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歐游
- 蓮燈詩夢林徽因(增訂本)
- 陳學勇
- 2258字
- 2022-02-22 16:48:17
梁啟超病重之際,一九二八年春夏,林徽因和梁思成離開留學四年的美國。兩人共同起步賓夕法尼亞大學,最后結業,梁思成在哈佛,林徽因在耶魯。來時處子童男,走時人夫人婦,往歐洲歡度蜜月。他們從歐洲取道俄羅斯回國,此后林徽因再也沒有重新踏上歐美兩塊大陸。
蜜月之旅長達五六個月,它更像是一次歐洲建筑考察行。關于回程路線,年輕人為著省錢,打算由陸路經莫斯科過西伯利亞回國。梁啟超主張走海道,認為剛建國的蘇聯野蠻殘破,沒有什么可看,出入蘇聯邊境甚或有意外危險,也不一定省錢。他親自替新郎新娘設計了行程路線:
我替你們打算,到英國后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歐極有特色,市政亦極嚴整有新意(新造之市,建筑上最有意匠者為南美諸國,可惜力量不能供此游,次則北歐特可觀),必須一往。由是入德國,除幾個古都外,萊茵河畔著名堡壘最好能參觀一二,回頭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擱些日子,把文藝復興時代的美,徹底研究了解。最后便回到法國,在瑪賽上船,(到到西班牙也好,劉子楷在那里當公使,招待極方便,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歐洲文化實以西班牙為中心。)中間最好能騰出點時間和金錢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術,附帶著(替我)看看土耳其革命后政治。
(《致梁思成信》)
梁啟超叮囑兒子:“我盼望你每日有詳細日記,將所看的東西留個影像(凡得意的東西都留他一張照片),可以回來供系統研究的資料。若日記能稍帶文學的審美的性質回來,我替你校閱后,可以出版。”(同上)
梁思成似乎并未聽從父親囑咐,至今未見披露這份應該記下的日記,梁思成續弦林洙證言:“他們在歐洲游歷的觀感沒有留下文字的記錄。”(林洙:《困惑的大匠梁思成》)多種林徽因傳記描述的梁、林游覽歐洲各地情景,縱然繪聲繪色,恐怕都不大可靠。林徽因對她的學生關肇鄴回憶過那次參觀西班牙阿爾罕布拉宮情景,唯有學生這份回憶算是此次歐游印下的雪泥鴻爪。
格蘭納達郊外的阿爾罕布拉宮是處西班牙名勝,歷經歲月的剝蝕還得以完整保存。梁林夫婦下午才到達這個古城,住進旅館后錯過了往郊區的旅游班車。他們隨即雇了馬車飛馳而去,還是沒能趕在閉宮之前。幸好東方青年的熱忱打動了宮殿守門人,守門人不僅同意他們進入參觀,并且像一名導游,陪同他們一路游覽。長方形的主體石榴院和獅子院互相垂直矗立在不高的山上,俯視著濃郁樹叢和蜿蜒紅墻。石榴院用于朝覲,獅子院供妃嬪居住,一肅穆,一奢華。此時游人散盡,石榴院內長條水池漣漪閃爍,波動著天上的群星。周圍月色氤氳,給他們以夢幻般的游仙感受。獅子院十二個石獅,個個生氣勃勃又似躁動不安,筑建宮殿時格蘭納達小國正遭受西班牙君主強加的屈辱。林徽因欣賞眼前的王宮,它在精致、富麗中給人一種憂郁的氣息。皓月升天,年輕夫婦不舍地乘馬車返回城里,回望籠罩在凄迷月色下的古老宮殿,林徽因一陣感慨,想起哀傷中國亡君李后主的有名詞句: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歐游數千里,林徽因、梁思成雖未作什么文字記載,倒帶回了大量照片。各地大大小小、遠遠近近的留影,多姿多態,后人好像一路隨行。只是林徽因對自己的留影很不滿意,她氣惱地埋怨:“在歐洲我就沒有照一張好照片,你看看所有的照片,人都是這么一丁點。思成真可氣,他是拿我當Scale(標尺)呀。”
歐游未能如期結束。梁啟超為年輕夫婦安排了東北大學建筑系教職,并且由他們創建這個系,創建事務諸多,夫婦倆匆匆提前行程。或許是這個原因,新夫婦沒有遵行父親建議的路線,依舊取道陸路,乘上穿越西伯利亞的列車,顛簸行過鄂姆斯克、托木斯克、伊爾庫茨克、貝加爾……到邊境轉乘中國列車,經哈爾濱、沈陽抵達大連,在那里又換乘輪船到大沽上岸,冒著傾盆大雨登上開往北平的列車。
窗外荒漠無垠,看盡俄羅斯凍土,這樣的旅行實在單調乏味。幸好另外一對年輕人掃除了他倆的旅途寂寞,這對年輕人,查理斯和費迪(有人譯作芙瑞莉卡或蒙德里卡),來自美國。列車停在月臺上,查里斯夫婦從滿眼衣衫不整、舉止粗魯的旅客中,驀然發現與眾不同的林徽因、梁思成,他們驚異中國夫婦的斯文、高雅,尤其是林徽因的美麗,更有她的氣質、性格。美國夫婦渴望了解陌生新奇的文明古國,中國夫婦尚眷顧剛剛分別的異域故舊,雙方都感興趣的話題足夠他們聊上一路。四人熱烈交談,為遇到如意旅伴而快慰。在沈陽一起下車參觀了大圖書館,查里斯看到許多人朝梁思成打躬作揖,他感受到國人心目中梁任公的巨大威望。到了北平,梁林夫婦熱情陪同查里斯和費迪游覽故都的名勝古跡,徜徉大街小巷,出入飯館、戲院、店鋪,以至一睹梁啟超的私家花園。
短暫相處查里斯已經深切地認識到,這對瘦小的中國夫婦心里揣著崇高理想,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而梁思成和林徽因眼里,闊別數年的祖國變得異常陌生和混亂。他們震驚,乃至擔心自己是否將會像歐文筆下的人物文克爾那樣,與環境格格不入,并對將來能有多大作為產生懷疑。即便如此,夫婦倆還是決心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將海外學到的本領盡力奉獻給國家,多少懷有田園詩般的夢想,將自我融入養育他們的大地。
查里斯和費迪在中國走馬觀花過后去了日本京都,兩對夫婦邂逅匆匆,如浮萍、如行云,沒有再度相逢。可是美好的記憶在美國朋友心里珍藏了一生,查里斯晚年寫下數千字的回憶,他說:“菲利斯是感情充沛、堅強有力、惹人注目和愛開玩笑的。”(費慰梅:《梁思成和林徽因》)這次旅途短暫結伴,莫不是個前奏,林徽因、梁思成將與另一對美國夫婦——費正清和費慰梅結下非同尋常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