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留學
- 蓮燈詩夢林徽因(增訂本)
- 陳學勇
- 4716字
- 2022-02-22 16:48:17
一九二四年初夏,半官費留學生林徽因啟程出國,正好因車禍耽擱一年的梁思成與她同行。六月雙雙赴美國就讀賓夕法尼亞大學,同船的有陳植。陳是陳叔通的侄兒,也去學建筑,成為梁、林的終生摯友。林長民自北京千里迢迢陪行到上海,佇立碼頭,目送“亞洲皇后”號輪船徐徐駛往黃浦江口。女兒身影嬌小,傍梁思成身邊,漸漸模糊成一粒小點兒。小點兒消失于他視野,竟成父女永訣。翌日上海《申報》報道了林長民送女留學的消息。
海船經一路風浪,七月六日抵達大洋彼岸紐約綺色佳(Ithaca),先入康乃爾大學(Cornell University),利用暑假補習幾門課程。林徽因選修“戶外寫生”和“高等代數”,梁思成除“戶外寫生”還選了“三角”與“水彩靜物畫”。九月正式入讀費城(Philadelphia)賓州大學(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可是林徽因沒有如愿進建筑系,那時這個系不收女學生,因為學此專業她們有某些不便。流行的解釋出自費慰梅,她聽說,學建筑需整夜畫圖,無人陪伴的女孩在場不很相宜。(《梁思成與林徽因》)另一種解釋似更近于實際,該校原先允許女生選修建筑學,只是不許進入人體寫生教室,避免課上分散男生專注,女生本人也略會尷尬。而獲取學位,必須有人體寫生課成績。美國其他學校未設此禁規,便有女生到哥倫比亞大學補修了這門課程,再回賓夕法尼亞申請學位。(見王貴祥《林徽因先生在賓夕法尼亞大學》)
林徽因一入學就上了三年級,注冊的英文名字叫菲莉斯(Lin Phyllis Whei-Yin)。林徽因無奈另選了美術系,美術系和建筑系同屬美術學院,美術系同樣開設一些建筑方面的課程。她身在美術心在建筑,好在建筑系里學生有梁思成,林徽因不太困難地旁聽了美術系沒有的建筑專業課。
林徽因天性活潑大方,何況已有過一年多旅居英國的經歷,她很快適應了異國校園的生活,進而成為中國留學生學生會里社會委員會的委員。美術系三年級共有四名學生,林徽因與家在本地的伊麗莎白·蘇特羅(Elizabeth Sutro)友誼最深,她經常到蘇特羅父母家里做客。蘇特羅晚年依然清晰地記得,林徽因“是一位高雅的、可愛的姑娘,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而且她具有一種優雅的幽默感。”(見王貴祥《林徽因先生在賓夕法尼亞大學》)
地方報紙也關注起聰穎的中國姑娘菲利斯,美國同學比林斯寫了一則生動報道:
她坐在靠近窗戶能夠俯視校園中一條小徑的椅子上,俯身向一張繪圖桌。她那瘦削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筑習題上,當它同其它三十到四十張習題一起掛在巨大的判分室的墻上時,將會獲得很高的獎賞。這樣說并非捕風捉影,因為她的作業總是得到最高的分數或偶爾得第二。她不茍言笑,幽默而謙遜,從不把自己的成就掛在嘴邊。
“我曾跟著父親走遍了歐洲。在旅途中我第一次產生了學習建筑的夢想。現代西方的古典建筑啟發了我,使我充滿了要帶一些回國的欲望。我們需要一種能使建筑物數百年不朽的良好建筑理論。”
“然后我就在英國上了中學。英國女孩子并不像美國女孩子那樣一上來就這么友好。她們的傳統似乎使得她們變得那么不自然地矜持。”
“對于美國女孩子——那些小野鴨子們你怎么看?”
回答是輕輕一笑。她的面頰上顯現出一對色彩美妙的、淺淺的酒窩。細細的眉毛抬向她那嚴格按照女大學生式樣梳成的云鬢。
“開始我的姑姑阿姨們不肯讓我到美國來。她們怕那些小野鴨子,也怕我受她們的影響,也變成像她們一樣。我得承認剛開始的時候我認為她們很傻。但是后來當你已看透了表面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她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伴侶。在中國一個女孩子的價值完全取決于她的家庭。而在這里,有一種我所喜歡的民主精神。”
(《中國姑娘將自己獻身于拯救她的祖國的藝術》,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七日《蒙塔那報》)
一次大學生的圣誕卡設計競賽中聰明絕倫的林徽因又獲了獎,她用點彩技法畫一幅圣母像,頗有中世紀歐洲圣母像的蒼古感,這件珍貴的文物至今保存在學校檔案館。僅以兩年時間,她就如期取得了美術學士學位;作為建筑系旁聽生,竟然不到兩年,修完主要課程,難以置信地受聘擔任建筑設計教師助理,不久更成為這門課程的輔導教師。
梁啟超為思成和她寄來了國內新發現的古籍《營造法式》,它是宋代李誡所著。父親的關懷和期待,無疑堅固了兩個年輕人獻身中國建筑史研究的志向。
林徽因在美國接受建筑專業教育,多得那里文化熏陶,并沒有淪為洋派俘虜。她借當地報紙采訪,嚴厲批評了西方建造師給中國帶去中西夾雜、不倫不類的時髦而討厭的建筑物。她深深感慨:“我們悲傷地看到,我們土生土長的和特有的本色的藝術,正在被那種‘與世界同步’的粗暴狂熱所剝奪。”甚至點名:“荷蘭的磚瓦匠與英國的管道工,正在損害著中國的城市。”(見王貴祥《林徽因先生在賓夕法尼亞大學》)一個到人家那里啟蒙的女孩,有這般清醒識見和堅定態度,可貴精神令人感佩。林徽因此后孜孜不倦于建筑事業,一生堅持了洋為中用初衷。
那幾年留美中國學生興起演戲風,他們取中國傳統戲曲的劇情,用英語對白。演出《琵琶記》那次,梁實秋飾蔡中郎,謝文秋飾趙五娘,冰心飾牛小姐,顧一樵飾牛丞相。這批劇迷由演而謀改革,余上沅、聞一多醞釀倡立“中華戲劇改進社”。飾演齊特拉公主大放光彩的林徽因自然是他們發展入社的重點目標。余上沅給胡適的信里提及:“近來在美國的戲劇同志,已經組織了一個中華戲劇改進社,社員有林徽音、梁思成、梁實秋、顧一樵、瞿士英、張嘉鑄、熊佛西、熊正瑾等十余人,分頭用功,希望將來有一些貢獻。”(《胡適來往書信選》)朱湘給聞一多的信,進而發揮他詩人的想象,期望聞一多學成回到國內,辦一所無門戶之見的藝術大學:“有梁思成君建筑校舍,有駱啟榮君擔任雕刻,有吾兄(按,指聞一多)濡寫壁畫,有余上沅、趙太侔君開辦劇院,又有園亭池沼花卉草木以培郭沫若兄之詩思,以逗林徽因女士之清歌,而郁達夫兄年來之悲苦得借此消失。”(見《聞一多年譜》)林徽因留學時期的業余戲劇活動,顯然是她獲得學士證書后進入耶魯大學戲劇學院的重要誘因。她在著名的G.P.帕克教授工作室學習,成為我國第一個在國外學習現代舞臺美術的學生。她的天賦及美術和建筑的基礎,使她得以也在這個專業里出類拔萃。同學里常有臨到作業交卷時請她救急,一個求助過的同學后來成了百老匯有名的舞美設計師。
林徽因客居異邦兩年有余,何時回國尚無定期,突然傳來父親噩耗,失去了這位傾心交談的大朋友,她思念故國的情緒日益濃重,煩惱、苦悶、焦慮,此時她把自己比喻為“精神充軍”。正值此時,胡適到美國訪問,林徽因聞訊興奮異常。她說動費城教育會邀請胡適講演,自然想借機向老大哥傾訴一番。胡適此行是他成為名人首次回負笈舊地,近乎衣錦還鄉,日程滿滿。老大哥歷來寬厚,林徽因一紙成功,召之即來。以往林徽因和胡適見面不少,但夠不上對話的朋友身份,從未有暢談機會。林徽因年幼胡適十多歲,老大哥眼里的林徽因,除了是徐志摩的意中人、梁思成的有情人,更多是個純真的中學生、年幼小妹妹。林徽因攤開紙寫信,曾一陣猶豫,擔心此舉是否唐突,剛見胡適很有些不自在。胡適慣常的紳士氣度,還有于故交之女的憐愛,最終溶解了她的忐忑。一夕傾談,林徽因如久旱逢雨,諸多往事叫她感觸萬千。
話題很廣,從宗教、政治到教育,特別是人事,人事里又少不了談徐志摩。林徽因偕梁思成久離北京,徐志摩與陸小曼熱戀,兩三年來發生的種種事端,萬里之隔不免誤會。經胡適細細排解,那些她不明白的疑竇一一化解。往日她以為深知徐志摩其實并未真正了解,或許還誤傷過他。這回與胡適交談后,她檢出徐志摩所有來信再翻閱一遍,才逐漸看明白了這位浪漫詩人。她請老大哥轉告徐志摩,希求彼此諒解,用徐志摩常說的話就是,“讓過去的算過去的”,不必重提了,永遠默念在心底。
徐志摩擔心美國的生活將寵壞林徽因,其實不然。三年的異域生活,經歷過種種人事糾紛,林徽因已不再是北京四合院里那個愛做美夢、染一絲虛榮的嬌小姐。她由人生的理想主義階段跨入了現實主義階段,胡適當面稱贊她老成了好些。
林徽因走向成熟不可忽略一個重要因素,就是這兩年梁、林雙方家庭適處在多事之秋。梁思成母親病故;林徽因父親不測;梁啟超被誤診錯切一只腎臟,兆示他距生命的盡頭不遠。
兩個年輕人出國前夕,思成的母親李蕙仙已經乳癌復發。為了孩子前程,堅強的母親忍痛放行。梁思成到美國僅一個多月,母親病情急速惡化,梁啟超發電報急召思成回國,然而未待思成做好行前準備,母親已經氣息奄奄,等不得游子歸來了。思成只得放棄床前盡孝的遠歸,痛徹肺腑。李蕙仙是梁氏家族的主心骨,與梁啟超又感情甚篤,她棄世好比梁家大廈折了一根頂梁柱,思成的傷感不能不波及林徽因。
予林徽因致命打擊的是林長民噩耗,林長民一直擔負著女兒精神導師的角色。林長民正當盛年,與各界俱有關系,人脈深廣。盡管事業受挫,畢竟仍孚有聲望。這面林徽因前進的堅實后盾,現在一夜間成烏有,林徽因如無根浮萍飄飄蕩蕩。林家的物質損失也非同小可,林長民收入是全家唯一的經濟來源。一朝離去,兩位遺孀、一大幫未成年兒女,生計全失去了著落。林長民為宦多年而廉潔清貧,死后只留下三百余元現錢。為此梁啟超四處設法籌集賑款,籌建“撫養遺族評議會”。然而集資有限,評議會也不了了之。起先林徽因得到的是父親尚未斃命的誤傳,她還心存一線希望。不幾天又得知噩耗無疑,遺骸已遭焚燒,而且無從運回了。父親的死是她人生中遭受的第一次巨大打擊,為此林徽因動搖了留美學業的專心致志,渴望立即回國自謀生路。母親和梁啟超均苦口勸阻,無論如何需要完成學業。她又籌劃勤工儉學打工一年,自籌留學費用。梁啟超仍然不忍她罹此苦辛,全力承擔各種支出。林徽因那獨立性格,受梁家這般恩惠,不能不感到寄人籬下的懊喪。以前她從未懷有憂患和屈辱的意識,現在真切地感受到了立足社會的壓力。
就在梁啟超奔波料理林長民喪事不久,他本人健康也出現了問題,小便帶紅。他自信體質一貫強健,沒有警覺到嚴重,不知恰是要他性命的腎病先兆。林徽因失去父親,梁啟超儼然替補了父輩空缺。老人愛才,早就視林徽因如女兒一般,現在更對她增添一份憐愛,自覺肩負起家長兼導師的責任。他素來對兒女們循循善誘:“‘人之生也,與憂患俱來,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立身第一要訣。”對林徽因寄予殷切期望:“他(林)要鼓起勇氣,發揮他(她)的大才,完成他(她)的學問,將來和你(思成)共同努力,替中國藝術界有點貢獻,才不愧林叔叔的好孩子。”(《致梁思成信》)梁啟超又直接寫長信開導林徽因,遺憾這封長信未能留存下來。尤為遺憾的是,不久這么一位慈祥長者必須住院治療。起初進德國人辦的醫院,醫生不明病因,以為只是細血管破裂,不予重視,貽誤了治愈最佳時機。后來轉入協和醫院,確診右側腎臟壞死,急需切除。手術臺上護士錯畫了手術切口記號線,右側錯到左側。醫生也未加細察,切除好腎留下了壞的一側。梁啟超元氣于此耗盡,大限臨近便成定數。費慰梅在《梁思成與林徽因》里說,由于協和醫院名聲攸關,誤切腎臟的醫療事故作“最高機密”不讓外傳,四十年代外界和梁思成才得知真相。梁思成續弦林洙所著《困惑的大匠梁思成》也說:“對這一重大醫療事故,協和醫院嚴加保密,直到一九四九年以后,才在醫學教學中,講授如何從光片中辨別左右腎時,列舉了這一病例。梁啟超的子女,也是在一九七〇年梁思成住院時,才從他的主治醫師處得知父親真正的死因。”此說為眾多林徽因傳記采用,其實不確。當年這起事故即傳向社會,引起了《晨報副鐫》《現代評論》等重要報刊的議論。梁啟超病倒,連遭打擊的林徽因再受沉重一擊。梁氏大廈漸漸傾覆,而她已納入這個家族,唇齒相依。比之那次父親猝不及防的遇難,這回林徽因的受傷不似猛烈,卻隱痛愈加綿長,磨煉也愈加入骨。林長民文人氣十足,是朋友似的父親,但舐犢之情不在細處;梁啟超是父親似的朋友,對其關愛備至,一旦失去了梁啟超無微不至的呵護,林徽因看似柔弱的肩膀就開始承受難以承受的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