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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幾多薩賓女

從前,在蒙馬特爾山上飲水槽街,有一個名叫薩賓的年輕女子,具有分身術的特異功能。她可以隨心所欲,高興在多少場所同時出現(xiàn),就幻化出多少形神俱全的薩賓來。由于結(jié)了婚,如此罕見的一種特異功能,免不了引起丈夫惴惴不安,因此,她守口如瓶,不向丈夫透露半分,而且,她僅僅在自己的住房里試用,趁她獨自一人的時候。譬如說早晨,她梳洗打扮時,就一分為二,或者一分為三,這樣方便分頭察看面部、身體和姿態(tài)。察看完了,她再急忙合聚,也就是說,融合為同一個人。冬季一些午后,或者下大雨的時日,她沒有興致出門,在家里分身,就有一二十位薩賓,陪她熱烈地交談,一時歡聲笑語,但是歸根結(jié)底,也無非是同自己的一場談話。她的丈夫安東尼·勒米里埃,是銀行訴訟部的副主管,絲毫沒有覺察出真相,堅定地認為他同所有男人一樣,擁有一個不會分身的妻子。只有一次,他臨時回家,不期面對三個妻子,除了姿態(tài)不同,全都一模一樣,同樣清澈的六只藍眼睛一齊注視他,他一下子愣住,半晌瞠目結(jié)舌。薩賓當即就合聚為一身,他以為自己神思恍惚,出了毛病,看了家庭醫(yī)生,診斷也確認了這種見解,為下垂體激素缺乏癥,開了幾服昂貴的藥。

四月的一天傍晚,吃過晚飯,安東尼·勒米里埃在餐桌上核實清單,而薩賓坐在一張扶手椅上,正看一本電影雜志。他抬眼瞧瞧妻子,見她那姿態(tài)和表情十分詫異;她的頭歪斜在肩頭上,手里的雜志已經(jīng)失落;雙眼睜得大大的,放射著柔和的光芒,嘴唇泛起笑意,臉上的喜悅之色難以形容。丈夫深受感動,贊嘆不已,便踮著腳尖湊到近前,懷著愛慕俯過身去,令他不解的是,她為什么不耐煩地躲開了。事情的前因是這樣。

一周前,在于諾林蔭路的拐角,薩賓遇見一個二十五歲的黑眼睛青年。那人放肆地擋住了路,還說道:“夫人。”薩賓則高揚起下頦兒,眼神極兇:“喂,先生。”結(jié)果一周之后,四月這天的暮晚時分,她既在自己家中,又去了那個黑眼睛青年那里。那人實名叫泰奧雷姆,自稱繪畫藝術家。薩賓在家里,不耐煩地對待丈夫,打發(fā)他去核實清單,與此同時,在德·拉巴爾騎士街的畫室里,泰奧雷姆卻拉著她的雙手,對這年輕女子說:“我的心,我的翅膀,我的靈魂!”還有許多甜言蜜語,全是戀愛初期的男子隨口就能說出來的。薩賓本來打算最遲晚上十點也要合聚一身,絕不能付出任何重大犧牲,然而到了午夜,她還待在泰奧雷姆那里。種種顧慮只能化為愧疚了。第二天,一直到凌晨兩點鐘,她才合聚一身,隨后幾日,就越來越晚了。

每天夜晚,在他妻子的臉上,安東尼·勒米里埃都能欣賞到欣喜之色,美妙極了,她仿佛雙腳離開了大地。有一天,他同辦公室的一位同事交心,一時沖動,不由得脫口對同事說:“晚上,我們待在餐室,她那樣子,您若是能看到:真讓人以為她在跟天使說話。”

一連四個月,薩賓一直在跟天使說話。這樣她度過的假期,應當是她此生的最美好時光,同時在兩個地方:同勒米里埃在奧弗涅的山間湖畔,還同泰奧雷姆在布列塔尼的一片小海灘上。“我從未見你如此美麗,”丈夫?qū)λf,“你這雙眼睛,宛如清晨七點半的湖水那么動人。”薩賓則報以粲然一笑,仿佛是送給山上無形的神靈。這期間,在布列塔尼的小海灘上,她和泰奧雷姆相伴,肌膚曬黑了:二人幾乎全裸。黑眼睛的小伙子什么話都不說了,似乎沉浸在一種深摯的情感中,尋常語言不足以表達了,其實,他已經(jīng)不由自主,總是講同樣的話了。年輕女子這邊驚嘆于這種沉默,以及沉默中顯露的全部難以言傳的激情,而泰奧雷姆那邊,卻沉湎于一種動物般的幸福中,靜靜地等待吃飯的時刻,滿意地想到,他這次度假沒花費他一個銅子兒。的確,薩賓賣掉了幾件她當姑娘時的首飾,作為他們在布列塔尼逗留的費用,懇求她的伴侶欣然接受。泰奧雷姆倒還有點兒奇怪,這樣一件看來自然而然的事情,她還費那么大心思讓他接受。泰奧雷姆極其痛快地接受了。他認為一個藝術家,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遷就這種愚蠢的偏見,他就更不在話下了。“我的顧忌,如果會阻止我繪制出像格列柯[3],或者委拉斯開茲[4]那樣的作品,這種顧忌,我認為自己無權(quán)放任其自流。”泰奧雷姆的生計,完全依賴在利摩日的叔父為他購買的一小筆年金,要解決生活問題,繪畫根本指望不上。他的藝術觀,既高傲又不妥協(xié),受此約束,沒有靈感驅(qū)動不會勉強作畫。“這樣的作品,如果需要我等待十年,”他常說,“那我就等待十年好了。”他差不多就是這樣做的。平日大部分時間,他泡在蒙馬特爾的咖啡館里,力圖豐富自己的感覺,或者觀看朋友們繪畫,以便磨礪自己的批評意識,每當朋友們詢問他的創(chuàng)作時,他便以十足的思慮方式回答:“我還在探索自己的路。”從而贏得人們敬重。此外,他穿著肥大的膠皮套鞋、肥大的絲絨褲子,作為他冬季裝束的一部分,在勾欄庫爾街、泰爾特爾廣場和修道院街一帶,頗有帥氣的藝術家的名聲。最挑眼的人也得承認,他擁有巨大的潛力。

暑期最后幾天的一個早晨,在布置布列塔尼家具的客房里,這對情人穿好了衣服。距此地五六百公里,在奧弗涅,勒米里埃夫婦二人起床已有三小時,在湖上泛舟,丈夫邊劃槳邊夸耀景色美不勝收,薩賓時而則哼哈應對一聲。然而,在布列塔尼的客房里,她卻面向大海唱歌。她唱道:“我的愛纖指雪白,靈和肉都是造化來。”泰奧雷姆從壁爐臺上拿起錢包,在裝進短褲后兜之前,取出一張照片。

“咦,你瞧,我找到一張照片。是我去年冬天在烘餅磨坊[5]附近照的。”

“噢!我的愛。”薩賓說道,她因熱誠和自豪,眼里漾出淚花。

照片上的泰奧雷姆穿著冬裝,自我打量著膠鞋和肥大的絲絨褲,那褲腳在腳踝折疊得極為美妙。薩賓看出他是個偉大的天才,感到內(nèi)心受到一種愧疚的刺痛,責備自己隱藏一種秘密,對這個可愛的小伙子,既是個極溫存的情人,又是個天賦卓越的藝術家,無疑是莫大的侮辱。

“你真漂亮,”她對泰奧雷姆說,“你真?zhèn)ゴ蟆_@雙膠鞋!這條絲絨褲!這頂兔皮鴨舌帽!噢!親愛的,你是個藝術家,多么純潔,多么能讓人理解的藝術家,而我,有幸遇見你,親愛的,我的心肝,我的寶貝,我卻向你隱瞞了我的秘密。”

“你要說什么呀?”

“親愛的,告訴你一件事,我發(fā)誓從未透露給任何人:我有分身的特異功能。”

泰奧雷姆笑起來,可是,薩賓卻對他說:

“你瞧啊。”

話音未落,她就化為九個薩賓女,泰奧雷姆看到圍著他打轉(zhuǎn),有九個薩賓,全都一模一樣,一時間,他覺得自己神經(jīng)要崩潰了。

“你沒有生氣吧?”其中一個薩賓問道,語氣中透出一種焦慮的膽怯。

“沒有,”泰奧雷姆回答,“恰恰相反。”

他快意地微微一笑,仿佛出于感激,于是,薩賓放下心來,她的九張嘴對他狂吻。

十月初,他們度假回來一個月左右,勒米里埃注意到,他妻子幾乎不再同天使說話了,看出她一臉愁緒,神情憂郁。

“我覺得你不大痛快,”一天晚上,他對妻子說,“也許你出門少了。明天,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nèi)タ措娪鞍伞!?

就在這同一時刻,泰奧雷姆在畫室里踱步,大喊大叫:

“我怎么知道,此刻,你可能在哪里?我怎么知道,你不在維瓦爾,或者蒙帕納斯,不在一個流氓的懷抱里呢?或者不在里昂,不在一個絲綢商的懷抱里呢?或者不在納博納城,不在一個劣酒制造商的床上呢?或者不在波斯,不在國王的床上呢?”

“親愛的,我向你發(fā)誓。”

“你向我發(fā)誓,你向我發(fā)誓!假如你在二十個別的男人懷抱里,你也會這樣發(fā)誓吧,嗯?真能讓人發(fā)瘋!我的頭腦要錯亂了。什么事我都可能干出來:一個不幸的事件!”

他說到不幸的事件,便抬眼瞧瞧他去年在跳蚤市場買的阿拉伯彎刀。為了防止他行兇,薩賓就分身十二人,隨時準備阻擋他去拿彎刀。泰奧雷姆情緒平靜下來,薩賓也就重又合聚一身。

“我太痛苦了,”畫家哀嘆,“我本來就心事重重,現(xiàn)在又增添這種折磨!”

他所說的重重心事,是物質(zhì)和精神兩方面的。按照他的意思,現(xiàn)在他陷入困難的境地。他欠了三季度房租,房東威脅要查封他的財產(chǎn)。他那利摩日的叔父最近突然中止了按月供給他的生活費。在精神上,他正經(jīng)歷一場痛苦的危機,盡管前途無量。他感到他天才的創(chuàng)造力在心中涌動,逐漸有了條理,而阻止他實現(xiàn)的恰恰是缺錢。當執(zhí)達吏和饑餓已經(jīng)逼上樓來,那就去他的繪制杰作了。薩賓惶恐到極點,渾身戰(zhàn)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一周,她余下的首飾全賣了,償還泰奧雷姆賒欠諾爾萬街一家煤炭零售商的錢款,今天她急得要命,為了他施展才華,卻再也拿不出什么來資助了。其實,泰奧雷姆的境況,雖沒有見好,也沒有更糟,還一如既往。利摩日的叔父,還像過去那樣,為親情大出血,以便促使他侄兒成為大畫家;至于房東則天真地認為,可以寄希望于雖窮困而有前途的藝術家,對這位房客總是非常通融,多少先付一點兒就算了。可是,泰奧雷姆不但喜歡扮演受社會排斥的詩人,生活放蕩不羈的英雄,他還隱隱約約地希望,他這困境的黯淡景象,能啟示這年輕女子做出最大膽的決定。

這天夜晚,薩賓就留在情人身邊,擔心丟下他一個人想不開,就沒有回飲水槽街的家中合聚一身。第二天,她在他身邊醒來,臉上綻開清新而幸福的笑容。

“我做了個夢,”她說道,“我們在圣呂斯蒂克街,開了一家小小的食品雜貨店,也只有兩米寬的門面。我們也只有一個顧客,一名小學生,來買大麥糖和嚕嘟嘟糖[6]。我扎著鑲大兜的藍圍裙。你呢,穿著開店鋪的罩衫。晚上,你在一大本賬簿上記賬:‘一天收入:嚕嘟嘟糖果,六蘇。’我要醒的時候,你正對我說:‘為了讓我們的生意興隆起來,我們另外還需要一名顧客。我看到他蓄留白色的小胡子……’我正要反駁你,多了一名顧客,我們就該忙不過來了,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說就醒了。”

“總之。”泰奧雷姆說道(他還酸溜溜地用鼻子哼一聲,伴以嘴角的一絲苦笑)。“總之。”他說道(他直到五臟六腑,都感到被冒犯,受侮辱,怒火一直躥到耳根子,已經(jīng)燒灼了他那雙黑眼睛)。“總之(泰奧雷姆說道),總之,你的雄心大志,就是讓我開個食品雜貨店吧?”

“不是,我向你講我做的一個夢。”

“這正是我要說的,你夢見我經(jīng)營食品雜貨店。還穿著一件開店鋪的罩衫。”

“噢!親愛的,”薩賓軟語溫柔,還要辯駁,“當時你若是看見自己的樣子!你穿的那件開雜貨店的罩衫,跟你特別合身!”

泰奧雷姆怒不可遏,跳下床,叫嚷著別人背叛了他。房東要把他趕到街上還不夠,利摩日的叔父斷了他吃飯的權(quán)利還不夠,偏要挑這種時候,他開始有了眉目,就要孵化出來了。這一事業(yè)宏偉,但是脆弱,他承擔起來,沒承想他最愛的女人也來嘲笑他,做夢都讓他事業(yè)流產(chǎn),讓他去開雜貨店!為什么不讓他進法蘭西學院當院士呢?泰奧雷姆穿著一身睡衣,在畫室里走來走去,扯著啞嗓喊叫,這是痛苦的嘶啞聲音,有好幾次,他作勢弄景,要掏出心來,分給他的房東、他在利摩日的叔父,以及他所愛的女人。薩賓的心也被撕裂了,發(fā)現(xiàn)一位藝術家的痛苦能達到何等深度,不由得渾身顫抖,意識到自己實在相形見絀。

勒米里埃中午回到家中,看到他妻子六神無主了。薩賓分身幾個,甚至忘記合聚一身了,丈夫走進廚房時,迎面見到四個妻子,真真切切,各自做不同的家務活,但是眼睛都呈現(xiàn)同樣憂傷的朦朧神色。為此他感到極度郁悶。

“好嘛!”他說道,“我這下垂體激素缺乏癥又犯了,還得治療啊。”

一陣不適的感覺消失了,他開始擔心,薩賓日益深陷這種有害身體的愁苦狀態(tài)。

“小臉蛋兒,”(極深厚的感情,促使這個和善而溫存的男人,給他年輕可愛的妻子挑選這樣的小昵稱)他說道,“我再也不能容忍看你這樣憔悴下去。否則,最終我也會跟著病倒了。我走在街上,或者坐在辦公室里,一想到你這雙黯然神傷的眼睛,這顆心立時就碎了,有時還伏在我的吸墨紙上流淚。我的眼鏡片上就浮一層霧氣,不得不經(jīng)常擦拭,耽誤了不少寶貴時間,且不說看見我流淚,無論給我的上司還是下屬,可能會留下多壞的印象。最后,我甚至要說,尤其要說的是:這種憂傷的神色,讓你明亮的眼睛充滿一種魅力。當然了,我并不否認,這種魅力難以捉摸,卻是痛苦的:我很痛惜,這種愁苦必定會損害你的身體,我的意思是,眼看你明顯地較勁,在抵御一種我認為很危險的精神狀態(tài)。今天早晨,我們的代理人,波爾特爾先生,一個善氣迎人的、受過完美教育的人,他的能力都無須贊揚了,波爾特爾先生細心關照,給我一張隆尚賽馬場最佳觀賞區(qū)的入場券。因為,他的內(nèi)弟,似乎是巴黎范兒十足的人物,在賽馬這行很有地位。看來,你正好需要去散散心……”

那天下午,薩賓有生以來第一次,前往隆尚賽馬場,路上買了一份報紙。一匹賽馬叫泰奧克拉特六世的名號,引起她久久遐想,有一種專有名詞的親緣關系,將她親愛的泰奧雷姆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從而強加給一個吉兆的念頭。薩賓身穿后拉鎖鑲莎蘇帛(chsoub)的藍外套,戴一頂短面紗東京[7]式帽子,吸引許多男人的目光。頭幾場賽馬沒有引起她多大興趣。她在想她那心愛的畫家,正經(jīng)受遇阻的靈感的折磨:他那閃閃發(fā)光的黑眼睛,鮮明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他在畫室里拼命工作,卻在與卑劣現(xiàn)實的沖擊搏斗中筋疲力盡。于是,她渴望分身,立刻趕到德·拉巴爾騎士街,想用清涼的雙手去安撫藝術家滾燙的額頭,這是處于焦慮境況的情侶常用的辦法。但是,她沒付諸實踐,怕去打擾了他努力的探索;她沒去就對了,因為,泰奧雷姆哪兒能待在畫室里,他去了勾欄庫爾街的一家吧臺,正在喝一杯阿拉蒙紅葡萄酒,心里還盤算再去看電影是不是有點晚了。

注冊部部長大獎終于開始了,賽馬排列在起跑線上,薩賓仔細打量泰奧克拉特六世賽馬,她大約押上一百五十法郎,那是她當時的全部積蓄,期望賭贏,好有足夠的錢打發(fā)泰奧雷姆的房東。跨上泰奧克拉特六世的賽手,身穿白綠兩色的綢上衣,那嫩綠色,清新而纖弱,就像生長在天國的一株萵苣。那匹賽馬,全身黑色皮毛烏木一般。剛一起跑,泰奧克拉特六世就打頭,拉開三個身長的距離。在賽馬賭博者看來,起跑的優(yōu)勢未必能預示賽馬的勝負。然而,薩賓已經(jīng)確信必勝無疑,激動得站起身,踮起腳叫嚷:“泰奧克拉特!泰奧克拉特!”周圍的看客,有的微笑,有的嘿嘿冷笑。坐在她右側(cè)的一位戴手套的老者,看樣子很有身份,戴著單片眼鏡,用眼角余光同情地注意她,被她那天真的神態(tài)所打動。薩賓陶醉于勝利的喜悅中,竟然嚷出:“泰奧雷姆!泰奧雷姆!”她這樣出風頭,惹得周圍的人開心地議論,幾乎忘記了觀賞賽馬。她終于覺察出來,意識到自己的舉止異常,不禁羞紅了臉。那位戴著手套和單片眼鏡、很有身份的老先生看在眼里,他站起身,竭盡全力高喊:“泰奧克拉特!泰奧克拉特!”那些嘲笑聲隨即停止了。薩賓聽旁邊的人小聲議論,方才得知這位雅士并非別人,正是伯布里爵士。

這工夫,泰奧克拉特六世漸漸落伍,最終掉到最后。薩賓見希望破滅,而泰奧雷姆注定窮困潦倒,作為藝術家一事無成了,她先是長嘆一聲,接著欲哭無淚,只是一陣干抽咽。最后,她鼻翼抽動,眼睛濕潤了。伯布里爵士油然而生極大的同情心。他和薩賓交談幾句之后,便問她是否愿意成為他的妻子,須知他年收入二十萬英鎊。與此同時,薩賓眼前一幅幻象:泰奧雷姆躺在醫(yī)院的破床上,氣息奄奄,詛咒天主的名字和房東的名字。為了對她的情人,或許還對繪畫的愛,她回答老者,她接受做他妻子,但是也如實相告,她一無所有,甚至都沒有姓氏,僅僅有個名字,還極其普通,名叫瑪麗。伯布里爵士覺得如此獨特,更有刺激性了,想到這會給他妹妹多大的驚喜,心中也十分得意。他的胞妹埃米莉已過中年,終身未嫁,在王國的世族中,一生維系令人敬重的體面?zhèn)鹘y(tǒng)。爵士不等最后一場賽馬結(jié)束,就攜著他未婚妻,驅(qū)車前往布爾熱機場。他們傍晚六點鐘抵達倫敦,七點鐘舉行婚禮。

薩賓一方面在倫敦那邊結(jié)婚,另一方面,還在飲水槽街,同她丈夫安東尼·勒米里埃面對面吃晚飯。他覺得妻子的氣色已經(jīng)好多了,跟她說話也和藹可親。丈夫這種關切的態(tài)度,薩賓深受感動,種種顧忌便在心中糾結(jié)起來,不免思忖她嫁給伯布里爵士,是否符合人類和上天的法則。這個棘手的問題又引出另一個問題:安東尼的妻子和爵士的妻子,同質(zhì)同體共存的問題。即便每位妻子都有一個獨立的形體,那么肉體上一旦結(jié)合了,首先還存在一種靈魂的結(jié)合。其實,她的顧忌未免過分。婚姻法排除考慮分身術的現(xiàn)象,薩賓可以隨心所欲,自由行動,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相信并不違反天條,因為,上帝只是教皇的諭旨,答書或詔書,涉及這個問題不過是蜻蜓點水。然而,她的道德心標準太高,不愿意用律師的這類理由為自己開脫。因此,她還是認為同伯布里爵士的婚姻,應該視為通奸的一種后果和延續(xù),那就根本辯解不了,完全是大逆不道的行為了。她就這樣,同時冒犯了上帝、社會和她丈夫,為了贖罪,她就決意永不再見泰奧雷姆了。況且,她欣然吃了一場婚宴之后,就沒臉出現(xiàn)在泰奧雷姆面前了,上宴席當然是為了他的安生和榮耀,但是她天真到了令人贊佩的程度,還把這看成是對他們愛情的摧殘。

應當說,薩賓到英國生活初期相當不錯,就把愧疚的情緒,甚至離別之苦置之度外了。伯布里爵士確是位大人物,不僅極為富有,還是“無領土約翰”的嫡系后裔,而當年的約翰不顧皇族身份,娶了平民女子,特朗卡維爾的艾梅辛德,生了十七個孩子;全部幼年夭折,唯獨十四子,理查德—胡格存活下來,開創(chuàng)了伯布里家族。這個家族享有不少特權(quán),受到全英國貴族的艷羨,其中有一條是獨一無二的:伯布里爵士在王宮里可以張開雨傘,他的妻子可以撐開陽傘。因此,他同薩賓結(jié)婚是個轟動的大事件。新的爵士夫人引起了普遍善意的好奇心,盡管她的小姑子力圖散布流言,說她從前在塔巴蘭當過舞女。在英格蘭,薩賓改稱瑪麗,身為貴婦人,每天都忙著應酬。招待會,茶會,打慈善捐贈的毛線衣,打高爾夫球,試裝,時間排得滿滿的,連打個呵欠的工夫都沒有。不過,這么多活動,她對泰奧雷姆仍然沒有忘懷。

泰奧雷姆定期收到從英國寄來的支票,絲毫也不懷疑是何人所為,而他在畫室里見不到薩賓了,倒也完全適應。每月收到高達兩萬多法郎,他擺脫了物質(zhì)上的憂慮,卻發(fā)覺自己正經(jīng)歷一個超敏感階段,不利于他的創(chuàng)作,他的思想需要沉淀下來。因此,他安排自己休息一年,如果認為有必要還可以延長。在蒙馬特爾一帶,同他照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他到更繁華的蒙巴拿斯大街[8]的酒吧、香榭麗舍大道的夜總會沉淀去了,在那里有高身價的妓女陪同,吃鱘魚子醬,喝香檳酒。薩賓得知,他過上了一種放蕩生活,但是她的熱忱毫不動搖,想必他繼續(xù)探索戈雅[9]風格的藝術形式,融合光影游戲和女人面具遮掩下的不潔。

一天下午,伯布里夫人離開逗留三周的伯布里城堡,回到馬利松廣場的豪宅,一進客廳就瞧見四個紙盒,分別裝著新定制的服裝:一條艾萊阿斯布料晚裙裝、一條羅馬縐呢的午后連衣裙、一條呢絨運動連衣裙,還有一件老式膠布女套頭衫。她支走了貼身女仆,便分身五個試連衣裙和套頭衫。不巧,伯布里爵士走進來。

“親愛的!”他高聲說,“怎么,您有四位驚艷的姐妹,您可沒有對我講過!”

伯布里夫人一時慌亂,非但沒有合聚一身,反而覺得應該回答:

“她們剛剛起來:阿爾芳西娜,是比我大一歲的姐姐。布里吉特,是我的孿生的妹妹。芭爾珀和羅莎莉,我的兩個妹妹,也是孿生的。都說她們的相貌非常像我。”

四姐妹受到上流社會的款待,到處都被奉為上賓。阿爾芳西娜嫁給了美國的一位億萬富翁,沖壓銅板之王,跟隨丈夫橫渡大西洋;布里吉特,則嫁給印度戈勒克布爾土邦主,被帶到邦主的宮內(nèi);芭爾珀選中的丈夫,是那不勒斯的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她陪著到世界各地巡回演出;羅莎莉找了個西班牙探險家,夫婦二人一同去新幾內(nèi)亞[10],觀察巴布亞人古怪風俗習慣。這四場婚禮,幾乎同時舉辦,在英國,甚至在歐洲大陸,引起極大的反響。巴黎各家報紙也津津樂道,還轉(zhuǎn)載了照片。一天晚上,在飲水槽街住宅的餐室里,安東尼·勒米里埃對薩賓說:

“伯布里夫人和她的四姐妹照片,你看到了吧?太奇怪了,她們長得都這么像你,只不過,你這雙眼睛更明亮,臉形長些,嘴沒那么大,鼻子要短些,下頦兒也窄些。明天,我?guī)蠄蠹埡湍惚救苏掌o波爾特爾先生看看,準會把他驚呆的。”

安東尼笑起來,只因他興致很高,要給公司的代理人,波爾特爾先生一個大大的驚詫。

“我發(fā)笑,是想到波爾特爾先生瞪大眼睛的那副樣子,”他解釋道,“可憐的波爾特爾先生!對了,他又給了我一張入場券,賽馬最佳觀賞區(qū)的座位,星期三那天。依你看,怎么處置呢?”

“我也不知道,”薩賓回答,“這很不好辦。”

她面有難色,犯起躊躇,要不要讓勒米里埃給他的頂頭上司的妻子,波爾特爾太太送花。在這同一時刻,伯布里夫人在橋牌桌,同德·萊斯特伯爵打?qū)遥桓昀湛瞬紶柾涟钔蹂稍诖笙蟊成系鸟W轎上;史密森夫人在賓夕法尼亞州,自家綜合文藝復興風格的城堡中,正舉行招待會;芭爾珀·卡扎里尼,坐在維也納歌劇院的包廂里,聽她丈夫,杰出的高音歌唱家演出;羅莎莉·瓦爾代茲·伊·薩馬尼戈,在巴布亞一座村莊的草房里,睡在蚊帳中,她們也都同樣思忖,給波爾特爾太太送花是否合適。

泰奧雷姆從報紙上得知這些婚禮,看到報道所配發(fā)的照片,毫不猶豫,當即確認所有這些新娘,無不是薩賓的分身。他認為選中這樣的丈夫完全對路,唯獨那個探險者所干的行業(yè),在他看來不是發(fā)財之道。大約到了這個時期,他覺得應該返回蒙馬特爾了。蒙巴拿斯大街下雨的氣候,以及香榭麗舍大道喧嘩的枯燥乏味,已經(jīng)讓他厭煩了。況且,伯布里夫人的月供,他用來泡蒙馬特爾高地的咖啡館,可以大出風頭,而在那些陌生的娛樂場所,就不顯什么了。不過,他絲毫也沒有改變他的生活方式,時過不久,他在蒙馬特爾贏得了夜游神、酒鬼和淫亂之徒的名聲。朋友們聽他講述放浪的行為,都極為開心,他們雖然蹭吃蹭喝,還是有點嫉妒他新交的財運,一再幸災樂禍地重復他的繪畫算是毀了。他們倒還是著意補充一句,這實在可惜,因為他真有藝術家氣質(zhì)。薩賓了解到泰奧雷姆品德不端,便明白他走上歧途,要從厄運的斜坡滑下去。她對泰奧雷姆及其命運的信念動搖了,不過,她更加深情地愛他了,反而責怪自身是他墮落的始作俑者。將近一周時間,她在世界的四個角落,就這樣絞著雙手自責。一天夜晚,時已午夜,她同丈夫看電影回來,走到于諾—吉拉爾東十字街口,瞧見泰奧雷姆胳臂挎著兩個妓女,都微醉而嘻嘻哈哈笑著。他本人已酩酊大醉,嘔吐出黑乎乎的葡萄酒,連連打著嗝逆之間,還對兩個婊子罵罵咧咧。那兩個女人,一個扶著他的頭,親熱地叫他“我的豬玀”,而另一個,用警衛(wèi)隊的術語來講,正打趣地估價他愛戀的手段。他認出了薩賓,把他的臟臉轉(zhuǎn)向她,打著嗝說出伯布里的姓氏,還加了句簡短的,但令人反感的評語,隨即便癱倒在一盞路燈的腳下。這次相遇之后,在薩賓的心目中,泰奧雷姆完全成為一個可恨而又可憎的對象,她決意要忘掉了。

半個月之后,伯布里夫人陪丈夫住在伯布里莊園,她迷上從附近到城堡共進午餐的一名年輕牧師。那牧師的眼珠不是黑色的,而是淡藍色的,那張嘴也并不更具性感,反而緊緊地抿著,樣子倒是整整齊齊,干干凈凈,隱秘的思想很冷靜,也擦得明亮,屬于決意鄙視自己不了解的事物的那類人。第一次共進午餐,伯布里夫人就狂熱地愛上了。晚上,她對丈夫說:

“我沒有告訴您,我還有個妹妹,名叫猶滴。”

下一周,猶滴來到城堡,午餐由那位牧師作陪。他彬彬有禮,但是敬而遠之,就像對待一位女天主教徒,裝滿并運送壞思想的載體,一言一行,完全合乎禮儀。午餐后,他們一起在園子里散步,猶滴在恰當時機,仿佛偶然引述《約伯記》《申命記》[11]和《民數(shù)記》[12]。牧師明白這是塊好耕田。一周之后,他使得猶滴改宗,又經(jīng)過半個月,就同她結(jié)婚了。他們的蜜月期很短暫。牧師開口閉口就是教育人,一直到枕邊,他一套一套講的,還是揭示高超的思想。猶滴同他在一起厭煩透了,就趁夫婦一道在蘇格蘭湖畔散步之際,佯裝失足意外溺水而亡。其實,她憋一口氣沉下去,一旦消失在丈夫的視線之外,便實施合聚,回到伯布里夫人的體中。這位尊敬的牧師悲慟欲絕,感謝天主賜給他的這場考驗,在他的園子里為亡妻立了一小塊紀念碑。

這期間,泰奧雷姆沒有收到月供錢,開始擔心了。起初還以為不過是延誤了,他就盡量耐心等待,然而,他賒賬過了一個多月之后,終于決定找薩賓談談他遇到的麻煩。一連三個早晨,他都守候在飲水槽街,以便出其不意撞見她,可是徒然,倒是一天傍晚六點鐘,偶然相遇了。

“薩賓,”泰奧雷姆對她說,“我找了你三天了。”

“可是,先生,我不認識您啊。”薩賓回答。

她想過去,泰奧雷姆卻抬手搭上她的肩膀。

“噯,薩賓,你這么對我惱火,是什么原因啊?我是按照你的意愿做的。有那么一天,你決定不再到我那兒去,我默默地忍受,甚至沒有問你為了什么,放棄我們的會面。”

“先生,我根本就聽不明白您說的話,然而,您用‘你’來稱呼我,以及您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是在侮辱我。讓我過去!”

“薩賓,你不可能全忘了。你回想一下。”

泰奧雷姆還不敢提補助金,仍然盡量恢復表面上的親密關系。他以感人的聲調(diào)、動情的回憶,重又描述他們相愛的過程。然而,薩賓以驚詫的、略顯恐懼的眼神注視他,她駁斥中,驚愕的成分多于憤怒的成分。那青年還不肯罷休。

“不管怎樣,你回想一下今年夏天,我們一起在布列塔尼度假,我們觀海景的客房。”

“今年夏天?我的假期,我是和丈夫在奧弗涅度過的!”

“當然啦!假如你躲到事實的后面!”

“什么!我躲到事實的后面!您是嘲弄我,還是喪失了理智?讓我過去,不然我就喊人啦!”

睜眼說瞎話,泰奧雷姆著實惱火了,他抓住薩賓的胳膊,開始搖晃,褻瀆起神靈來。這時,薩賓望見她丈夫走在街道對面,沒有往他們這邊看,她便呼叫安東尼。安東尼走過來,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點頭向泰奧雷姆致意。

“這位先生,我平生第一次見到,”薩賓解釋道,“他卻在街上攔住我。他用‘你’稱呼我,還把我當成他情婦,叫我‘親愛的’,回顧所謂往事,我們曾經(jīng)相愛的情景。”

“有什么說的,先生?”安東尼·勒米里埃態(tài)度高傲,質(zhì)問道,“我應該得出結(jié)論,您企圖無中生有,進行卑劣的敲詐嗎?不管怎樣,您這種行徑,沒法兒讓我相信是一位雅士所為,我提醒您了。”

“好吧,”泰奧雷姆咕噥道,“我不愿意趁火打劫。”

“您打劫好了,先生,不必顧忌。”薩賓笑著對他說。她又轉(zhuǎn)向安東尼:“這位先生回憶所謂我們相愛的往事,剛才還提起過去的這個夏天,他跟我在布列塔尼海灘如何度過了三周。你說呢?”

“就當我什么也沒有講。”泰奧雷姆氣急敗壞地說。

“誠能如此,那再好不過了,”做丈夫的贊了一句,“要知道,先生,我妻子和我,整個夏天就沒有分開過,我們一起度假,那是在……”

“在奧弗涅湖畔,”泰奧雷姆截口說道,“這沒錯。”

“您是怎么知道的?”薩賓故作天真地問道。

“我的小手指頭,有一天他在布列塔尼一片海灘,穿著游泳褲。”

這句回答似乎讓年輕女人略有所思。畫家用那雙烏黑的眼睛注視她。她微微一笑,問道:

“總而言之,如果我聽明白了的話,您斷言我當時和丈夫在奧弗涅湖畔,同時又和您在布列塔尼的海灘啦?”

泰奧雷姆眨了眨一只眼睛,表示正是此意。在安東尼·勒米里埃看來,情況變得明朗了,他真想照泰奧雷姆的肚子踹上一腳。

“先生,”然而,這個善良的人卻說道,“想必您在生活中,不是孤單一人,一定有什么人照顧您:一位朋友、一個女人、親戚。如果您住在這個街區(qū),我可以送您回家。”

“您不知道我是誰嗎?”畫家怪道。

“請見諒。”

“我是韋辛格托里克斯[13]。我回去的事,您不必擔心。我在拉馬克站乘地鐵,到阿萊西亞去吃晚飯。好了,晚安,您快回家愛撫您這布爾喬亞妻子吧。”

泰奧雷姆甩出最后這兩句話,極其放肆地盯著薩賓看了一眼,便揚長而去,還發(fā)出幾聲惡毒的冷笑。可憐的小伙子沒有掩飾他已經(jīng)瘋了,心中還奇怪,沒有早些時候顯露出來。他發(fā)瘋的證據(jù)是很容易舉出來的。布列塔尼度假和薩賓的分身術,如果純粹是他臆想出來的,那么,這正是一個瘋子的幻想。反之,假如全是真的,那么泰奧雷姆又陷入另一種境地:一個人可以證明一種荒唐的真相,這也正是神經(jīng)錯亂的特征,確信自己神經(jīng)錯亂,這給畫家的打擊極為深重。他神色黯然,思想內(nèi)斂,開始疑神疑鬼,躲避他的朋友,打擊他們上趕著幫忙的熱情。他也同樣逃避那幫妓女,不再光顧山上的咖啡館,獨自關在畫室思考自己的瘋癲。除非失憶了,否則他看不到能治愈的那一天。孤獨倒產(chǎn)生好的效果,將他引回到繪畫上。他開始繪畫,勁頭異常兇猛,往往進入癲狂的狀態(tài)。他那十分杰出的才華,從前都虛擲在咖啡館、酒吧和淫樂上,現(xiàn)在開始閃亮,絢麗,繼而大放光彩了。經(jīng)過狂熱的探索,奮斗了半年,他完全實現(xiàn)了自我,每畫出一幅就是杰作,幾乎全部成為不朽的作品。譬如其中一幅,他那著名的《九頭女》,就已經(jīng)引起巨大的反響。再如《伏爾泰座椅》,那么純凈,又那么打動人心。他那位在利摩日的叔父非常滿意。

這期間,伯布里夫人肚子大起來,那是牧師的杰作。我們要趕緊交代一句:他們二人無論哪一個,行為上都沒有絲毫違背名譽,然而猶滴回歸她姐姐的懷里時,腹中同牧師結(jié)合的果實,還是初孕的狀態(tài)。伯布里夫人分娩了,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孩,由牧師漠不關心地洗禮,而這孩子成為她道德上的一個小小缺憾。孩子起名安東尼。此外就無可奉告了。大約同一時期,戈勒克布爾王妃生下一對雙兒,全仗邦主本人的功力。舉邦歡天喜地,民眾按照當?shù)氐牧曀祝I給兩個新生兒他們體重的純金。至于芭爾珀·卡扎里尼、羅莎莉·瓦爾代茲·伊·薩馬尼戈,也都做了母親,前者生個兒子,后者生個女兒。兩個家庭也同樣興高采烈。

億萬富翁的妻子,史密森夫人,卻沒有以她的姊妹為表率,反而病倒了,病情相當嚴重。她在加利福尼亞度過康復期,開始閱讀那些危險的小說:那些書太吸引人,敘述無恥的男女深陷罪惡之中,而且可惡的是,作者津津樂道,使用多么投人所好的語言,運用何等渲染駭人情節(jié)的藝術,最丑陋不堪的場面,也寫得讓人喜聞樂見,給人物罩上光環(huán)而易容,惡魔般地引導我們忘掉自我,即或不贊同(贊同也常見)那種無恥行徑的真正性質(zhì),他們甚至肆無忌憚,向我們描繪愛情的樂趣,如何追求情欲。這類書比什么都壞。史密森夫人經(jīng)不住誘惑,沉迷其中了。她開始嘆息了,還要思前想后,心中暗道:我有五個丈夫乃至同時有六個丈夫。我只有一個情夫,在半年時間他給我的快樂,勝過一年中我的所有丈夫加在一起給我的。而且,他還不配我的愛。我礙于信念,拋棄了他(想到此處,史密森夫人又是嘆息,書頁快速從拇指下紛紛滑過)。《愛情喚醒我》中的那些情侶,就不知道什么叫作顧忌。而他們幸福得好似牛(她想要說賽似神仙)。我產(chǎn)生的種種顧忌,是說不通的,因為,通奸的罪孽,體現(xiàn)在什么方面呢?損害別人本應他獨占的東西。可是我呢,沒有什么能阻止我有個情夫,而我又能保持完整屬于史密森。

這種思考不久便自然孕育果實。糟就糟在孕育果實的不單單她一人,按照分身術的法則,這種毒素同時滲入了她姊妹的意識中。且說在加利福尼亞多拉多海灘休養(yǎng)的最后日子,一天晚上,史密森夫人去聽音樂會。演奏狂熱爵士樂《月光奏鳴曲》。貝多芬及其魔舞般的音樂魅力,極大地煽動起她的想象力;以至她愛上了那個鼓手,然而第三天,那名鼓手就登船前往菲律賓。半個月之后,她一個分身便派往馬尼拉,迎接那樂手上岸,彼此相愛了。與此同時,伯布里夫人喜歡上一名獵豹手,僅僅在一份雜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便給他派一個分身去爪哇。高音歌唱家的妻子,離開斯德哥爾摩時,也留下一個分身,去結(jié)識她在歌劇院注意到合唱隊中的一個青年。至于羅莎莉·瓦爾代茲·伊·薩馬尼戈,丈夫在一次宗教儀式上,被巴布亞一個部落給吃掉了,于是她分身化為四人,同四個帥哥兒相愛,都是在澳洲各港口邂逅的。

說來實在不幸,善分身術女子很快淫蕩成癮,情夫散布在世界各個角落,數(shù)量以幾何級數(shù)增長,公比為2:7。這一分散的族群,包括各種各樣的男人:海員、種植園主、中國海盜、軍官、牛仔、一位國際象棋冠軍、斯堪的納維亞運動員、珍珠采集者、一位人民委員、中學生、趕牛人、一名持劍斗牛士、一名屠夫助手、十四位電影藝術家、一名瓷器修補師、六十四位醫(yī)生、侯爵、四位俄羅斯王公、兩名鐵路職員、一位幾何教師、一名馬具皮件商、十一位律師,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不過還應指出,有一位法蘭西學院院士,留著大胡子,正在巴爾干地區(qū)巡回講學。這個性欲難以饜足的女人,覺得馬克薩斯群島(玻利維亞)上的種族特別棒,僅僅在這群島上,她就分身化為三十九個美女。只是三個月工夫,她的分身就增至九百五十個同樣的女人。隨后半年中,她的數(shù)量就達到一萬八千左右,還真夠龐大的。幾乎改變了世界的面貌。一萬八千個情夫接受同一個女人的影響,而且在不知不覺中,他們之間在意愿、感知和判斷事物上,形成了一種親緣關系。此外,他們受到她的忠告,受到討她歡心的同樣渴望的開導,久而久之,言談舉止,著裝和領帶的顏色都趨同了,甚至面部的表情也趨同了。就這樣,幾何教師很像一名中國海盜,而那位院士,盡管長著大胡子,還是看似那名持劍斗牛士。從而塑造出一種類型男人,軀體化性格,怎么仔細審視,也看不出什么大的差異。薩賓哼慣了一支歌曲,開頭一句歌詞是這樣:“在法國警衛(wèi)隊中,我有一個情人。”接著,從她雙唇流暢地吐出數(shù)不勝數(shù)的情人,以及他們的朋友和熟人,她也變成一支國際流行曲。阿爾巴孔的強盜們,邊歌唱著她,邊洗劫芝加哥的主要銀行,如同武奈那的海盜歌唱著搶劫藍河的帆船。再如那些不朽的院士,也歌唱著修訂法蘭西詞典。總而言之,薩賓的身形、體態(tài)、眼睛的模樣、雙腿的姿勢,似乎很快就要成為女性美的新標準。那些大旅行家,尤其那些記者,都十分驚訝,無論到哪里,總發(fā)現(xiàn)同一個女子,簡直同她一模一樣。這引起報紙極大反響,科學界對這種現(xiàn)象,推出好幾種解釋方法,從而產(chǎn)生大規(guī)模爭論,而且看不出很快就能結(jié)束。半目的論者通過轉(zhuǎn)基因和潛意識的取向,拉平各種族的理論,總的來說在公眾中頗有市場。伯布里爵士相當關注這些辯論,開始以怪異的神態(tài)看他的夫人了。

在飲水槽街,薩賓·勒米里埃在表面的平靜中,繼續(xù)過著體貼的妻子和好主婦的生活,跑菜市場,煎牛排,縫紐扣,延長丈夫衣物的使用期限,還同她丈夫同事的妻子來往,定期給住在克萊蒙費朗的老伯父寫信。她與她的四姊妹正相反,似乎并不愿效仿史密森夫人那些小說的惡毒慫恿,不肯分身追隨那些情人。有人斷言這種謹慎小心是裝模作樣,口是心非而虛偽的,因為薩賓和她那些眾多作孽的姊妹,無非是同一個人。然而罪孽最深重的人,永遠也不會完全被上帝拋棄,在他們可憐靈魂的黑暗中,天主始終還是給一點兒光亮。毫無疑問,在數(shù)不勝數(shù)的愛戀女的第一萬八千個身體中,正是這樣的光亮如此這般物質(zhì)化了。果然,她聽到了主的聲音:要向合法丈夫,安東尼·勒米里埃的優(yōu)先地位致敬。她對待丈夫,一舉一動總能表明這種敬重的考慮。勒米里埃在交易所剛剛進行不當?shù)耐稒C,舉了重債,便一下子病倒了,結(jié)果家里經(jīng)濟極度拮據(jù),瀕臨窮困的邊緣。往往同時缺錢,買不了藥、面包,付不了房租。薩賓過上了惶惶不安的日子,但是總能挺得住,哪怕執(zhí)達吏來砸門,哪怕安東尼要本堂神甫來做臨終圣事,哪怕受到誘惑,想求救于數(shù)百萬伯布里夫人,或者史密森夫人。她坐在床頭守護病人,觀察他的困難呼吸,然而,她也始終關注她那些姊妹(已經(jīng)有四萬七千人)的尋歡作樂,看著她們的一舉一動,傾聽那片淫蕩的喧囂,有時不由得引起她一聲嘆息。她咬緊牙關,神情緊張,瞳仁微微放大,有時就像一名電話接線員,工作認真熱情,監(jiān)視著一臺龐大的電話交換器。

盡管參與(也隸屬于)這一縱欲群體,無數(shù)分身,不知羞恥,只求歡欲,流著汗,呻吟著,享受著歡愛的樂趣(必然地,也是必需的,也是人體器官構(gòu)造的必然而絕對的協(xié)調(diào)一致),盡管薩賓一直難以平靜,心靈總在饑渴中。正是她愛上了泰奧雷姆,并且決意不告訴他實情。她那四萬七千個情人,也許不過是這種無望欲情的一種消遣。想一想總歸還是可以的。另一方面,也可以設想,事情很簡單,她無法抗拒,被漏斗狀的一種命運吸進去了(參看查理·傅立葉[14]的思想,誰都能讀到,就刻在他的雕像的基座上,立在克利希大街和克利希廣場的交會處:“吸引力同命運成正比”)。泰奧雷姆成功的消息,薩賓先是聽乳品店老板娘講的,隨后又在報紙上看到了。她去看畫展,觀賞他那幅《九頭女》,不禁心花怒放,眼睛都濕潤了,畫得那么柔和,那么悲劇般的不真實,而對她又富有暗示意義。她從前的情夫,在她看來凈化了,彌補了,贖罪了,脫胎換骨了,煥然一新而又光明了。唯獨為了他,她才敢祈禱,祝愿他睡得好,吃得香,一年四季心靈都保持清純,也祝愿他的繪畫越來越美妙。

泰奧雷姆還是那雙黑黑的眼睛,但是瘋癲已經(jīng)離他而去,盡管他要證明這一點,還是采用同樣的論據(jù)。他倒是乖覺多了,思忖無論什么事物,總存在充分的理由,因而要削減他發(fā)瘋的證據(jù),必定存在極好的理由,他無須費力去尋找。不過,薩賓的生活差不多一成不變:勤勞持家,大多時間孤單一人。泰奧雷姆的繪畫,也不辜負薩賓的祝愿,越來越美妙了,藝術評論家談到他畫作的靈性,分析得十分精妙。到咖啡館也難得遇見他,而他甚至在朋友面前,也寡言少語,那張憂傷的臉和神態(tài),表明男人經(jīng)歷過巨大的痛苦。這是因為他回歸自我,實現(xiàn)了一種重大的轉(zhuǎn)變,審評了他從前對薩賓的行為。他意識到自己行為卑劣,一天不知有多少次面紅耳赤,高聲責罵自己愚鈍,粗野,是有毒的癩蛤蟆,是趾高氣揚的一頭豬。他很想到薩賓面前譴責自己,懇求她寬恕,但是他認為實在沒臉見人家。他故地重游,又去拜謁了布列塔尼那片海灘,攜回兩幅能感動雜貨店老板落淚的出色畫作,以及一段自己粗野表現(xiàn)的錐心回憶。在他對薩賓的熱戀中,他進入了無地自容的狀態(tài),現(xiàn)在反而懊悔曾經(jīng)被愛上過。

安東尼·勒米里埃大病不死,治愈后又上班了,好歹修補好金錢的窟窿。在這場考驗過程中,鄰居們幸災樂禍,料想那丈夫即將一命嗚呼,家具全拍賣,那妻子就要流落街頭。其實,他們都是很好的人,跟所有人一樣,都有金子一般的心,對勒米里埃夫婦毫無怨艾,但是,他們在觀賞圍繞勒米里埃一家上演的一出凄慘的悲劇,情節(jié)跌宕曲折,高潮迭起,房東吼叫,執(zhí)達吏登場,看得人熱血沸騰,他們數(shù)著日子,惴惴不安地期待配得上這出悲劇的結(jié)局。大家怪勒米里埃沒有死。他不死,整出悲劇就演砸了。他們出于報復,就開始憐憫起并贊賞起他妻子。有個女鄰居就對她說:“勒米里埃太太,您可真有勇氣啊,當時我們都惦記您,我要上樓看望您,弗雷德里克就對我說不要去:你會打擾人家,但是,我一直了解情況,我經(jīng)常講,昨天還對布列維說來著:勒米里埃太太那一陣非同尋常,那一陣真令人贊嘆。”這番話還盡量在勒米里埃面前重復,或者通過六樓的三個房間,或者四樓的對門一講再講,效果很明顯:這個可憐的男人認識到,自己感恩還遠遠不夠。一天晚上,他見薩賓在燈下神情倦怠。薩賓正在愛戀第四萬六千個情人,一名警察隊長,儀表堂堂,在卡薩布蘭卡的一家旅館,他一邊解她的腰帶,一邊對她說,吃飽喝足了,再抽完一支好雪茄,做愛就是神仙的享樂了。安東尼·勒米里埃十分崇敬地注視他妻子,拉起她的手,嘴唇貼上去,對她說:

“親愛的,你是一位圣女。你是圣女中最溫柔、最美麗的圣女。一位圣女,一位名副其實的圣女。”

這種頌揚,以及這種景仰的目光,不由自主傳遞的嘲弄,真讓薩賓無地自容。她抽回手,失聲痛哭,抱歉她心緒煩躁,隨即回她的臥室了。她正拿卷發(fā)夾子整理頭發(fā)時,那位大胡子的院士動脈瘤破裂,死在雅典他與在那邊取名居內(nèi)貢德的薩賓共餐的一家飯店。居內(nèi)貢德自稱是她的侄女,這名字有點講究,甚至具有文學性[15],不過,要認真想一想,日歷上哪兒能容下五萬六千位圣女,可人人又得有個受尊崇的位置。院士這個偉人的遺體會有周到的安置,居內(nèi)貢德放心離開,返回薩賓的懷里。次日早晨,薩賓就把她打發(fā)到郊區(qū)的貧民窟,為無數(shù)次侮辱安東尼·勒米里埃而去贖罪。

居內(nèi)貢德化名為路易絲·梅干,住進圣武安區(qū)最簡易的木板房。這些棚屋建在骯臟不堪的居民區(qū),正對著一座座大垃圾堆;這些垃圾堆在地基不牢的地段,散發(fā)著灰燼和人糞便的惡臭。她的棚屋是用拆房的舊木料搭建的,屋頂鋪著(涂瀝青的)油氈紙,分兩間屋,用木板隔開。其中一間住著一個患卡他性鼻炎、身體虛弱的老人,由一個癡呆的男孩照顧,而老人奄奄一息的聲音,日夜總在斥罵孩子。路易絲·梅干要經(jīng)過很長時間,才逐漸適應這種環(huán)境,她同樣要適應各種寄生蟲、老鼠、各種氣味、吵架的喧嚷、城郊居民的粗野,以及各種難以忍受的不便,全是這人間地獄最底層強加給人生的。伯布里夫人及其結(jié)了婚的姊妹,也有五萬六千名愛戀女(數(shù)量還不斷增長),她們一連數(shù)日,飲食上沒了胃口。伯布里爵士不免奇怪,有時發(fā)現(xiàn)妻子面無血色,頭和雙手發(fā)抖,還翻翻白眼。他心中暗道:看來向我隱瞞了什么事。其實,只不過是路易絲·梅干在她的陋室,正同一只大腹便便的碩鼠對陣,或者同臭蟲爭奪床鋪,但是,爵士不可能了解。也許有人會推測,這樣打下地獄贖罪,過起拾荒者的日子,整天伴隨著臭味、蛀蟲、創(chuàng)傷、膿皰、饑餓、動刀子、破衣爛衫、酗酒和昏頭昏腦的叫喊,就能促使善分身術的罪孽女子悔改,在道德之路上前進一大步。其實不然,恰恰相反。路易絲·梅干,她的五萬六千姊妹(已變成六萬),以及四分身的妻子,都力圖麻醉自己,以便忘掉圣武安貧民窟。路易絲非但沒有安貧樂道,應當從痛苦中得到教益,反而熟視無睹,充耳不聞,都分散在五大洲,耽于不正當?shù)耐鏄贰_@樣很松快。人有了六萬雙眼睛,隨便一雙所看到的景象,就足以令我們分神,無須費力。耳朵也同樣。

幸而上天明鑒。一天傍晚,飄浮著薄霧,空氣非常和怡;棚屋、流浪生活的篷車,以及垃圾堆散發(fā)的氣味,融合成深透的異味,類似腐尸味;在城邊的居民區(qū),一片輕霧浮動著,模糊朦朧了不勻稱的景物和煤渣路;那些家庭婦女斗嘴,彼此稱臭婊子、爛貨、竊賊,而在一家木板房的咖啡館里,廣播正播送對著名自行車賽手伊德的采訪。路易絲·梅干拎著噴壺,到界石狀公共水龍頭接滿水,看見從流浪篷車鉆出一個莽漢。那人的長相:那寬肩、那面型和耷拉到膝部的長臂,完全像個大猩猩,他穿著拖鞋,兩條綁腿不是原配的。他轉(zhuǎn)動著肩膀走上前,停在路易絲旁邊,什么話也不講,毛茸茸臉上的那對小眼睛閃閃發(fā)亮。有幾個男人已經(jīng)到水龍頭那里接近她,甚至有的到她的棚屋周圍轉(zhuǎn)悠,不過,最粗魯?shù)娜艘策€是有所顧忌,要遵守一點兒常規(guī)的過渡。而這個家伙,肯定連想都不想,他決心干的事,就心安理得,就仿佛乘公共汽車那樣。路易絲不敢抬眼,只是恐懼地注視他那雙垂下的巨掌,掌背布滿濃密的黑毛,有幾處因油脂粘連而翹起一綹綹。噴水壺灌滿了水,她拎著往回走,黑猩猩陪伴著,始終一言不發(fā)。他捯著碎步,走在她身邊,只因他腳外翻,腿短,跟上身不成比例,他不時吐一口嚼煙汁。“您跟隨我,到底為什么呀?”路易絲問道。“我的傷口又流膿了。”黑猩猩邊走邊說道,他還揪了揪裹著大腿的短褲。他們走到棚屋。路易絲心驚肉跳,她跨前一步,沖進屋里,關門把他擋在門外。哪知不待她上鎖,他一巴掌就把門推開,人已經(jīng)立在門框之間。他不顧女人在眼前,用手指小心輕輕地撫摩大腿,隔著布確定流膿傷口的范圍,操作了好長時間。在隔壁房間,老人咕噥著褻瀆神靈的話,用奄奄一息的聲音,抱怨孩子要害死他。路易絲驚恐萬狀,立在屋子中央,定睛看著黑猩猩。他重又抬起頭時,瞧見她那種眼神,就用手示意,好像讓她耐心一點兒,關上房門之后,他將嚼煙吐在一張椅子上。

在巴黎、倫敦、上海、巴馬科(非洲馬里)、巴吞魯日(美國)、溫哥華、紐約、布雷斯勞(波蘭,今為弗羅茨瓦夫)、華沙、羅馬、本地治里(印度)、悉尼、巴塞羅納,以及環(huán)球各個角落,薩賓屏住呼吸,注視著大猩猩的舉動。伯布里夫人剛走進朋友的客廳,女主人迎上前,卻見她嚇得后退,鼻子抽緊,眼睛驚恐萬狀,一直跌坐到一位年邁上校的雙膝上。在內(nèi)皮爾(新西蘭),艾奈斯蒂娜,六萬五千姊妹最小的,她的指甲深深摳進銀行的一名年輕職員的手心里,弄得人家不知該做何想法。薩賓本可收回路易絲·梅干,進入眾多分身的隨便哪個姊妹的懷里,她不是沒有想到,可轉(zhuǎn)念又一想,她無權(quán)拒絕這場考驗。

大猩猩強奸路易絲好幾次。在間歇中,他又舔起那口嚼煙,隨后再吐到椅子上。隔壁那老人繼續(xù)咒罵,用虛弱無力的手擲鞋子,要砸他的小伙伴,而每次,孩子都咯咯傻笑。天差不多黑了,在昏暗中,大猩猩的動作攪和著他的獸毛中,衣衫里的油膩、變質(zhì)食物、泥土和膿血的濁重氣味。最終,他又舔起那口嚼煙,總算不再吐出來了,作為懂得生活的男人,將一法郎硬幣丟到桌子上,出門時還丟下一句:“我還會來。”

這一夜,六萬五千個姊妹,誰也睡不著覺,她們眼淚似乎永遠也流不干。她們現(xiàn)在看清楚了,史密森夫人讀的那些小說描繪的愛的歡樂,原是迷惑人的幻象,而世間最漂亮的男人,在婚姻的神圣關系之外,所能給予的,歸根結(jié)底(她們這樣想道),同那個大猩猩所給予的相差無幾。她們當中數(shù)千人,跟她們的情夫鬧翻了:那些男人見她們又哭又鬧,擺出憎惡的樣子,就不勝其煩,關系很快就破裂了。于是,她們就自己謀生,掙體面的面包吃。有些人進工廠做工,還有些人去當保姆,什么活兒都干,另一些人則受雇于醫(yī)院或者收容所。在馬克薩斯群島(玻利維亞),她們有十二人到麻風病院去護理病人。唉!還不應該相信這種行為,在姊妹之間很快就能普遍認同。恰恰相反,新分身的作孽女又來充數(shù)了,抵消了這些光榮的引退。即使這群悔改的姊妹,也仍有些經(jīng)不住誘惑,又恢復了尋歡作樂的惡習。

好在那個大猩猩常去光顧路易絲·梅干。他始終那么丑陋不堪,那么粗野,氣味總是那么嗆鼻子,他的淫蕩能產(chǎn)生極好的教益。每次他闖進棚屋,一種憎惡的戰(zhàn)栗,就強烈地傳導給這些愛戀女,結(jié)果總有一兩千人規(guī)避到正當?shù)膭趧又校壬频臋C構(gòu)里,哪怕再反悔,再重蹈覆轍。只看數(shù)目,最終算下來,薩賓在向善的路上,也沒有明顯的進展,但是情夫的數(shù)量穩(wěn)定下來,有六萬七千左右,唯獨這一點是一種進步。

一天早晨,大猩猩扛著大布袋,到路易絲·梅干那里。布袋里裝著八盒鵝肝醬罐頭、六盒鮭魚罐頭、三塊羊奶酪、三塊卡芒貝爾干酪、六個煮雞蛋、十五蘇的醋漬小黃瓜、一罐熟肉醬、一根香腸、四公斤新鮮面包、十二瓶紅葡萄酒、一瓶朗姆酒,還有一臺1912年制造的電唱機,以及(愛迪生時代)筒形蠟管錄制的歌曲。只有三支歌,以大猩猩愛聽的順序為:《金麥子之歌》、一首輕浮的獨白,以及二重唱:《夏洛特和維特》。且說大猩猩扛著大布袋來了,同路易絲·梅干關在屋里,直到第三天下午五點鐘才離去。折騰了兩天多時間,淫樂的罪孽滔天,不便細述。應當指出的是,在這段時間,有兩萬沉迷性愛的姊妹紛紛醒悟,丟棄她們的情夫,投身毫無收益的任務,去救助悲痛的人。誠然,也有九千姊妹(將近半數(shù)),重又墮入罪孽中。不過,收益還是好的。從此,盡管有反復,故態(tài)復萌,收成差不多穩(wěn)定了。這些數(shù)不勝數(shù)的軀體,僅僅由一顆靈魂蛻變出來的,有人也許會奇怪,成果來得不是那么痛快。要知道,生活的習慣,尤其那些日常的、最不起眼的、看似最無足輕重的習慣,仿佛千絲萬縷、粘連著靈魂和肉體。看看薩賓,就完全明白了。她的姊妹們過慣了放蕩不羈的生活:今天找個情人,明天又換一個,天天跳華爾茲舞,有些人率先悔改了。但是,其余大部分人則惡習難改,要按時喝的開胃酒,舒適的套房,飯店里套餐巾用的小環(huán),沖門房的微笑,一只暹羅貓,一只獵兔犬,每周做一次波浪式頭發(fā),一臺收音機,一位女裁縫,一把深深的扶手椅,幾位打橋牌的對家,最后,面前總有個男人,能跟他交換看法,談天氣、領帶、電影、死亡、愛情、煙草或者落枕。然而,這些擋箭牌,似乎勢必接連倒下。每周,那個大猩猩都要到路易絲家,一連住兩三天。他喝醉了惡心死人,而他那種生蠻,那渾身氣味和膿血的惡臭,都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成千上萬追歡逐樂的姊妹,都開始認罪了,紛紛潔身自好,做起善事,重又墮落,再次爬出泥坑,仍然猶豫,反復思考,還要選擇,摸索;踉踉蹌蹌,丟下又拾起,拾起又丟下,最終,絕大部分都規(guī)矩起來,守著貞節(jié)的生活,不敢妄動了,過上勞動和克己的日子。天使們無不驚嘆,從天國的屏障激動地觀望,注視這場光榮的搏斗,他們一看到那個大猩猩走進路易絲·梅干的棚屋,就禁不住唱起一支歡快的頌歌。就連上帝也不時瞧一眼。不過,上帝遠不如天使那樣歡欣鼓舞,只是微微一笑,有時還訓斥他們(當然是慈父般地):“好了,好了,”上帝說道,“沒什么好看的,也沒什么好說的。那是一顆普通的靈魂。你們所看到的,正是發(fā)生在所有靈魂深處的情況,我只是沒有費心,賦予其他靈魂六萬七千個肉體。我承認這顆靈魂的斗爭,確實相當可觀,但這正是按照我的意愿。”

飲水槽街,薩賓過著憂心忡忡而內(nèi)省的生活,窺伺她靈魂的動靜,在她家庭主婦的記事本記錄了數(shù)字。等到她那些悔改的姊妹增至四萬人了,她臉上的表情就寧靜多了,盡管她一直保持警覺。傍晚,在餐室里,往往有一抹笑意,使她顯得光明而透亮,安東尼·勒米里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明顯地感到,她在同天使對話。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她在窗前抖摟一塊床前腳墊,勒米里埃在她旁邊,正在思索一個難解的填字游戲,這時,泰奧雷姆經(jīng)過飲水槽街。

“嘿,瞧那個瘋子,”勒米里埃說道,“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不該說他是瘋子,”薩賓輕聲反駁,“泰奧雷姆先生是一位大畫家!”

泰奧雷姆信步走來,走向他的命運:先是沿著柳樹街下坡道,一直走到克利尼昂庫爾城門外的跳蚤市場。他隨意轉(zhuǎn)悠,并不注意那些舊貨,最終踏入城邊村。城郊的貧民以謹慎的敵視態(tài)度,看著這個衣冠楚楚的陌生人走過,嗅出這個散步者是到貧民區(qū)來獵奇。泰奧雷姆加快腳步,到了最后幾間棚屋,幾乎迎面撞見拎著一壺水的路易絲·梅干,她光腳穿著木底鞋,身上那件黑色瘦衣裙補了又補。他一句話不講,搶過水壺拎著,跟在她身后走進破舊的小屋。隔壁那老人拖著腳步,一直走到跳蚤市場,要買一只舊盤子,整個棚屋靜悄悄的。泰奧雷姆拉著薩賓的雙手,彼此都要請求寬恕,以為給對方造成的傷害,可是誰都發(fā)不出聲來。由于泰奧雷姆跪到她腳下,她想要拉起他來,自己卻雙膝跪下了,二人相對,都熱淚盈眶。恰巧這當兒,大猩猩闖進來,肩上扛著一大布袋食物,只因他這次來路易絲的陋室,打算住上一個星期。他一聲不吭,放下食品袋,他仍然一聲不吭,雙手抓住這對情侶的脖子——每只手掐住一個脖頸,拎起來,就好像搖晃兩只小瓶子,隨后就把二人掐死了。這對情侶臉對著臉,四目對視,同時一命嗚呼。大猩猩安置每人坐到一張椅子上,接著他也落座,打開一瓶鵝肝醬,喝一瓶紅酒,一整天,他就這樣又吃又喝,還給電唱機上了弦,聽《金麥子之歌》。天黑下來,他將兩具尸體捆在一起,塞進大布袋里。他扛起沉重袋子,要離開這間陋室時,就覺得胸口隱隱戰(zhàn)栗,仿佛動情了;于是,他不怕費事,重又打開大口袋,放進去他從當?shù)匾惠v篷車窗戶折的一朵天竺葵花。他沿著林蔭大街,一路下坡,直奔塞納河,夜晚十一點鐘到達。這場風波的整個經(jīng)歷,最終引發(fā)他一點兒想象力。他在梅吉斯里碼頭,將兩具尸體拋進河中。大猩猩覺得生活很無聊,像一本書那樣累人。他當即萌生個念頭,要跟生活同歸于盡,不過,他還挺講究方式,沒有投河,而是到拉旺迪埃爾—圣奧波爾丹街,在一家門廊下割喉自盡。

就在路易絲·梅干被掐死的瞬間,她那六萬七千多一些的姊妹也都咽氣了,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而手則撫摩著脖子。有一些姊妹,如伯布里夫人和史密森夫人,安息在豪華的墳墓里,其他人則埋葬在普通的土丘下,而一座座土墳很快就會被歲月抹平。薩賓葬在蒙馬特爾的圣萬桑小公墓里,她生前好友時而去掃掃墓。大家認為她必定在天堂,等到最后審判的日子;她就將喜獲新生,在她那六萬七千個軀體中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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