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書名: 白癡(全集)作者名: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本章字數: 8215字更新時間: 2022-02-22 11:10:21
“你們,”公爵開始說,“現在都這么好奇地瞧著我,倘若我不能滿足你們的好奇心,你們興許要生我的氣。不,我是開玩笑,”他連忙微笑著補充道,“那里……那里全是孩子,我在那里總是同孩子們在一起,只同孩子們在一起。他們都是那個村子里的孩子,有一大群,在學校里讀書。我并不教他們。噢,不是的,教他們的是小學教師茹勒·蒂波。我興許也教過他們,可是我多半只是和他們在一起,我的四年光陰全都這樣度過了。我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我什么話都對他們講,一點也不隱瞞。他們的父親和親屬全都生我的氣,因為到了后來,孩子們都離不開我了,他們全都圍著我,那個小學教師末了甚至成為我的頭號敵人。我在那里樹敵很多,全是由于孩子們的緣故。就連什奈德爾也責備我。他們為什么這樣害怕呢?對孩子可以無話不說,什么都可以說。有一個想法經常使我吃驚,那就是大人何以不大了解孩子,甚至父母都不大了解他們的子女。不要借口孩子們年紀還小、不該懂事太早而對他們隱瞞任何事情。這是一種多么可悲而又不幸的想法!孩子們自己也很明白:父親認為他們年紀太小,一點也不懂事,其實他們全懂。大人們不知道,即使碰到最困難的事,孩子也能提出非常重要的建議。主啊!當這只美麗的小鳥那么信任而愉快地瞧著您的時候,您怎么好意思去欺騙它呢!我所以稱他們為小鳥,就是因為世上再也沒有比小鳥更好的東西了。不過村里的人生我的氣,多半是為了這么一件事……至于蒂波,他不過是嫉妒我罷了。他起初老是搖頭稱奇:為什么孩子們在我這兒什么都懂,到了他那兒卻幾乎什么都不懂呢?以后我對他說,我們倆教不會他們任何東西,他們反而會教我們,他便開始取笑我。他自己也同孩子們在一起生活,他怎么能嫉妒我,還造我的謠呢?孩子們能醫治你的心靈……什奈德爾的醫院里有一個病人,是個很不幸的人。那可是極大的不幸,類似的不幸未必會有。那人是由于發瘋而被送去治療的;據我看,他并不是瘋子,他只是異常痛苦,他的全部病癥就在于此。倘若你們知道,到了最后,我們的孩子們對他來說居然成了……不過關于這個病人的事,我不如以后再告訴你們。我現在先談談這一切是怎么開頭的。孩子們起初不愛我。我是那么大,又總是那么笨;我知道我長得不好看……最后,我還是個外國人。孩子們起初取笑我,后來看見我吻瑪麗,甚至朝我身上扔石頭。不過我只吻了她一次……不,你們別笑,”公爵急忙阻止聽他講話的女人們的譏笑,“這里根本沒有愛情。倘若你們知道她是一個多么不幸的人,那么你們自己也會十分可憐她,和我一樣。她是我們村里的人。她的母親是一個老太婆。她們那個破舊不堪的小屋有兩扇窗戶,經村長的許可,把其中的一扇隔開了;允許她從這扇窗戶里出售絲帶、針線、煙葉、肥皂,這些東西全都值不了幾個錢,她就借此度日。她有病,她的腿全腫了,所以總是坐在那里不動。瑪麗是她的女兒,二十歲上下,身子瘦弱;她早就得了肺癆,但是還去替別人打零工干重活,如擦地板、洗衣服、掃院子、侍候牲口。一個過路的法國掮客勾引了她,把她拐走了,可是過了一周,卻把她一個人扔在路上,自己悄悄逃走了。她沿途行乞,回到家中時渾身泥污,穿著破衣爛衫和一雙千瘡百孔的鞋;她徒步走了一個禮拜,夜間在野外露宿,得了重傷風,兩腳受了傷,手也腫了,布滿了裂紋。不過她原先就長得不大好看;只有眼睛是文靜的、善良的、天真的。她幾乎從不開口。先前有一次,她干活的時候突然唱起歌來,我記得,大家全都感到吃驚,便笑著說:‘瑪麗唱歌啦!這是怎么回事呀?瑪麗唱歌啦!’她聽了非常害臊,以后就再不出聲了。那時候,大家對她還很溫存,可是等她生了病、受盡了折磨走回家來的時候,就沒有一個人對她有一點點同情心了!他們在這方面有多么殘忍啊!他們對這種事的看法有多么頑固啊!母親第一個對她表示怨恨和輕蔑:‘你現在丟盡了我的臉!’她第一個把瑪麗交給人們去羞辱。村里的人聽說瑪麗回來了,都跑來看她,幾乎全村的人都擠到老太婆的小屋里:老頭,小孩,姑娘,媳婦,全都爭先恐后地來看她。瑪麗躺在老太婆腳邊的地板上,饑腸轆轆,衣衫襤褸,正在啼哭。當大家全都跑來的時候,她用披散的頭發蓋住自己的臉,臉朝下躺著。大家圍著看她,像看一個壞蛋。老人們斥責和辱罵她,年輕人居然笑了,女人們罵她,責備她,輕蔑地看著她,仿佛在看一個蜘蛛。母親任憑大家這樣做,自己卻坐在那里頻頻點頭表示贊許。當時母親已病得很重,幾乎快咽氣了。過了兩個月,她果然死了。她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可是一直到死仍不想跟女兒和解,甚至一句話也不對她說,還把她趕到穿堂里去睡,幾乎不讓她吃東西。母親需要時常把有病的腳泡在溫水里。瑪麗每天給她洗腳,侍候她,她老是默默地接受瑪麗的一切效勞,連一句親熱的話也不對女兒說。瑪麗忍受著一切。后來,當我認識她的時候,我發現她自己也贊同這一切,還自認為是一個最下賤的畜生。當老太婆臥床不起的時候,村中的老太婆們輪流前來侍候她,這是當地的習俗。當時,人們已經根本不管瑪麗的飲食了。村里的人都驅逐她,甚至都沒有一個人像先前那樣愿意叫她干活。仿佛人人都唾棄她,男人們甚至都不再把她當作女人,老是對她說些不堪入耳的臟話。有的時候(不過這種時候很少),酒鬼們在星期天喝醉以后,為了取樂,扔給她幾個銅板,就這樣直接朝地上扔。瑪麗默默地撿了起來。當時她已開始咯血。最后她落到了衣不蔽體的境地,不好意思在村中露面了;她自從回家以后就赤腳走路。那時候有一大幫孩子,那是四十多個小學生,他們開始戲弄她,甚至朝她身上甩爛泥。她懇求牧人允許她去放牛,但是牧人把她趕走了。這時她也不經許可,就擅自離家,跟著畜群整天在外面奔走。由于她使牧人得到很多好處,牧人也看出了這一點,便不再攆她,有時還把自己吃剩下的干酪和面包之類給她吃。他認為這樣做就是他的莫大恩惠。瑪麗的母親死后,牧師居然毫不害臊地在教堂里當眾羞辱瑪麗。瑪麗跟先前一樣穿著破衣爛衫,站在棺材后頭哭泣。有許多人圍上前來,看她怎樣哭泣,怎樣跟著棺材朝前走。那個牧師還是個年輕人,他的畢生抱負就是成為一個大傳教士。當時他面對大家,指著瑪麗說道:‘你們瞧,她就是置這位可敬的女人于死地的禍根,’(這話不對,因為老太婆已經病了兩年)‘她就站在你們面前,不敢正眼看你們,就是因為上帝正伸手指著她哩。現在她赤著腳,穿著破衣爛衫,這正是那種道德淪喪的人的下場!她是什么人?她是死者的女兒!’說的全是這一套。你們想想看,這種丑惡行徑幾乎使他們都很高興。可是……后來發生了一樁特殊事故。孩子們出來打抱不平,因為他們這時候已經站在我這一邊,愛起瑪麗來了。是這么回事。我想給瑪麗幫點忙;她很需要錢,可是我一向身無分文。我有一枚小鉆石別針,我把它賣給了一個商販;他走村串鄉,買賣舊衣。他給了我八個法郎,可那枚別針確實值四十法郎。我久已渴望和瑪麗單獨見一次面。最后,我們終于在村外的籬笆旁邊,在進山的一條小徑上的一棵樹后相遇了。我在那里給了她八個法郎,叫她省著花,因為我再也沒有錢了,以后我吻了她一下,并對她說,請她不要以為我有什么壞心,我吻她不是因為我愛上了她,而是因為我很可憐她,我從一開頭就一點也不認為她有罪,只是認為她是一個不幸的女人。我當時很想安慰她,使她相信,她不應該認為自己比大家都下賤,可是她仿佛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雖然她幾乎始終默默地站在我的面前,垂下視線羞愧得無地自容,可是我立刻就看出了這一點。我說完以后,她吻了吻我的手,我立刻抓起她的手想吻,可是她盡快掙脫了。這當兒,忽然有一大群孩子偷偷地看見了我們。我事后才知道,他們早就在那里窺探我了。他們開始吹口哨,拍手,哄笑。瑪麗跑開了。我本想說話,可是他們開始朝我身上扔石子。當天大家都知道了,全村都知道了。對瑪麗重又群起而攻之:大家更不喜歡她了。我甚至聽說有人打算判她有罪好懲罰她,可是,謝天謝地,總算混過去了。不過,孩子們一點也不讓她安寧,比以前戲弄得更加厲害,朝她身上甩污泥。他們追她,她就逃。她的肺部很弱,跑得喘不上氣來,而孩子們卻在她的后面喊叫和辱罵。有一次,我甚至跑過去和他們打架。以后我就開始對他們講道理,只要有可能,每天都講。他們雖然還在辱罵,可有時也止步傾聽。我對他們講,瑪麗是一個多么不幸的女人;他們很快就停止了辱罵,默默地走開了。我們漸漸談起話來,我什么都不對他們隱瞞。我把一切都對他們講了。他們很好奇地聽著,很快就可憐起瑪麗來了。有些孩子碰見她的時候,開始親熱地跟她打招呼。按照那里的風俗,只要兩人相遇,不論是否相識,都要互相鞠躬,并且說‘您好’。我想象得到,這使瑪麗有多么驚訝。有一天,兩個小姑娘弄到一些食物,便給她送去了,回來還告訴了我。她們說瑪麗大哭不止,她們現在很喜歡她。不久,大家全都喜歡她了,同時也突然喜歡起我來。他們常常到我家里來,要我給他們講故事。我覺得我講得還好,因為他們很愛聽我講。以后我無論是學習還是讀書,也都是為了日后好給他們講故事,此后的三年間,我一直給他們講故事。后來大家都責備我,就連什奈德爾也不例外,說我不該像對待大人那樣對待他們,什么都不隱瞞,我回答他們說,對孩子們撒謊是可恥的,不論你怎么隱瞞,他們也全會知道,他們聽到的事也許對他們是有害的,可是從我嘴里他們卻不會聽到對他們有害的事。大家只要回憶一下自己兒時的情景就行了。他們不贊成我的話……我吻瑪麗是在她母親去世的兩周以前。當牧師布道的時候,孩子們已經完全站在我這一邊了。我立刻把牧師的行為告訴了他們,并加以說明。孩子們都很生他的氣,有幾個孩子竟用石塊砸碎了他窗上的玻璃。我阻止了他們,因為這不好。但是村里的人立刻都知道了這件事,開始責備我,說我把孩子們教壞了。以后大家聽說孩子們全愛瑪麗,不禁大為震驚;但是瑪麗已經很幸福了。村里的人甚至不準孩子們和瑪麗見面,可是他們偷偷地跑到她放牛的地方去找她,那地方很遠,離村子將近半俄里。他們給她帶去糖果,有些孩子跑去只是為了擁抱她,吻她,對她說:‘我愛您,瑪麗!’說完就拼命往回跑。這種突然降臨的幸福使瑪麗幾乎樂得發狂。她做夢也沒有夢見過這樣的幸福。她又是羞,又是喜。主要的是,那些孩子們,特別是女孩子們,總想跑到她那里去,告訴她說:我愛她,還給他們講了許多關于她的事。他們告訴她,是我把一切轉告他們的,所以他們現在都喜歡她,可憐她,并將永遠這樣。以后他們又跑到我這兒來,一個個小臉蛋上都洋溢著喜悅和急切的神色,他們告訴我說,他們剛去看望瑪麗,瑪麗向我致意。到了晚上,我常到瀑布那里去。那里有一個從村子里完全看不見的地方,四周長著白楊。每到傍晚,孩子們便跑到那里去找我,有的甚至是偷偷跑去的。我覺得,他們知道我愛著瑪麗,心里一定十分高興,然而在我住在那里的整個期間,單單在這一件事上我欺騙了他們。我沒有告訴他們,說我根本不愛瑪麗,也就是說我并沒有迷上她,我只是十分可憐她罷了。我從一切跡象看出,他們最樂于看到的,莫過于一切都能按照他們所想象的和他們彼此所認定的那樣發展,因此我只好沉默不語,裝出一副他們已經猜到的樣子。這些幼小的心靈是多么溫柔體貼啊。順便說說,他們認為,他們的好列昂[24]這么愛瑪麗,而瑪麗竟穿得這么壞,連鞋都沒有,這實在叫人不能容忍。你們想想看,他們居然給她弄到了鞋、襪子、內衣,甚至還弄到了一件連衣裙。他們究竟是用什么花招弄到的,我不清楚。是大家一起干的。我盤問他們,他們只是開心地笑著,小姑娘們拍著手,還吻我。我有時也偷偷地跑去和瑪麗見面。她已經病得很厲害,走路都吃力。末了,她完全不給牧人幫忙了,但每天早晨仍隨牛群出去。她坐在旁邊。在那兒的一個幾乎是垂直的峭壁上有一塊凸出的地方。她坐在一個誰也看不見的角落里的一塊石頭上,整天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從早晨一直坐到牛群回家的時候。她由于患肺癆,身體十分虛弱,所以越來越多的時間都閉著眼睛坐在那里,把頭靠在峭壁上打盹,很吃力地喘著氣。她的臉瘦得像骷髏,前額和兩鬢都在冒虛汗。我遇到她的時候她總是這樣。我在她那里只待片刻,也不愿意被人家看見。瑪麗一看見我就打個寒噤,睜開眼睛,撲上來吻我的手。我已經不再把手挪開,因為吻我的手對她來說是一種幸福。我坐在那里的時候,她一直哆嗦著哭個不停。她雖然有好幾次都開口想說點什么,可是她的話都很難懂。她往往像瘋子似的非常激動和興奮。有時候,孩子們和我一起去。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通常都站在不遠的地方,保護我們不受別的事或別的人的干擾,他們認為這是莫大的愉快。我們走后,瑪麗又獨自留在那里,照舊一動不動地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峭壁上。她興許夢見了什么。一天早晨,她已經不能到牛群那里去了,便留在自己那個空屋子里。孩子們立刻聽到了這個消息,當天幾乎全都到她家里去探望。她孤孤單單地躺在床上。頭兩天只有那些孩子輪流到她那里去侍候她。后來,村里人聽說瑪麗真的快要死了,老太婆們也離開村子去她家里,坐在那里守護她。村里的人仿佛開始可憐她了,至少已不再像先前那樣阻止孩子們接近她,也不罵他們了。瑪麗一直處于昏迷狀態,夢中也不得安寧,因為她咳得十分厲害。老太婆們把孩子們攆走,可他們還是跑到窗前,有時只待一分鐘,只為了說一句:‘你好呀,我們的好瑪麗!’她只要看見他們,或者聽見他們的聲音,便活躍起來,不聽老太婆們的勸告,立刻竭力用胳膊支起身子,朝他們點頭,向他們道謝。他們照舊送給她糖果,可是她幾乎一點也不吃。請你們相信,由于這些孩子,她死去時幾乎是很幸福的。由于這些孩子,她忘記了自己極大的不幸;她仿佛從孩子們那里得到了寬恕,因為她一直到死都認為自己是一個罪孽深重的女人。他們像小鳥般在她的窗前拍著翅膀,每天早晨對她喊道:‘我們愛你,瑪麗。’她很快就死了。我曾以為,她會活得久些。在她死去的頭一天,我在日落之前到她那里去了一趟。她仿佛認出我來了。我最后一次握她的手。她的手多瘦啊!翌日凌晨,忽然有人前來對我說瑪麗死了。那時候孩子們是根本攔不住了。他們在她的棺材上面放滿了鮮花,在她的頭上戴了一個花環。牧師在教堂里已不再羞辱死者,可是送殯的人很少,只有幾個人出于好奇去看熱鬧。抬棺材的時候,孩子們一擁而上,搶著去抬。他們雖然抬不動,但是爭著幫忙,所有的孩子都在棺材后面奔跑,大家全哭了。從那時候起,孩子們常到瑪麗小小的墳頭去致敬。他們每年在她的墳頭放些鮮花,周圍種上玫瑰。但是安葬以后,由于孩子的緣故,我竟成了全村的眾矢之的。主謀者是牧師和那個小學教師。他們甚至嚴禁孩子和我見面,并叫什奈德爾監督此事。然而,我們還是可以見面,從遠處用手勢交談。他們給我寫小紙條,以后這一切都順利解決了,而且反倒更好:由于村里人的迫害,我和孩子們更接近了。在最后的一年間,我甚至和蒂波與牧師都幾乎言歸于好了。什奈德爾對我講了許多話,批評我對孩子們采取了有害的‘方法’。其實我哪里有什么方法!最后,什奈德爾對我說出了一個很奇怪的想法,那是在我即將離開那里之前,他對我說,他完全相信,我自己完全是一個孩子,也就是一個十足的孩子,只是身材和面孔像成年人,至于在發育、心靈、性格,也許甚至在智慧方面,我都不是成年人,即使我活到六十歲,我也將是這樣。我大笑起來:他當然說得不對,因為我怎么會是個孩子呢?但他有一點是對的,我的確不喜歡和成年人,也就是和大人們在一起。我早就注意到這一點了。我所以不喜歡跟他們在一起,是因為我不善于和他們打交道。不論他們跟我說什么,不論他們對我怎么好,不知為什么,我同他們在一起依然總是感到難受。只要我能盡快到同伴們那里去,我就高興得要命,而我的同伴永遠都是孩子。但是,這并不是因為我自己也是孩子,只不過是因為有一種力量把我吸引到孩子們那里去。還在我鄉居生活的初期,我常獨自跑到山里去發愁,有時獨自在村中徘徊,每當我(特別是在正午放學時)遇見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孩子,他們背著書包和石板奔跑、喊叫、嬉笑、玩耍的時候,我的全部心靈驀地就傾注到他們身上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每當我和他們相遇,我總會產生一種異常強烈的幸福感。我常常停住腳步,幸福得笑了起來,瞧著他們那些小小的、一閃一閃的、永遠在奔跑的小腿,瞧著在一起奔跑的男女孩子,瞧著他們的笑和淚(因為有許多孩子在從學校回家的途中要打架、哭泣,事后又言歸于好,一同游戲),那當兒,我就把自己的一切煩惱全都忘得干干凈凈。在以后的三年內,我甚至都無法理解,人們怎么會煩惱,為什么要煩惱?我的全部身心都傾注在他們身上了。我從未考慮過離開村子的事,至于我有朝一日要到這里來,要回俄國,這一點我連想都沒有想過。我覺得我會永遠寄居國外,但是,我終于看出什奈德爾不能養活我了,當時突然發生了一件看來相當重要的事,什奈德爾竟親自催我動身,并且代我作了答復,說我就要回來了。我要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還要和什么人商量一下。我的命運也許要完全改變,但是,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主要的是:我的整個生活都改變了。我在那里留下了許多東西,多得很。不料一切都消逝了。我坐在車廂里想道:‘現在我正走向人間:我也許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新的生活已經到來。’我決定誠實而堅定地完成自己的事業。和人們在一起,我也許會感到寂寞和難受。首先,我決定以謙恭有禮和誠懇坦率的態度對待一切人;未必有人會向我提出更高的要求。在這里也許有人會把我當作孩子,——隨他去吧!不知為什么,大家還認為我是白癡,我的確生過病,病中像是個白癡。但是現在我既然明白人家把我當作白癡,我還算什么白癡呢?我去拜訪別人的時候,心里常常想道:‘人家把我當作白癡,然而我畢竟是聰明的,他們都猜不到……’我常有這種想法。我到柏林時,收到從瑞士寄來的幾封小小的信(他們已經會給我寫信了),我才明白我是多么喜歡他們。收到第一封信的時候,我是很難受的!給我送行的時候,他們多傷心啊!他們在我動身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送行:‘列昂要走啦,列昂一走就再也不回來啦!’每天晚上我們照舊在瀑布旁邊聚會,談論著我們的分離。有時還和以前一樣快樂;只有在夜里分手時,孩子們才緊緊地、熱烈地擁抱我,這種情況先前不曾有過。有些孩子瞞著所有的人,偷偷地跑到我那里去,只是為了避開大家單獨來擁抱我,吻我。我動身的時候,大家成群結隊地送我上車站。火車站離我們村子約有一俄里。他們竭力忍住眼淚,但是有許多孩子忍不住了,終于哭出聲來,特別是小姑娘們。我們生怕誤點,趕緊往車站走,但是半路上常有一個孩子驀地從人群里向我撲來,用小手擁抱我,吻我,使大伙兒都停止不前。我們雖然急于趕路,可是大家全都站下了,等候他和我道別。當我坐上火車,火車開動的時候,他們齊聲對我呼喊:‘烏拉!’久久地站在那里,直到火車完全消失。我也望著他們……你們要知道,當我方才走到這兒來,看到你們可愛的面孔(我現在總是很仔細地端詳人們的面孔),并聽到你們最初幾句話的時候,我的心里才感到輕松,這是從那時以來我第一次感到輕松。我剛才已經想到,也許我真的是一個幸福的人。我知道,能使人立刻發生好感的人不是很快就能遇到的,但是我剛下火車,立刻就碰上了你們。我很清楚,一個人向大家訴說自己的感情是可羞的事,可現在我對你們說話卻并不感到羞愧。我不善于交際,也許很久都不會再到你們這兒來了。但愿你們不要以為這是故意怠慢:我說這話,并不是因為不尊重你們。你們也不要以為我是為了什么事生氣了。你們問過我,你們的臉長得怎樣?我在你們的臉上看出了什么?這我很樂意對你們講講。阿杰萊達·伊萬諾夫娜,您滿臉福相,在所有這三張臉中是最討人喜歡的。您除了長得很美以外,別人見了您還會這樣說:‘她有一副好心的姐妹的臉。’您待人直爽開朗,但您善于很快地了解人們的心。我對您的面相就是這種看法。亞歷山德拉·伊萬諾夫娜,您的臉也很美,很可愛,但是您也許有什么隱憂;您的心靈無疑極為善良,可是您并不快樂。您臉上有一種特殊的風韻,就像收藏在德累斯頓的那幅賀爾拜因畫的圣母像[25]。這就是我對您的臉的看法。我相得準嗎?是你們自己把我當作相面的了。至于您的臉,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他驀地對將軍夫人說道,“從您的面相來看,我不但有這種感覺,而且簡直深信您是一個十足的孩子,雖說您已經上了歲數,可是從一切方面,從一切方面,從一切好的方面和一切壞的方面來看,都是這樣。我這么說,您不會生我的氣吧?您可知道,我把孩子看作什么樣的人?我剛才很坦白地談出我對你們的面相的意見,但是你們不要以為這是出于天真。不,完全不是這樣!興許我也有自己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