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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暴風雨,未曾抵達又重新出發。

我幾乎不敢相信發生了什么,但又無從質疑,因為毫無質疑的空間。事情千真萬確,哪怕被關進監獄也能噴薄而出。我們已經到了卡塔赫納。卡塔赫納?是的。就是那座環繞著城墻、充滿了英雄主義傳統的城市,那座安靜的、屬于殖民地和昔日歲月的城市。

“腳步”號千瘡百孔,一片狼藉,就好像搬家當天的房子。現在我想起來了,看到它我就想起來了。斷裂的主桅桿上懸著撕碎的風帆,越發顯得船上空曠,孤寂,悲涼。

那是將近七點的時候,我們看了好久海上日落,西方天空上盡染濃烈的紫色。看來海底又要多一個太陽了,好多太陽都堆積在那里,仿佛圓圓的金幣。清朗的夜晚始于白日盡頭,它捧著嶄新的星辰,誕生于時間的懷抱。一輪彎月如同滿弓高懸。我們說著話,絲毫沒有預感到危險。突然,一道篤定、短暫、顫動的閃電,沒有雷聲助陣,就像兇猛的斧子一樣向著桅桿直劈下來。桅桿從底部一米的地方斷為兩截,向著左邊的寢艙倒下去。水手長迪克剛剛從那里鉆出來,這狡猾的荷蘭老家伙方才一直盯著我和梅梅閑聊。他意識到死神剛剛擦肩而過,做了一個劫后余生的鬼臉。我們根本來不及收起剩余的帆,連一分鐘都不到,可怕的狂風就怒號而至,風中夾雜著厚重凌厲的雨團。小船在狂風中顛簸,滔天巨浪頂著白色泡沫的羽冠,以一種拙劣掩飾的親密越過我們的頭頂。這些日子,海上風平浪靜,我們已經信任起這副模樣的大海,也不再害怕它了。然而,現在它是如此恐怖,霸道,狂暴。曾經孩童般溫柔的碧綠,那種清淺到像噴燈一樣傷眼睛的碧綠,轉眼變得深重,凝厚,暗沉,綠得如同惡女人的雙眸。我感到恐懼,這恐懼粗壯堅硬,無隙無縫,它深深地鉆進了我的骨肉、頭腦和靈魂。舌頭在求我讓它快點祈禱,但宗教般的恐懼令我忘掉了一切經文。我試圖像母親教過我的那樣向上帝禱告,但一切都是徒勞。當年學過的圣母經早被我拋到了九天云外,時間太久遠了,我好像還沒學就把它們忘了。舌頭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發出恐怖的呻吟。我穿著濕透的衣服,靠近暴雨,靠近大海,靠近一切液態的物質。我害怕地哭泣,就好像要被人埋到自家屋里,而人人都說屋里有恐怖的鬼魂。

然而,比大海、暴雨和閃電更可怕的是水手們的詛咒。那些鮮紅的、血淋淋的詛咒帶著比閃電更加邪惡的光芒玷污了夜空。憤怒的紅色閃電如同熾熱的鐵塊,剛觸到水面就吱吱作響,噴射出纖細的泉涌,形成逆流的雨柱。就好像大海厭倦了脊背上無數的風浪和暴雨,徒勞地想去反擊天空的進攻。

船長伸出汗毛濃密、孔武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把住船舵,一廂情愿地對船員們發號施令。他的臉上呈現出受傷者原始的瘋狂,額頭上暴起的青筋宛如粗壯的手指,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滴著汗水。汗水和雨水涇渭分明,前者是渾濁的黃色,后者卻如這場海難一樣清晰無誤。船長向背叛的水手們舉起了手槍,這一群噩夢般的人躲在船頭的錨鏈之間,如同被判刑的犯人一樣驚恐萬狀。

我站在船長旁邊,如同站在大山腳下,有他在身邊,我心里踏實多了。這個男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日益高大,以前是因為和善,現在是因為勇敢和果決。我怕得要命,全身都凍僵了,但在船長強壯的身軀旁,我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最恐怖的——我不會游泳。其實就算我會游泳也無濟于事。在這樣駭人的巨浪,這樣魔鬼般狂怒的風暴面前,誰還能保住性命?小船在狂風的翅膀里沉浮,我們如敏捷的長嘴鳥一般在巨浪的深淵里穿梭。魚兒們在雀躍,我看到鯊魚悲劇的眼睛在暗影中閃閃發亮。我還看到了母親,她就在那風煙彌漫的灰色海平線上。

圣瑪爾塔的燈塔映入眼簾,忽明忽暗的燈光掃過海面,為船只引航。那道光帶挑釁著風暴,如同萬籟俱寂的港口閃爍的燈火。也許現在的我們正出現在水手們妻子的夢中,出現在那些卑微的,總是為海難而憂心忡忡的漁夫妻子的夢中。

哥倫比亞港的燈光從身旁掠過。我們無法進港,暴風雨裹挾著小船任意東西,狂暴的風吹向哪里,我們就駛向哪里。風在怒號,也在歡歌,雨絲綿密不絕。方才可怕的情形有所好轉,全體水手已經各就各位——船長舉槍連發數彈,終于制服了他們。我躺在自己的寢艙里,又冷又怕,瑟瑟發抖,不知何時天明,也不知幾點入睡。等我醒來,船已經抵達卡塔赫納——一座以女人和城墻聞名的城市。

梅梅成了我生命中最讓我失望的人。暴風雨襲來時,她全程躲在自己的寢艙里。經過這可怕的一夜,大家渾身都淋透了,只有她一滴海水和雨水都沒沾。那時候我是多么盼望她突然出現,就像可怕的黑女神,就像熱帶的女武神那樣平息狂風暴雨和巨浪!她沒能親歷海水與企圖馴服它的天雨之間的搏斗,沒能聽到高傲果決的雷聲,沒能看到短暫的紅色閃電如何在剎那間照亮了我們凄惶的表情和蒼白的面孔。然而所有這一切,她也許都已經在我驚魂未定的眼睛里看到了。

我們在等待來自桑妮妲島的小船,這船在我們靠岸前就應該到的。趁此當口,我放眼向海灣望去。左手邊是馬奇納碼頭,一艘荷蘭商船正在卸貨,一輛小火車呼嘯而過。遠處是波帕山,前方是鐘塔。耳畔傳來汽車喇叭的尖叫,極目遠眺,可以望見蠕動的小小人影,熱鬧的集市上盡是小艇、小船和獨木舟,大海深處冉冉升起一顆生機勃勃的星星,一顆移動的星星。那是銀星!它與白天的太陽交相輝映。海水清澈湛藍,圣菲利普城堡屹立在我們身側。

小船來了,駕船的是一位老看守,嘴唇厚實腫脹,留著豬鬃一樣密布的小胡子,身材肥胖,高大黝黑,笑起來時滿臉洋溢著穆拉托人的心滿意足。他的上衣太短,露出腹部帶著卷毛的橄欖色皮膚。小船上的人參觀了酒窖,把所有東西都看遍了,對我們的冒險興趣盎然。這個肥胖的、笑瞇瞇的老黑人,我們每說一句話,他都驚訝地張大嘴巴,就好像要把這些話吞下去似的。“腳步”號是因為遭遇風暴而強行進港的,此番經歷讓錫努河航線的水手們聽得聚精會神,我們每個人在他們眼中都多了一分傳奇的殊榮。

有位船員遇到了昔日的舊相識,兩人在各自的船上聊著天。那人駕著一艘整潔簇新的獨木舟,這種船專門在安靜的海上捕魚。他的語氣里充滿了炎熱、慵懶和疲憊,在靜寂的白日傳到同伴的耳中。

“你把小胡安娜怎么樣了?”

“上次出海時我把她扔在里奧阿恰了,她懷孕……”

“是你的?”

“啊不!大概是你的吧!”

兩人迸發出一陣大笑,笑得合不攏嘴。圓鼓鼓的嘴唇上裹著汗珠,就像他們談論的那個女人的肚子一樣。

在卡塔赫納,在距離集市近得驚人的地方——集市在岸邊,就在岸邊,停靠著排成長隊的獨木舟,分別去往基布多、托魯和錫努河。這些沉甸甸的獨木舟,個頭有大有小,揚著臟兮兮布滿污點的風帆,頂著臨時搭起來的帳篷。陸上的生活與大海如此接近。這里的海威嚴掃地,骯臟不堪的水面上漂滿果殼和垃圾。此種近在咫尺意味著極度危險,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大家懷著不確定的恐懼,擔心在烈日炎炎的某一天,當所有人在陰涼下神游太虛之際,一聲街頭流浪兒的尖叫劃破這片熱土上的寧靜,于是集市附近所有的舟船驟然啟航,載著卡塔赫納去往誰也不知道的異國他鄉。

卡塔赫納并沒有給我留下過于奇異的印象,關于這個充滿了風流韻事和英雄傳說的城市,我已經有了太多想象,對我而言,它已經沒有什么出乎意料之處了。

我熟悉那些狹窄的石頭小路,路上有高高的房子,窗外的鐵柵欄里擺滿花盆。路上的每一步都能喚起一段回憶。這些帶著柵欄的房子總讓人想起香如肉桂的石竹花和奏著小夜曲的吉他。我喜歡那圈環繞城市、幾成廢墟的宏偉石墻。石堡的斷壁殘垣賦予了這個城市一種久遠的面貌,而這樣的面貌又被教堂的十字架隱沒了半邊。圣佩德羅·克拉弗教堂里安放著同名圣人的遺骸,歲月和海風把古老神圣的石頭磨得溜光锃亮。這座教堂孤零零地矗立于殖民區的一角,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更加柔和,就連汽車的喇叭聲也如管風琴一樣厚重溫存。但是,卡塔赫納最讓我喜歡的地方還是那些街道的名字:半月街、鐵窗街、石頭圣徒街、煙店街、小油燈街、錢幣街。滿街都是女人、土耳其商人和沒教養的黑人小孩。滿街都響徹著魚販子們的叫賣聲。

至于那些現代的街區——船尾街、袖子街和羊倌街,宅邸越優雅,品味就越拙劣。滿街都是陰柔的奇花異草和做作的人造燈光。高門大院垂直和傾斜的線條,被市中心那些摩登的樓宇賦予了勃勃生機。熱鬧的糖果大門[9]擠滿了大嗓門的擦鞋匠和買彩票的小販,還有形形色色的雜貨店,好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抵達卡塔赫納才不過二十四小時,我的錢包就癟了下去,這都是船長的錯。昨天下午,我穿著白色卡其布外衣,戴著草帽,腳蹬父親留下的不合腳的大靴子去城里逛了一會兒,回船上吃飯的時候,船長邀我陪他上岸消遣一個晚上。我們抽了一斗煙,看了看星星,想了想今夜的打算,卻什么都沒有說。我發現船長的眼睛比往常更明亮,唇間閃過一絲笑容。他笑得幸災樂禍,一看就沒安好心。

夜里九點是卡塔赫納最美的時候。圓形塔樓、熙攘的人流和白色的樓群遍布這座洋溢著非洲風情的潔白城市。群星灑下金色的微塵,規矩的汽車和喧鬧的公交車齊頭并進。當司機的喊話聲消失在窗格的時候,船長下令放下小船,水手們嘟嘟囔囔,短促輕聲地罵著娘。船長一笑置之,我只覺得滑稽。現在我終于明白了……除我之外,所有人都因為痛飲過朗姆酒而酩酊大醉。經歷過那場生死風暴,他們對于酒精和女人的渴望越發濃烈,天還沒黑就等不及了。

水手們一副昏昏欲睡的懶散樣兒,耽擱好久才把我們送到碼頭。或許是我過于心急,這段路才顯得分外漫長?船長罵著臟話,就如同今夜是他這輩子的最后一夜,就如同余生只剩下海上的白日——烈日炎炎的白日,沒有幸運的陰涼也沒有嬌媚的女人。水手們把我們送上岸就返回船上了,他們走得倒是迅速,都在趕著回去睡個好覺。

我和船長沿著船塢街向前走,誰也沒說話。待修的船只無精打采地側歪著;船上涂著黑色繃帶一樣的瀝青漆,散發著炸魚的味道,這股味道直沖入胃,就地消化。經過幾條人煙稀少的街道,我們拐進半月街。一股尖銳的欲望令我蠢蠢欲動,盡管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我們先是進了一家人聲鼎沸的小酒館,然后一家家酒館喝下去;現在還不到被推推搡搡罵罵咧咧的醉漢們包圍的時候,那還得再晚些才行。另一家酒館出現在我們眼前。在整條熙來攘往的街中,這里顯得特別安靜,房間狹小,低矮的屋頂上掛著一串串或青或熟的香蕉。一只酒瓶底映照著一場悲劇;另一只酒瓶倒映著一處刀傷;狂妄的醉意一動不動,等待著酒徒們自投羅網。黃色的柜臺和酒架擺出一副最無辜的模樣。掀開一塊充作門簾的花布,眼前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濃煙手提窒息直撲面門,如同電影里掐死人的兇犯。屋里擺著三四張桌子,桌邊配有扶手椅。角落里,一個年輕的黑人姑娘正在給懷里的孩子喂奶,渾圓堅挺的胸脯直教人生出變成嬰兒的沖動。一只蚊子停在她的手上,飽吸著鮮紅營養的血液,她對此毫無察覺,而那只蚊子就像她奶著的孩子一樣快樂。這位壯碩的黑人姑娘就像一片安靜的斑點,為充斥著辛辣火藥味的小館子注入了豐潤的氣息。除她之外,這里全是聒噪、爛醉和喧嘩。除了在遙遠寒冷的波哥大,我從沒在別處醉過。在家鄉喝醉的時候,我總像一只謹慎小心的狗,撐著石灰墻勉強掩飾著羞澀的醉態。而現在,我覺得自己更加強壯自由,更像個男子漢了。作為一個追求冒險的單純男孩,我歡欣雀躍地度過了那個晚上。

船長要了杜松子酒。我從沒想到在那樣一家小店竟然能喝到杜松子酒!我對這種充滿異國情調的佳釀渴望已久。小時候讀過的很多作家都在他們的書中盛贊這種酒,這讓我對它的向往又深了一層。那時的我,總是一個人躲在房間里,把禁書藏在枕頭底下。

杜松子酒盛在容積大約一個卡耐基塔[10]的黑色陶罐里,色澤純粹,猶如圣水。第一口酒從嘴里噴出來,打濕了干涸的下巴,帶給我一種難以掩飾的愉悅。嗓子里浸潤著柑橘花的甜香,突抵胃部的灼熱如同燃著火的箭矢般直躥到頭頂。

我們喝了好多杜松子酒。船長磕磕巴巴地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口無遮攔地說個沒完。他的臉上閃過一串串關于昔日神奇冒險的回憶(我多想知道這些故事!),眼眸中不經意地游過一千只美人魚。他緊抿著的、深紅如爛熟的櫻桃般的唇邊漾起神秘滿足的微笑。現在我對他的了解更深,與他離得更近。他渾身散發著充滿男人味的海的氣息,胳膊肘一樣堅硬而又棱角分明的下頜上密布著帶著些許青銅色的胡子,笑起來的時候,每一根髭須都在顫抖。他好像剛從回憶的浴缸里奮力爬出來,渾身都是掙扎的汗水。我一口一口小啜著杜松子酒,一點一點扼殺著酩酊大醉時那一絲讓彼此袒露心懷的邪念,沒人在意我們之間可笑的信任。上酒的姑娘面色蒼白,仿佛二十年的歲月一直都是這么蒼白著活過來的。她的雙眸就像盛滿深色美酒的玻璃杯在閃閃發亮,看著船長摟抱過無數纖腰的大手和渴望過無數紅唇的嘴唇,她的雙手抖個不停。這姑娘和我一般高,我不知道她應該算美人還是丑女,但是在我看來,她美極了。她的嘴邊永遠掛著微笑,笑容是那么甜美,就好像不屬于這里一樣。精致赤裸的雙腿修長白皙,一道紅裙遮住了渾圓膝蓋以上的部分。我曾多次嘗試一覽裙下的風光,但終因想象力匱乏而未能得逞。

船長對我說著多年前做走私犯時的往事。他提到了一艘“黑船”,就是只在夜間航行的船。那艘船上留著他的無數豐功偉績,所以每當回想往事,他都倍感親切。

“一到晚上,”他說道,“我們就靜悄悄地升起帆,就好像甲板上要舉行黑鬼魂的游行一樣。我們把滑輪上好了油,不讓它們發出任何摩擦的響聲。滑輪的響聲容易暴露漁夫們的行蹤,把魚嚇跑。我們駛過瑪加麗塔島藍色的海,駛過庫拉索綠色的海,也駛過委內瑞拉清澈的海。我們把走私的煙草、絲綢、威士忌和杜松子酒販賣到四面八方。我們既不抽鴉片也不喝威士忌。威士忌那玩意呀,只有沒嘗過杜松子的人才會去喝。我們的杜松子酒又甜又暖,特別有女人緣。”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充滿發自內心的驕傲,就好像自己是唯一嘗過杜松子酒的人一樣。

“有一回,在馬拉卡博,”船長望著我出神的眼睛,他說到這里的時候突然壓低了聲音,就好像不是在把話說出來,而是要把它吞下去似的,“我在一個小港灣的一所靠近城市的房子里,睡了一個頂頂漂亮的黑妞兒……!”

船長有滋有味地回憶著舊情人的大腿,迸發出一陣急促的大笑,笑聲碎成了四個歡樂的音調。

那位面色蒼白的姑娘,那個把一動不動的酒瓶遞給我們、搞得我們爛醉不起的姑娘,看向船長的眼神越來越熾烈,就如同暗夜田野里閃爍在煙頭上的火星。我真怕她伸出珠圓玉潤的臂膀,摟住船長布滿青筋的脖子。但船長對姑娘的心意渾然不覺,依然不能自拔地沉浸在紛亂的回憶里。無聲的槍擊,倒在瞬間攤開的血泊中的垂死身體,輕快的雙桅船,敏捷的單桅船,女人的酥胸和玉手。他輕聲講述著自己的海盜生涯和走私黑船上的冒險,話說得越多,醉得就越厲害。一道月光在我的手臂上嬉戲,我移開臂膀,把那束光讓到身旁。杜松子酒開始黏稠起來,像極了機器噴出的黑煙,就如一團妖霧在我們的大腦中盤旋。人影改變了形狀,物件暗淡了色彩,一切都變得沉重——困倦,疲憊,遺忘的沉重,與人突然驚醒時感到的沉重異曲同工。這種沉重使得思想和語言同時失靈,它們既找不到音樂的曲調,也辨不清粗啞的聲線。

此時此刻,船長滿嘴就只剩下一句話。他清晰流利地嘟囔著:

“船舵很聽話,船舵很聽話,船舵很聽話,很聽話……卡門,再來點兒杜松子酒!”

船長的口吻不容置疑,就像在命令水手們拋下睡夢的錨。他那些精彩的故事,我幾乎一句也聽不見了,他究竟嘟囔些什么也是一片模糊,只剩幾個音節留在空氣里,對著大門慢慢地撓著癢癢。大門一開一合,如同被寵壞了的小姑娘,渾身顫巍巍的。

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么!我想逃走,帶著饑渴、熱望和思考,以最快的速度逃到昨天還痛恨不已的那個寒冷多霧的城市。當然了!我在這里,醉著酒,流著汗,疲憊不堪。年鑒上那些可怕的人都是怎樣一副怪相?夜色已深,來時店里的那些酒徒已經走了,出門時滿嘴臟話,罵罵咧咧。我要掙脫這張用骯臟的激情織成的虛偽大網。應該留下嗎?不,應該離開這里,但不能再回船上去了。那里白天吵吵嚷嚷,夜里——現在——卻在沉默的桅桿下寂靜無聲。所有人都該睡著了吧。我如果邁著東倒西歪、踉踉蹌蹌的腳步回去,無異于闖到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里殺人滅口。我得遠離小酒館的氛圍,遠離卡門火把般熊熊燃燒的眼神,遠離船長油膩的聲音。梅梅會在哪兒?迪克會在干什么?老廚師是不是還要繼續一塊一塊地炸他的圓餅,就像炸人肉那樣?

我需要逃離這一切,逃到被角落里的流言撕裂了的黑暗城市。南來北往的山風吹過,蜿蜒的街巷與云朵并肩而行。我童年一切的回憶都如同廢棄的寶藏般留在那里。我渴望重返故園,聆聽它們的聲音。那聲音在緊鎖的門楣的腋下撓著癢癢。我不知道如何悄無聲息地進門。城里有十五萬女人,十五萬我從未吻過的女人。她們中有人身材矮小,有人皮膚黝黑,有人肌膚勝雪,有人金發滿頭,有孩子也有老人。但是,為什么她們中從來沒有人像卡門那樣清秀,黑發,豐腴,嘴上帶著不屬于這里的微笑?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在犯傻?難道這場冒險之旅毫無意義可言?我的全身都生出粗壯的根莖,它們將我和遙遠的故鄉緊緊相連。我想,自從我離開之后,那里的街道、房舍和大門都沉浸在一片悲傷里。自行車的鈴聲變得尖銳刺耳,就像金屬在抱怨。而那一千五百輛汽車,也不會再向街上歡快地按喇叭了——喇叭的聲音要么撕裂靜謐的幕布,要么為見不得人的事情拉上華麗的簾幔。

梅梅!梅梅在哪兒?會有別的水手跟她套近乎嗎?不不不,他們都太蠢了,他們不會喜歡梅梅,只會喜歡那些來自城郊或者普拉云地區的妓女們。她們涂著廉價唇膏的嘴巴如同得了肺病一樣灼熱,乳房因為親吻和疲憊而嚴重下垂。誰會相信,那樣溫柔甜美的親吻會有如此強大的破壞力。她們把男人當成寬容的小貓,披頭散發,沒羞沒臊地拉扯著他們的髭須。而水手們恰恰就喜歡這種粗糙而又微不足道的溫存。對他們而言,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粗糙而又渺小的。正因如此,他們會對妓女們大打出手,拳腳兇狠得像子彈一樣,足以殺死男人。可女人們就是喜歡被他們揍,因為對她們而言,生命中的一切雖然渺小,卻也自有其偉大之處。

我喝了太多杜松子酒,睡意蒙眬,必須回去睡覺了。醉意令人筋疲力盡,上眼皮似有千鈞之重。我像個罪犯一樣瞇起眼睛,眼珠如同撒嬌的嬰兒,在三角形的眼眶里搖來晃去。

船長已經不說話了,卡門也不再看他了。這姑娘的衣服皺得厲害,褶皺中蘊滿失望。她有些傷感地坐下來,也許心里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夠美,才使方才送出的秋波變成了拋入海中的硬幣。船長什么也不在乎,誰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的眼中掠過萬千風景和星辰。每一次我望向他,那世人皆有的目光就變化一次,有時甚至從星光變成了月光。不知為何,我特別喜歡綠色的眼睛,現在望著我的兩雙綠眼睛,我都莫名喜歡。在他的注視下,為了在內心迎合他的所想所愿,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座荷蘭港口,那里有黑人在卸下巨大的包裹,有啟航的帆船,有橫穿大西洋正準備靠岸的大船。當看到他那快要熄滅的雙眸中,不經意又流露出溫柔的深情時,我又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黑發姑娘,就像他在馬拉卡博有過一夜露水情緣的那位姑娘一樣。

我的腦子轉得很慢,但我無法責備它的遲鈍。酒精令人興奮,也令人的理智放緩許久,就算最為荒唐愚蠢的事情,我們都覺得合情合理,值得贊頌。我應該走了,但不是走向那座寒冷的城市(它的回憶如同結了冰的針一樣扎著我的腦袋),而是回到船上睡覺。一切都在朝我大喊大叫,但我毫不在意。身邊一瘸一拐臟兮兮的桌子在對我說話。這桌子只容得下兩個人,推杯換盞間,一種深厚的親密之情將他們緊緊相連。

將熄的油燈在朝我大喊。這油燈是從流浪小販的攤子上買回來的,火焰渾濁,搖曳不定。大束的香蕉在說話,它們凹凸抱團的影子投在酒館一角,那影子不是黑色的,而是跟香蕉皮一樣的黃色。僅存的兩個舒服的椅子也在說話,求我快走。那個抱著小孩、胸脯渾圓豐滿的黑女人雖然已經離開,但也在對我說話。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東西,好像被慈悲的外力、親密和赤裸所驅使,都近在咫尺、眾口一詞地對我說話,催我離開。

我站起身來,覺得兩腿發軟,就好像行進在起伏的原野,每走一步,腳下都裂開一道深淵,眼前都冒出一座丘陵。所有事物都長出一口氣。船長看我的眼神一分為二,如同有好幾個我在他眼前晃悠。卡門佯裝正睡得香甜。我剛邁出門,身后的花布簾子就放了下來。我聽到那兩把舒適的椅子——它們方才在一個勁地喊我快走——正在拼到一起。

街上空無一人,一只海鳥鳴叫著,棕櫚樹簌簌作響。雨絲把瀝青洗得閃閃發亮。一個矮胖的女人從門后閃出來。她在招呼我,我過去嗎?不,為什么要過去?也許梅梅……

于是我繼續向前,沿著兩邊都是高墻的街道一路行進,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摔倒。我一言不發,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那個女人。沒有用言語,而是用全部的面部表情對她說,不。她見我走開,弓著腰在門檻上坐了下去。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饑餓,也看到了對掙一點面包填飽肚子的徹底絕望……我向船上走去,走向通往瓜希拉的新一段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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