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白癡(全集)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9399字
- 2022-02-22 11:10:21
公爵說完后,大家都開心地瞧著他,連阿格拉婭也不例外,而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則更是如此。
“這算考完啦!”她喊道,“小姐們,你們以為你們會像保護窮人似的保護他,可是他勉強地領了你們這份情,還附帶提出一個條件,說他日后只能偶爾來一兩趟。我們倒成傻瓜啦,尤其是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不過這倒叫我很高興。真妙,公爵!剛才有人叫我們考您一下。您對我的面相發表的意見是完全正確的:我是個孩子,我也知道這一點。我比您知道得還早。您一句話就把我的意思表達出來了。我認為您的性格和我完全一樣,我很高興。真像兩滴水一樣相似。只不過您是男子,而我是女人,又沒有去過瑞士。只有這一點區別。”
“您別急呀,媽媽,”阿格拉婭喊道,“公爵說,他說的那些話全都含有特殊用意,不是無緣無故說出來的。”
“是啊,是啊。”另外兩個姑娘笑了。
“親愛的,你們不要取笑他,他興許比你們三個人加在一起還要狡猾呢。你們會看到的。但是公爵,您為什么對阿格拉婭什么也沒說?阿格拉婭等候著,我也等候著。”
“我現在什么都不能說。我以后再說。”
“為什么?她不是很引人注目嗎?”
“是很引人注目。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您是一位絕色美人。您美得叫人都不敢看您。”
“就只有這一點?她的稟性呢?”將軍夫人追問道。
“美是很難評價的。我還沒有準備好。美是一個謎。”
“這就是說,您給阿格拉婭出了一個謎,”阿杰萊達說,“阿格拉婭,你猜猜吧。她到底美不美?公爵,美不美?”
“太美了!”公爵入迷地瞧了阿格拉婭一眼,熱情地答道,“幾乎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樣美,雖說面孔完全不同!……”
大家驚訝得面面相覷。
“像——誰——呀?”將軍夫人曼聲說道,“像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您在哪兒看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啦?是哪一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方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給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看過她的相片。”
“怎么?他把相片給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拿來啦?”
“拿給他看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今天送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一張相片,他就拿來給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看。”
“我想看看!”將軍夫人幾乎跳了起來,“那張相片在哪里?如果是送給他的,那就應該在他手邊。他當然還在書房里吧。他每星期三都到這里來工作,四點鐘以前從不離開。立刻把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叫來!不,我并不急著要見他。勞您的駕,公爵,親愛的,請您去一趟書房,向他要那張相片,拿到這里來。您就說有人要看看。請吧。”
“人倒不錯,不過太傻了。”公爵出去以后,阿杰萊達說。
“是的,是有點太那個,”亞歷山德拉承認道,“甚至有點可笑。”
她們兩人似乎都沒有完全說出自己的想法。
“不過他給我們相面,倒順利脫身了,”阿格拉婭說,“他把大家都恭維了一番,連媽媽也在內。”
“請你別說俏皮話!”將軍夫人喊道,“不是他恭維了我,而是我受了恭維。”
“你以為他方才是想脫身?”阿杰萊達問。
“我覺得他并不那么傻。”
“去你的吧!”將軍夫人生氣了,“據我看,你們比他還可笑。他雖然有點傻氣,但是倒很有心眼,當然,這是從最高尚的意義上來說的。他完全和我一樣。”
“我脫口說出了相片的事,這當然很不好,”公爵朝書房走去時暗自尋思,感到有點內疚,“但是……我說漏了嘴,興許倒做了一件好事……”他腦子里開始閃現一個奇怪的念頭,不過這個念頭還不十分清晰。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還坐在書房里,正埋頭處理公文。他想必的確不是白白領取股份公司的薪俸。公爵向他要那張相片,并說出了女人們是怎樣知道了相片的事,這時,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簡直是狼狽不堪。
“唉!您干嗎這么多嘴!”他氣急敗壞地喊道,“您什么也不知道……白癡!”他喃喃自語道。
“對不起,我根本就沒加考慮,順口就說了出來。我說,阿格拉婭幾乎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長得一樣美。”
加尼亞請他比較詳細地談談事情的經過;公爵說了一遍。加尼亞又帶著嘲笑的神情瞧了他一眼。
“您倒把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記在心上了……”他嘟噥道,但是沒有說完就沉思起來。
他顯然惶惶不安。公爵又提起了那張相片。
“公爵,您聽著。”加尼亞驀地說道,仿佛他突然有了主意,“我想請您幫一個大忙……不過我真是不知道……”
他猶豫起來,沒有把話說完。他正在下決心,仿佛在作思想斗爭。公爵默默地等候著。加尼亞再次用審視的、專注的目光瞧了他一眼。
“公爵,”他又開始說道,“她們現在對我……為了一樁非常離奇……而且可笑的事……在這件事上我并無過錯……噢,總之這是多此一舉,——她們好像有些生我的氣,所以一段時期以來,只要她們不找我,我是不愿到她們那里去的。我現在非常需要和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談談。我預先寫了幾句話(他的手里有一張折疊起來的小紙條),可是不知道怎樣交給她。公爵,您現在能不能替我交給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不過只能交給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一人,也就是不要讓別的人看見,您明白嗎?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沒有任何那種……但是……您辦得到嗎?”
“我不大樂意做這件事。”公爵答道。
“唉,公爵,這事對我來說至關緊要!”加尼亞開始央求他,“她也許會答復……請您相信,我只是在迫不得已、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才會求……有誰能給我送去呢?……這是很重要的……對我來說至關緊要……”
加尼亞唯恐公爵不答應,便怯生生地帶著哀求的神情不時瞧瞧公爵的眼睛。
“好吧,我替您轉交。”
“不過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加尼亞高興起來,又懇求道,“公爵,我希望您能保證決不食言,行嗎?”
“我決不給任何人看。”公爵說。
“這信沒有封,但是……”加尼亞過于慌張,不禁脫口而出,后來又不好意思地住口了。
“哦,我決不看。”公爵十分干脆地答道,拿起相片就走出了書房。
加尼亞獨自留在那里,捧著自己的腦袋。
“只要她說一句話……我……我,也許真的會一刀兩斷!……”
他由于激動和期待,不能再坐下辦公,便開始在書房的兩個墻角之間踱來踱去。
公爵邊走邊想。加尼亞委托他辦的事使他驚訝和不快,想到加尼亞給阿格拉婭寫的信,也使他驚訝和不快。但是,他走到離客廳還有兩間屋子遠的地方,卻驀地站住,仿佛想起什么事情,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然后走到窗前,湊在光線下看起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相片來了。
他仿佛想要猜出隱藏在這張臉上的那種方才曾使他驚訝的什么東西。他幾乎還沒有忘掉方才的印象,現在仿佛是急于把什么東西重新檢驗一番。這張在美貌和別的方面都不同尋常的臉,現在使他更為驚訝。這張臉上仿佛含有無限的驕傲和輕蔑,幾乎是仇恨,同時還有一種輕信的、無比天真的神態。看到這張臉的當兒,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特點甚至似乎引起了一種惻隱之心。這種令人目眩的美簡直使人受不了,一張蒼白的臉,幾乎是凹陷的雙頰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都是那么美;奇特的美!公爵看了片刻,這才豁然醒悟,環視了一下四周,匆忙把相片湊到唇邊吻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走進客廳時,他的臉色已經完全平靜下來。
但是,他剛走進餐廳(和客廳隔著一個房間),阿格拉婭便從里面走出來,幾乎和他在門口撞個滿懷。她是單獨一人。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叫我轉交給您。”公爵說著就把信遞給了她。
阿格拉婭站住了,她接過信,有點奇怪地瞧了公爵一眼。她的目光里沒有一絲靦腆,只是多少流露出一點詫異的神情,但這詫異仿佛也只是由公爵一人引起的。阿格拉婭仿佛在用眼神要求他作出解釋:他是怎么和加尼亞一起卷進這件事里去的?她安詳而傲慢地要求著。他們相對站了兩三秒鐘。末了,她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種嘲諷的神情。她微微一笑,走了過去。
將軍夫人帶點輕蔑的神氣默默地把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相片察看了一番。她伸出一只手捏住相片,特意裝腔作勢地把相片拿得離眼睛遠些。
“不錯,是個美人,”她終于說道,“甚至很美。我見過她兩次,只不過是從遠處看的。看來您很欣賞這樣的美啰?”她驀地對公爵說。
“是的……我喜歡這樣的……”公爵有點吃力地答道。
“就是這樣的美嗎?”
“就是這樣的美。”
“為什么呢?”
“在這張臉上……有許多悲哀……”公爵情不自禁似的說道,他仿佛在自言自語,并不是回答她的問題。
“不過您也許是在說夢話。”將軍夫人斷言道,隨即用傲慢的姿勢把相片拋在桌上。
亞歷山德拉把它拿起來,阿杰萊達走到她身邊,兩人察看起來。這當兒,阿格拉婭又回到客廳里來了。
“真有力量!”阿杰萊達從姐姐的肩后貪婪地瞧著相片,驀地喊道。
“在哪里?什么力量?”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厲聲問道。
“這樣的美就是一種力量,”阿杰萊達熱烈地說,“一個人有這樣的美,可以把世界翻轉過來!”
她若有所思地退到自己的畫架旁。阿格拉婭僅僅朝相片瞥了一眼,她瞇著眼睛,撇了撇下唇,便走到一旁,無所事事地坐下。
將軍夫人搖鈴。
“把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叫到這里來,他在書房里。”她向進來的仆人吩咐道。
“媽媽。”亞歷山德拉耐人尋味地喊了一聲。
“我要對他說兩句話,這就夠了!”將軍夫人連忙斷然地說道,阻止女兒提出不同意見。她顯然很生氣。“公爵,您瞧,我們這里現在全是秘密,全是秘密!必須如此,這是一種禮節,真是愚蠢。又是在這么一件最需要坦率、明確和真誠的事情上。正在籌辦幾門婚事,我不喜歡這些婚事……”
“媽媽,您這是怎么啦?”亞歷山德拉又急忙阻止她。
“你怎么啦,我的寶貝女兒?你自己難道就喜歡?公爵聽見也不妨,我們是朋友嘛。至少我和他是朋友。上帝尋找的當然都是好人,他不需要反復無常的壞人。特別不需要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那種反復無常的人。你明白嗎,亞歷山德拉·伊萬諾夫娜?公爵,她們說我是怪物,可我識別得出好歹。因為主要得看心眼好不好,別的全是瞎扯。當然也需要頭腦……也許頭腦是最主要的。阿格拉婭,你別笑,我并不自相矛盾。有心無腦的傻子和有腦無心的傻子一樣不幸,這是古老的真理。我就是有心無腦的傻子,你是有腦無心的傻子。我們倆都不幸,我們倆都在受苦。”
“您怎么會那樣不幸呢,媽媽?”阿杰萊達忍不住問道,在這伙人當中,看來只有她一個人還沒有失去愉快的興致。
“第一,是因為我有幾個學識淵博的女兒,”將軍夫人斬釘截鐵地說道,“僅此一端就夠受了,其余的就不必多說。已經費了很多唇舌。就讓我們來看看,你們兩個(我沒把阿格拉婭算在內)老是這么聰明過人又多嘴多舌,將來可怎么辦呢?最可尊敬的亞歷山德拉·伊萬諾夫娜,你和你可敬的先生將來會不會有幸福?……啊!……”她看見加尼亞走進來,不禁喊道,“又來了一個婚姻!您好!”她答謝了加尼亞的鞠躬,但并不請他坐下,“您快結婚了吧?”
“結婚?……怎么?……結什么婚?……”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目瞪口呆地喃喃道。他極為狼狽。
“您是不是要娶老婆啦?倘若您偏愛這種說法,我就這么問吧。”
“不,不……我……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撒著謊,羞得滿面通紅。他向坐在一旁的阿格拉婭瞟了一眼,很快又把目光移開了。阿格拉婭卻冷冷地、專注地、安詳地瞧著他,目不轉睛地觀察著他的窘態。
“不?您說不嗎?”心如鐵石的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執拗地追問道,“得了吧,我要記住,您在今天,在星期三的上午,回答我的問題時說了‘不’。今天星期幾?是星期三嗎?”
“好像是星期三,媽媽。”阿杰萊達答道。
“她們從來不知道日子。今天是幾號?”
“二十七號。”加尼亞答道。
“二十七號?這倒怪好記嘛。再見吧,您大概很忙,我也要更衣出門了。把您的相片拿去吧,替我向不幸的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請安。再見,親愛的公爵!您常來玩呀。我要特地到別洛孔斯卡婭那個老太婆那里去談談您的情況。親愛的,您聽我說:我相信,上帝就是為了我才把您從瑞士送到彼得堡來的。您興許還有別的事,但主要是為了我。上帝就是這樣考慮的。再見吧,親愛的女兒們。亞歷山德拉,我親愛的,你跟我來。”
將軍夫人出去了。加尼亞一副垂頭喪氣、悵然若失的模樣,他惡狠狠地從桌上拿起相片,獰笑著對公爵說:
“公爵,我現在就要回家。倘若您沒有改變到我家去住的打算,我可以帶您去,不然的話,您連地址也不知道。”
“您等一等,公爵,”阿格拉婭驀地從圈椅里站起來說道,“您還得在紀念冊上給我寫幾個字。爸爸說您是書法家。我這就去給您取來……”
她出去了。
“再見,公爵,我也要出去。”阿杰萊達說。
她緊緊地握握公爵的一只手,親切而溫柔地對他一笑,便出去了。她沒有看加尼亞。
“全是您干的好事,”大家剛出去,加尼亞突然沖著公爵咬牙切齒地說,“我要結婚的事,是您泄露給她們的吧!”他很快地喃喃低語道,滿臉是瘋狂的神情,眼里閃著兇光,“您是個恬不知恥的饒舌鬼!”
“請您相信,您弄錯了,”公爵泰然自若、彬彬有禮地答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您要結婚。”
“您方才聽見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說,今天晚上要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里決定一切,您把這話也轉告她們了!您在撒謊!不然她們還能從哪里知道呢?撞到鬼了,除了您以外,有誰會告訴她們呢?難道老太婆沒給我暗示嗎?”
“倘若您覺得她們給了您暗示,那您就能更清楚地知道是誰告訴她們的了。對于這件事,我可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信轉交了沒有?……回音呢?”加尼亞極不耐煩地打斷了公爵的話。不料就在這當兒,阿格拉婭回來了,公爵什么都沒來得及回答。
“喂,公爵,”阿格拉婭說著就把自己的紀念冊放在小桌上,“請您挑選一頁,給我寫幾個字吧。筆在這里,還是新的哩。鋼筆頭可以嗎?我聽說,書法家不用鋼筆頭寫字。”
她和公爵談話時,仿佛沒有注意到加尼亞就在跟前。但是,當公爵修理鋼筆頭,尋找空白頁,準備落筆的時候,加尼亞走到壁爐旁,走到站在公爵右邊的阿格拉婭跟前,幾乎是附在她耳根用顫抖的、時斷時續的聲音說:
“一句話,只要您說一句話,我就得救了。”
公爵陡然轉過身子,看了他們倆一眼。加尼亞的臉上流露出真正絕望的表情。他仿佛不假思索地、不顧死活地說出了這兩句話。阿格拉婭瞧了他幾秒鐘,流露出一種平靜的、詫異的神情,跟方才看公爵時一模一樣。這種平靜的、詫異的神情,這種仿佛由于完全不明白別人對她所說的話而感到困惑的模樣,此刻對于加尼亞來說,比最厲害的輕蔑還要可怕。
“叫我寫什么呢?”公爵問。
“我現在就口授給您,”阿格拉婭轉身對他說,“準備好了嗎?您就寫:‘我不想做買賣。’然后寫上幾月幾日。給我看看。”
公爵把紀念冊遞給她。
“好極了!您寫得太好了。您的書法真絕!謝謝您。再見,公爵……且慢,”她補充道,仿佛驀地想起了什么事,“跟我來,我想送您一點東西作紀念。”
公爵跟著她走出去。但是,剛進飯廳,阿格拉婭就站住了。
“您讀一讀吧。”她說著便把加尼亞的信遞給了他。
公爵接過信,莫名其妙地瞧了瞧阿格拉婭。
“我知道您沒有讀過這封信,您也不可能成為這個人的代理人。您讀吧,我想叫您讀一下。”
這封信顯然是倉促寫成的:
今天將要決定我的命運,您知道將怎么決定。今天我必須無可挽回地說出自己的話。我沒有任何權利博得您的同情,我不敢存任何希望。但是,您從前說過一句話,只有一句話,這句話照亮了我這黑夜一般的一生,成了我的燈塔。現在請您再說一句這樣的話,那您就可以使我免于滅亡!您只要對我說:同一切決裂,那我今天就同一切決裂。噢,您說這句話不費吹灰之力!我求您說這句話,是因為我把它當作您對我的同情和憐憫的象征,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別無他求,別無他求!我不敢抱什么奢望,因為我不配。但是,一旦我得到您的一句話,我就又會安于貧困,愉快地忍受我這令人絕望的處境。我要迎接斗爭,我將樂于面對這場斗爭,我要以新的力量在這場斗爭中獲得新生!
給我這句表示同情的話吧。(我對您發誓,只要同情!)倘有一個絕望的人,一個即將溺斃的人膽敢作最后掙扎以避免滅頂之災,那就請您別為他的魯莽而動怒吧。
加·伊
“這個人要使我相信,”公爵讀完以后,阿格拉婭厲聲說道,“‘同一切決裂’這句話不會損害我的名譽,不會使我受到任何約束,于是就給我這封信,您瞧,作為書面保證。請您注意,他是多么幼稚地忙著在幾個字下面加上黑點,又是多么粗魯地流露出他隱秘的念頭。不過他知道,倘若他同一切決裂,而且由他獨自一人來干,不等我說出那句話,甚至不告訴我這件事,對我不抱任何希望,那么,我也可能改變我對他的感情,說不定還會成為他的朋友。他肯定知道這一點!但是,他的靈魂是骯臟的:他明明知道,卻還猶疑不決;他明明知道,卻還要求給他保證。他不能憑信心作出決定。他要我給他一個能把我弄到手的希望,來補償那十萬盧布。至于他在信里說我以前似乎說過一句什么話照亮了他的一生,那是他厚顏無恥地在撒謊。我只是可憐過他一次。但是他既無禮又無恥:他立刻想入非非地以為可以把我弄到手。我馬上明白了這一點。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追我,直到現在還追。但是這些就不必多說了。請您把這封信拿去還給他,您一離開我們家就馬上還給他;當然不能在這之前。”
“我怎么回答他呢?”
“當然什么都不必回答。這就是最好的回答。那么您打算住在他的家里嗎?”
“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方才親自給我介紹的。”公爵說。
“我預先警告您,您得防著他一點。您把這封信退還給他,他是饒不了您的。”
阿格拉婭輕輕地握了握公爵的手,就出去了。她的臉色嚴肅,還皺著眉頭。在和公爵頷首告別的時候,她甚至沒露出一絲笑容。
“我立刻就來,我只是要取我的包袱,”公爵對加尼亞說道,“取來我們就走。”
加尼亞不耐煩地跺了一下腳,他的臉甚至氣得鐵青。末了,兩個人終于走到街上,公爵手里拿著自己的包袱。
“回信呢?回信呢?”加尼亞氣急敗壞地問他,“她對您說什么來著?信轉交給她沒有?”
公爵默默地把那封信交給他。加尼亞愣住了。
“怎么?我的信!”他喊道,“您根本就沒有交給她!啊,我本該料到這一點!哼,真——可——惡……怪不得她方才什么也不明白!您怎么敢,怎么敢,怎么敢不交給她,唉,真——可——惡……”
“對不起,恰好相反,您剛把信交給我,我就馬上轉交給她了,而且是按照您要求的那樣交出去的。它所以又到了我的手里,是因為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剛才把它退給我了。”
“什么時候?什么時候?”
“我在紀念冊上剛寫完字,她就把我請出去了。(您聽見了吧?)我們走進餐廳,她把信遞給我,讓我讀一下,又叫我退給您。”
“讓——您——讀!”加尼亞幾乎可著嗓門叫喊起來,“讓您讀!您讀了嗎?”
他又站在人行道當中發起愣來,驚訝得連嘴都閉不上了。
“是的,我剛讀過。”
“是她自己,她自己交給您讀的嗎?是她自己嗎?”
“是她自己,請您相信,她不請我讀,我是決不會讀的。”
加尼亞沉默片刻,苦苦地思索著什么,后來突然喊道:
“不可能!她不可能叫您讀!您撒謊!是您自己讀的!”
“我說的是實話,”公爵仍用先前那種絲毫不動聲色的口吻回答,“請您相信,這件事居然給您留下這么不愉快的印象,這的確使我覺得很遺憾。”
“但是,倒霉鬼,當時她起碼總對您說了些什么吧?她總有回話吧?”
“那當然。”
“那您倒說呀,說呀,唉,真見鬼!……”
加尼亞把他那只穿著膠皮套鞋的右腳在人行道上跺了兩下。
“我剛讀完,她就對我說,您正在追求她。她說,您打算敗壞她的名聲,以便從她那里得到一線希望,然后憑借這個希望,毫不吃虧地拋棄另一個可以得到十萬盧布的希望。她又說,倘若您不跟她講價錢就這么辦,不預先向她索取保證就自行同一切決裂,她興許會成為您的朋友。仿佛就是這些。對啦,還有一點。我接過信以后,曾問她可有什么回話?她當時說,沒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仿佛就是這樣。倘若我忘了她的原話,只好請您原諒。我是按照我的理解轉告您的。”
加尼亞氣憤若狂,他的狂怒不可遏止地爆發出來:
“啊!原來如此!”他咬牙切齒地說道,“竟把我的信任朝窗外扔!哼!她不愿做這筆買賣,我偏要做!咱們走著瞧吧!我有的是辦法……咱們走著瞧吧!……我一定要制服她!……”
他的臉扭歪了,變得蒼白,還口吐白沫;他舉起一個拳頭威脅著。他們這樣走了幾步。他對公爵一點也不客氣,仿佛他是獨自待在自己的房間里,這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把公爵放在眼里。可是他驀地想起了什么,便清醒過來了。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對公爵說道,“您(白癡!——他暗自補充道),您剛認識她兩個鐘頭,怎么忽然就使她這么信任您?這是怎么回事?”
他嘗盡了一切痛苦,唯獨還不曾感到嫉妒。可是這當兒一股妒意竟驀地襲上他的心頭。
“這一點我可沒法對您解釋清楚。”公爵答道。
加尼亞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把您叫到餐廳里去,是不是就為了把她的信任送給您?她不是想要送給您什么東西嗎?”
“我想只能是這樣。”
“這究竟是為什么呢?碰到鬼了!您在那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您怎么就博得了她們的歡心?您聽我說,”他急得團團轉(此刻他腦子里不知怎么亂得就像開了鍋似的,使他無法集中思想),“您聽我說,您能不能好好想想,有條不紊地想一下,你們在那里究竟說了些什么,把所有的話從頭到尾都想出來?您可記得,您注意到什么沒有?”
“噢,我當然可以,”公爵答道,“我走進去,跟她們認識以后,一上來就談到瑞士。”
“哼,叫瑞士見鬼去吧!”
“后來又談到死刑……”
“死刑?”
“是的;那是在談到別的事情的時候……后來,我告訴她們,我在那里的三年是怎么過的,還講了一個可憐的鄉下姑娘的故事……”
“哼,讓那個可憐的鄉下姑娘見鬼去吧!再往下說!”加尼亞不耐煩地催促道。
“后來我講什奈德爾怎樣把他對我的性格的看法告訴了我,他強迫我……”
“讓什奈德爾見鬼去吧,管他有什么看法!再往下說!”
“以后,我說著說著就談到了人的面相,也就是面部表情,我說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幾乎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樣美。就在這時候我不小心提到了那張相片……”
“但是,您并沒有把,沒有把前不久在書房里聽到的那些話都告訴她們吧?沒有吧?沒有吧?”
“我向您重復一遍,我沒有說。”
“鬼知道是從哪里……呸!阿格拉婭沒有把信給老太婆看吧?”
“這一點我完全可以向您保證,她沒有拿給別人看。我一直待在那里;再說她也沒有時間這么辦。”
“也許您沒有注意到……噢!該——死——的白癡!”他完全失去常態,喊叫起來,“什么話都不會說!”
加尼亞跟某些人一樣,一旦開口罵人而又無人回敬,就會漸漸放肆起來。再過一會兒,他興許就會朝別人啐唾沫;他已氣極欲狂。正是這種狂怒使他變得盲目了;不然他早就該注意到他那么鄙視的那個“白癡”,有時會非常迅速而機靈地了解情況,并令人十分滿意地轉告別人。但是突然發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我應該告訴您,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公爵驀地說道,“我先前的確不很健康,的確和白癡差不多;可是現在我早就恢復了健康,所以只要有人當面稱我白癡,我就有點不高興。雖然考慮到您不走運,我可以原諒您,可是您在煩惱中竟罵了我兩次。我很不喜歡這樣,特別是像您這樣和我第一次見面就突然這么做。現在我們正站在十字路口,我們還是分手的好:您朝右邊走,回家去,我朝左邊走。我有二十五盧布,我肯定能找到帶家具出租的房間。”
加尼亞窘得要命,甚至羞愧得滿面通紅。
“對不起,公爵,”他很熱烈地喊道,突然把辱罵的口吻變成了非常謙恭有禮的語氣,“看在上帝的分上,原諒我吧!您瞧,我有多么倒霉!您幾乎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您知道了全部情況,您一定多少會原諒我的。雖然我當然是不可原諒的……”
“噢,我并不需要這種長篇大論的道歉,”公爵連忙答道,“我也知道您很不高興,所以您才罵人。好吧,我們就到您府上去吧。我很樂意……”
“不成,現在不能就這樣放過他,”加尼亞暗自尋思,一路上不時惡狠狠地瞧瞧公爵,“這個騙子從我這里刺探到了一切,然后突然摘下假面具……其中定有奧妙。我們走著瞧吧!一切都會得到解決的,一切,一切!就在今天!”
他們已經站在房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