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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白癡(全集)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12415字
  • 2022-02-22 11:10:21

將軍夫人很珍視自己的出身。當她毫無思想準備地聽到別人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她已略有所聞的這個本族的最后一名公爵梅什金,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白癡,跟乞丐相差無幾,還要接受別人的施舍,這時她該怎么想呢?將軍正是要取得這樣的效果,一下子引起她的興趣,從而轉移她的全部注意力。

每當碰到意外情況,將軍夫人通常總是把眼睛瞪得溜圓,身軀稍稍朝后一仰,沒有表情地看著前方,一句話也不說。她是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年紀和丈夫相仿,黑發中羼雜著許多白發,但依然很濃密,鼻子有點彎,身子瘦削,臉頰發黃而且下陷,嘴唇很薄,而且凹了進去。她的前額很高,然而狹窄;在那雙相當大的灰眼睛里,有時會流露出完全出人意料的神情。她一度有過一個弱點,就是相信自己的眼睛特別迷人,而且這個信念一直無法磨滅。

“接見嗎?您說現在立刻就接見他嗎?”將軍夫人竭力瞪大了眼睛瞧著在她面前忙個不休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

“噢,接見他可用不著任何客套,只要你,我親愛的,愿意見他就成。”將軍忙著解釋道,“他完全是一個孩子,甚至是一個非常可憐的孩子。他得了一種什么癲癇癥;他剛從瑞士回國,才下火車,衣著古怪,有點像德國人,再加上身無分文,真是囊空如洗;他幾乎要哭出來。我送給他二十五盧布,還打算在我們的機關里給他謀一個錄事的位置。女士們[18],我請你們給他點東西吃,因為他好像是餓了……”

“您叫我吃了一驚,”將軍夫人照舊接著說,“他又餓,又有癲癇癥!哪一種癲癇癥?”

“噢,這種病并不經常發作,此外他幾乎像一個孩子,不過很有教養。我想請你們,女士們,”他又對女兒們說,“考他一下,了解一下他能干什么,這畢竟是件好事。”

“考——他——一——下?”將軍夫人曼聲說道,無比驚訝地重又瞪起眼睛,把目光從女兒們身上移到丈夫身上,又從丈夫身上移到女兒們身上。

“唉,我親愛的,你不必把這件事看得這么嚴重……但是隨你的便吧。我的意思是要對他客氣點,把他帶到我們家來,因為這幾乎是一樁善行。”

“帶到我們家來?從瑞士?!”

“瑞士并不會礙事;但是我再說一遍,隨你的便好啦。我所以這樣想,第一是因為他和你同宗,興許還是親戚;第二,他無處安身。我甚至認為你對他多少會發生點興趣,因為他畢竟跟咱們同宗啊。”

“媽媽,既然不必和他講什么客套,那又為什么不見他呢?再說,他剛下車,一定想吃東西。他既然無處可去,為什么不請他吃一頓呢?”大女兒亞歷山德拉說。

“再說,他完全是一個小孩子,我們還可以和他捉迷藏哩。”

“捉迷藏?怎么捉法?”

“唉,媽媽,請你別裝糊涂啦。”阿格拉婭懊惱地插嘴道。

二女兒阿杰萊達生來愛笑,她忍俊不禁,便大笑起來。

“爸爸,叫他進來吧,媽媽答應了。”阿格拉婭斷然說。將軍搖鈴,吩咐請公爵進來。

“不過有一個條件,他坐下吃飯的時候,一定要在他脖子上系一條餐巾,”將軍夫人堅持道,“把費奧多爾叫來,或者讓瑪夫拉……站在他背后,看著他吃飯。他發病的時候起碼是安靜的吧?他不故作姿態吧?”

“恰好相反,他受過很好的教育,舉止非常文雅。有時有點發呆……現在他來啦!來,讓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族里最后一位公爵梅什金,同宗,興許還是親戚,請你們接待他吧,要親切一些。早餐立刻送上,公爵,請您賞光……對不起,我已經耽誤了,失陪啦……”

“我們知道你忙著去哪里。”將軍夫人傲慢地說。

“我忙得很,忙得很,我親愛的,我耽誤了!把你們的紀念冊給他,女士們,請他在上面給你們題幾個字,他的書法可真是一絕!真是個天才!他在我那兒寫了幾個古體字:‘帕夫努季住持親書’……哦,再見吧。”

“帕夫努季?住持?您等一等,等一等,您到哪里去?帕夫努季又是誰?”將軍夫人十分懊喪地、幾乎是驚慌不安地對逃跑的丈夫喊道。

“是的,是的,我親愛的,這是古代的一位修道院院長……我要到伯爵那里去,他早就在等我啦,主要是他親自約定……公爵,再見吧!”

將軍快步退了出去。

“我知道他去找哪一位伯爵!”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厲聲說道,同時氣呼呼地把視線移到公爵身上,“是什么來著?”她一面嫌惡而又煩惱地回憶著,一面開口說,“是什么來著?哦,對了!哪一個住持?”

“媽媽。”亞歷山德拉開口了,阿格拉婭甚至跺了一下腳。

“你別打攪我,亞歷山德拉·伊萬諾夫娜,”將軍夫人一字一句地對她說,“我也想知道。公爵,請您坐在這里,就坐在這張圈椅上,在我的對面,不對,是在這里;請您稍稍地朝有陽光的地方,有光亮的地方挪動一下,好讓我看得見您。噢,那是個什么住持?”

“帕夫努季住持。”公爵殷勤而認真地答道。

“帕夫努季嗎?這很有趣。噢,他怎么樣呢?”

將軍夫人不耐煩地問著,她說得很快,語氣生硬,同時目不轉睛地瞧著公爵。公爵回答時每說一句話她都要點點頭。

“帕夫努季住持是十四世紀的人,”公爵開始說,“他在伏爾加河岸,在如今我們的科斯特羅馬省主持過一座小修道院。他過著圣潔的生活,因而聞名于世。他常去金帳汗國,幫助他們處理當時的事務,并在一份文件上簽過字,我看見過這個簽字的副本。我很喜歡他的書法,便學會了。方才將軍想看看我的字體,以便替我謀個差事,我便用各種字體寫了幾句話,又用帕夫努季住持本人的字體寫出‘帕夫努季住持親書’幾個字。將軍很喜歡,所以剛才他提到了這件事。”

“阿格拉婭,”將軍夫人說,“你要記住:帕夫努季,最好是寫下來,不然我老是會忘。不過我本來以為會比這有趣。這個簽字在什么地方?”

“仿佛留在將軍書房里的桌子上了。”

“馬上叫人去取來。”

“倘若您愿意,倒不如讓我給您再寫一遍。”

“那當然嘍,媽媽,”亞歷山德拉說,“可是現在最好是進早餐;我們想吃東西啦。”

“也好,”將軍夫人決定道,“來吧,公爵,您很餓了吧?”

“是的,我現在很餓,很感謝您。”

“您這么客氣,這很好。我看得出來,您根本不像……別人介紹的那樣是一個怪人。來吧。您坐在這里,對著我,”大家走進餐廳以后,她便張羅起來,讓公爵坐下,“我要看看您。亞歷山德拉,阿杰萊達,你們來招待公爵。他根本不是那樣一個……病人,不是嗎?興許連餐巾也用不著……公爵,您吃飯的時候有人給您系餐巾嗎?”

“早先,當我七八歲的時候,仿佛有人給我系過餐巾,現在我吃飯的時候,通常把餐巾放在膝頭上。”

“應該這樣。但是癲癇癥呢?”

“癲癇癥嗎?”公爵有點奇怪,“現在我很少犯病。不過我不知道究竟怎樣,據說這里的氣候對我有害。”

“他說得很好,”將軍夫人對女兒們說,公爵每說一句話,她照舊要點一下頭,“我真沒有想到。這么說來,和通常一樣,全是雞毛蒜皮和胡說八道。公爵,請用餐。請您講講,您在哪兒出生?在哪兒受的教育?我全都想知道,您引起了我莫大的興趣。”

公爵道了謝,一面津津有味地用餐,一面把當天上午已說過好幾遍的故事又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將軍夫人越來越滿意了。姑娘們也很專心地聽著。他們談起族譜來,原來公爵十分熟悉自己的家譜。但是,無論他們怎樣往一起拉,他和將軍夫人之間也幾乎沒有任何親族關系。他們的祖父母之間還算得上是遠親。將軍夫人特別喜歡這種枯燥的話題,她盡管非常愿意談論自己的家譜,然而幾乎從來都找不到機會,于是就十分激動地從桌旁站了起來。

“全都到我們的花廳去吧,”她說,“可以到那里去喝咖啡。我們有一個公用的房間,”她領公爵出去時對他說,“其實只不過是我的一間小客廳,在沒有客人的時候,我們就聚在那里,各干各的事:亞歷山德拉,就是這一位,我的大女兒,她彈鋼琴,或者讀書,或者縫紉;阿杰萊達畫風景畫和肖像畫(可一幅也沒能畫完),只有阿格拉婭坐在那里什么事也不干。我也是干什么都不順手,一事無成。好,我們到了。公爵,您坐在這里,坐在壁爐旁邊,再講點什么。我想知道您是怎么講故事的。我但愿能完全信服,下次再見到別洛孔斯基公爵夫人那個老太婆的時候,我要把您的一切都講給她聽。我要使她們大家都對您發生興趣。喂,您就說吧。”

“但是,媽媽,像這樣講故事是很奇怪的。”阿杰萊達說道,當時她剛整理好自己的畫架,拿起畫筆和調色板,著手根據一張版畫描摹早就開始畫的一幅風景畫。亞歷山德拉和阿格拉婭一同無所事事地坐在小沙發上,準備聽這一場談話。公爵發現,他已成為四面八方特別注意的人物。

“倘若有人這樣吩咐我,我是什么也講不出來的。”阿格拉婭說。

“那為什么?這有什么奇怪的?為什么他不能講呢?他有舌頭啊。我想知道他的口才究竟有多好。噢,隨便講點什么都成。請您講講,您可喜歡瑞士,談談您最初的印象。你們可以看到,他馬上就會開始,而且開始得很好。”

“印象很深……”公爵開始說。

“你們瞧,”性急的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應聲對女兒們說,“他開始了。”

“您起碼總得讓他說下去呀,媽媽,”亞歷山德拉阻止她,“這位公爵也許是個大騙子,根本不是白癡。”她對阿格拉婭耳語道。

“沒錯,我早就看出來了,”阿格拉婭答道,“他裝模作樣,真可惡。他想用這種方法占什么便宜吧?”

“最初的印象很深,”公爵重復了一遍,“在別人帶我離開俄國,經過許多德國城市的時候,我只是默默地看著,我記得,我連一句話也沒問。這是在我的病厲害地、痛苦地發作了多次之后。每當病情加重、連續發作幾次的時候,我總要完全變成一個傻子,完全喪失記憶力,腦子雖然還能活動,但是正常的思路卻似乎中斷了。我不能合情合理地把兩三個以上的想法聯系在一起。我有這種感覺。但是,在病情好轉的時候,我又變得健康而結實,就像現在這樣。我記得:我心中的憂愁是難以忍受的;我甚至想哭;我老是感到驚懼不安。我看見一切都是陌生的,這對我發生了極大的影響。我明白這一點。陌生的世界使我非常痛苦。我記得,一天晚上,我完全擺脫了這種陰郁的心境,蘇醒過來,那是在巴塞爾,就是在進入瑞士國境的時候。城內市場上的驢叫聲把我驚醒了。這頭驢子使我大吃一驚,不知為什么,我竟特別喜歡它。當時我頭腦里的一切都豁然開朗了。”

“驢子?這可真怪,”將軍夫人說道,“不過這并沒有什么可奇怪的,有個女人還愛上了驢子哩。”這時姑娘們笑了起來,她說著還生氣地瞧了她們一眼,“神話里就有這樣的事。您接著往下說吧,公爵。”

“從那時候起,我就非常喜歡驢子。它們簡直成了我心愛的動物。我開始打聽驢子的情況,因為我以前沒有見過它們。我立刻相信,這是極有益的動物,會干活,有力氣,能吃苦耐勞,價錢又便宜。由于這頭驢子,我忽然愛上了整個瑞士,先前的憂愁也就煙消云散了。”

“這一切都很奇怪,但是驢子的事可以不談;讓咱們換一個話題吧。你為什么老是笑呀,阿格拉婭?還有你,阿杰萊達,笑什么呀?公爵講驢子的事講得很好。他親眼見過驢子,可你見過什么?你沒有去過外國吧?”

“我見過驢子,媽媽。”阿杰萊達說。

“我也聽到過驢叫。”阿格拉婭附和道。三個姐妹又笑了。公爵也和她們一起笑了起來。

“你們太壞啦,”將軍夫人說,“公爵,請您原諒她們,她們都是好心人。我總是和她們吵架,但是我愛她們。她們輕佻、浮躁,都是瘋子。”

“為什么呢?”公爵笑了,“我要是她們,我也同樣不會坐失良機。不過,我還是擁護驢子:驢子是善良有益的人。[19]”

“您善良嗎,公爵?我是出于好奇才問您的。”將軍夫人問道。

大家又笑了。

“又碰到這該死的驢子啦;我連想都沒有想到過它!”將軍夫人喊道,“請您相信我,公爵,我并沒有任何……”

“任何暗示嗎?噢,我無疑是相信您的!”

公爵仍笑個不停。

“您笑啦,這太好了。我看您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年輕人。”將軍夫人說。

“有時候也不善良。”公爵答道。

“可我是善良的,”將軍夫人突然插嘴道,“也可以說一向為人善良。這是我唯一的缺點,因為人不應該永遠善良。我常對這幾個姑娘發火,特別是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發火,然而糟糕的是:我在發火的時候竟最為善良。我方才在您進來以前就在生氣,裝出一副什么也不明白而且不會明白的樣子。我常常這樣,就像個孩子。阿格拉婭教訓過我;謝謝你,阿格拉婭。不過這一切全是廢話。我還沒有看上去那么蠢,也不像女兒們想把我說成的那樣笨。我有性格,也不大害羞。不過我說這話并無惡意。你到這里來,阿格拉婭,吻我一下,嘿……別再親熱啦,”當阿格拉婭柔情脈脈地吻過她的嘴唇和手的時候,她說,“接著往下說吧,公爵。也許您會想起比驢子更有趣的事來。”

“我還是不明白,這種事怎么能這么直率地講出來,”阿杰萊達又說,“我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

“可是公爵卻辦得到,因為公爵特別聰明,至少有你十倍,也許十二倍的聰明。我希望你以后會感覺到這一點。公爵,您對她們證實一下。您接著說吧。驢子的確可以撇開不談。您在國外,除去驢子還看見了什么?”

“關于驢子的話也說得很聰明,”亞歷山德拉說道,“公爵把自己犯病時的情況,把他怎樣由于一次外來的刺激而對一切都喜歡起來的經過,講得十分有趣。對于一個人怎樣發瘋,以后又怎么痊愈,我一向都很感興趣。尤其在突然發生這種情況的時候。”

“不是嗎?不是嗎?”將軍夫人精神為之一振,“我看出你有時也還聰明。噢,別笑啦!您好像正講到瑞士的自然風光,公爵,那就接著講吧!”

“我們到了盧塞恩,把我帶到湖上。我感到那里真美,同時心里又非常難受。”公爵說。

“為什么?”亞歷山德拉問。

“我不明白。每當我初次看到這樣的自然風光,總感到難受和不安;既愉快,又不安;但是,這都發生在我病還沒好的時候。”

“我倒很想看一看,”阿杰萊達說,“我不明白,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到國外去。我已經有兩年找不到繪畫的題材了:

東方與南方早被描繪……[20]

公爵,請您給我找找繪畫的題材吧。”

“我對此一竅不通。我以為只要看一眼就能作畫呢。”

“我可不會看一眼。”

“你們為什么盡打啞謎呢?我一點也不明白!”將軍夫人打斷他們的話說,“什么叫不會看一眼?既然有眼睛,那就看嘛。你不會在這里看一眼,到了外國也學不會的。公爵,您最好談談您自己是怎樣看的。”

“這就好了,”阿杰萊達補充道,“公爵已在國外學會怎樣看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國外恢復了健康。我不知道我學會看了沒有。不過我在那里幾乎一直很幸福。”

“幸福!您會成為幸福的人嗎?”阿格拉婭喊道,“那您怎么說您沒有學會看呢?您還可以教教我們呢。”

“請您賜教吧。”阿杰萊達笑了。

“我什么也教不了,”公爵也笑了,“我在國外的時候,幾乎一直住在那個瑞士的鄉村里;只是偶爾到不遠的地方去一趟;我能教你們什么呢?起初,我只不過不那么煩悶了;我很快就恢復了健康;以后,我覺得每一天都很寶貴,日子過得越久,就越覺得寶貴,因此,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我睡覺的時候十分滿意,起床的時候就感到更幸福了。這一切是為什么呢?我很難說清楚。”

“那么,您就不想到別的地方去啦?任何地方都不能吸引您啦?”亞歷山德拉問。

“起初,就是一開頭,倒也曾吸引過我。我當時非常不安。我老想我以后該如何生活;老想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有些時候覺得特別不安。你們知道,確有這樣的時候,尤其是在孤獨中。我們那里有個不大的瀑布,高高地從山上瀉下來,成為一條很細的線,幾乎是垂直的。白色的瀑布發出喧嘩聲,泡沫四濺。它高高地瀉下來,看上去卻顯得很低,站在半俄里以外,卻像離它只有五十步似的。我夜里總愛聽它的喧嘩聲;在這種時候我往往感到極為不安。有時在正午,我到山上去玩,一個人站在山上,周圍盡是粗大的、樹脂很多的古松;懸崖上面有一座中世紀的古堡,已是一片廢墟。我們的小村子在山下的遠方,看不大清楚。陽光明媚,天空湛藍,一片寂靜。這當兒,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召喚我到什么地方去。我總覺得,倘若一直向前走,不停地走,一旦到達天壤相接的那條線,就可以找到全部謎底,而且立刻可以看到比我們的生活豐富熱鬧一千倍的新生活;我一直幻想著能看到一個像那不勒斯那樣大的城市,城里處處都是宮殿、喧嘩聲、隆隆聲和熱鬧的生活……的確,我幻想的東西可真不少!但是后來我又覺得,就是在監獄里也可以找到豐富多彩的生活。”

“最后這個值得稱道的思想,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在《文選讀本》里讀到過。”阿格拉婭說。

“這全是哲學,”阿杰萊達說道,“您是哲學家,您是來教訓我們的。”

“您的話也許是對的,”公爵莞爾一笑,“我也許的確是個哲學家,誰知道呢?我也許的確有教訓的意思……也許是這樣;真的,也許是的。”

“您的哲學和葉夫蘭皮婭·尼古拉夫娜的一樣,”阿格拉婭又插嘴道,“她是一名官員的遺孀,常到我們這兒來,像個女食客。她活著的全部目的就是占便宜;她活著就是為了盡可能多占便宜,一開口總離不開幾個臭錢。請您注意,她有的是錢,她是個滑頭。就跟您那豐富多彩的獄中生活一樣,也許還和您在村里過的四年幸福生活一樣,為了這種生活,您把您的那不勒斯城都出賣了,雖然只賣了幾文錢,卻好像賺了好大一筆似的。”

“關于獄中生活,可以有不同的意見,”公爵說道,“一個在獄中蹲了十二三年的人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他是一個病人,在我的那位教授那里就醫。他患癲癇癥,有時感到不安,常常哭泣,有一次甚至想自殺。請你們相信,他在獄中的生活的確是很可悲的,但是,當然并不是微不足道的。他認識的只有一個蜘蛛和長在窗下的一株小樹……但是,我最好對你們談談我去年和另一個人相遇的情形。這里有一個很奇怪的情況,——說實在的,怪就怪在這種事是很罕見的。有一次,這個人同別人一起被押上了斷頭臺[21]。由于犯了政治罪,他被判處死刑。過了二十分鐘,又宣布了特赦令,判了另一種刑。但是,在這兩次判決之間,在這二十分鐘內,或者至少是一刻鐘內,他深信不疑地認為,再過幾分鐘他就會突然死去。他有時提起自己當時的印象,我就非常想聽,有好幾次我還重新向他打聽詳情。他對于全部經過記得特別清楚。他說,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幾分鐘的一切經歷。斷頭臺旁邊站著一些群眾和士兵,在離斷頭臺二十來步的地方,豎了三根柱子,因為犯人有好幾個。他們把頭一批的三個犯人拉到柱子跟前,把他們綁上,給他們穿上死囚服(白色長袍),用白色尖頂帽蓋住他們的眼睛,使他們看不見槍支。隨后,每根柱子的對面都站了一排士兵。我的朋友排在第八名,所以他是第三批被拉到柱子前去的。神甫已經拿著十字架在大家面前走了一趟。這樣,我那個朋友最多也只能再活五分鐘。他說,他覺得這五分鐘是無窮的期限,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他覺得他將在這五分鐘內度過好幾輩子,他現在還無須去想那最后的一剎那,因此他還作了各種安排。他勻出時間和同志們告別,這定為兩分鐘;以后又勻出兩分鐘作最后一次自我反省;然后最后一次環視一下四周。他很清楚地記得,他的確作了這三種安排,的確是這樣分配時間的。他才二十七歲[22],正當年富力強的時候,卻就要死去了。他和同志們告別的時候,記得曾向一個同志提出了一個很不相干的問題,甚至還十分關心對方的回答。他和同志們告別以后,就到了他勻出來自我反省的那兩分鐘。他預先知道他要想些什么。他總想盡快弄清楚,而且弄得越清楚越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現在還存在著,還活著,但是再過三分鐘,他就要成為一種東西,成為什么人或什么東西,——究竟是什么人呢?究竟在哪里呢?他想在這兩分鐘內確定這一切!附近有一座教堂,金碧輝煌的屋頂在明媚的陽光下閃耀。他記得,他曾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屋頂和屋頂上的反光。他的眼睛離不開那些反光;他覺得那些反光是他的新的本質,再過三分鐘,他就要稀里糊涂地和它們融為一體了……他覺得,這種茫然無知,以及對于這種立刻就要來到的新東西的嫌惡,都是可怕的。但是他說,此時此刻,最使他感到難過的莫過于這樣一個從不中斷的念頭:‘要是我不死,那該有多好!倘若我能死而復生,那就會有無窮無盡的時間!一切都會是我的!那時候,我將使每分鐘成為整整一個世紀,一點也不糟蹋,每分鐘都計算清楚,連一分鐘也不浪費!’他說,他這個想法最后使他恨不得讓別人趕快把他槍斃才好。”

公爵驀地沉默了。大家等他繼續說下去并作出結論。

“您說完了嗎?”阿格拉婭問。

“什么?我說完啦。”公爵從片刻的沉思中清醒過來,說道。

“您講這個故事的用意何在?”

“這是……我們的談話……使我想起了……”

“您的話很不連貫,”亞歷山德拉說道,“公爵,您一定是想表示,任何一個瞬間都不能用金錢來估價,五分鐘的時間有時比一個寶庫還珍貴。這一切都值得稱道,但是,請問那位對您講出這件可怕的事情的朋友……不是改變了對他的處罰嗎?那就是說,給了他這種‘無窮無盡的生命’。噢,以后,他怎樣支配這筆財產呢?是不是每分鐘都‘計算’著過呢?”

“不,他親自對我說,——我已經問過他這件事了,——他根本沒有那樣生活,浪費了許許多多光陰。”

“哦,這么說來,您得到了一個經驗。這么說來,的確不能‘計算’著時間過活。由于某種原因,這是不可能的。”

“是的,由于某種原因,這是不可能的,”公爵重復了一遍,“我自己也覺得是這樣……但是,我總有點不信……”

“那么您認為您能比所有的人生活得聰明些嗎?”阿格拉婭說。

“是的,我有時候也這樣想。”

“現在還這樣想嗎?”

“現在……還這樣想。”公爵答道,照舊溫順地、甚至膽怯地微笑著瞧瞧阿格拉婭;但是他又立刻放聲大笑,并愉快地瞧了她一眼。

“真謙虛!”阿格拉婭說,她幾乎生氣了。

“你們可真勇敢,居然會笑起來。可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卻大為震驚,以后做夢都夢見它,就是夢見這五分鐘……”

他再次好奇而嚴肅地掃了那幾個聽他講話的女人一眼。

“你們不會是為了什么事而生我的氣吧?”他驀地問道,仿佛有點忸怩不安。不過他仍直勾勾地瞧著大家。

“為了什么呀?”三位姑娘很驚訝地喊道。

“就為了我仿佛在教訓人……”

大家都笑了。

“倘若你們生氣了,就請你們別生氣,”他說,“我自己也知道我的生活經驗比別人少,我對生活的了解也比別人差。我的話有時也許很奇怪……”

他分明是不好意思了。

“您既然說您過去很幸福,那么您的生活經驗就不會比別人少,而是比別人多。那您又為什么要裝腔作勢,還要道歉呢?”阿格拉婭嚴厲地、糾纏不休地開始說道,“請您不必為了教訓我們而感到不安,您并沒有占到任何便宜。以您這種清靜無為,很可以享一百年清福。倘若有人讓您看死刑,又給您看一根小指頭,您會從這兩方面得出同樣值得稱道的想法并感到滿足。像這樣生活倒也輕松。”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老是生氣。”將軍夫人插嘴道。她早就在觀察那些說話人的臉色,“你們說的是什么,我也弄不明白。什么小指頭?這是什么廢話呀?公爵說得很好,只是有點傷感。為什么你要使他掃興呢?他開始說的時候一直在笑,可現在他一點精神也打不起來了。”

“不要緊,媽媽。公爵,可惜您沒有見過死刑,不然我倒想問您一件事。”

“我見過死刑。”公爵回答。

“見過嗎?”阿格拉婭喊道,“我本來應該猜到這一點!這是全部問題的關鍵。既然您見過,那您為什么說您一直過得很幸福呢?瞧,我對您說的不是實話嗎?”

“莫非你們鄉村里也處死刑?”阿杰萊達問。

“我是在里昂看見的,我是跟什奈德爾一起去的,是他帶我去的。剛到那里就碰上了。”

“怎么樣?您很喜歡嗎?有很多教訓吧?有很多有益的東西吧?”阿格拉婭問。

“我一點也不喜歡,我看后還生了一場小病,不過說老實話,我在看的時候就像被釘在那里似的,真是目不轉睛。”

“要是我,我也會目不轉睛。”阿格拉婭說。

“那里很不喜歡女人去看,后來,就連報紙都報道過那些女人。”

“既然他們認為這不是女人的事,那么他們的意思就是想說(因而也就是辯解)這是男人的事嘍。我為了這種邏輯而向他們祝賀。您當然也是這樣想的吧?”

“請您講講死刑的情況吧。”阿杰萊達插嘴道。

“我現在很不樂意講……”公爵感到為難,幾乎皺起了眉頭。

“您好像舍不得對我們講。”阿格拉婭挖苦了一句。

“不,因為我剛才已經講過這次死刑的情況了。”

“對誰講過了?”

“對你們的聽差,我在等候……”

“哪個聽差?”四面八方都有人問。

“就是坐在前廳里的那個白發紅臉的人;我當時坐在前廳里等著謁見伊萬·費奧多羅維奇。”

“這就怪了。”將軍夫人說。

“公爵是民主派,”阿格拉婭斬釘截鐵地說,“您既然對阿列克謝講過,那就更不能拒絕我們了。”

“我一定要聽。”阿杰萊達重復道。

“我剛才的確,”公爵對她說,又有點振奮起來(他仿佛輕而易舉地就能很快振奮起來),“我的確有一個想法。在您向我要繪畫題材的時候,我曾想給您一個題材,就是畫一個被處決的人在斷頭刀落下去一分鐘之前的面部表情,那時他還站在斷頭臺上,沒有躺到木板上去。”

“怎么是面部?只畫面部嗎?”阿杰萊達問,“這是一個奇怪的題材。那算什么圖畫呢?”

“我不知道,不過為什么不算圖畫呢?”公爵激動地堅持道,“前不久我在巴塞爾就看見過一幅這樣的圖畫[23]。我很想對你們講講……我以后要講的……這幅畫使我大為震驚。”

“關于巴塞爾的圖畫,您以后一定要講給我們聽,”阿杰萊達說,“現在先給我解釋一下這幅處死刑的圖畫吧。您能表達出您所想象的那種意境嗎?這面部該怎么畫呢?只畫一個面部嗎?這是個什么樣的面部?”

“這是在臨死前的一分鐘。”公爵胸有成竹地開始說。他沉浸在回憶里,顯然立刻忘卻了其余的一切,“就在他登上小梯子,剛走上斷頭臺的一剎那。他朝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我瞧了瞧他的臉就全明白了……不過這該怎么說呢!我非常希望、非常希望您或是別的人能把這情景畫下來!最好是您!我當時就想到,這幅畫會是有益的。您要知道,必須把先前發生的一切都想象到,一切,一切都想象到。他蹲在獄中,估計行刑的日子至少還有一周。他指望能通過一般的手續,指望判決書還要送到什么地方去批,一周后才能回來。不料由于某種緣故,結案的期限突然縮短了。早晨五點鐘,他還睡著。那是在十月底;五點鐘的時候天氣還冷,天色還黑。獄吏帶著衛隊悄悄地走進來,小心翼翼地推推他的肩膀;他欠起身來,用臂肘支撐著身體,看見燈光,他就問道:‘什么事?’‘九點到十點處死刑。’他在朦朧中并不相信,起初爭辯道,判決書過一周才能批回來,但是等到他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便停止了爭辯,默不作聲了,——別人是這么說的。后來他說:‘這樣突如其來,畢竟叫人難過……’說罷又沉默了,什么都不想再說了。以后三四小時,都用在無人不知的那些事上:見神甫,進早餐,早餐時有葡萄酒、咖啡和牛肉(這豈不是嘲弄嗎?你想,這有多么殘酷!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些天真的人這么干還真是出于一片赤忱,他們認為這就是人道呢),以后是梳妝(你們可知道,給罪犯梳妝是怎么回事嗎?),最后,便押著他游街,到斷頭臺去……我認為他在被押著游街的時候依然覺得還可以永無休止地活下去。我覺得,他一路上一定在想:‘還早著哩。還要走過三條街,夠活一陣的;走完這條街,還有另一條街,以后還要走過右面有面包店的一條街……離面包店還遠著哩!’四周全是人,呼喊聲,喧鬧聲,成千上萬張面孔,成千上萬雙眼睛,這一切都得忍受,而主要的是得忍受這么一個念頭:‘在這成千上萬的人當中,沒有一個要被處死,而我卻要被處死!’哦,這一切只不過是準備階段。有一個小梯子通往斷頭臺。他在小梯子前面突然哭了起來。他是一個剛強結實的漢子,據說是個大壞蛋。神甫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和他同坐在一輛大車上,一直說著話,但是他卻未必聽得見,就算他起初想聽,可是聽了兩句以后他就不明白了。準是這樣。他終于登上了小梯子。他的兩腿上了腳鐐,只好用小步行走。神甫大概是個聰明人,他停止了說話,不停地把十字架遞過去讓他吻。他在梯子下面的時候面色就很蒼白,一走上梯子,站到斷頭臺上,他的臉忽然白得像一張紙了,完全像書寫用的白紙。他的腿準是發軟并麻木了,他還感到惡心,喉嚨里仿佛堵著什么似的,使他感到發癢。在你們感到驚恐的時候,或是在十分可怕的時刻,當頭腦還十分清楚,然而卻絲毫無能為力的時候,你們可曾有過這種感覺?我覺得,一個人在必死無疑的當兒,例如房屋倒塌在他身上了,他會突然非常渴望坐起來,閉上眼睛等候——隨它去吧!……在這種弱點開始暴露的時候,神甫連忙用敏捷的姿勢,一言不發地突然把一枚小十字架,一枚銀質的、有四個尖的小十字架送到他的唇邊,經常地、一刻不停地送過去。只要十字架觸到他的嘴唇,他就睜開眼睛,在幾秒鐘內似乎又復活了,腿也走得動了。他貪婪地吻著十字架,匆忙地吻著,仿佛急于讓自己別忘了抓住什么東西以備萬一,但是,他在這當兒未必有什么宗教感情。就這樣一直持續到躺在木板上……奇怪的是,在這最后的幾秒鐘里,竟很少有人昏過去!他的頭腦倒反而特別靈活,還不停地工作著,想必工作得很緊張,很緊張,像開動的機器那么緊張。我想象,這時他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念頭,都是不完整的,興許還是可笑的、毫不相干的:‘那個人在張望,他的前額上有一個疣子;劊子手衣服下面的一個紐扣長銹了……’這時候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記得;有這么一個點,這個點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他也不會昏過去,一切都圍繞著它,圍繞著這個點轉動。你想一想,一直到最后的四分之一秒都是如此,那時候他的腦袋已經放在短圓木上,等候著……他知道,而且忽然聽見鐵器在頭上發出嗤溜一聲!他肯定聽得見!要是我躺在那里,我就偏要聽,而且聽得見!那也許只有一瞬間的十分之一,不過肯定聽得見!你們想,至今還有人在那里爭論:當人頭落地的時候,它也許在一秒鐘內知道它已落地,——真是想入非非!倘若有五秒鐘,那又會怎樣!……您畫斷頭臺的時候得把小梯子的最后一個階梯畫在近處,讓觀眾只能清楚地看見這一個階梯;罪犯踏上了這個階梯;一個腦袋,臉孔白得像紙,神甫把十字架遞過去,罪犯貪婪地伸出發青的嘴唇并且瞧了一下,他全都明白了。一個十字架和一個腦袋——就是這么一幅畫。神甫、劊子手及其兩名助手的臉,還有下面的幾個腦袋和一些眼睛,——這一切可以畫成背景,用朦朧的色調,作為點綴……就是這么一幅畫。”

公爵沉默了,并瞧了大家一眼。

“這當然和清靜無為不同。”亞歷山德拉自言自語地說。

“現在您談談您是怎樣墮入情網的吧。”阿杰萊達說。

公爵驚訝地瞧了她一眼。

“您聽呀,”阿杰萊達似乎有點性急,“您曾答應談談巴塞爾的那幅畫,可是現在我想聽聽您是怎樣墮入情網的。您別抵賴,您肯定戀愛過。何況只要一講起故事來,您就不再是哲學家了。”

“每當您講完一個故事,您就立刻對您所講的故事感到害羞,”阿格拉婭驀地指出,“這是什么緣故?”

“這話問得多蠢。”將軍夫人斬釘截鐵地說,同時生氣地瞧著阿格拉婭。

“是不聰明。”亞歷山德拉證實道。

“公爵,您別信她的,”將軍夫人對公爵說,“她是出于氣憤故意這么說的。她根本沒有受過這么蠢的教育。她們這樣打攪您,您可別介意。她們準是有什么打算。可是她們已經愛上您了。我是從她們的臉色看出來的。”

“我也從她們的臉色看出來了。”公爵特別加重語氣地說。

“這是什么意思?”阿杰萊達好奇地問。

“您從我們臉上看出什么了?”另外兩個姑娘也好奇地問。

然而公爵沉默不語,神態嚴肅;大家都在等候他的回答。

“我以后再告訴你們。”他很嚴肅地小聲說。

“您分明是想引起我們的好奇心,”阿格拉婭喊道,“瞧您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那好吧,”阿杰萊達又忙著說,“您既然是相面的圣手,那您一定是戀愛過的;可見我猜對了。您講呀。”

“我沒有戀愛過,”公爵依然很嚴肅地小聲答道,“我……有過另一種幸福。”

“怎么得到的?通過什么方式?”

“好吧,我就給你們講講吧。”公爵說,仿佛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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