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關于我記憶中的城市。
- 行到水窮處:感官日記
- (哥倫比亞)愛德華多·薩拉梅亞
- 5040字
- 2022-02-21 15:24:41
我不該跟她說話的,至少說話毫無用處。我邁著堅定的步子走近她。月亮是個偽君子,潮水隨著它的喜怒無常起起落落,甲板晃得像地震一樣。自從上了船,我走路就東倒西歪的,直到現在,船不晃了,才可以穩下腳步。迎面坐在干舷之上的是水手長迪克,一個狡猾的荷蘭人。他的右手伸進腰帶里,好像在撫摸著肝臟。
為什么要說話呢?說那些橫亙于我們兩人之間,在羞怯和陌生的卵石堆里磕磕絆絆的話?我要是說蠢話就好了,說那些當你真心愛慕某個姑娘時,滿懷誠摯與焦灼向她傾吐的一切蠢話。假如可憐的梅梅用語言去表達她對我的回應,那大家又該把她想得多么糟糕!老迪克專注地朝東北方向眺望,滿眼都是焦灼。他在等風來,已經等得太久了。我和梅梅也一言不發地望著海天之間變幻而又精準的分界線。從那道溫柔的藍色里,會生出我們期盼已久的東風,也會生出猝不及防的狂飆。
現在是下午五點,我們位于圣胡安德吉雅角附近。這里的黃昏來勢洶洶,一瀉千里,沒有任何微妙的變化,只有過于濃烈的紅紫兩色,晃得人頭暈目眩。“腳步”號(這是我們船的大名)的風帆還沒有落下。它們無精打采,皺巴巴地垂在那里,見證了我們恒久的等待。今天一切都是老樣子,而我們這些心思單純的小人物對彼此已是了解頗深了。船長,水手長,見習水手,判過刑的廚師,水手們,黑人乘客們,梅梅和我,大家一直在用探究的目光互相打量。我敢打包票,船長的臉頰上特別靠近嘴巴和右耳朵的地方有兩道不起眼的皺紋,而迪克左邊眉毛的上方有一顆咖啡色的痣。
繩索上晾著衣服:藍色的褲子和條紋汗衫浸滿了又苦又咸的汗水和海水,足有兩升之多。所有這些都賦予了小船一種奇怪的堅固感,它就像房子一樣安然不動。這只是無風的第一天,我從口口相傳的故事和可怕的書本里知道,這種死水般的狀態可以持續很久,有時是好幾個小時,有時是日復一日無休無止。這些毛骨悚然的故事里蔓延著如漁網般顫抖的饑餓,令人瑟瑟發抖的干渴,以及愛倫·坡式的驚心動魄。而最后,不管是故事里還是書里的人們,都在絕望中一命嗚呼。
又要吃飯了,因為無所事事,這頓晚飯與上一頓午飯顯得格外近,直叫人一想起吃飯就心煩。吃的東西也是一個樣子:魚、肉、香蕉,還有加了紅糖的咖啡,飯后大家又抽起煙來。因為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這頓飯吃得風卷殘云,肆無忌憚。
關于我們這艘船和船上的水手,還有什么可說的嗎?沒什么了。在我的記憶里,他們的形象專橫而模糊,帶著漠然的表情和裝腔作勢的舉止。然而,在這樣的表情與舉止下,永遠潛藏著對無風狀態的敏感和對危險的精確判斷。
現在,該說說我這次旅行的目的了。讀者們想必已經猜到,我是個年輕人(現在是1923年),有萬般理由對波瀾不驚的日子感到厭倦。但我天性懶散,就是喜歡一成不變、閑適安逸的生活。中學幾何教師是位基督教修士,紫色的臉龐活像一只成熟的茄子被扣在盤子一樣的衣領上,我一聽他的課就打瞌睡。課堂上的夢總是太短暫,只能夢見兩三個簡單的幾何形狀,比如各種多角形、等邊三角形和不等邊三角形。也許,我最不喜歡的就是眼下這種紋絲不動、完美到不正常的死寂狀態。有風的時候就有白色的海鷗。它們棱角分明的身體好像是用硬紙疊成的,每一聲干澀的尖叫都好像要把紙片撕得粉碎。
前文說過,我是個不思改變的懶人,這是我能為自己找到的為數不多的毛病,盡管我總是希望自己可以多些毛病,這才是最好的活法。如果在毛病之外還能再有點兒什么惡習的話,那飛黃騰達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好人就像裙撐,早就過氣了。眼下當務之急是要活在這個世紀,活在此年,此時,此刻。被時間拋在身后的感覺太可怕了!更何況做個壞人又舒服又愉快。但是,盡管我知道這兩點,卻始終做不成十足的壞蛋,我因此相當懷疑自己的人性。
我說過要講講自己這次旅行的目的。其實我根本沒有目的。你們不要覺得這又是我的缺點。那個偉大的老頭馬克·吐溫曾經說過,謊言是另一種美德,雖然他是在開玩笑,但幽默大師的話還是要認真對待的。
不過我還是要說說這次旅行,權當說給自己聽。我生活在一個逼仄寒冷的城市,雖然建設得一塌糊涂,卻不自量力地以大都市自居,其實只不過是個遍地都是矮舊房屋的小村子罷了。城里的人們總穿著深色衣服,普遍令人厭惡。只有兩樣東西招人喜歡:女人和汽車。全城大約有十萬女人和一千五百輛汽車。對我而言,二者的數量倒過來才是最妙的。如果你有八九個女人陪伴左右,但卻只有一輛車,那還能做什么呢?但如果你身邊只有一位可愛的姑娘,卻有兩輛別克、一輛帕卡德[2]、一輛雪弗萊和一輛納什,那又該多么春風得意啊!
生活在這樣一座小城,讀著里卡多·萊昂[3]、喬治·奧奈[4]和亨利·波爾多[5]那些愚蠢膩歪的書,一股深深的厭倦從心底油然而生。這里讀不到其他作家的著作,全城人卻都以偉大的詩人和文學家自居。雖然風景如畫,是個游山玩水的好地方,但并沒有什么地方精彩到足以打發這種無窮無盡的煩悶。于是有一天,我決定遠行,雖然不知道要去何方。我有一位祖輩曾經做過海盜,到底是祖父還是曾祖那一輩,我也記不真切了。前路未卜,但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必須離開。
終于等到了那個久遠的一月早晨,也就是我動身的日子。我開始告別這座城市,就好像此一去再也不會回來。空空的感覺在我心中篤定地滋長,自己與家鄉的距離也顯得尤為漫長,那天的每一分鐘都帶給我經年的回憶。那種遙遠、陌生和疏離的感覺,使得我思想中的事物呈現出令人驚嘆的面貌——我預感到,有些東西日后會離我而去,永不相見。對我而言,在那黯無聲色的一天里,每時每刻都在聚集著留待以后觀賞的風景。很多人的面孔比我親眼所見時更加年輕。一時間諸多情緒涌上心頭,留待今后去慢慢體會。
晚上九點,火車開了,我知道親人們把行李箱一點點填滿。確切地說,我只帶了一個行李箱,里面裝著幾套寒酸的衣服。除了襯衣、長襪和手帕,還有一幅卡門圣女的小像、一罐曼秀雷敦乳膏、針線、扣子,以及隱藏在擦得發亮的舊防雨布后面的一點點母愛。
我的盤纏很少,只有五十八美金和幾滴眼淚。我離開了這座城市——在這里,我童年的美夢第一次撞到了現實;我見到了第一個女人,讀了第一本書(我確定是歐仁·蘇[6]寫的),接了第一個吻。
火車行進在夜間的原野,農家守夜的點點燈火不時刺破濃重的黑暗。碧綠的牧場,碧綠的種著土豆和谷物的沃土,新抽穗的玉米迸發出一串青翠欲滴的大笑。不經意間,眼前就會掠過一座小屋,一座宏偉的磚房——那是種植園里的房子。小村子沉睡著,火車所到之處驚起了一對對熱戀的情人。
那天,在我乘坐的頭等車廂里——我那時候依然認為旅行時坐頭等車廂比坐三等車廂更有趣——有幾對當天新婚的夫婦,每人身上都散發著馥郁的香味。這些細膩的幽香與田間濃烈的芬芳水乳交融。在這個時候,新婚女子的皮膚上會沁出一種混合了情欲和羞怯的甜美的溫柔。車廂里氤氳著香水的味道(只有婚禮上的新娘才會用那種香水,誰也不知道之后還有什么用處),女人們把大衣裹得嚴嚴實實,她們懷著一種猶疑的恐懼,隱約地渴望著某種可怕的東西,那恐懼宛若她們緋紅的面頰,嬌羞脈脈中帶著一抹心口不一的紫羅蘭的顏色,柔弱得如同田野里的燈光。那些女人喚起了我內心的孤獨——我記不得她們是否美貌,卻清晰地記得黑暗中一朵朵顫動的紅唇,厚薄不一,大小各異。還有纏綿于衣袖間的汗濕的手,勾抵在一起的腳,渴望相對卻不敢直視的眼睛,豎起來傾聽甜言蜜語的耳朵——那一句句動人的情話如同疲憊而羞澀的蝴蝶,停落在我這個單身男孩的耳畔。
火車繼續在田間穿行,車廂里,外在的生活停滯不前,但每個人的體內都如同火車在肆意狂奔。寒冷的田野,收獲的田野,耕耘的田野,放牧的田野——沉睡的牛群遍布其中,像河里的石頭點綴在綠茵之上。至于波哥大,那里的燈火、女人和汽車,都已漸行漸遠。此時此刻,許多人在相愛,許多女人在吻著許多男人的嘴唇。我心下明白,轉眼向右邊看去,卻一個乘客也沒看見。四周彌漫著香水的味道,木炭的味道,田野的味道。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女人香的味道。列車在黑夜里閃著火花,只剩我伶仃一人。夜空中星辰閃耀,雖然只是不多的幾顆,但畢竟是有的。田野有它的果實;牧童有他的牛群;牛群有它們的幼崽;我的旅伴們有他們的女人。只有我一無所有。我又該如何去生活?也許所有乘客都隱隱約約地覺察到,有些人,有些事情會打擾到他們。也許,他們在看著我的時候就無意識地想到,作為車廂中唯一的單身男士,我會是他們厭惡的對象。若非如此,這些同一天早晨結婚的男人不會有這般無言的默契。從那天起,他們的人生難道不是殊途同歸嗎?他們從今往后,不是一直都會與伴侶親吻,做愛,彼此擁有,形影不離,就好像一直生活在我的記憶中那樣嗎?
火車換道了,氣候驟變,開始熱起來。我不知道熱帶的土地是什么樣子,睡了一會兒就在一種壓迫的感覺中驚醒,前額上已經布滿了大滴大滴的汗珠。我方才的夢境混亂,沉重而又焦灼。之所以感到壓迫,是因為害怕別人會在我睡著的時候接吻,我妒火中燒,因為自己無權去親吻這車廂里任何一個女人。她們也許貞潔,也許美麗,也許善良,可我一個都不能吻,甚至她們中也沒有人能夠來吻我。我做著炎熱和女人的夢。夢里她們甜蜜的紅唇如同成熟的蘋果,她們與我一樣饑渴,渴望接吻,渴望痛飲,也像我一樣,渴望親吻她們的人。女人,群山,火辣辣的田野。起伏,高聳,幽靜的田野和谷地。田野,平原,山巒。小山,丘陵,高崗。大地在灼熱中漸漸如女人身體一樣優美地流動。天邊圓潤的山丘是她的雙肩;婀娜的平原上蒸騰著熾烈的芬芳,一如她的小腹;蔭翳籠罩的山谷渾圓葳蕤,那是她的腋窩。空氣里帶著繁花的香吻。洋溢著熱吻、繁星和果實的炎夜。遠處傳來汩汩的水聲,我想象著蜿蜒如蛇的小河流過清涼碧翠的樹叢,流過荒煙蔓草的山丘和回音繚繞的巖洞。正當我清晰地想象著河水的晶瑩與清涼之際,火車經過隧道,突如其來的漆黑吞噬了我腦海中的一切,再也沒有把它們歸還回來。
現在我可以肯定,確實有人接了吻。隨著火車駛出隧道投入黑夜,車廂里光線微亮,空氣里飄來一絲刺鼻的香氣,特別像人的體味,充溢著觸手可碰的男性氣息。只有我一個人!——我愈加悲哀起來。是的,愈加悲哀和孤獨。小河呢?小河不見了,它同波哥大的女人和燈光一樣落在我的身后。身邊的一切都遠去了。新婚宴爾的女性旅伴緊擁著她們的丈夫,因為炎熱而過早地赤身裸體。灼熱的土地和憂傷。田野里襲人的芬芳,直教人頭暈目眩。女人,親吻,波哥大。所有這些都離開了,只留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一個人!
一條大河撲面而來。遲緩、泛黃、炎熱的河。河畔的森林,河上的航船,河里的鱷魚。蚊蟲。回憶,回憶。隨后是巴蘭基亞。經歷過一段漫長的旅程,經歷過甜蜜和苦澀的時刻,痛過也愛過,我終于來到這里,來到這條駛向瓜希拉的船上。也許它也會像所有的事情一樣令人沮喪。我收集了一些關于瓜希拉的信息,據說那是一個一萬八千多平方米的半島,位于卡蘭卡拉河北部,從地圖上看如同男人強壯的手臂,輪廓線上點綴著幾處海灣。那里土地貧瘠,陽光熾烈,鹽礦豐富,以印第安人和杜松子酒聞名。現在我正在向它而去,如同第三次航行的哥倫布,1499年的阿隆索·德·奧赫達[7],或者卡薩斯[8],我將和這些征服者們一樣,去征服生活,征服面包和愛情。我一無所有,只有青春年華和一身肌肉,還有一百三十五美金、六副硬領、八雙長襪、三件襯衫、兩套舊衣和一套新衣。
有人向我保證,在瓜希拉做生意一定能賺得盆滿缽盈,我可不聽這套。也許貨物一倒手,賣價就能翻一番,但我不信這是什么賺大錢的買賣,所以興趣索然。我還沒有失去對于工作和生活的希望,也一定會活下去,然后賺點錢,等那個時候,我要么離開,要么留下。但眼下我最想做的,還是去結識幾個印第安姑娘,在采珠船隊的附近找個住處,如果可能,再去鹽礦找份差事做。
船還是安穩如山,大家又累又困。有個水手在唱歌,另兩位在甲板上玩骰子。骨頭做的小方塊落到木頭甲板上,發出一陣愉悅的響聲,滾幾下又停下來。人語,歌聲,歡笑,夢境。如今我也在擲著生命的骰子。太陽很遠,跳躍的長嘴鳥如同結實的銀針在編織著空氣。無云的天空藍得甜美澄澈,宛若金發孩子的眼睛在閃爍著光芒。遠方有清涼的花園和潺潺的泉水。而這里只有炎熱、遙遠和虛無。我們的船停在赤道線上,大海中央,仿佛頭上籠罩著一個巨大的玻璃穹頂。船長在掌舵,我躺在甲板上望著太陽,望著大海,也望著回憶,望著波哥大——現在那里的一切都是冰涼的,就像船上一樣安靜,但沒有我的夢境那么緊張和沉重。骰子落在甲板上,水手們站起身來。我看到那兩個骨制的小方塊上呈對角線分布的三個小黑點精確無誤地湊成了數字6。
那天的太陽,兩個三個點的骰子,以及梅梅的親密,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