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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福音街

在巴黎小教堂街區,有一個阿拉伯人,名字叫阿布代爾·馬爾丹,別人就直呼他阿布代爾,或者克魯伊亞,或者阿爾比,或者比克木什,再或者比克虱子,因為,他身上確實有虱子。

小教堂街區北部,由光禿禿的高墻圍起來,遮掩住工廠、貨運站、鐵道、煤氣儲氣罐、骯臟的列車車廂、備用火車頭。東部和北部路網的煙云,同工廠冒的煙陣攪在一起,熏黑了簡易樓房,而街道行人寥寥,一副凋敝的外省模樣,圍著銹跡斑斑的閑置機械和煤堆的荒涼地帶。這是一種文學景觀,多愁善感的人常來散步,在受污染的霧氣中,傾聽火車的鳴叫,他們有時會突然祈求上帝,千萬別讓人過分長命。

玫瑰街,死胡同走到頭,兩側各立著一棟居民樓,黑乎乎的,布滿污斑。阿布代爾的居所,就是潮濕的三級石臺階,臺階上面的門砌死了,門上方遮雨的木披檐已經朽爛。深夜回來的鄰人,有的借著打火機的光亮,一直走到小巷的盡頭,瞧瞧阿布代爾蓋著舊軍大衣睡覺:軍大衣是他白天穿的服裝、夜晚蓋的被子。最好事者,還用腳推推他,口中念念有詞:Arrouah arrouah,chou?a chou?a,或許懷著兄弟般感情,就這樣跟他溝通。阿布代爾用啞嗓低低尖叫一聲,回應他們,那仿佛是阿拉伯語的底蘊,于是,他們高高興興走了。

清晨,聽到死胡同鋪石路上頭幾下潑臟水聲,阿布代爾就起來,掀掉軍大衣被子,又穿在身上。這也就算梳洗完畢,他拖著一雙破鞋,在玫瑰街上游蕩。起得最早的家庭主婦,趕緊跑菜市場,然后去工廠上班,她們用鄙夷的目光看他,而且沒什么顧忌,隨口惡語相加。他在垃圾桶上面拾些殘余食物,久久站在命運咖啡館門前,開心地望著那些人在吧臺上吃飯,喝杯咖啡或波爾多白葡萄酒。顧客用下巴指指他,彼此說:“哎,那不是克魯伊亞(Crou?a)么。”見他還活著,奇怪中夾雜著一點點氣不忿:多少正經人,對他們家庭和共和國有用之材,每天都有人咽了最后一口氣。命運咖啡館老板阿爾塞斯特先生,有時就拿一枚硬幣,頭頂著玻璃窗,向他示意跨進門來。“我給你們找點兒樂子。”老板對顧客們說道。他倒了一碗酒醋,然后拿一枚二十蘇的硬幣向阿布代爾晃了晃,對他擠擠眼睛提議這筆交易。阿布代爾從不猶豫,端起碗,咕嘟咕嘟一口氣把酒醋喝下去。“一般人喝下去,很可能要了命。”老板指出。他幾乎隨即要補充一句,“從科學角度,這畢竟很有趣味兒。”老板娘,阿爾塞斯特太太,一點兒也不喜歡這種科學趣味兒,只認為這是扔東西,扔錢玩,她在吧臺后面陰沉著臉,聳了聳肩膀。這個女人還相當年輕,又矮又胖,豐乳在鮮艷的綢胸衣里,尖頭墜得很低。影影綽綽的黑胡須,給她那張虛胖的臉,平添一抹火辣的神秘。

阿布代爾沒有被邀請喝酒醋的時候,還有一種機會準入命運咖啡館。在工人都離開、生意清淡的時間段,老板打掃店面,有時就產生人事虛榮的緊迫感,瞧了瞧窗外,只見空蕩無人的人行道上,阿布代爾倒構成一塊有意思的色斑。于是,他打開店門,說道:“阿爾比,帶進你的虱子來。”阿爾塞斯特太太坐在咖啡館里側,再次聳了聳肩膀,卻沒有抬頭,仍舊看她那電影畫報,幻想自己就是梅·韋斯特[1],或者,在樂觀的日子,自己就是戈麗泰·嘉寶[2]。老板扶著掃帚柄,看著阿拉伯人三口兩口喝下溫咖啡,不由得高聲講出心里想的話:

“對于認真思考的人,”他說道,“人微不足道。比方說,我看你就是。你算什么呢?敗類。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大家都一無所知。你有什么用呢?有一次跟理發匠聊起來,說來說去都一致認為,在法國領土上,更不用說在法國的心臟,巴黎這樣的城市里,政府絕不能容忍這樣一條蛀蟲。我并不反對外國人,正相反;然而,我卻認為,總該有限度。首先,假如你突然消失,被槍斃或者怎么著,誰會知曉呢?沒人。也許我會對阿爾塞斯特太太說:‘見不到了,那個喝酒醋的克魯伊亞。’說過也就完了。過上半個月,我準把你忘掉了。這就是最好的證據,你還不如草芥。”

老板講這番話的時候,阿布代爾卻以情欲點燃的目光,望著老板娘,恨不得能強奸她。因為,他性情溫和而卑微,絕不會想到自己憑模樣兒和吹噓,就能得到什么。夜晚,睡在潮濕的三級石階上,他時常夢見這個女人,仿佛一個枕頭,活動著激起性欲,軟化了他睡的堅硬的石頭床鋪,而近鄰偶爾還聽見他發出溫柔的呻吟。不過,他最幸福的夢想,也不會引導他多向生活要求什么,就在此刻,他那目光簡直要吞掉阿爾塞斯特太太,他也絕不期望人家向他抬起那火熱的目光。只不過,他感到有點兒嫉妒那些魅力十足的形象,他從電影畫報上瞥見的那些人物,讓他覺得把老板娘隔絕在另一個世界,比命運咖啡館還遙不可及。

阿布代爾離開咖啡館,走到埃貝爾小廣場,又要停留很長時間。他戳在人行道上,處于玫瑰街的起點。他的視線越過十字街頭,望向往往空蕩無人的地點——福音街,一溜兒下去,夾護著兩道高高的盲墻:右側是巴黎東站的鐵道線路,左側一大片場地,矗立著許多龐然大物,煤氣儲氣罐,那么突兀,勢欲壓陷整片地面。這條框起來的長路,沒有住宅,沒有行人,阿布代爾舉目望過去,又恐懼又好奇。已經有過好幾回,他壯著膽子闖進去,可是走一陣就驚慌了,感到漸行漸遠,世界離他而去,他不得不掉頭轉回來。從埃貝爾小廣場踏入福音街,走上百十來米遠,就略微朝右偏斜,在兩道不斷頭的高墻之間延伸,似乎沒有盡頭了。在清晨灰蒙蒙的天光里,這條街恍若一條虛幻的路,仿佛是個起點,通向無窮遠的郁悶,或者穿過凄涼的長廊,通往進不去的天堂。其實,他倒認可這條街道不通向任何地方,可是,每當他從小廣場觀望,看見從福音街開出一輛卡車,他多希望懂得語言,攔住司機問一問:“你從哪兒來?”

一整天,阿布代爾就在這街區游蕩,總在想命運咖啡館的老板娘,想象福音街的一片荒涼。上午,他就待在瓜德盧普街菜市場,窺伺著食物和裝硬幣的小錢包;下午,他就坐在小教堂林蔭道的街椅上,在櫥窗的反光中,他同那些廉價妓女貼身而過,有一種潛入禁苑的令人疲憊的感覺,老是那些形影反復來襲擾他;到了夜晚,該睡覺的時候,他以為又看見阿爾塞斯特太太矮胖的身影,遠遠消隱在空蕩蕩而危險的一條街上。

一個星期的早晨,丈夫正在打掃命運咖啡館地面,阿爾塞斯特太太在看《您的電影》雜志,讀刊載的一部凄美的影片腳本。男主人公是一個英俊的青年,參加了外籍軍團,胸脯刺有浪漫的文身。士官對他的評語不佳,而他在戰斗中像一頭猛獅,平時,他那眼神里燃著鄉愁的火焰,能引起女性的幻想。一位大學者來到非洲,研究蝗蟲的習性。他妻子愛上了這名普通士兵,二人在芳香彌漫的夜晚相愛。最后,那情人在窮鄉僻野,為救大學者的命,死得非常英勇,而那妻子登上一個摩爾人家的房頂,在夜里唱一支柔腸百轉的抒情歌曲。這部電影片名為:《我的外籍軍團兵》。阿爾塞斯特太太眼睛濕潤,胸膛充滿愛和英雄主義,甚至沒有聽見她丈夫從微開的門縫叫阿布代爾,那個克魯伊亞。她貪婪地凝視男主人公的劇照:褐色肌膚,一身破衣爛衫,但是罩著熾熱情感的光環,他忍著干渴,在沙漠里走了一天,沖向危險。她激賞的同時,又感到揪心,想到開咖啡館的丈夫,不免有點兒氣憤和遺憾,他絕不肯去非洲研究蝗蟲的習性。她還年輕,心靈難以饜足,卻不得不放棄灼熱的沙漠、肆無忌憚的愛情、豐美的愧疚。然而她感到跟別的女人一樣,她也能夠擁抱一個神秘士兵的肉體,唱支動情的歌頌揚他的死。

阿布代爾喝一杯咖啡,老板對他夸夸其談,假如他是上帝,而非咖啡館老板,他就要強行把人類分成三六九等。他有了無限的權力,對這個阿拉伯人也并不會更寬容,毫無爭議地將他置于末等。

“我嘛,上帝,也白白認識你。我深知你是什么東西,一分鐘也不會猶豫。”

突然,老板的話中斷,他伸長脖子,重新注意審視這個人渣。他又驚訝又氣憤,渾身一驚抖,隨即嚷道:

“說說看,阿爾塞斯特太太,你瞧見了,這頭豬是怎么看你的嗎?你瞧見了他膽敢拿什么眼神兒嗎?”

比起前面的話來,對阿布代爾而言,這種話也多不了什么意思,同樣未能轉移他的瞻仰。阿爾塞斯特太太抬起眼睛,正巧遇見阿拉伯人那野獸的目光,她的心跳加速了。阿布代爾身穿他那件舊軍大衣,臂肘倚在柜臺上,那張褐色的臉臟兮兮的,在她看來,正像一個被非洲的烈日烤過的士兵,骯臟軍大衣的褶紋里帶著戰斗的光榮苦難。《您的電影》上的英雄形象,她重又見到出現在現實中,從那熱烈目光的深處,她認出了她剛才低聲呼喚的狂野男性的欲望。

“蛀蟲!”老板嚷道,“這家伙,他是如何感謝好客之道!你先給我放下這杯咖啡!”

阿布代爾見咖啡館老板的兇相,聽他惡狠的聲調,就感到自己有了罪過,便放下杯子,瞟了一眼店門口。阿爾塞斯特太太已經站起來,臉色蒼白,雙手緊緊按住胸口。始終存在的家庭現實的意識,阻止她干預此事,屈從于欲念的沖動。她丈夫舉掃把威脅阿拉伯人,粗暴地指向店門。

“讓我來教教你,讓我來指點你怎么尊重人。滾出去,討厭的家伙!在命運咖啡館里,別讓我再看見你!”

阿爾塞斯特太太一時透不過氣來,感到受傷害,又不宜有所舉動。她從命運咖啡館窗戶里面,望見那阿拉伯人在玫瑰街人行道上走遠,終于以平淡的聲調,低語一句:“我的外籍軍團兵……”

阿布代爾朝埃貝爾廣場走去,一路上心想老板態度的轉變,不大明白自己怎么了。他確信對待命運咖啡館的兩位主人,他還像往常那樣。他甚至猜想不到,他盯著看阿爾塞斯特太太,還能惹得咖啡館老板發火。他渴望一個如此遙遠的女人,在他看來完全是徒勞的,根本不可能脫出卑下地位,引起命運之神的注意。而阿爾塞斯特太太慌亂的神情,即使更能令人信服,他也同樣視而不見。再說,他受女人冷遇,極容易解釋,只因他不再討人喜歡了,仔細想來,究其原因,遠沒有后果重要。剛剛向他發出的禁令,一下子就打亂了習慣,阿布代爾隱約看到了,不由得一陣傷心。結束了,再也不能久久佇立在阿爾塞斯特先生的店門外,再也不能到柜臺,一邊喝咖啡,一邊從杯子上方觀賞老板娘軟綿綿的身影。漫長的一天天,他要打發時光,能走進命運咖啡館,就保證了他的大部分夢幻,還有那么幾回,他偶爾探問起未來:他總是依照阿爾塞斯特夫婦,依照他們經營的咖啡館來設置他的明天。

他走到小廣場,照常站住,沉思片刻。他就覺得他的人生,一下子就給抽空了,現在不像往常日子那樣,感到這樣游蕩毫無意緒了。

他厭膩了這個街區。通常,他在這一片漫步,就好像有點兒轄屬于命運咖啡館。他從一個貨攤偷一個水果,或者拿一個罐頭,還總覺得現場有在遠處的阿爾塞斯特先生的保護。

他抬眼發現福音街遠景,光禿禿的長街,消隱在煙塵污濁的霧氣中。街口敞開,就仿佛一條遺忘之路。他很想深入進去,永遠背向小教堂街區,去發現一個新世界。他在小廣場兜了一圈兒,站到福音街口。眼前延展一片單調而寂靜的沙漠,由兩道灰色高墻規范起來,深不可測。身后,他聽到生活的一種柔和聲響,一個清靜的十字街頭的塵囂。有些人笑著走進小廣場的一家咖啡館,他似乎聞到飄來的鋸末和苦艾酒的氣味兒。一種戀戀不舍的溫馨拉住他,在兩條人行道之間呆立不動。他自覺身體太滯重,難以去探索未知。一時間,他注視街道名稱的藍牌子,仍然游移不決,終于原路返回,走向菜市場。

他腳步很快,就好像被一種危險的誘惑追趕,不過,日常的思慮又逐漸回歸,倒讓他的心平靜下來。他走進集市大廳,好運氣來了。第一眼他就瞧見穿戴寒酸的一個女人,一只手臂抱著一個新生兒。她想騰出手來,要扇揪著裙子哭鬧的第二個孩子,就把小錢包和網兜放到身邊一摞空箱子上。阿布代爾不會產生愧疚感,他優先下手偷窮苦人,憑經驗了解豐衣足食的人反應很危險。他順手牽走小錢包,從容塞進大衣的口袋里,若無其事地走向出口。他漫步徐行,沿著帕約爾街下到小教堂林蔭大道,一路還數著小錢包的錢,總共十來法郎。他既不餓也不渴,只想歇息一下,擺脫無聊。在林蔭大道上游蕩一會兒,便走進一家門面簡陋的咖啡館。里面圍著一張餐桌,坐著六七個年輕人;是星期天的常客,他們喝著咖啡,大談自行車。一個半老徐娘、淡金黃頭發的妓女,躲在玻璃窗后面,沖著行人微笑。她也向咖啡館里的年輕人微笑,當然并沒有撈點兒錢的打算,倒是社交上迎合人的殷勤。

老板是瞪著眼睛接待阿拉伯人。一個星期天早晨,進來這樣一個臟拉吧唧的人,不是個好事兒。阿布代爾不敢坐下,走過去佇立在柜臺前,一名女招待以懷疑的聲調問他要喝什么。他把放在手心里的錢幣亮出來,而回答問話,只是啞著嗓子,短促地尖叫兩聲。老板以敵視的目光,注視著這套把戲。

“好吧,給他杯咖啡,喝完了讓他快點兒離開。”他說,嗓門兒提得很高,好讓顧客明白,突然闖進來這樣一個人,純屬意外情況。

他隨即又補充一句:

“你說的什么鳥語!”

淡金黃頭發的妓女笑起來,眼睛望著那些青年。他們也中斷談話,打量起那個阿拉伯人。他們好奇并無惡意,那件軍大衣看著讓人挺開心。阿布代爾不安起來,感到那笑聲要引爆哄堂大笑,咖啡沒有喝完就已經想離去。其中一名青年站起身,以贊賞的神情圍著他打轉,指著他那帶油漬破洞的軍大衣說道:

“你這身小制服,等哪天有點兒穿舊了,請關照一下,高價讓給我,好嗎?”

哄堂大笑。淺金黃頭發的妓女離開觀察崗,走到柜臺,打算詢問阿布代爾他的裁縫的地址。在笑聲和議論聲中,她沒法兒有效地插進這句問話,自尊心已經受到傷害。這時,阿布代爾走向門口,而她想截住他退路,奪回這一問的效果。他本想躲開她,不巧無意中撞了她,還踩了她的腳。那妓女氣瘋了,破口大罵,稱他是渾蛋,竊賊,窮光蛋,頭上生瘡、腳下流膿的爛貨。她甚至還追出店門,站在人行道中間,痛罵的話中有他滿身長虱子,得了花柳病。行人紛紛停下腳步,要看清楚值得這樣臭罵的男人。刺痛阿布代爾的,是他發現人群中有兩個阿拉伯人,并不是這種他只知意圖而聽不懂的辱罵。那兩個阿拉伯人衣著體面,幾乎相當講究,陪同的兩位本街區女子,無疑是他們的妻子,因為其中一位還手牽著一個小姑娘,茶褐色肌膚,頭發短而卷曲。他們以譴責的目光注視他,緘默而不失尊嚴。他們的眼神里,冷酷的成分多于譏笑。阿布代爾感到極懊悔,當時站在福音街口,不該猶豫不決,現在他一心想離開一個確實敵對的社會。

他踏入福音街,已經走了二百來米,過了那段彎道,就看不見那些高聳的煤氣儲氣罐:那些罐體在遠處,似乎奪了展望的風頭。街道整齊劃一,嚴格限制在兩道高墻之內,望去隱沒在霧氣中。他曾試探過幾次,但是從未深入這么遠。如果每天他都這樣探險,那么他還可能遇見開來的卡車,不管怎么一閃而過,總算有人跡,對他多少也是個欣慰。星期天,這條街死氣沉沉,不見半個人影兒。它絲毫也不借助于人的生活,墻壁和路面,其牢固和建筑,純粹是幾何圖形的,完全剔除了人的參照。阿布代爾有時聽到火車頭的鳴叫,非常凄厲,猶如深秋田野上空的鳥鳴。每向前邁進一步,他就感到這座城市和整個世界又撤離他一部分。小教堂街區,在他的意識中,只是一個搖動的點了。他的記憶在減退,在抹去,一塊塊陰影,已經覆蓋了他最近經歷的部分。他本來要想想他前往的目的地,但是缺乏想象的手段,甚至形成不了模糊的想象。他的支撐點越來越少。就連街名,他在那塊藍色街牌下始終未能拼讀出來,也就無知到底了。他身子恍若不在任何地方,飄浮在虛無之上,不由得一陣眩暈。他抬眼望望天空,以便掙脫高墻的擠壓,然而天空低垂,如同蓋子沉甸甸壓下來。

阿布代爾停在馬路中央,瞧了一會兒自己的雙腳和大衣,好恢復自我意識。自己的腳看著是種安慰。他的一只大腳趾從鞋子破洞而出,活動活動覺得挺有意思,宛若一次溫存的相遇。他從污泥染黑的這只腳趾的自由活動中,又體會出生活的溫馨。一時間,他的記憶之門微微開啟。這種游戲讓他想起他夜晚做的一些噩夢,類似他現在經歷的夢境:他只身陷入一片恐怖的混亂中,無數奇形怪狀的大山,從四面八方壓過來,于是,他突然驚醒,接觸他這堅硬而發黏的三級石階,也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樂了,就好像一旦進入生活的邊境,就是幸福的開端,世上無論什么偶然事件,都只能增添或都削減幸福的局部價值。

阿布代爾終于看膩了他的腳趾,又恢復不安的情緒。他沒了勇氣,頭腦遲鈍,兩腿發軟了。繼續前進之前,他回頭望了一眼,發現身后的街道已經霧氣彌漫了。原路返回,還是繼續前行,他猶猶豫豫,好幾次轉來轉去,終于迷失了方向。夾在兩道高墻之間,看哪一邊街道都一模一樣,遠處都是一片迷霧。他心慌意亂,現在決定往回走,可是左顧右盼,不敢斷定是哪個方向。最后,他佯裝確定下來,朝右走去,而且步子匆急。很快又懷疑選錯了,就原路跑回。有好幾分鐘,他就是這樣來來回回,總是奔跑,又總是戰戰兢兢,生怕闖入未知的區域。他又累又怕,唯恐迷途更遠,只好停下來,特別擔心,不知道在福音街,這樣轉悠了多長時間,他判斷不了。他也同樣喪失了時間概念,真害怕自己被生活遺忘在這兒了。死亡的形象,在他看來。就是在兩個方向之間,永世盲目的猶豫。他開始察看墻面,尋找人留下的痕跡,以便固定自己的思想。他擔心別走太遠,步子很緩慢,如同一名囚徒探察他的監獄。他橫過街道,去檢查另一道墻,不由得一陣激動,灰泥層上有字跡,用木炭粗體大寫字母,非常工整:“絞死卡西米爾!”阿布代爾不識字,不過,這句話的意思不會給他的高興勁頭增添什么。拼讀不出來的信息,照樣還是人間的信息。目光停留在上面移不開。透過這些高大的黑字跡,世界重又漸漸成形。通過“卡西米爾”,他瞥見到小教堂街區,那一條條灰色暗淡的街道,那外省一般的集市、那些愁眉苦臉的店鋪、那些潮濕的咖啡館。命運咖啡館則顯得特別突出,而阿爾塞斯特太太那神秘的形象,來到一種大寫文書體的框架中幻想了。更久一些記憶,也逐漸復生,陽光燦爛的國度、父母雙親、羊群、耕種、色彩斑斕的城鎮、黑暗的城市、一座監獄、忘卻的朋友。

他專注這字跡,一時間放下心來,希望再發現一些題字,更有指引性,能幫他辨明方向。可是,他找起來不得法,三轉悠兩轉悠,很快就同那幾個炭寫大字失聯了。再也找不見了,他真慌了神兒,開始在原地打轉轉,隨后又兩側來回跑。最后,偶然又同那幾個炭黑大字打了照面,就再也不肯離開了。他蹲在墻根兒,琢磨這幾個字,觀摩久了,每組字就有了點兒模樣。不過,比起另兩個字,他更喜歡“卡西米爾”,這幾個神秘字的組合,產生一種淡淡的魅力,漸漸麻痹了他的不安情緒。

遠遠傳來的馬達聲響,讓他猛一驚跳。他剛站起身,一輛小汽車就從他右側霧中沖出來,車開得很快。阿布代爾下了人行道,開始喊叫,打手勢。司機怕軋死個神經病,或者以為要警告他有什么危險,就放慢速度,離幾米遠停了車,用頭示意詢問什么事。阿布代爾的行為完全是自發的,根本來不及預判什么,不管怎么說,對話極其艱難。他驚慌失措,指給人家看墻上的字跡。對這種話,那司機顯然毫無興趣,他聳了聳肩膀,汽車又重開動了。阿布代爾一時傻了眼,緊接著跑起來,跟在車子后面叫喊,他模糊感覺到,跟住這輛車,他或許能得救。

跑出去二十多米,他幾乎觸摸到汽車了,可是司機提速,加大油門,很快就拉開了距離。不大工夫,汽車就消失在霧中,然而,阿布代爾還不松勁兒。他還聽得到馬達的聲響,這幾乎跟看得見一樣令人心安。他低著頭,咬緊牙關,什么也看不見還照樣跑個不停,跑向一個他甚至想象不出來的目的地。他實在喘不過氣來了,這才停下腳步。一種嘈雜的聲響灌滿他的耳朵。他以為眼前發現一座陌生的大城市,卻重又置身埃貝爾小廣場。他經過時已經注意到的兩個女人,現在還在一家配備家具的旅館門前聊天。他這趟福音街之旅,持續還不到一刻鐘。夜晚,在玫瑰街死胡同盡頭,阿布代爾又回到他那三級石階,心懷溫存和感激。他盤算著自己的幸福,遲遲沒有睡著。他剛剛蒙眬入睡,就仿佛聽見輕輕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有人下一級臺階,腳絆到他的膝蓋。他一只臂肘支起身子。死胡同夜晚伸手不見五指,他睡覺的穴巢就更黑了。一個女人的身影,豐滿而靈活,俯下來解他的大衣紐扣,因激動而急切,雙手有些笨拙了。阿布代爾不敢動彈。那女人貼在他身上,一只手伸進他的襯衣,嘴對著他的耳朵悄聲說:“我的外籍軍團兵。我的外籍軍團兵。”有好幾次,她這樣重復講,有一種執拗的沖動,仿佛釘下一根釘子:“我的外籍軍團兵。”阿布代爾屏住呼吸,接受這柔聲喃語。他尋回的城市的全部溫馨,今天夜晚,就降臨在他的石頭床鋪上面了。

半個鐘頭之后,那女子聲音更加綿軟無力,呢喃著同樣神秘的話。只可惜夜色太黑了,阿拉伯人怎么也難辨識,那身影踏著死胡同的鋪石路,快步走遠了。

次日早晨醒來,他在大衣里重又蜷曲成一團,久久想那來幽會的女人。除了阿爾塞斯特太太,他根本不認識別的女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她。他認為這種想法太荒唐,她怎么可能來找他,不過,賦予那陌生女人他久已渴望的女子的模樣兒,這是多么欣喜而又方便的事。他離開死胡同,但是避開命運咖啡館,是有點兒他同阿爾塞斯特吵翻的緣故,尤其還擔心嚇退了一種偶然機緣。回憶昨夜的情景,足夠他這一整天胡思亂想了。他穿過小教堂街區的一條條街道,懷著惴惴不安的幸福心情,追尋愛情的面孔,而且不必費心思,就與阿爾塞斯特太太的相貌重合了。天黑下來的時候,他越發擔心那愛戀的女子不來了。

他像往常那樣,將近九點鐘,回到棲身之所。他本想到死胡同口去守候,然而,一種隱隱的對幽靈幻影應有的敬畏感,阻止他有任何舉動。那陌生女子很準時,十點差一刻到來。她帶來一卷鋪蓋,在石階上攤開,離開時就帶走了。二人緊緊擁抱還一如昨夜,事后阿布代爾睡著了,還是沒有看清愛他的女子的面容。況且,他再也不尋求出其不意窺見了,決意更喜愛把她想象成阿爾塞斯特太太的長相。

第三天夜晚,那陌生女子很準時,但是親熱的方式有變化,一次比一次短促了,顯得有點兒神經質。她不再貼著耳朵叫阿拉伯人“我的外籍軍團兵”,說話帶有命令的口氣,語調也冷淡了。這表露出不安的情緒,對未來的擔心。次日,他醒來比往常晚一點兒,走出死胡同,望見阿爾塞斯特先生站在命運咖啡館門口,手拿著掃把在那兒發呆,他便取相反方向走遠了。

咖啡館老板認出阿拉伯人來,他目送片刻,往街道中央唾了一口,轉身回咖啡館。阿爾塞斯特太太正看最新一期的《您的電影》,隨著往前閱讀,她的氣血涌上面頰。現在吸引她的電影劇情,是在上流社會展開的。一個大企業家的兒子正在打網球,對手是個出身極好的孤女。二人經過正常的曲折,充分顯示出他們善解人意的心、華麗的服裝,終于在圣菲利普·杜魯爾教堂舉行婚禮。

阿爾塞斯特先生在柜臺里面,正忙著移開酒瓶,擦拭一個貨架。他停下手,丟掉抹布,雙手搔起頭。他瞥向妻子一眼,指出:

“咦,你也搔癢啦?”

阿爾塞斯特太太手懸在頭那么高,從刊物上抬起眼睛,臉一下子漲紅了,回答道:

“是啊,我搔起癢了,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

“我呢,”咖啡館老板說,“有兩天了,叮咬我的腦袋,今天早晨,真好像要把我吃掉。剛才那會兒,我還沒有跟你說呢,我在照應顧客的時候,瞧見柜臺上有一只虱子,除了我,誰也沒有發現,我一想起來……”

一時間,夫婦二人無所顧忌了,大肆搔起癢來。

“隨后,”老板又說道,“我就瞧見那個阿拉伯人穿著大衣閑逛,心里便想,恐怕就是他給我們帶來的。”

“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兒呢。”阿爾塞斯特太太說道。

“星期天早晨,他來咖啡館了,你記得吧!當時我犯了傻,招呼他了。”

“噢!我不愿意讓他進來,還是對的。你瞧現在。”

“當然了,”老板承認,“按說,我一直覺得挺小心的。也的確,像這樣的人賴在這街區,政府就絕不應該容忍。我經常這樣講,還是重復這個話。”

“的確如此,”阿爾塞斯特太太也說道,“我們沒有受到保護。”

他們又開始搔癢。在《您的電影》翻開的那一頁上,老板娘盯著看一個穿燕尾服的青年俊朗身影。她抬起頭,對她丈夫說:

“為什么你不去同埃爾奈斯特先生談一談?”

“唔,其實……今天下午我就要去看他。”

天剛亮,兩名便衣警察就走進死胡同。一個年輕人,呢帽壓到耳根,穿一件風雨衣,腰帶扎得松松垮垮,卻顯得很瀟灑。另一個,埃爾奈斯特先生,做派更為傳統,個頭兒敦實,蓄留小胡子,一副摔跤運動員的臂膀,腿肚子特粗,褲子到小腿部分撐出大大的弧形,他頭戴圓禮帽,一身黑色大衣,剪裁出政府官員的派頭。

阿布代爾一夜沒睡好,沒有等來他那陌生女人,他還在三級石階上迷迷糊糊,埃爾奈斯特先生一道手電筒光就打到他身上,作為行家,審視一會兒這堆破爛衣衫。

“難以置信,”他對同伴說,“我若是去跟蓬德爾講這種情況,他準不會相信。”

他用腳碰了碰睡覺者的肩膀,喊他起來。阿布代爾沒時間伸懶腰,就從巢穴里出來。盡管天蒙蒙亮,還看不清來人的面孔,他當即就明白是同什么人打交道。埃爾奈斯特先生打著手電,仔仔細細打量他,鄙夷地得出結論:

“敗類……社會渣滓……這是拘留所的活兒,不是我們干的事。”

阿布代爾還以他的方式表示抗議,尖聲叫起來,便衣不屑地只用一根指頭推推他,說道:

“閉嘴,小子,等一會兒,你到局子里去解釋吧。”

阿布代爾只好順從了,跟在那個年輕便衣的身后。走出死胡同時,他朝命運咖啡館望了一眼。老板夫婦站在門口。咖啡館老板注視著他,那種同情的神態幾乎沒有嘲笑的意味。阿爾塞斯特太太那張臉,則嚴厲而兇狠。

阿拉伯人垂著頭,眼皮還滯重,走在兩個押送他的便衣警察之間,沒有注意玫瑰街的這道家庭風景。此刻遇到的麻煩,他只是隱隱感到不安,而這種情緒又混同他夜晚的難過和失眠的疲倦。兩名警察平靜地談論他們這一行和他們的同事,有點把他遺忘了。押送一名流浪漢,這樣尋常的小差使,對他們而言毫無意思。

清晨這個時刻,福音街還空蕩蕩、靜悄悄的,沒有行駛的卡車。走到埃貝爾廣場,阿布代爾下意識地望了望福音街那邊。貼街道地面的一條霧氣帶,在清晰的兩道灰墻之間,鋪出一條綿軟的路。在拐彎處,高大的煤氣儲氣罐,好似雄偉的堅固堡壘,仿佛在守護寂靜。他退后一步,撒丫子穿過小廣場,確信一旦沖進福音街,就逃離了這座城市和人世,永遠也沒人能抓到他了。離目標只有幾米,兩名警察又把他逮住。阿布代爾就范了,沒有抵抗,也就沒有發生搏斗。埃爾奈斯特先生舉起毛茸茸的大手背威脅,沖他吼道: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嗯?”

兩名道路管理員前往玫瑰街,從他們面前經過,其中一人笑著對另一人說:

“咦,這個克魯伊亞,要去度假啦!”

踏入帕約爾街時,阿布代爾最后回頭望一眼,他肩頭一扭動,似乎又有逃跑的意向。別看他那年紀和肥胖的身體,埃爾奈斯特先生出人意料,動作敏捷,一個連環腳,又準又狠,從大衣背面踢中,疼得阿布代爾哎喲一聲。人行道上走來一位遛狗的老媼,有種同情和抗議的表示。

“對付這些畜生,”便衣警察對她說,“就得這樣。用別的什么辦法,他們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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