞,耙起起落落。旅行者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想到繪制儀里的一個齒輪應該吱嘎作響的;可是一片寂靜,連絲毫的嗡嗡聲都聽不到。

機器悄然無聲地運作著,大家就不去注意它了。旅行者扭頭看著士兵和被判決者。被判決者比較活躍,對機器中的一切饒有興趣,時而彎下腰,時而直起身,老是伸出食指,指給士兵看什么。旅行者感到難堪。他原本決心在這兒待到處決完畢,但他受不了這兩個人的樣子。“你們回去吧。”他說。士兵可能倒還愿意走,被判決者卻把這個命令視為懲罰。他攤著手央求讓他留下,看見旅行者搖著頭不肯讓步,甚至跪下了。旅行者意識到命令在這兒不起作用,就想走過去把他倆趕走。正在這時,他聽到上面繪制儀發出一種聲響。他抬頭仰望。是那個齒輪出問題了嗎?但不是齒輪,是別的什么。繪制儀的蓋子緩緩升起,然后啪嗒一聲全敞開了。一個齒輪的尖角露了出來,逐漸升高,接著整個齒輪都露出來了,似乎某種強大的力量擠壓著繪制儀,以至于這個齒輪沒有位置了,齒輪旋轉到繪制儀的邊緣,掉了下來,在沙子上滾了一截,就躺平了。但上面已經又升起一個齒輪,緊接著升起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齒輪,無從分辨,它們的運動都和第一個齒輪一樣,讓人總以為繪制儀里面已經空了,這時卻出現了一個為數眾多的新齒輪組,它升起來,跌落,在沙子中滾動,然后躺平。被判決者看見這個過程,把旅行者的命令忘得一干二凈了,掉落的齒輪把他完全迷住了,他老想抓住一個,還叫士兵來幫忙,可他一次次嚇得把手縮了回來,因為下一個齒輪緊接著落下,至少它一開始的滾動嚇住他了。

旅行者卻十分不安;機器顯然快散架了;它的無聲無息的運轉是個假象;他覺得現在應當關心一下軍官,因為軍官無法再照顧自己了。然而,他全神貫注地觀看齒輪的跌落,耽誤了察看機器的其他部分;直到最后一個齒輪離開了繪制儀,他終于俯身在耙上,大吃一驚,發現了更糟糕的情況。耙沒有寫字,只是在刺扎,床沒有翻轉身體,只是顫動著把它送到針尖上去。旅行者想干預,盡可能讓這一切停下來,這并非軍官想得到的酷刑,這簡直就是謀殺。他伸出雙手。耙卻已叉住身體升了起來,轉向一邊,就像往常第十二個小時里才會出現的運作。血從身體成百個孔里涌出,沒有摻雜水,噴水管這次也失靈了。最后失靈的是,身體并沒有脫離長針頭,而是懸在坑的上空,血流如注,掉不下來。耙已經要恢復原位了,似乎覺察到尚未擺脫重負,便停在了坑的上空。“你們來幫幫忙啊!”旅行者向士兵和被判決者喊著,他自己抓住了軍官的腳。他想,他在這邊壓住軍官的腳,那兩個人在另一邊抱住軍官的頭,這樣就可以慢慢地把軍官從針頭上卸下來。那兩個人卻下不了決心過來;被判決者干脆背轉身去;旅行者不得不走過去,用蠻力把他們趕到軍官的頭那邊去。這時,他極不情愿地看了看死者的臉。面容一如生前,看不出軍官所期許的解脫的痕跡;所有其他人從機器中獲得的解脫,軍官沒有得到;他雙唇緊閉,眼睛睜著,恍若生者,目光安詳,充滿信念,一根大鐵釘穿透了他的額頭。

旅行者與緊隨其后的士兵和被判決者來到流放地最老的房屋前,士兵指著其中一座說:“這就是茶館。”

房屋的底層是個又深又低、洞穴似的房間,四壁和頂棚都被煙熏黑了。朝街的這一面完全敞著。茶館雖然與流放地的其他房屋——除了指揮部的宮殿式建筑,所有的房屋都破敗不堪——無甚差別,卻給旅行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覺得這是一種歷史回憶,從中感到了過去時代的力量。他走近茶館,身后跟著兩位陪同,穿過門前街上的空桌子,呼吸著從里面散發出的陰涼而帶霉味的空氣。“老頭子就埋在這兒,”士兵說,“神父不肯讓他葬在公墓。有一段時間,人們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把他埋在哪兒,最后就埋在這兒了。軍官保準沒對您講,因為這當然是他最丟臉的事。他好幾次甚至想在深夜里把老家伙挖出來,但他每回都被趕走了。”“墳墓在哪兒?”旅行者問,他覺得士兵的話難以置信。士兵和被判決者馬上跑到他前面,伸出手給他指墳墓。他們領著旅行者走到后墻邊,那兒的幾張桌子旁坐著茶客。大概是碼頭工人,身強力壯,留著短短的烏黑發亮的絡腮胡子。他們都沒有穿外套,襯衣破破爛爛的,這是一群貧賤窮苦的民眾。旅行者走過去時,有幾個人站了起來,靠著墻看他。“是個外國人,”旅行者的周圍一片耳語聲,“他想看看墳墓。”他們推開一張桌子,下面真有一塊墓碑。這是一塊簡陋的石碑,低得桌子一擋就看不見了。碑上的銘文字體很小,旅行者得跪下來才能看清。上面寫著:“老指揮官之墓。其追隨者如今隱姓埋名,為其建墳立碑。有預言曰,指揮官數載之后復活,由此屋率眾追隨者光復流放地。信之,靜候!”讀完這段文字,旅行者站起身來,看見眾人圍在他身邊,面帶微笑,仿佛同他一道讀了碑文,覺得很可笑,并要求他接受這個看法。旅行者裝作沒看見,散給他們一些硬幣,等桌子又推回到墳墓上后,他離開茶館,走向碼頭。

士兵和被判決者在茶館碰上了熟人,被留了下來。他們一定很快就擺脫了熟人,因為旅行者剛走到通向小船的長石階的中央,他們就已追上來了。他們大概想在最后一刻逼迫旅行者把他們帶走。旅行者正在下面跟船夫商議著擺渡到輪船去,那兩個人飛快地沖下石級,一聲不吭,因為他們不敢喊叫。等他們到下面時,旅行者已上了船,船夫正把小船撐離岸邊。他們還可以跳上船的,但旅行者從船板上舉起一根打著結的粗繩,威脅他們,不準他們往上跳。

王炳鈞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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