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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參孫[16]

非利士人自以為非常厲害,給我打發來這個小婊子。假如他們真能確信我根本不會理睬她,假如我認為她會忠心耿耿,我甚至都不會注視她一眼,恐怕他們一定會大驚小怪。他們怎么可能揣測出來,我指望的就是大利拉的出賣呢?這些人給我設置了個陷阱,而且達到了他們的目的。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這種目的恰恰與我的目的不謀而合,在這場冒險中,我不是單憑沖動的莽漢,而是有心計地單打獨斗。他們并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我深深陷入孤獨的狀態。這種孤獨,在我的欣賞者,非利士人的喧囂聲中傳播已久,如果說他們了如指掌,但是比起我的同胞來,他們同樣參不透這其中的含義。可以斷定,他們認為這只是一種超人命運應付的代價。我僅僅看出我叔父西墨伊揣度過,我終生沿邊緣行走的淵藪深度。甚言之,或許正是他將惶恐的酵素置于我心中。我想到我八歲那年,他和我父親在索雷亞那次談話。他們坐在房后的草地上,我在不遠處玩耍,抓住一頭公牛,拋向半空大樹那么高,落下來時再用雙臂接住。叔父西墨伊嚴厲地注視我,隨后,又注視我父親,神態同樣嚴厲,而我父親憐愛地微笑著看我嬉戲。不大工夫,他們交談激烈起來,我猜出是爭論我的事兒,就把公牛撂到一旁,傾聽談話。

“這孩子,將來要成為公害。”叔父說道。

“恰恰相反,”父親淡淡地回答,“神諭示過我。將來正是參孫,能把以色列從非利士人手中解放出來。”

“我知道,也不懷疑神諭,然而,我們的解放,要付出多大代價呢?參孫身上這種超凡的力量,人力無法抗衡,他施展起來,難道只會對付非利士人嗎?”

“那又怎么樣?除了上帝賦予我們的,我們一無所有,當然,這種天賦,我們往往沒有用到正地方。你很贊賞這孩子,跟一頭公牛玩耍,如同別的孩子玩小貓那樣。如果你計算一下,他出世以來毀壞了多少東西,你對他的力量,就不會這么引以自豪了。想一想,他拔掉多少扇門,擊穿多少面隔壁墻,打碎了多少餐具,毀壞并連根拔起多少棵樹木,傷殘甚至親手打死多少牲畜。就在昨天,他友好地拍一巴掌,不是拍死了你那頭最好的驢嗎?他只是玩耍,完全是好意。等到成年,他的心受各種感情沖動的支配,他會干出什么事呢?仇恨非利士人并不是全部生活,參孫還會有別種恩怨,且不說在友誼方面、在愛情方面等待他的考驗,也不說自尊心會受到的傷害,或者壯志未酬的失意。這樣一種力量,如果僅僅受尋常偶然性的支配。我就已經很擔心了,再掌握在一個人手中,那在我看來,是非常恐怖的事。人的意志,時而向善,時而向惡,而且慈善的事業特別脆弱,一旦毀掉,就不可收拾了。”

西墨伊叔父得出結論,要讓人剪掉我的頭發,我父親心平氣和地拒絕了。他這種淡定的態度讓叔父無計可施,很可能又要激烈地爭執起來,正巧從房角轉出一個人來,馬商約阿德,是個富有而受尊敬的人。他的智慧名聲很大,于是,父親和叔父從老遠過去,向他請教。他了解情況之后,認為我父親說得對。

“你的擔心不能成立,”他對西墨伊叔父說道,“要明白,任何力量都有益。牛能拉犁,驢能往磨坊馱谷,風推動船只在海上行駛,而參孫能把我們從非利士人統治下解放出來。自不待言,世上有許多力量,我們還很陌生,表面上看是敵對的。暴風雨會折毀航船,吹倒莊稼,拔起樹木,而雷電說不準會擊到哪里。少安毋躁。”

馬商約阿德,垂下厚重的下巴,得意地張著嘴,一副自信的笑容。

“少安毋躁。所有這些我們沒有掌握的力量,上帝留待日后給我們,那將是對我們的虔誠和愛心的酬償。我們贊美上帝吧,祈求上帝吧,那么雷電和暴風雨就將屬于我們,成為我們身上的力量。西墨伊,上帝將力量寄寓在參孫的頭發里,你難道不感到驚訝嗎?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階段。總要有那么一天,這種力量會久留下來,但不是在我們頭發上,而是在我們的頭腦里。雷電和暴風雨,將來會在人的額頭下組合有序,而人的話語,就宛若愛和智慧的花朵,人就將擁有跟上帝的一根腳趾同樣的力量。”

這場爭論,非但沒有往我內心播下懷疑的種子,先頭還加強我自身重要性的見解,以及戰敗非利士人的決心。對于西墨伊叔父,我也看出有一種不信任感,后來變得尖刻了。從那年起,他就養成一種習慣,每年送我的生日禮物就是一把剃刀,我收下時,愛搭不理地擠出一聲謝謝,強忍住心頭的怒火。這種帶有影射的剃刀,周而復始每年送一把,在我父母看來無非是一種有點兒過分的玩笑,卻掃了我的興,破壞了祝福我生日的家庭歡樂氣氛。六年共六次,我都控制住了憤怒的情緒,但是到了第七個年頭,我接過剃刀,擲到墻上摔壞了,揪住衣裳提起我叔父雙腳離地。他并不掙扎,只是帶著嘲諷的意味,冷眼注視我,倒讓我不知所措了。我父親也吊在我的胳膊上,而母親還跪倒在我面前。我放下開始喘不上氣來的叔父,逃避到鄉野,為了平息盛氣,我連根拔起四棵粗壯的樹木,用拳擊死兩頭公牛以及十八頭奶牛,還不算那些小牛。正是那天,我心中萌生了不安,不久之后,不安的情緒勢必將我封閉在憂慮的孤獨中。叔父西墨伊講過的話又浮現在我的記憶中,開始向我表明一種明顯的意義。于是,我常去見馬商約阿德,聽他說說話,消除煩亂的心情。這個杰出的人善于激發我的愛國情懷,至少轉移了我的煩惱。

“在以色列的園子里,”他說道,“那些豬玀膽小如鼠。把你的力量施展出來吧,參孫。打開閘門,讓湍流蕩滌那不潔的敵群。殺吧,開膛破肚,擊斃吧,屠戮吧。上帝給了你超凡的力量,你就為所欲為吧。不要聽你叔父的話,他是虛假的智者。他不理解力量就是榮譽的原則。他不懂得力量必然忠實于思想。”

有時候他還說,思想忠實于力量,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這些言論倒激發他內心的愛國熱情,他在本城和整個地區開始宣講,預告力量將登場,以色列將恢復榮譽,震撼未來和受控制的風暴。有一天,他嘲笑了非利士人信奉的愚蠢的神,被非利士人當場抓獲,吊死在鄉野。我非常崇敬他,因而他遇害,大大促使我決心從速登場了。我很快制訂了一個復雜的,但孩子氣十足的計劃,實施幾周之后,很容易就導致一場大屠殺。我打定主意的當天,非但沒有屠殺非利士人,反而感到有必要娶一個他們血統的姑娘,借助這種婚姻,挑起他們爭執與事端,進而斗毆與背叛,然而這樣折騰徒勞一場。如今看來,這僅僅是我不安的虛榮心的一種謹慎行事。我擔心自己成為一種純粹的殺人機器,想要確信在這件事情上,智慧和力量應該旗鼓相當。

最終,不出我的預料,我被手腳捆縛,交給了非利士人。他們有三千多人,押解我前往鄉野,那里繩索吊著的約阿德的遺體已經變成干尸。為了給我騰出地方,士兵們解開繩索,這個不幸者摔下去,身首斷為兩截。令看押我的士兵們吃驚的是,我一下子就掙斷了繩索,就好像是頭發絲綁縛的。我陶醉在渾身涌動的這種不可戰勝的力量中,看到眼前一片血紅,然而也心生一念,讓約阿德參與我這復仇的沖天怒火。我拾起馬商的頜骨,開始擊打非利士人,擊斃上千人,平民和軍人各占半數。這場屠戮持續不到半小時,還應當指出,馬商的頜骨是一件很不給力的武器。如果操一截粗樹干,我感到一天能屠殺五萬人,就跟玩一樣,一點兒也累不著。我的同胞圍著這場輝煌的戰績吶喊,但是他們似乎從來就沒有想一想,反對侵略者的斗爭旗開得勝,為什么我沒有進行到底呢?把他們趕出我的家園,對我來說是件無比容易的事。只要我想干,用不了一周,就能完全實現了。我沒有這種愿望。非利士人都倉皇逃走,這場屠殺之后,我遠遠拋掉約阿德的下頜骨,坐到尸體中間。非利士人倒在一個狹長的地帶,在下頜骨的擊打下,腦袋開瓢了。鮮血和腦漿濺到疊摞的尸體上,流遍尚溫的肉身。我沮喪地觀看這個屠戮場,所有打得稀巴爛的面孔,黏糊糊一片猙獰。死人絲毫也引不起我的憐憫。在我的眼里,這僅僅證實了我的力量,但是這景象既令我恐懼,又讓我羞愧。我遠非以色列善良的人后來大肆頌揚的超人。我的力量,我視為加到我身上的一個人;一個主人,使用我的四肢、我的雙手、我的軀體,不容分說就支配我的意志。我被這個巨人壓垮,被他愚蠢的行動所裹挾,完全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丟在自身的一個角落,比個癱瘓的人還不自由。我開始羨慕自由人的生活。從尸堆上我抓起一具尸體,擺坐到我對面凝視,我還從未這樣注視過一個人。這是個士兵,已經年老,脖頸被我擊穿,個頭兒比我高些,肩膀也更寬,精瘦的肌肉表明久經戰場,但是天生一副正常的膂力,合乎一個男子漢所需要的比例。他承擔起一件重活的時候,必得預計要做出多大努力,戰勝勞作中的疲憊。對他而言,打仗始終是個偶然事件,自己了解其中的危險,要戰勝與人面對面廝殺的恐懼心理。我贊賞這個人,體魄十分勻稱,力量聽命于意志,只是一個活人所應具備的能力的一種。而我殺害他,無須害怕,也沒有冒險,可見打死一個僅從普通漢子的力量和能力對抗我的士兵,我根本用不著表現勇敢,也不必謹慎。我憑著一股無個性的盲目力量激發的感覺,一味打打殺殺發泄狂怒,猶如脫離山體的一塊巨石,從斜坡滾落下去。我面對這個非利士人的尸體,因一種可恥的缺陷而感到自身既渺小又可憐。我將這死者扔回血淋淋的尸堆,雙手掩面,久久不動,咀嚼回味對自身的厭惡。猛然間,號角齊鳴,沸反盈天,讓我驚跳起來。距我二百米遠處,出現一隊人興高采烈、狂熱地大吼大叫,徑直朝我走來。逃跑的非利士人擴散開他們失敗的消息,我的同胞前來慶祝這個事件,祝賀勝利者。眼前這些尸體,十數倍激增他們的陶醉。他們踐踏著尸體跳舞,快意蹚過非利士人的血泊,男男女女張開雙臂朝我跑來,連聲呼喊著:“參孫!以色列的復仇者。”我最初吃驚的反應一過,便感到怒不可遏,于是拔起當作絞刑架的樹樁,以威脅的動作舉起來,平復了我那些擁躉的狂熱,止息了號角之聲。我命令他們掉頭回去,以免在絞刑架的樹樁下粉身碎骨,嚇得他們轉身,頭也不回就逃開了。他們受到我如此接待,萬分驚詫,怎么也弄不明白,經過我一頓臭罵,不得不撤離。他們大失所望,默默離開屠場,散開隊形走遠了。可是到了遠處,在勝利的號角與歌聲中,他們又重整隊列,而那勝利的號角與歌聲,永遠也不會停下來了。我等到夜幕降臨,才回到索雷亞。家里一片喜慶氣氛,回蕩著父母和朋友們的歡聲笑語。我徑直走向單獨站在一旁的叔父西墨伊,請求他給我剃掉頭發。

我驚奇地發現,合乎常人的一種膂力所產生的平衡感覺。我似乎也覺出,我的思維變得更加靈活了。然而,我卻不那么快活了,惋惜我那力量和輕而易舉的滿足感。如果沒有叔父西墨伊的護佑,時時提醒我防范自己,我很可能就經不住誘惑,任由我的頭發長起來了。這期間,我戰勝非利士人的壯舉,在以色列引起極大的反響。我成了民族英雄,也成了受神靈啟示的人、上帝在世間的代表。

以色列士師[17]亞伯東去世,有人催促我填補其位,我的心活了,但是叔父西墨伊卻勸我拒絕。他說道:“你究竟有什么業績,證明你機敏、智慧,能領導一個民族呢?相信我,這些蠢貨指定你出任,因為他們把你視為殘忍的大力士。你擺脫了你的力量,他們若是知道了,就不會想到由你繼承亞伯東的職位了。不過,他們還相信你的力量,于是等待你的統治,就像期待一場殘酷的娛樂。”

我的統治可以說天下太平。我引起的恐懼,能使得非利士人規規矩矩。我對自己的同胞非常嚴厲,不讓他們認為地位變了,就可以乘機侮辱或者掠奪非利士人。曠日持久的談判拖延數年,最后數日間就有了結果,看似無法解決的分歧,一時間就搞定了。非利士人的權利有了明確的規定和限制。他們在生活中,習慣了盜竊,巧取豪奪,難以忍受這種新的境況,就逐漸放棄了以色列這個國度,覺得他們不能像從前那樣,靠強力奪取利益了。我的統治長達二十年,臨終那段時間,他們在我們這里已成唯唯諾諾的少數了,還不斷地減少。

我周圍的人在頌揚中,將這些業績歸功于我的品德和天賦,然而我卻知道,幾乎應該完全歸功于我的二頭肌所享譽的威望,而且我也相信,所有肯動腦筋的人,對此都會有同樣的看法。我這個真正的人始終微不足道,一如我留長發的那個時期。確信了這一點,我的性格就變得尖刻了。我活在世上,時時刻刻都感到,我誤失了自己的生活,坐到了兩個席位中間,受兩種欲念的誘引,一個是任由我的頭發重新長出來,另一個是丟下我的職務,去國外過正常人的生活。我變得易怒,動輒發火,隨時都可能進入大發雷霆的狀態。叔父西墨伊若是在場,總要不失時機地向我指出假如我還留著長發,這樣盛怒的后果該有多么可怕。他也同樣抓住每次機會,向我重復,我剃光了頭發,為我們的人民造福了,有好幾回我忍不住回應說,我恨我們的人民這是實情。我的憎恨始自我統治的初期,而且逐年加劇。我鄙視這樣的民眾,一味贊賞我身上的一種獸性力量。他們的歡呼讓我失去冷靜,最終我禁唱頌揚我的肌肉力量的愛國歌曲。

叔父西墨伊去世,享年一百零二歲又兩個月。他死后,我又留起頭發,但是約束自己,無論碰到什么情況,權當自己仍然剃光了頭。我還真做到了,三個月下來,在我周圍的人眼里,我的舉止行為毫無變化。然而,我感到年少那些年的力量,重又逐漸回歸我的體內,再次掌握了本我。應當承認,恢復力量給我的樂趣超過愧疚或不安。不過,我也十分謹慎地行事,加了百倍小心去觸碰人、牲畜和物品。我的頭發已經長成手掌這么長,不料有一天,我一時心煩,稍微使點性子,用臂肘推開一個妻子,卻要了她的命。那天是我的生日,大家組織慶祝會,等我去參加。一大群人在房屋前面,吵吵嚷嚷要見我。這種贊美的喧囂聲,一直傳到因我失手而生命垂危的女人床前,我覺得太過分了,就走到窗口,力圖讓他們安靜。沒承想我一露面,又引起歡呼,喧嘩聲變本加厲了。我不禁大怒,罵起粗口,大罵起哄的人群,反倒讓他們更加興高采烈了。那些蠢貨為了討好我,抓住一個來看熱鬧的非利士人,正要虐待他。我看不下去,縱身跳到人群中,沖開一條路,去救那個不幸者。群眾紛紛擁向我,親吻我的袍子,湊近我的鼻子贊揚,宣泄他們的愛國激情。我厭惡這種接觸,二十年來我對這個民族的憤恨,頓時全沖上我的頭腦。我開始在人群中胡亂擊打,非常兇猛,也表現出蠻力終于有機會發泄時的暢快。那天上午,我當場留下四十來具尸體,還膽敢承認,我撤離時還意猶未盡。當天晚上,我秘密離開這座城市,前往加沙,一到那里,就開始找一個能把我出賣給非利士人的美女。我很容易就找到了,我的力量的秘密在我選定的日子泄露出去。

你對我講述了你的故事。這就是我的故事,也許還沒有完結。我雙眼剜掉了,頭發剃光了,在這座監獄里拉磨,我們放松下來,我找到了尋求一輩子的東西。我喪失了力量和與之俱來的威望,就體會到了上帝一旦撤回賜給個人的特殊恩典,我們就都是尋常人了。我戰敗了,成了可憐的階下囚,但是我卻默默對自己說,再也不必倚重一個外人附體,也不必倚重他的影子了。我覺得相當幸運,就此可以期待,鎖在這種奴隸的勞役中結束自己的余生。然而,我的頭發又開始長起來,上帝的恩典再次回到我身上,我也熱切地想到我惹下的災禍,因為,我沒了雙眼,事情也不算完,在我體內復活的力量,總會找到我發泄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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